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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德萊恩夫人反對我說:「你會承認海利是完美無缺的。」
    不要以為你把德萊恩夫人已經瞭解得像德萊恩或者我一樣完全了。迄今為止,我對你只展示了她的一個方面,或者不如說一個階段;也就是說在這一階段由於一些顯而易見的理由,海利成了一種障礙或者一個包袱。在她大發脾氣的間歇期,當有人非要佔據她心中的空位時,她丈夫總是恢復了原位;在這段空白期裡,他和孩子是她談話的主要內容。要是你第一次看見她,你會認為她是一個十足的賢妻良母,而且心裡納悶海利是不是有一天不在家的情況;要是你猜測他很少這樣,你也不會錯得太離譜。
    只是這些間歇期相距甚遠,而且持續時間通常很短;有時,他妻子別處有事,德萊恩就像老大哥似的照看他的大男孩子們和他們的小妹妹。有時,在這些場合——德萊恩太太出國,或去紐波特時——德萊恩常把我帶到新澤西山上安靜的老屋去過一個星期,屋裡到處是海利和德萊恩兩族人的畫像,到處都是笨重的紅木傢俱,到處都是薰衣草荷包和皮革製品——皮靴啦,皮手套啦,皮箱啦——的混合氣味,所有這些芳香氣味都從一座住著結實的騎手們的房子的食櫥和走廊裡散發出來。
    他妻子在家時,他似乎從不注意這些家庭畫像和古老的傢俱。莉拉一般對祖先表示一種民主性的輕蔑,從而淡化了自己令人遺憾的出身。有一天,我問起她書房牆上掛的—個面孔嚴肅、身穿護胸甲和黃皮緊身大衣的老祖宗的名字,她說:「我知道的活著的討厭鬼就夠多的了,哪還有心思去記這些死了的討厭鬼。」德萊恩很善於虛應故事,衝著孩子們快活地眨眼睛,好像說:「孩子們,這就是給你們的正統的美國精神!那是我們大家都應該感覺到的。」
    然而,或許他覺察出了我的神情有點兒不耐煩,就在那天晚上,莉拉打著呵欠上床去後,我們坐在爐火邊,他抬頭看了一眼身穿盔甲的畫像說道:「那是老杜沃德·海利——小哈里·范內1爵士這一類人的朋友,我在一個地方藏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信件……不過莉拉是對的,你也知道,」他誠懇地加上一句。
    1哈里·范內(1613—1662),英國清教徒,長期國會議員,曾任馬薩諸塞總督,後任英國下院領袖,反對查理一世和克倫威爾的護國政體,王政復辟後以叛國罪處死。
    「在不感興趣這一點上嗎?」
    「在把所有古老的過去都看成死東西這一點上。它是死的。它在我們這裡沒有用,這正是那個華盛頓的怪人老跟我說的話……」
    「華盛頓的什麼怪人?」
    「哦,一個大個子鄉下佬,我在醫院時,這傢伙對我出奇地好……布爾溪之後……」
    我猛然坐起來。這是德萊恩第一次談起他戰爭期間的生活。我想我已經摸到了蛛絲馬跡,然而它不是。
    「你在華盛頓住院了?」
    「是的,住了挺長時間。那時候他們不大知道有關傷口消毒的事……可是莉拉,」他帶著笑瞇瞇的固執接上說,「莉拉完全正確,你也知道。現在的世界好些了,想一想從那以後為了減輕痛苦做了多少事啊!」他說到「痛苦」這兩個字時,前額上豎起的皺紋加深了,彷彿他感覺到了舊傷的疼痛似的。「哦,我跟她一樣相信每一點每一滴的進步——我相信我們正朝著某種更好的東西邁進,如果我們沒有……」他聳了聳寬大的肩膀,懶洋洋地伸手去拿手邊的盤子,把威士忌和汽水混合斟到我的杯子裡。
    「可是戰爭——你在布爾溪受了傷?」
    「是的。」他看了看表。「我現在要去睡了。我答應孩子們明天一早上課前帶他們去跑步,我得睡七八個小時才感到舒服。你看,我上年紀了,你上來時把燈熄了。」
    不;他不願談那次戰爭。
    不久之後,德萊恩太太請我證實海利十全十美。她剛剛出門歸來——在紐波特飄蕩了六個星期——看起來情緒低落,形容憔悴。我第一次看見她嘴角茸拉下來,這是中年人特有的現象,與掉了牙並無關係。「過不了幾年她就沒有一點彩了!」我幸災樂禍地想。
    「十全十美——十全十美,」她堅持說;然後憂愁地說:「不過——」
    我冷冷地應了聲:「不過什麼?」
    「比如和孩子們在一起。對孩子們來說,他就是一切。他把我和我自己的孩子拆開了。」她半開玩笑半抽泣著說。
    不一會兒,她又偷偷瞄了我一眼說:「有時他很硬。」
    「德萊恩?」
    「哦,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不過在商務上——你從沒有注意到嗎?我想你不會承認的。但有時候一個人就是打動不了他。」我們在書房裡,她抬頭看了一眼身穿護胸甲的祖先。「他就像那東西一樣碰上去很硬。」她指著那凸起的鐵東西說。
    「不是我知道的那個德萊恩,」她喃喃地說,被這信任搞得很尷尬。
    「啊,你以為你瞭解他?」她半譏諷地說;然後,她又用一種本分的口氣說:「我老說他是個十全十美的父親——他已經使孩子們都這麼認為。不過——」
    他走進來,而她對他丟下一絲淡淡的微笑就飄然而去,去喊孩子們了。
    我心想:「她上年紀了,紐波特有些事使她知道了這種現象。可憐的東西!」
    德萊恩著上去和她一樣心事重重;然而那天晚上一直到她離開我們,他什麼也沒說。然後他突然轉向我。
    「你看,你是我們的好朋友,你願意幫我考慮一個煩人的問題嗎?」
    「我,先生?」我說,對「我們的」這一說法感到吃驚。又立即被我的長輩做出的如此嚴肅的請求鎮服了。
    他做了一個有氣無力的怪相。「哦,別叫我『先生』;在這次談話中別這樣叫。」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你一直記得我們的年齡差別。好吧,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問你。我想徵求一個還沒來得及僵化的人的意見——他跟我的大多數同齡人不一樣。事實是這樣的,我想辦法要讓我妻子明白,我們得讓她父親來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那張嘴結舌的驚訝樣子一定非常惹眼,所以完全可以刺穿他的陰雲,因為他發出了一聲輕輕的笑聲。「哦,是嗎——」
    我目瞪口呆地坐著。全紐約的人都知道德萊恩對他文縐縐的岳父的想法。他不顧莉拉的家世而娶了她;然而比爾·格雷西一開始就給講好他不能住在德萊恩家裡,老先生可以定期收到一筆數目可觀的補貼從而得到些許安慰;他含著淚水常給熟人講他本人並不責怪自己的女婿。「我們只是興趣不同,沒有別的。海利心底裡倒不算壞;說實話他人還不壞。」熟人們為他這種豁達的氣度所感動,常常用他最近一筆匯款買來的香檳酒為海利乾杯。
    由於我仍然不吭聲,德萊恩便開始解釋起來。「你知道,得有人去照顧比爾·格雷西——還有誰呢?」
    「可是——」我吞吞吐吐地說道。
    「你要說他一直需要照顧?嘿,我已盡了全力;就差沒有把他接到這兒了。很久以來這件事似乎是不可能的;我非常同意莉拉的觀點——」(原來,『是莉拉不要她父親!)「可是現在,」德萊恩接著說,「情況不同了。可憐的老頭兒年紀越來越大,過去這一年他老得很快。一個吸血鬼似的女人抓住了他的把柄,威脅說要兜出昔日賽馬場上的爭吵,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假如我們不接他回家的話,他一定會完蛋。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能感覺得到。他害怕極了;他想來。」
    我仍然不吭聲,德萊恩便接著說下去,「我猜,你會想這有什麼用?為什麼不讓他自作自受去呢?當然,還有一筆數目不小的津貼。唉,我說不清……我給你講不清楚……我只是覺得這樣決不行……」
    「德萊恩夫人呢?」
    「噢,我明白她的意思。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卻幾乎認不得他們的外祖父。而且他住在家裡同一個頭戴便帽的慈祥老太太坐在爐火邊織毛衣的情形可不一樣。他要佔地方,格雷西當然要這樣了;情況就會變得很不愉快。莉拉認為我們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孩子們。可我不同意。這個世界真是個醜陋的所在,為什麼每個人長大時應該認為他是一座花園呢?讓他們利用自己的機會吧。……還有,」——他有些猶豫,似乎覺得難為情——「對了,你瞭解她;她喜歡社交,幹嗎她不該喜歡呢?她就是為社交場造就的那種人。當然,那樣會割斷我們的聯繫,妨礙我們邀請人來做客。莉拉不會喜歡這種做法,不過她並不承認這件事與她的反對有什麼關係。」
    畢竟他對自己仍然崇拜的妻子作了一番評判!我開始明白他怎麼會有那麼碩大的頭顱,有那些不聲不響的大動作。是有些問題——
    「德萊恩夫人提出什麼變通的辦法了?」
    德萊恩的臉紅了。「不外乎再給他一些錢唄。有時我在想,」他說話的聲音幾乎是在喃喃耳語,「她認為我建議把他接到這裡來是因為我不願意再多給錢。你知道,她是不會理解錢越多事也就越多的道理。」
    我的臉也紅了,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就算她不理解;難道使她堅持下去的不就是她的睿智嗎?倘若她的父親注定要完蛋,為什麼要拖延這個過程呢?我現在無法斷定德萊恩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並且留有餘地。顯而易見,他留的餘地是沒有限度的。
    「你永遠也不會僵化的,」我笑著調侃他。
    「也許不會僵化,可是會陷得很深。我已經成這個樣子了。拉我一把好嗎!」他回答了我的微笑。
    我依然處在一種過分自信的時期。如果距離較遠,毫無疑問我對這種問題可以應付自如。然而,距離這樣近,又在那雙憂鬱的眼睛的注視下,我覺得自己未經世事,十分難堪。
    「你不願意告訴我你的想法?」他幾乎以責備的口吻說。
    「噢,不是的……我正準備先告訴你。可是這件事如此——如此具有福音教會的色彩,」我總算說了出來——因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已經開始在看俄國人的書了。
    「是嗎?那倒有意思。我想我是從一個異教徒那兒聽來的,還有另外一些事情,我給你講過關於那老頭兒的事,在華盛頓的那會子他時常來和我交談。」
    我的興趣又上來了。「華盛頓的那個老頭兒——是個異教徒嗎?」
    「對,他從不去教堂。」德萊恩則經常領著他的孩子們去,用總是比別人低半音的粗放的男中音唱讚美詩,而莉拉卻在睡覺『,要消除前一晚打牌的倦意。
    他似乎猜到我覺得他答非所問,於是無可奈何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不是個學者,我不曉得你要如何稱呼他。」他又壓低聲音說道:「我認為他不信我們的上帝,不過他給我傳授過基督教的博愛精神。」
    「他一定是那種與眾不同的人,所以會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叫什麼?」
    「可惜就可惜在這裡!我肯定聽到過他的名字,只是由於我大部分時間在發燒,腦子迷迷糊糊,記不起來了。把他的下落也忘了。有一天他沒有露面——這就是我所能想起的一切。過了不久,我也離開了,許多年來再沒有想到他。後來。有一天我要處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天哪,他就在那兒給我講了那事的是非曲直!奇怪——他總是隔很長一段時間才來,我想,在一些轉折點上。」他皺著眉頭,笨重的腦袋向前耷拉著,眼睛望著遠方,追尋那種情景。
    「那麼——這次他不來了嗎?」
    「當然要來!這是我的麻煩——除了他的方法我無法用任何方法看待事物。我還需要一隻眼睛幫助我。」
    我的心狂跳起來。彷彿在別人嚴肅地交換秘密時間了進來似的,我感到自己渺小卑微,格格不入。
    我試圖拖延自己的回答,同時又要滿足另外一個好奇心。「你告訴過德萊恩太太關於——關於他的事嗎?」
    德萊恩清醒了一下,轉過頭看著我。他微微抬了抬濃密的眉毛,噘起了下嘴唇,再次陷入心不在焉的境地。
    「好吧,先生,」我說,回望了他一眼,「我相信他。」
    血色湧上他黝黑的面頰。他又一次轉向我,有秒把鐘,那酒窩在他的陰雲中閃亮。「那是你的回答?」
    我屏住氣點點頭。
    他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端,又折回來停在我面前。「他剛剛消失了。我竟然從不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