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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植物園中的幽會

    小喬裡恩的境遇並不像一個福爾賽家人那樣寬裕;水彩畫家總要到鄉下去走走,尋幽訪勝,不這樣走動一下,就不能下筆;可是這筆錢他卻出不起。
    事實上,他時常弄得沒有辦法時,只好攜著畫盒子上植物園去;在植物園裡,一張小凳子放在智利松的樹蔭下面,或者橡膠樹背風的一面,他常會畫上大半天。
    一位新近看過他作品的畫家曾經發表過下列的意見:
    「你的畫也可以說是很好;有幾張的色調確乎表現出對自然的感受。可是,你看,這些畫的題材太分散了;決不會引起人家的注意的。比如說,如果你選擇一個固定的題材,像『倫敦夜景』,或者『水晶宮1的春天』之類,一連畫上許多幅,人家一看就會知道這些畫是怎麼一回事。這一點非常重要,也不是幾句話說得完的。所有在藝術上享盛名的,像克倫姆-斯東或者白裡德,他們之所以享名都是靠避免那些人家不熟悉的題材;都是把自己作品限制在一個同樣狹窄的範圍裡,讓人家一望而知是他要買的畫家。這是誰都看得出的,因為一個收藏家買一張畫,總不願意人把鼻子湊在畫布上半天才看出是哪個畫的;他要人家一看就能夠說出,『一張福爾賽的精品啊!』拿你來說,小心選擇一個人家能夠當時就能看上的題材就更加重要,因為你並沒有什麼特殊獨創的風格。」
    小喬裡恩站在那架小鋼琴旁邊聽著,微帶笑容;鋼琴上面一隻花瓶插了些干玫瑰葉子——這是園子裡唯一的出產——放在褪了色的花緞上。
    他的妻子瘦削的臉上正在怒容滿面望著這位說話的人;小喬裡恩轉身向妻子說:
    「你懂得吧,親愛的?」
    「我不懂得,」她用她若斷若續的聲音說,裡面還夾著一點外國口音;「你有你的獨創風格。」
    那位批評家望望她,謙遜地一笑,就沒有再說什麼。他跟別人一樣,知道他們過去有一段恩愛史。
    這番話對於小喬裡恩的影響倒是很深;這種說法和他原來相信的一切都相反,和一切他認為是好的繪畫理論都相反,可是有種古怪的內在傾向推動著他違反自己的意志,要他把這些話利用一下。
    由於這個緣故,所以有一天早上小喬裡恩忽然起了念頭,想要畫一批倫敦景色的水彩畫。這個念頭因何而起連他自己也弄不懂;一直到第二年他把這批水彩畫畫完,而且賣了一筆好價錢之後,某一天碰到他丟開個人得失而隨意涉想的時候,這才被他想起那位藝術批評家的話來,並且從自己的藝術造詣中又一次1一八五一年海德公園大展覽會的會場,一八五四年向遊人開放。整個建築是鋼骨和玻璃造的。
    證明了自己是個福爾賽。
    他決定先從植物園開始,因為他在這裡已經畫過不少的畫了;他選中那個小人造池的地點,池上這時正飄滿象秋雨一樣紛紛落下的紅葉和黃葉;原來那些園丁雖則想把葉子掃掉,可是他們的掃帚卻勾不著。園內其他的部分都掃得相當乾淨,天天早上掃;大自然下的那些落葉全被他們掃了起來,掃成一堆堆,點上火徐徐燒著,升起芬芳而辛辣的煙氣;春天是布谷鳥的叫喚,夏天是菩提花的香氣,而秋天真正的徵兆便是這些煙了。園丁們的清潔習慣容不了草地上那片金黃色、綠色、紅褐色織成的圖案。那些碎石子路必須是潔淨無瑕,井井有條,既不反映生命的真相,也不顯示自然界那種緩慢而美麗的衰謝;然而把王冠踏在腳下,在大地上星星點點鋪上沒落的繁華,這底下,經過季節的變遷,再從這些裡面湧現出撩亂春光的,也就是這種衰謝啊!
    因此每一片葉子,從它振翅和樹枝道別,緩緩翻飛落下時,就已經被園丁盯上了。
    可是在小池子上面,那些葉子卻安靜地浮著,用它們的各種色彩歌頌著上蒼,同時日光在上面盤桓不去。
    小喬裡恩尋到它們時就是這樣。
    在十月中旬的一個早上,他來到園中,發現離他畫架二十步光景的長椅上有人坐著,使他心裡很不舒服,因為他作畫時最怕被人看見。椅子上坐的是一位穿絲絨外褂的女子,眼睛盯在地上。可是在他們中間隔著有一叢正在開花的月桂樹,所以小喬裡恩就用月桂樹做掩蔽,著手裝置畫架。
    他從容不迫地裝著;正像一切真正的藝術家那樣,任何事物只要可以耽擱一下自己工作的,你都要注意一下;他發覺自己在偷眼瞧那位不識面的女子。
    跟他父親從前一樣,他很能欣賞一張好看的臉。這張臉長得很美呢!他瞧見一個圓圓的下巴裹在乳白色的褶領裡,一張嬌嫩的臉,深褐色的大眼睛,溫柔的嘴唇,一頂黑寬邊女帽罩著頭髮;身子輕靠在椅背上,蹺著腿;裙子下面露出一隻漆皮鞋的鞋尖。在這個女子身上的確有種說不出來的嬌媚的地方。可是最引小喬裡恩注目的還是她臉上的表情,使他聯想起自己的妻子來。望上去好像這張臉的主人受到什麼巨大的壓力,自己抵禦不了似的。這使他看了很不好受,心裡隱隱引起一陣傾慕和騎士的熱腸。她是誰?她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呢?
    兩個年輕男子,就是我們在攝政公園常看見的那種特別的魯莽而兼■腆的類型,上園子裡來打草地網球;小喬裡恩望見他們帶著羨慕的眼光偷眼瞧她,心裡很不以為然。一個戀戀不捨的園丁耽在那裡就一叢潘巴草做些不必要的活計;他也借此來張一眼。一位老先生,從他的帽子看上去大約是園藝學教授,走這裡經過三次,悄悄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了好久,嘴角帶著異樣的表情。
    對所有這些人,小喬裡恩都暗暗感到生氣。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望,然而小喬裡恩敢保凡是有人走這裡經過,都會這樣悄悄望她。
    有種女人可以使男人看了著魔,她的一顰一笑都給予男人一種快感,然而這個女子長的卻不是那樣一張臉;她也沒有英國那些福爾賽始祖極端珍視的「妖冶」;也不是那種通常在巧克力糖盒子上見到的美人,按說這一種也不差;她也不是那種熱情之中寓有聖潔,或者聖潔之中寓有熱情的臉,這是室內裝飾畫和近代詩歌中所特有的;另外還有一類臉,常被戲劇家用來創造那種有趣的然而神經衰弱的,在最後一幕自殺的女性類型,可是她這張臉看上去也不大象。
    就臉模子和膚色來說,就那種迷人的溫柔和順,艷麗然而絕俗的派頭來說,這個女子的臉都使他想起提香那張「聖潔之愛」來,他有一張複製品就掛在餐室的碗櫥上面。而旦她引人的地方好像就在這種溫柔和順上面,給人以一種感覺,好像只要一施壓力她就可以屈服似的。
    她在等什麼呢,等哪一個呢,這樣默默無言坐著;樹上不時東一處西一處落下一片葉子,畫眉鳥一個挨一個在草地上昂然走著,身上閃爍著秋霜。
    後來她一張嬌媚的臉變得著急起來,小喬裡恩四面環顧一下,看見波辛尼穿過草地大步走來,在他心裡引起幾乎像是情人的妒意。他懷著好奇心留神看兩個人會面,會面時眼中的神情,和握手握得那樣久。兩個人靠在一起坐下,儘管表面上竭力做得莊重,但是身子卻緊緊挨著。他聽見兩人嘰嘰咕咕講得很快;可是聽不出他們講些什麼。
    他自己是過來人!這種半公開的約會,等的時間那樣長,會面的幾分鐘又不能盡情歡暢;這在違反禮教的愛人中間常感到的刑罰一樣的焦急和佇盼;這些滋味他都嘗到過。
    可是一個人只要把這兩張臉看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絕不是那種使時新男女如癡如狂的暫時事件;絕不是那種突如其來的食慾,一醒來時狼吞虎嚥,六個星期不到就重又吃飽睡覺了。這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他自己過去碰到過的!這裡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波辛尼在那裡央求,她坐著看草地,神氣是那樣安靜、那樣溫柔和順,然而絕對打動不了。
    這樣一個娟娟弱質,這樣一個絕不會為她自己採取任何行動的女子!像波辛尼這樣的男子能不能把她帶走呢?她已經把整個的心交給他,而且會為他死,但是可能絕對不會跟他私奔!
    小喬裡恩好像能聽得見她說:「可是,心肝,這要毀掉你的一切的!」因為他自己就親切體驗到,每一個這樣女子的內心深處都懷有那種椎心的恐懼,深怕自己成為自己所愛的人的累贅。
    他不再窺望他們了;可是他們溫柔而急劇的談話傳進他耳朵裡來,同時傳進他耳朵裡的還有一隻鳥兒期期艾艾的歌唱,像在竭力回憶它春天唱的調子:歡樂呢——還是悲劇呢?哪一個——哪一個?
    兩個人的談話慢慢停下來;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
    「這把索米斯置於何地呢?」小喬裡恩想。「人家還當作她擔心欺騙自己丈夫是犯罪的行為!他們簡直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她是餓久了,在吃東西——在她這是報復!願上蒼保佑她——因為索米斯也要報復的。」
    他聽見一陣綢衣服的簌簌聲,從月桂樹後面窺望出去,看見兩個人走了,暗地裡手攙著手.
    老喬裡恩在七月底就帶了自己孫女兒上瑞士去;這一次上瑞士(這是他們去的最後一次),瓊的健康和心情都大大的復原了。在各處旅館裡——旅館裡住的都是英國的福爾賽之流,原因是老喬裡恩就是受不了「那班德國人」,他對一切外國人都這樣稱呼——在各處旅館裡,由於老喬裡恩是那樣儀表堂堂,而且顯然很有錢,而她又是老喬裡恩的獨養孫女,人們對她都很尊敬,她並不隨便跟人家交往——瓊一向就不隨便跟人交往——可是卻結識了幾個朋友,尤其是在龍河谷結識了一個肺病生得快要死的法國女孩子。
    瓊當時就下決心不讓她死;在策劃和死神對抗的運動中,她自己的愁腸不覺忘了大半。
    老喬裡恩留心看著這個新形成的親密友誼,一面感覺寬慰,一面又不以為然;從這件事情上又一次證明瓊的一生將要花在那些「可憐蟲」的身上,這使他很著急。難道她永遠不會交些真正於她有益的朋友,或者做些真正於她有益的事情嗎?
    「跟一批外國人勾搭上」,這就是他的看法,可是從外面回來時,他卻時常挾些葡萄或者玫瑰花,笑瞇著眼睛,慇勤地把來送給這位「馬姆賽兒」1。
    九月快完的時候,儘管瓊心裡不願意,馬姆賽兒維高爾在聖路可那家小旅館裡——是人家把她送去的——斷了氣;瓊對這場失敗深深感到痛心,所以老喬裡恩攜她上了巴黎。在巴黎看了「米羅維妮絲」雕刻和「馬黛蘭」教堂,瓊總算排遣了愁懷,所以到了十月中旬兩個人回到倫敦來時,老喬裡恩認為這次療養已經收效了。
    可是喪氣的是,他們才在斯丹奴普門安頓下來,老喬裡恩就看出她又恢復了原來的那種呆呆出神的樣子。她時常坐在那裡眼睛瞪得筆直,手支著下巴,就像北方神話裡的小精怪,樣子又是猙獰又是專注,而在她的周圍,新裝上的電燈把那座大客廳照得通亮;客廳裡的牆壁用錦緞一直糊到畫線,塞滿了從拜波—布爾白裡鋪子裡買來的傢俱。一面大金邊鏡子,鏡子裡面照出那些德萊斯登的瓷人兒,許多胸脯發達的女人,膝上各撫摸著一隻心愛的綿羊,許多穿綁腿褲的年輕男子坐在她們腳下;這些還是老喬裡恩做單身漢時買的,在那些藝術趣味低落的日子裡,他對這些瓷人兒非常珍視。老喬裡恩原是個思想最開通的人,在所有福爾賽家人中間,他比誰都跟得上時代,然而他永遠忘記不了這些瓷人兒是他從喬布生行裡買來的,而且花了一大筆錢。他時常跟瓊談起,帶著一種失望之餘的輕蔑說:
    「你這個人才不會喜歡這些瓷人兒呢!這些都不是你跟你那些朋友喜歡的破爛貨,可是卻花了我七十鎊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當他有充足的理由認為自己的愛好是恰當時,決不隨俗轉移。
    瓊回家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悌摩西家去。她硬跟自己說,她有責任去看看悌摩西,跟他談談這次旅行的見聞,給他解解悶;可是事實上,他所以上悌摩西家去是因為自己明白到只有在悌摩西家裡可以在閒聊中,或者用什麼轉彎抹角的問題,擠出一點波辛尼的消息,除了這裡沒有第二個地方。
    她們很親熱地接待她:她祖父可好?自從五月裡來過一次,還沒有來看過她們。悌摩西叔祖身體很不好;那個掃煙囪的人在他的臥房裡闖了一個大亂子;這個笨貨把煤灰都掃下來了!這事使她叔祖很是生氣。
    1法文Mademoiselle,意為」小姐」。
    瓊坐在那裡有大半天,深怕她們要講起波辛尼,然而又熱烈地盼望她們講起。
    可是史木爾太太卻莫名其妙地慎重起來,慎重得人都癱瘓了;她一個字都不透露出來,也不向瓊問起波辛尼的事情。瓊情急之下,終於問到索米斯和伊琳在不在倫敦——她還沒有去看望他們呢。
    回答她的是海絲特姑太:哦,對了,他們在倫敦,根本就沒有出門。
    好像房子出了一點小麻煩。瓊當然已經聽到說了!她還是問問裘麗姑太罷!
    瓊轉身望著史木爾太太;史木爾太太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兩隻手緊握著,臉上佈滿無數的小肉球。瓊望著她,她卻老不答話,保持著一種古怪的沉默;等到她開口時,她問的卻是瓊住在山上那些旅館裡時穿不穿睡襪,想來夜裡一定是很冷呢。
    瓊回答說她晚上不穿,她最恨這種不透氣的東西;就站起身來走了。在瓊看來,史木爾太太慎重選擇的沉默要比她可能講的任何話還要其兆不祥。
    半個鐘點不到,瓊已經從郎地司方場的拜因斯太太嘴裡把事實真相套了出來,索米斯為了房子裝修的事情已經向波辛尼提出控訴了。
    古怪的是,瓊聽到消息不但不著急,反而心情為之一慰;好像從這場爭端中望見自己的新希望似的。她探悉這件案子大約在一個月內就要開庭,波辛尼好像不大有什麼指望勝訴,簡直沒有。
    「我就想不出他會有什麼辦法,」拜因斯太太說;「這事對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沒有錢——過得很窘。而且我們也幫不了他,我敢說。聽說那些放款的人非要有抵押品才借錢給他,他抵押品又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拜因斯太太的身體近來又更加發福了;她的秋季團體活動正忙得熱鬧,書桌上慈善會的節目單散得到處都是。她會意地望著瓊,睜著兩隻鸚鵡灰的圓眼睛。
    多年後,拜因斯夫人(拜因斯後來因為造了那所公共藝術博物院封為從男爵;這座博物院給了那些官吏很多飯碗,可是給那些勞動階級很少的快樂,而這所博物院本來是為了他們辦的。)還時常想起這個女孩子一張年輕而專注的臉一時漲得飛紅——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連笑的樣子也忽然變得可愛了。
    這種改變,就像一朵花突然開放,或者經過漫長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陽光似的,既生動而且動人;這幕情景,以及這下面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時常在拜因斯夫人想著最要緊事情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而且不在時候上,闖進拜因斯夫人腦子裡來。
    小喬裡恩在植物園裡撞見的那次幽會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喬裡恩上雞鴨街的福爾賽-勃斯達-福爾賽律師事務所走了一趟。索米斯不在,上蘇摩賽特大樓1去了;勃斯達正關在那間旁人進不去的屋子裡,埋頭在許多文件中間;把他放在這樣一間屋子裡是一個很賢明的措施,這樣子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卻坐在事務所的外間,一面啃指頭,一面憂傷地翻閱著福爾賽控告波辛尼的申訴書。1蘇摩賽特大樓是許多政府機關,包括稅局的所在地。
    這位精神正常的律師對於這裡的「微妙」論點僅僅感到一種額外的恐懼,覺得至多引起一些虛驚,使人看了好玩罷了;他的道地的實際頭腦告訴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的話,他就不大會理會這一點。可是他卻害怕這個波辛尼會宣告破產,那樣的話,索米斯就仍舊得拿出錢來,另外還要付訟費。而在這種有形的恐懼後面,始終還存在著那種無形的煩惱,潛匿在那裡,錯綜複雜,若隱若現,非常之丑,就像一個噩夢一樣,而這件訟案只不過是這個噩夢的一個表面看得見的徵象而已。
    老喬裡恩進來時,他抬起頭,說:「好嗎,喬裡恩?好久不看見你了。他們告訴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這個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他把文件拿出來,惶惑而憂鬱的樣子望著自己的老哥。
    老喬裡恩不聲不響看著文件;他看著時,詹姆士眼睛望著地板,一面啃著指頭。
    老喬裡恩看到後來把文件一摜,文件拍的一聲落在一大堆「有關朋康姆,已故」的供狀中間;這堆供狀就是那件「佛萊爾控訴福爾賽」訟案的許多附件之一,就像一株有出息的母樹分出許多枝丫來一樣。
    「我不懂得索米斯是什麼意思,」他說,「為了幾百鎊錢鬧成這個樣子。我還以為他是個有產業的人呢。」
    詹姆士長長的上嘴唇氣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在這種地方受到人攻擊。
    「並不是為的錢——」他說,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銳而嚴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開口了。
    一陣子沉默。
    後來還是老喬裡恩開了口,一面捻著鬍子,「我來拿我的遺囑的。」
    詹姆士的好奇心立刻引起來,在他的一生中,恐怕沒有比一張遺囑更使他興奮的了;遺囑是對於財產的最高處置;一個人手裡有多少財產,這是最後的一張清單;他究竟有多少身價,除了這個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他按一下電鈴。
    「把喬裡恩先生的遺囑拿來,」他向一個神情急切、深暗頭髮的小職員說。
    「你預備修改一下嗎?」同時在他的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哎,我有沒有他一樣多呢?」
    老喬裡恩把遺囑放在貼胸口袋裡,詹姆士懊喪地扭動著兩隻長腿。「他們告訴我,你近來置了幾處很好的產業呢,」他說。
    「你這個消息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老喬裡恩毫不客氣地回答他。「這個案子幾時開庭?下個月?我真弄不懂你們是什麼意思。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當然由你們去管;不過如果要聽我說的話,我看還是在外面了結的好。再見!」他冷冷地握一下手,就走了。
    詹姆士一雙瞠得筆直的青灰眼睛環繞著什麼隱秘的焦灼的影子轉,又開始啃起指頭來了。
    老喬裡恩把遺囑帶到新煤業公司,在那間沒有人的董事室裡坐下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拖尾巴」漢明斯看見董事長坐在那裡,就把新礦長的第一個報告送進來;老喬裡恩嚴聲厲色地把他頂了回去,弄得這位秘書臉上很下不去,但仍舊莊嚴地退了出去;隨即把那個管股票過戶的小職員叫來臭罵了一頓,罵得那小職員不知怎麼辦是好。
    像他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到這裡辦事處來自封為王,可不是——他媽的——他(拖尾巴)看得慣的。他(拖尾巴)當這兒辦事處頭兒已經有不少年了,像他這種小伙子恐怕連數都數不過來,如果他認為自己把事情全部做完了,就可以坐在那裡什麼事情不做的話,那麼他就不姓漢明斯(拖尾巴),諸如此類的話。
    在那扇綠呢門的另一面,老喬裡恩坐在那張桃花心木和皮面的長桌子面前,一副粗邊的玳瑁眼鏡——眼鏡腳已經鬆了——架在鼻樑上,手裡的金鉛筆沿著遺囑上每一句話移動著。
    遺囑的內容很簡單;有些遺囑上面常有些小筆的慈善捐款和遺贈,不但看了叫人討厭,而且使一個人的財產化整為零,連晨報上登載的那一小段關於十萬鎊富翁逝世的消息都顯得不夠神氣了;在這張遺囑上,這些東西全沒有。
    內容很簡單。只有兩萬鎊是贈給他兒子的,「其餘任何財產,不論動產或不動產,或兼有動產與不動產性質之財產——設定信託,將屬於或出於這些財產的出息,如房租、年產、紅利、利息付給我上述的孫女瓊-福爾賽或她的讓受人,終她的生年,由她獨自使用、支配等等.而自她死亡或去世之後,應如該瓊-福爾賽以她的最後遺囑和遺言證書或是屬於遺囑、遺言證書或遺言的處分書性質的任何書據,儘管她是處在有在世的丈夫保障之下的地位,悉依這種書據所載的主旨、目的、用處,一般地都盡量按照這種書據所指定的樣子、辦法、方式,設定信託,將上面最後提到的土地、傳襲的一應產業、宅地、款項、股票、投資和擔保品等,或在當時即作為財產,或即代表這些財產的東西,調度、委任、或為轉讓、給與以及處分之,這些書據須是她依法具立、簽字和公告的。倘是項書據等.但是經常地必須.」諸如此類,一共是七張對開本大小的簡明扼要的敘述。
    這張遺囑是詹姆士在他事業最發達的那些年頭裡草擬的。他差不多把一切意外的事情都預見到了。老喬裡恩坐在那裡把遺囑看上大半天;後來從格架上取了半張紙,用鉛筆寫下一段長長的附註;然後把遺囑放在懷裡扣上,命人給他叫好一部馬車,坐馬車到了林肯法學院廣場的巴拿摩—海林法律事務所。傑克-海林已經去世,可是他的侄兒還在事務所裡,所以老喬裡恩跟他關起房門來談了半個鐘點。
    他把馬車留在外面,出來之後,就告訴車伕上威斯達裡亞大街三號去。
    他感到一種異樣的、遲緩的滿足,好像在跟詹姆士和那個有產業的人作對上打了個大勝仗似的。他們從此再沒有辦法刺探他的私事了;他剛才已經取消了他們保管他的遺囑的委託;他自己的事情全部都不交給他們管,全拿來交給小海林,而且他委託他們的他那些公司裡的生意也要取消。如果索米斯真正是那樣一個有產業的人,一年少個千把鎊應當在他也算不了什麼;想到這裡,老喬裡恩那部大白鬍子下面的嘴猙獰地笑了。他覺得自己的行事正符合公平報復的原則,完全是應該的。
    就像逐漸摧毀一棵老樹的那種潛在的內部腐蝕作用一樣;老喬裡恩在自己的幸福上、意志上、個人尊嚴上所受到的創毒也在遲緩地、穩步地在剝蝕著那代表他的人生觀的華廈。生命把他的一面逐漸磨掉,終於使他像那個他身為家長的家族一樣,失掉了平衡。
    當他坐在車子裡朝北駛向他兒子的家裡時,他方才發動的這種新的處理財產辦法,在他的腦子裡看上去隱隱約約就像是一記懲罰,針對著那個在他看來就以詹姆士父子為代表的家族和社會。他已經把財產歸還給小喬裡恩,而歸還給小喬裡恩卻給他私心渴望的報復以一種滿足——他要報復時間老人,報復苦痛,報復干涉,報復這個世界在十五年中加在他獨養兒子身上的一切沒法計算得清的全部打擊。在他看來,這種新決定正是重新貫徹自己堅強意志的一種方式;正可以逼使詹姆士,和索米斯,和自己的族人,和一切潛在的廣大福爾賽——這些人是一道巨流,在衝擊著他自己孤立的、頑強的堤壩——不得不承認,而且永遠承認,事情要聽他的。想來自己終於會使這個孩子比詹姆士那個兒子,那個有產業的人,更加有錢得多,心裡真覺得好受。把錢給小喬真是好受,因為他本來愛自己的兒子啊。
    小喬裡恩夫婦都不在家(老實說小喬裡恩還沒有從植物園動身呢),可是那個小女傭告訴他,說男主人就要回來了。
    「先生,他總是回來喫茶的,為了跟孩子玩。」
    老喬裡恩說他等一下,就在那間褪了色的破落客廳裡耐心耐氣地坐下來;客廳裡那些夏天用的花布椅套已經卸掉,椅子和長沙發的破爛相就全部顯露出來。他巴不得把兩個孩子找來;叫他們靠在自己身邊,柔軟的身體抵著他的膝蓋;聽喬兒喊:「哈羅,爺爺!」並且看他奔上來;感到好兒軟綿綿的小手悄悄摸上來,碰到他的面頰。可是他不肯。他這一次來有一件莊嚴的事情要做,非要等做完,決不玩。他一個人涉想,怎麼只要自己的筆頭動那麼兩下就可以使這座小房子裡的一切改觀,恢復它原來顯然缺乏的那種世家氣派;他可以把這些房間,或者什麼更大的房子裡的別些房間,擺滿了從拜波—布爾白裡店裡買來的藝術精品;他可以送喬兒去上哈羅中學和牛津大學(他兒子上的是伊頓中學和劍橋大學,他對這兩處學校已經失去信心了);他可以讓好兒受到最好的音樂教育,這孩子在音樂方面很可以造就得。
    這一幕幕情景紛紛呈現在他眼面前,使他的胸懷一暢;就在這時候,他起身站在窗口,望著外面那片狹長的小園子;園內那棵梨樹還沒有到深秋已經葉子落盡,在秋天下午逐漸凝聚的暮靄中聳著枯瘦的枝子。小狗伯沙撒在園子的那一頭走動著,尾巴翻上來,緊貼著自己黑白相雜的毛鬆鬆的脊背,一面用鼻子嗅著花草,每隔這麼一會兒就用腿抵著牆壁撐一下身體。
    老喬裡恩涉想著。
    現在除掉給人東西外,還有什麼快樂呢?然而一定要能找到一個對像——你自己的一個親骨肉——對你給的東西懂得感激,那樣子給起來才舒服!把東西給那些跟你沒有關係的人,給那些你不負任何撫養責任的人,就得不到這種滿足!這樣的施與是違反自己一生的信念和行事的,是辜負自己一切創業的艱難,辛勤的勞動,和平日那樣省吃儉用的;是否定那個偉大而驕傲的事實,那就是:和過去千千萬萬的福爾賽一樣,和現在千千萬萬的福爾賽一樣,和將來千千萬萬的福爾賽一樣,他在世界上創立了,並保持了自己的家業。
    而當他站在那裡,望著下面月桂樹蒙上煤灰的葉子,那片滿是黑斑的草地,和小狗伯沙撒的動作時,這十五年來因為被剝奪掉合法享受而嘗到的痛苦全想了起來;在他的心裡,創痛和下面即將到來的甜蜜完全融匯在一起。
    小喬裡恩總算回來了,對自己的作品甚是得意,而且由於在室外耽了好幾個鐘點的緣故,精神很好。一聽見自己父親就在客廳裡,他趕快問自己妻子在不在家,聽到女傭告訴他不在家時,才鬆一口氣。他隨即把畫具等小心放在那張小衣櫥裡收好,就走進客廳。
    老喬裡恩以他特有的那種果斷派頭,一上來就談正題。「我已經把遺囑改過,小喬,」他說。「你以後可以過得寬裕些了。我即刻撥給你一千鎊一年。我死後,瓊可以拿到五萬鎊,其餘都是你的。你那隻狗把花園都搞糟了。我是你的話,決不養狗!」
    小狗伯沙撒正坐在草地中間,檢視自己的尾巴。
    小喬裡恩望望小狗,可是望得迷迷糊糊的,原來自己的眼睛濕了。
    「你的一份總不會少過十萬鎊,孩子,」老喬裡恩說;「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的好。我這樣年紀沒有多久好過了。以後我也不想再提。你妻子好嗎?替我問候她。」
    小喬裡恩把一隻手擱在父親肩膀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這件事就算結束。
    把父親送上馬車之後,小喬裡恩回到客廳裡來,就站在剛才老喬裡恩站的地方,望著外面的花園。他竭力想揣摩這件事對於他全部影響,而且,由於他也不免是個福爾賽,一片財產的遠景在他腦子裡開展出來;他過的這麼多年的半節約生活並沒有泯滅掉他的本性。他抱著極端實際的態度,想到旅行,想到給自己妻子買些什麼衣服,想到兩個孩子的教育,想到給好兒買匹小馬,以及其他種種;可是在這樣涉想當中,他仍舊想到波辛尼和他的情婦,和那只畫眉鳥期期艾艾的歌唱。歡樂呢——還是悲劇呢?哪一個?哪一個?
    已往的那些日子又像在眼前了——那些生動的、痛苦的、熱情的、神奇的日子是金錢買不到的,而且那種炙熱的甜蜜是什麼都換不回來的。
    他妻子回來時,他一直走到她眼前,把她抱在懷裡;有大半天他站著不作聲,眼睛閉上,緊緊摟著她;他妻子望著他,眼睛裡是一副詫異、喜悅而疑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