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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柯希莫可能是瘋子。自從他十二歲時上樹不肯再下地之後,在翁布羅薩人們一直是這麼說他的。但後來,實際上,他的這種瘋狂被大家接受了。我不只是說他堅持在樹上生活,而是說他的性格中的各種乖戾之處,沒有人不認為他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往後,在他對薇莪拉的愛情順利的那段時期內,他操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做出一些動作,特別是在守護神節那天的舉動,被很多人認為是瀆聖行為,把他的話解釋成一種異教徒的呼喊,也許念的是迦太基語,貝拉基主義1者的語言,或者是追隨索齊尼教派2的表現,講的是波蘭語。從那以後,人們開始紛紛傳說:「男爵變瘋了!」而正統派們補充道:「一個本來已經是瘋子的人怎麼能再變瘋?」
    1公元5世紀由貝拉基等人首倡的基督教異端教義
    216世紀興起的教派,起源於意大利,盛行於波蘭
    在這些反對聲中,柯希莫真的變成了瘋子。過去他從到腳穿獸皮,現在開始用羽毛裝飾頭部,就像美洲的土著人那樣,把一些色彩艷麗的羽毛,像戴勝或白領翡翠鳥的毛,插在頭上,還把羽毛插遍衣服的各處。最後甚至把燕尾服完全用羽毛覆蓋起來,模仿各種鳥類的習性,比如學啄木鳥,從樹幹上挖出蚯蚓和蟲子,並且把它們當成財寶似地拿出來炫耀。
    他還向圍聚在樹下來聽他說話和譏笑他的人們讚美鳥類。他從獵人變成了飛禽的律師,他一會兒宣傳銀喉長尾山雀,一會兒講貓頭鷹,一會兒談歐鴝,在身上進行相應的化裝。他指責人們不懂得在鳥類中識別真正的朋友。他的講話後來在比喻的形式下變成了對整個人類社會的譴責。鳥兒們也知道了他的這種思想變化,飛到他的身邊來,不顧樹下有一群聽眾。這樣一來,他可以指著周圍樹上的活標本來解釋他的話題了。
    對於他的這一特長,翁布羅薩的獵人們經常議論用他來誘鳥,可是誰也不敢朝停在他身邊的鳥兒開槍。因為男爵現在雖然喪失理智,仍然還能引起別人的某種敬畏。人們取笑他,是的,經常有一群頑童和閒漢在樹下起哄,但是他還是受到尊重,人們總是認真地聽他講話。
    他的樹上如今佈置起一些寫著塞內加1和沙夫茨伯裡2的名言的紙片和大的標語牌,還有一些物品:一簇簇羽毛、教堂用的大蠟燭、鐮刀、花冠、女性胸像、手槍、秤桿,按一定的順序一個個連結起來。翁布羅薩的人們花許多時間去猜想這些實物謎語的含義:貴族、教皇、美德、戰爭。而我以為有時候它們本身不具有任何意義,而只用來鍛煉智力,並使人們明白超出常規的思想可能是正確的。
    1塞內加(約公元前4——公元65),古羅馬雄辯家、悲劇作家、哲學家、政治家
    2沙夫茨伯裡(1671——1713)英國政治家和哲學家
    柯希莫還開始寫一些有關文章,比如《畫眉的叫聲》、《雕鶚的對話》、《啄木鳥的敲打》,並且公開發行。在精神錯亂的這段時期內,他還學會了印刷技術,開始印製一些小冊子和雜誌(其中有《喜鵲的雜誌》),後來將全部文章彙集在一起,題名為:《兩足動物的監控器》。他往一棵核桃樹上搬去一張長桌,有關排字夾櫃,一箱字母,一玻璃酒罈油墨,整天忙於排版和印刷。有時候在排字夾櫃和紙張之間落下一些蜘蛛、蝴蝶,它們的形象被印到了書上;有時候一隻睡鼠跳到油墨未干的紙上,尾巴把整張印好的東西都掃髒了;有時候松鼠拿走字母盤中的字母,它們把字母帶回洞裡以為是可以吃的東西,比如拿大寫的字母Q,它那圓而帶把兒的形狀被當成是一隻水果。柯希莫在這種情況下,只好在一些文章中用大寫的C湊合著代替。
    他幹的都是些好事情,但是我的印象是在那個時期我哥哥不僅完全精神失常,而且還變得有些呆傻,這是更為嚴重的痛苦的事情。因為瘋狂好歹還是一種本質的力量,而愚蠢是本質的一種衰弱,無法彌補。
    冬季他實際上處於一種冬眠狀態。他躺在吊在樹幹上的一個棉睡袋中,只有腦袋露在外面,像一隻未出巢的小鳥,他在裡面呆得久了,當天氣較暖和時,跳出幾步就到了長在麥爾當佐河上的那棵榿樹上,他在那裡洗澡。他躺在睡袋裡吃力地讀書(夜裡點一盞油燈),或者呢呢喃喃地自言自語,或者哼哼唧唧地唱歌。但是大部分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
    至於吃飯,他有一些秘密的儲備食物,但是他允許別人給他一盤肉湯或是餛飩,那時有些好心的人搭梯子給他送上去。因為在窮人中產生一種迷信,說是給男爵送供奉會帶來好處。這說明他激起了人們的恐懼或是好感,我相信是後者。迪·隆多男爵爵位的繼承人靠公眾的施捨活著,這種事情我覺得不合適,尤其是我想到我們已故的父親,假如他能知道將會有何感想。至於我,到那時為止我沒有說明可以抱怨的,因為我哥哥一貫蔑視家庭的舒適生活,他給我簽了一張家產轉讓證書,為此我除了給他一小筆費用(他幾乎全部用來買書籍了)之外,不再承擔任何義務。可是現在,看見他無力供給自己食物,我派了我們家的一名穿制服戴白色假髮的僕人,搭梯子給他送去放在托盤裡的四分之一只火雞和一杯勃艮第酒。我想試一試,我以為他會為了某種神秘的原則性理由拒絕接受。相反,他立刻非常樂意地收下了。從那以後,每當我們想起來的時候,就給樹上的他送去一份我們的飯菜。
    總之,那是一種可怕的衰退,幸虧發生了狼群入侵事件,柯希莫再次顯示出他的長處。那是一個滴水成冰的寒冬,雪一直下到我們這裡的山林中來。大批的狼由於飢餓從阿爾卑斯山上下來,來到我們海濱地區。有的護林人遇見了它們,帶回這個嚇人的消息。翁布羅薩的居民,從組織防火護林隊的那個時候開始,懂得了在危急時刻聯合起來,他們開始在城市周圍的小路上輪流巡邏,以阻止那些餓急了傢伙靠近,可是誰也不敢在深夜裡走出家門。
    「可惜男爵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兒了!」在翁布羅薩人們這麼說。
    那個討厭的冬天對於柯希莫的健康不是沒有帶來影響。他蜷縮在他的皮囊裡,就像蠶兒一樣,皮囊在樹上蕩悠著。他的鼻子裡淌出一滴鼻涕,臉上的表情沉默而高傲。響起狼來的警報,人們從他的樹下走過時大聲對他說:「喲,男爵,過去是你在你的樹上為我們站崗,現在是我們為你放哨了。」
    他半睜半瞇著眼睛,好像沒有聽懂或者就是根本不理睬。他突然間一反常態,抬起頭來,往上吸吸鼻涕,聲音嘶啞地說話了:「山羊,準備打狼。放一些羊在樹上。捆住。」
    人們湧到他的樹下,以便聽清他說些什麼瘋話,好借此嘲笑他。而他呢,氣喘著,咳著痰,從睡袋裡爬出來,說聲:「我讓你們看看在哪些地方合適。」就在樹上走動起來。
    在野生森林加人工培植的林園裡,在一些核桃樹或橡樹上,柯希莫仔細地挑選好位置,讓人們送一些山羊或羊羔來,他親自把羊在一棵棵樹冠上捆好,使那些活蹦亂跳咩咩直叫的羊不致跌下去。然後在每株樹上藏一支上了子彈的槍。他也穿得像山羊:帽子、上衣、褲子,都是捲曲的羊絨做的。他開始在這些樹上露宿,等待夜晚到來,大家都認為這可能是他最大的一次瘋狂行動。
    然而,就在那天夜裡狼來了。它們聞到了羊的氣味,聽見了咩咩的羊叫,後來又看見一隻羊在樹上。整群狼都在那棵樹下站住了,它們嗥叫,向空中張開飢餓的嘴,用爪子抓樹幹,正當它們在樹下蹦跳時,柯希莫走近了。那些狼看見這個形狀似羊似人的東西像一隻鳥兒那麼輕巧地在樹上跳躍時,都張著嘴愣住了,直到「砰!砰!」槍響,兩顆子彈準確打中兩隻狼的喉嚨。兩隻狼!因為一支槍是柯希莫隨身攜帶的(每打一槍後他重新上子彈),另一支槍是子彈上好鏜放在樹上的,因此每次有兩隻狼躺倒在冰凍的地面上。他就這樣消滅了大量的狼。在每次射擊時,狼群潰散,獵人們聽到哪裡響起槍聲和嗥叫聲,就趕到那裡去收拾殘局。
    關於這次獵狼,後來柯希莫對人們講故事時,有許多種說法,我不知道哪種說法正確。比如:「戰鬥進行得很順利,當我朝最後一隻羊的樹上走去時,我遇見了三隻狼,它們早已爬到樹上,而且快要把那隻羊吃完了。我因為患感冒而變得半瞎半聾,並沒有先發覺它們,差一點兒踩到狼臉上。而那些狼,看見我這另一隻羊站立著從樹上走過來,就朝我撲過來,齜裂著還沾有鮮血的嘴。我的槍膛是空的,因為在多次射擊之後彈藥打光了,而我又不能拿到那支在這棵樹上預先準備好的槍,因為那幾隻狼在上面。我那時站在一根側枝上,這枝條還很嫩,但是在我頭上伸手夠得著的地方有一根很粗壯的枝。我開始在側枝上倒退著走,慢慢地離開主幹。一隻狼也慢慢地追跟著我。但是我用手勾住了上面的那根枝。腳假裝踩在嫩枝上走動,實際上我是將自己吊在上面的枝頭上。那隻狼上了當,放心地走過來,樹枝在它腳下折斷了,而我一縱身躍上了上面的樹枝。那隻狼剛剛發出一聲狗似的嗥叫,就跌落下去,掉到地上摔碎了骨頭,僵死不動了。
    「另外兩隻狼呢?」
    「……另外兩隻打量著我,站著沒動。就在那時候,我脫下羊皮做的上衣和帽子,一下子朝它扔過去。那兩隻狼中的一隻,看見羊的白色身影朝自己身上飛來,想用牙齒叼住它,但是由於它準備好接住一個重物,而那卻是一張空的羊皮,它站立不穩,失去平衡,最後它也摔斷了蹄子和脖子倒在地面上。」
    「還剩下一隻……」
    「……還剩下一隻,我因為脫掉皮上衣而突然間衣服變得單薄,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那隻狼聽到這麼突然的新的爆發聲,驚跳起來,結果它從樹上栽落下去、像那兩隻狼一樣摔斷了脖子。」
    我哥哥就是這樣講述他同狼群的夜戰。千真萬確的事情是他受了寒,他本來就病懨懨的,這下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好幾天處於生死的邊緣,翁布羅薩市政府出錢替他治療,以示對他的感謝,他躺在一副吊床上,醫生們在他身邊的幾架木梯上面上上下下地忙碌不停。附近最好的醫生都被請來會診,有的為他灌湯,有的替他放血,有的給他抹芥子泥,有的讓他進行熱敷。誰都不再說迪·隆多男爵是瘋子了,而且大家都說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天才和最傑出的人物之一。
    在他生病期間人們一直這麼說。當他痊癒之後,人們又像從前那麼討論他了,有人說他像從前一樣神智健全,有人說他一直是個瘋子。事實是他不再做出很多怪異表現了。他繼續印刷一份週刊,題目不再是《兩足動物的監控器》,而是叫做《有理性思維的脊椎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