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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破釜沉舟

  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
  沖田克義在聯合本部裡,聯合本部設在鹽山市政府機關內。
  本部裡士氣低落。本部本身現在是徒有其名,它完全沒有可與鼠群相對抗的力量。說起來都是些殘兵敗將。本部如今所能做的事,僅僅是搜集鼠群的情報,以便發佈退卻的命令。
  二十四日——今天,鼠群仍然無影無蹤。木更津直升飛機團拚命地搜索,但把大山搖動,把甲府盆地十之八九化為灰燼,像怒潮一樣的鼠群,連個影子都沒有。
  活躍在本部內的只是包括縣知事在內的縣首腦集團。
  他們可以全力同政府進行交涉。
  救援物質——這是一個驚人的數量。以甲府盆地為中心的整個山梨縣,受災人數超過三十萬。這些受災者基本上都沒有住房,沒有穿的衣服,沒有糧食。
  這其中再加上鼠疫蔓延。
  由於整個甲府市燒燬,估計燒死了幾千萬到幾億隻老鼠。大火具有平息鼠疫的力量。十三世紀害死歐洲人口三分之一的鼠疫就是由於大火而平息的。
  但是,在甲府燒燬時,已經有好幾千人感染了鼠疫。潛伏期為一天至七天。大火之後,發燒者急劇出現。富士吉田市、大月市、都留市,山梨市、鹽山市……任何一家醫療部門都拒絕對鼠疫患者實行治療。不僅如此,所有的醫院都已經超滿員——受傷患者,老鼠造成的鼠咬症患者,沙門氏菌食物中毒患者、急性傳染性黃疸(韋耳氏病)患者、日本血吸蟲病患者……
  根據縣知事的命令,接收所有座落干河口潮畔的旅館飯店,在那裡收容鼠疫患者,然而醫生護士都沒有。好幾千患者被拋棄在那裡,任其發高燒,任其說胡話,任其身上的皮膚嘎巴嘎巴地乾燥變成黑紫色,每天死去好幾百人。這不是醫院,是墳場。
  救援物質由空中自衛隊空運,因為山梨縣境被封鎖了,不通汽車。
  在野黨國會議員一個也不著面了,要是在平常,他們會一馬當先,出頭露面。政府有關人員就更不用說了。可以認為,山梨縣是一個死亡的漩渦。
  縣知事用電話固執地纏住政府首腦。
  「請派遣特使來啊!」
  讓政府代表來,以便制定針對鼠禍的全面補償規則,這是縣知事所剩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政治行為。
  受災者正在騷動,各收容所都選出代表,全體受災者的要求開始形成明確的條款。
  他們的要求是過激的。
  要麼一切,要麼沒有……
  親人都死了,家產全燒了,而且還受到鼠的威脅,不知道什麼時候死。鼠群是在國有土地上發生的。美國軍人撒播鼠疫菌的責任也應該歸之於政府。這個政府還殘忍狠毒地封了縣境,關閉了鐵路,對山梨縣百姓採取了見死不救的措施。
  就是現在,武裝警察和自衛隊正在封鎖縣境。政府的作法太過冷酷了。
  只有造反。
  對於不肯發表聲明的政府,人們怨聲鼎沸,正在迅速變成行動,失去一切的縣民自甘暴棄。縣知事的力量不可能抑止這種自暴自棄。
  「一觸即發的危機,正在迫近!」
  縣知事渾身哆嗦著向首相報告。
  「是要施行災害特別救助法的……」
  「那樣的辦法也不能抑止造反。」
  縣知事打斷了首相的話。
  「要妥善處理。」
  「所以,政府得派來代表!」年老的上原知事控制住激怒說,「首相到這裡來,不是理所當然的麼?您是為了什麼而任職的執政政府首腦?這幾十萬縣民見死不救,您,這樣也能稱為一國首相麼!」上原知事咬住不放。
  「您,上原君,要冷靜,我們是正在面對古今未曾有過的事態。鼠疫侵入首都?試試看吧,您究竟是怎麼想的?補償問題之類的是第二位的。當務之急是,必須在都境上殲滅二十億之眾的鼠群。這難道不是緊急課題嗎?」
  「是麼?」上原知事覺得使出了吃奶的勁說,「我是山梨人民利益的代表。連你也說出要把山梨百姓殺絕,你的這種觀點是令人無法容忍的。好吧,我已經無能為力了,無法控制全縣百姓!」
  知事掛斷電話。這是經過兩天交涉的結果。他那精疲力盡的臉上浮現老朽的神色。
  「巖永警視長。」
  上原知事對縣警本部長說:「你都聽到了,我是無能為力了,以後任憑你來裁決。差不多能制止受災者造反的,只有你拜託了。」
  「可是……」
  巖永警視長為難了。他在電話裡得到警察廳長官的嚴格命令:制止暴動!但這是無理的要求。在甲府毀滅之前,縣警及對策本都爭先恐後地逃跑,因此,受災者的激憤也是指向縣警和對策本部的。縣警大約只有一千人,他們無法控制近三十萬憤怒而瘋狂的縣民,只能落得個一觸即潰的下場。
  「龍村參謀長……」
  巖永向一等陸佐龍村求教。龍村的自衛隊至少擁有五千人的兵力。
  「不行。」龍村輕輕搖頭說,「士兵沒有那種精神,他們寧可贊成造反,有近七百名自衛隊員因鼠疫和鼠咬症而病危,他們也被封在山梨縣,原封不動地拒絕撤離此地。士兵們對政府和長官的作法非常惱火。我的號令已經不靈了。」
  「那些傢伙!我的部下也是一樣。」巖永歎息道。他那蒼白的臉上毫無生氣,「他們甚至要煽動和參加造反……」
  片倉警視要是在這裡的話……巖永想起了片倉。在危機面前,片倉是一個能表現出驚人決心的警官。他要是在的話,也許總會有辦法的。可是無法知道片倉的下落。
  只有救援物質在接連不斷地空運。
  下午兩點。
  偵察直升飛機團發來的報告依然如故。
  「不見鼠群。」
  下午三點。
  巖永警視長得到重大報告——
  「受災者暴動!……」
  受災者組成了軍團。
  軍團的指揮者是個律師,是甲府市聲名顯赫的影近律師,甲府城址舞鶴公園裡避難的四千人當中就有影近。
  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都在那裡失去了。
  影近剛剛四十歲,強壯的身體憤怒得要爆炸。
  他把災民分成十個軍團,一個軍團為五千人,總共是五萬人。只有體格健壯的男人才有資格參加他的軍團。每個軍團選出了十個指揮官。他把這一百個指揮官召集到山梨市。當時是二十四日午後兩點之後。
  「我們的目的是突破都境。」影近發表長篇演說:「最終目的是,讓政府發佈完全補償的誓約書。同時,讓政府發表聲明,就這次對山梨縣民採取的冷酷而殘忍的作法發表謝罪聲明。我們無故失了去骨肉親人,歷經幾十年方建立起來的繁榮被奪走了。現在又被可怕的鼠疫所蹂躪,我們正直接面對死亡。我是律師,不會指導大家犯法。我們的大進軍決對不是違法,而是正當的行為。錯誤在於政府,我們是奮起去譴責政府的錯誤。不言而喻,政符及東京都正在嚴密地封鎖縣境都界,要想突破封鎖不得不訴諸武力。災害是天下古今未曾有過的。我們也許會受到槍擊,但絕不要膽怯。我打頭陣,如果被槍彈擊斃,你們要踏過我的屍體繼續前進!直到最後一兵也不要放棄我們的目標。這是祭奠我們那些悲慘地死去的妻兒父母的唯一供品。不能怕死!各軍團要把草旗1立在陣前,明天早晨六點出發!經鹽山走青梅公路奔向都境。途中也許會受到縣警及自衛隊的阻止,但這些要用武力排除。不過,我們不是無法者的集團,所以統制不能亂。我說的就是以上這些。」
  悲壯感震撼著會場。
  1原為日本古代農民起義用旗幟,後為遊行示威、抗議集會等用的標誌,有草簾旗、蓆子旗。
  巖永警視長得知了軍團的信況。
  「知事……」
  巖永焦躁的目光投向知事。
  「不——」知事緩慢地左右搖頭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能。」
  「是麼?……」
  巖永嘟噥著。
  「告知各師團。」龍村把住無線電話,有氣無力地說,「明天早晨,受害者集團將要起義。各師團不得接觸。要避免摩擦。直升飛機團……」
  龍村呼叫直升飛機團。
  「……五萬人的軍團。直升飛機要輪流出動,偵察鼠群,以防萬一。」
  儘管讓直升飛機去偵查,鼠群如果襲擊五萬人軍團的話……那時候,也得出現極悲慘的災難。這是誰也無可奈何的。
  二
  二十五日早晨。
  右川博士還活著。
  與舞鶴公園毗連的丘陵深處有一座寺院,大泉寺。右川睡在大泉寺的正殿裡,身上被咬傷了三十幾處。在舞鶴公園圓陣大亂,出現悲慘嚎叫的地獄情景時,右川被人流踏倒了,他好容易才得以逃脫。
  但是,他的體力耗盡了,已經對什麼都無所謂時,剛好跌倒在路面上。老鼠跑來跑去,大火正在迫近。
  有人抱起了他,是幾個男人。「這是右川博士。」抱起他的人叫起來,幾個人相幫著把他抬進寺院。
  寺院坐落在山中,因而做出了嚴重的防禦態勢。
  右川被收留了,傷口也用燒酒消了毒。而且,住持考慮到被老鼠咬傷的情況,還準備了青黴素。右川得到了青黴素,也許因此而沒有出現鼠咬症。鼠咬症的潛伏期很長,從一個星期到幾個星期的都有,高燒和關節痛造成的神志昏迷是其特徵。
  不過,右川不能動,由於被人群踐踏,腳脖子的骨頭斷裂了。
  「受災者到底起義啦!」
  老住持進來了。
  「起義……」
  右川聽過傳聞,也知道本部設置在鹽山市。
  「收音機正在轉播。據說是五萬人的軍團,舉起草旗出發了。縣警也沒有辦法阻止,只是在旁觀。因為縣警也好,自衛隊也好,都對他們抱有同情心,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政府的作法太殘忍了。支持起義者的縣民們做好飯團送給他們,搖旗鼓勵他們……」
  「住持。」
  「什麼事。」
  「能讓誰幫我,趕緊往本部掛個電話嗎?」
  右川挺起上半身。
  「打電話?可是,您要說什麼呢?」
  電話不到市區外面的善光寺是打不通的。
  「報我的姓名,我想讓本部立刻派直升飛機來接我。」
  「是什麼……」
  看見右川的焦躁樣子,住持覺得不可思議。
  「什麼也不是,我必須阻止起義!」
  「阻止?那又是為什麼呢?」
  「您不明白麼?」右川盯著滿臉皺紋的老住持說,「縣民的僨懣我也理解。但是,那個和這個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把鼠疫擴散到東京?那是絕對不行的。那要引起幾十萬人患病,從而鼠疫在一瞬間擴散到世界各國,東京與世界是緊密相連的。那種不光彩的事,作為文明人是不能容許的。他們是患了幼稚病,自己看見了地獄,所以也得讓他人看看地獄。沒有那種道理!」
  「可是,博士,縣警和自衛隊都奈何不得的事……」
  住持閉上了嘴,他看見右川的雙眼冒出異樣的火光。
  「不僅如此,您想想看,這五萬人要是遭遇到鼠群本隊呢?那非得發生歷史上最大的慘禍。誰能保證,保證碰不上鼠群!?」
  「……」
  「多是些糊塗縣警!」右川罵道:「縣知事更是無能!這是和政府胡攪蠻纏的時候麼!」
  「可是,博士您……」
  「我要制止!您快去吧。」
  「明白了。」
  住持慌忙站起身。
  目送著住持的背影,右川念叨起片倉警視,「他死了嗎?……」右川認為,片倉要是活著,肯定會拚命阻止……
  大進軍的第一軍團五千人於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六點從鹽市出發了。他們是在夜間集結到鹽山市的。他們一路上在縣民的鼓勵下行進。縣民把飯團等食物送給他們。五千人喊聲雷動,上了青梅公路,奔向都境。
  緊接著第二軍團通過鹽山市。
  第三軍團、第四軍團緊隨其後。
  各軍團的前頭都打著幾十桿草旗。
  壯觀的大進軍。
  本部在沉默。夜裡的時候,縣知事和縣警本部長會見了軍團總指揮官影近律師,勸他阻止大進軍,但遭到斷然拒絕。在甲府市遭到前所未有的慘敗之後,縣知事和本部長不光彩地拋棄了二十萬市民,他倆因此而不能名正言順地阻止大進軍。影近拒絕說,如果縣警採取阻止行動,那他們就不惜一戰。
  早上六點半,眼看著第一軍團走了,知事和縣警本部長分別與首相和警察廳長官電話聯繫。首相和長官都被激怒了。特別是首相的怒火更甚,他說:「無法阻止?縣知事是怎麼搞的!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這是你們的責任!已經發出了嚴厲的命令,強行突破都境者,不論是誰,格殺勿論!你,你們打算把五萬人殺死在都境上麼!」
  「您說這種話。」知事甩動滿頭白髮說,「責任都在你身上。我說過。這是超出我的能力之外的事。把山梨縣民弄得一無所有,這是政府的責任!要殺你就殺殺看,你殺掉五萬人,我立刻率領十萬人衝向東京!」
  「住口!混蛋!」
  「不!我不住口!我依然是山梨縣民的……」
  說到這裡,縣知事手裡的電話叭嗒一下掉下來,臉上失去血色,肩頭和舉到胸前的手,不,整個身子都在痙攣。
  「喊醫生!」
  沖田克義抱起知事,和知事秘書一起把知事抬到別的房間。知事嘴唇抽搐,黑眼仁消失了。
  五分鐘後醫生來了。沖田把知事委託給醫生後又返回本部房間。
  龍村參謀長用瘋了似的目光注視著天花板。
  「發生了什麼事?」沖田問。
  「首相發表了國家非常事態宣言。」
  「什麼時候?
  「就在剛才。命令第一師團的全部兵力和警視廳的所有機動部隊在都境上擺開陣勢,對越境者格殺勿論。不僅如此,防衛廳長官也發出指令,從第三、第十、第十二等六各警備區調動二萬自衛隊兵力,將這些兵力緊急佈置在都境上。」
  「真的嗎?……」
  「是真的,東京方面派出直升飛機,正在不斷地發生警告,要進攻越境者。儘管如此,軍團要是繼續前進的話,就要投放催淚彈。投放催淚彈後軍團如果仍然向都境進發……」
  沖田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都境要成為屠宰場了……」
  巖永嘟噥說。
  「長官發出嚴厲命令。讓我用實力阻止。我現在擁有五千名士兵,但是射殺那些瘋子般的難民,我怎麼也不能,不能發出那樣的命令。我只有辭職了。」
  龍村哭著說。
  「您有什麼好的想法嗎?」
  巖永用紅濁的目光望著沖田問,他那目光顯得精神恍惚。
  「利用鼠群,怎麼樣?」
  「利用鼠群?」
  「派出直升飛機,讓直升飛機公佈情報,說鼠群本隊開始由青梅公路向大菩薩嶺方向集結。」
  「這個辦法大概能管用吧……」
  「我認為能管用,因為鼠群的可怕人們是十分清楚的。」
  「也許能有一時的效果。但無論如何要阻止軍團的前進。而那以後的招數就什麼都沒有了。」
  「不管怎樣,試試看吧。阻止前進後再進行一次勸說吧。」
  巖永想,只能這樣做了。
  「木更津直升飛機團——」
  龍村呼叫偵察飛機團,說,「向大進軍的第一個軍團傳遞假情報,告訴他們,鼠群本隊正在雞冠山山腳集結。你們要盡一切努力做到像真事一樣,一定要阻止軍團的前進。對他們再一次進行勸說。」
  「不行啊。」
  「什麼不行!」
  「民間直升飛機正在青梅公路上偵察。用無線電進行聯絡,據說是為軍團偵察鼠群的動向。民間直升飛機一邊在公路上休息,一邊為軍團帶路。」
  「是麼?畜牲!」
  龍村粗暴地結束了通話。
  「無計可施了嗎?……」
  巖永象洩了氣的皮球。
  三
  片倉警視也還活著。二十五日上午八點鐘之後,片倉知道了大進軍事件。
  他從混沌中醒來的時候,是二十四日傍晚。他當時正躺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好像是農家的房子裡。
  在主人到來之前,片倉恢復了記憶,自己在荒川的河灘上遭到襲擊,記得當時跳進了河裡,還記得順水流游下去,中途覺得撞到了什麼東西上,但從那以後就不清楚了,似夢非夢……
  主人進來了,看上去像一個沒過二十歲的姑娘,體態豐潤。
  「您總算睜開眼睛了。」
  「我好像給您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片倉在被子裡起身賠禮。他光著身子穿著睡衣,這使他臉紅了,口氣也變得僵硬了。
  「您整整睡了四天,發高燒,嚇死人了。醫生說是肺炎。」
  「是麼?」片倉問。
  無憂無慮的姑娘向他說明:「整個甲府全燒起來了,鎮上的人跑到河灘上去看,真是可怕的大火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天亮了。於是在河灘上發現了您在水流裡,不光是您自己,還漂著幾十個屍體。不過,活著的只有您一個。」
  「您說的河是荒川嗎?」
  「不是啊。是笛吹川呀,這裡是中道鎮。」
  「笛吹川……」
  片倉啞然了。從遭遇鼠群的地方到笛吹川有好幾公里。難道自己就是在昏迷狀態下漂過來嗎?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真高興您能這麼說,我叫秋子,還沒出嫁。」
  秋子格格兒笑著說。
  片倉自報姓名,但沒提自己的職業。秋子端來了米粥,家裡的人也一一做了問候。片倉還在發高燒不能下床,他從秋子口裡知道了一些甲府燒光後的新聞,光甲府的死難人員就有好幾萬;對策本部設在鹽山市市政府機關;鼠群去向不不明;災民被政府的作法激怒了,正在匆匆忙忙地舉行抗議集會,等等……
  明天早晨必須離開這裡……片倉想,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動亂。
  災民也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對策本部和縣警,這使片倉無法入睡,但他的熱度到了第二天早上還是非常高。雖然喝了米粥,可還是沒有起床的力氣。
  八點多鐘的時候,秋子走進片倉的房間,她帶來的新聞是:今天早晨六點,在縣民的大力支援下,五萬人的抗議軍團順青梅公路奔向東京。縣知事和縣警本部長進行了勸說,但遭到了拒絕。
  早晨七點四十分,首相公佈國家非常事態宣言,發出了在都境上阻止難民的命令。縣知事因身心勞猝發生貧血,下倒下了,如今,前所未有的大屠殺迫在眉睫。
  秋子說到這裡臉色蒼白。
  「快,幫我往對策本部掛電話,把我的姓名告訴縣警本部長,讓他派直升飛機來這裡接我,越快越好。你能幫忙嗎?」
  片倉從床上起來了。
  「你……」
  「我是縣警察局的片倉警視,快!」
  秋子像是受了驚似的離開房間。
  片倉換上掛在牆上的衣服。他覺得一動彈就頭暈目眩,幾乎要頹然坐下。但是,片倉強迫自己挺住。對負責山梨縣警備的片倉來說,死也要阻止即將發生的流血慘案。這是自己身上的責任。
  秋子的電話和大泉寺住持的電話先後掛到本部。
  兩個電話都是沖田接的。
  「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還活著!說要直升飛機……」
  沖田覺得熱血又回到了身上。
  「什麼?兩個都……」
  巖永張口結舌。
  「地點?!」
  龍村的臉上也恢復了生氣。
  「大泉寺和中道鎮。」
  沖田把電話記錄交給龍村。
  龍村呼叫直升飛機。
  「片倉君活過來了嘛……」
  巖永念叨著,在山窮水盡陷入絕望的時候,只要片倉君活著就是個好消息。他十分瞭解片倉那沉著而果敢的性格,這消息可以說是一線光明。
  ——可是……
  不過巖永的目光馬上又暗淡了,他想到光憑片倉一個人的力量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
  沖田卻不掩飾喜悅,聽說右川在舞鶴公園與鼠群搏鬥,連年齡都不考慮,沒想到他會活著。自己還認為他只是一個追求壯烈一死的人。
  右川還活著。……對那些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的人來說,右川的生存就是一線光明。右川能不能制止迫在眉睫的慘禍,這姑且不論,但能制止這場慘禍的人必須是,必須是能在超常的情況下活過來的人。
  片倉也是個可以歸入這類範疇的人,他冷靜剛毅,必要的時候,他絕對毫不猶豫地使用手槍。
  右川和片倉出馬大概也無法防止慘案吧,沖田也是這樣想,那五萬人是發誓去死的軍團,也可以說支配他們行動的是瘋狂,也可以說,類似鼠群憒滅的理論可以解釋他們的衝動。這些暫不去管它。沖田無法自禁的是活力的躍動,他感到飢渴而荒涼的內心深處滲進了一股暖流。
  死氣沉沉的本部裡略微有了一點希望。
  沖田想抽煙,可拿火柴的手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右川和片倉都活著的話,那麼曲垣五郎,還有廣美,他倆大概一會部在某個地方活著吧。
  沖田的肩膀耷拉下去了。在鼠群最猖獗的時候,廣美被暴徒扒光衣服劫走了。沖田覺得她幾乎沒有生存的可能性。
  熱的、冷的分別存在於沖田心中。熱的令人微微發抖,冷的令人內心沉重。
  大約過了五十分鐘,院子裡響起直升飛機著陸的聲音。
  沖田跑出去。
  右川被抱下飛機。
  「你活著嗎?」
  右川看見沖田高聲喊起來。
  「博士您也……」
  沖田抱著右川走了幾步,另一架直升飛機著陸了,片倉警視下了飛機。
  片倉緩緩地移動到右川身邊。
  「你不要緊吧?」
  片倉問候右川,他很明顯地憔悴了。
  「你也沒事吧?」
  右川向片倉伸出右手。
  沖田看見他倆握手。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右川和別人握手。右川皺紋很深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無法言喻的表情。這種異樣的神態使沖田想到,老人大概不會流出眼淚吧。
  「沒讓老鼠吃掉。今天我無論如何也死不了啦,我覺得一個人去死……」
  「我和您作伴去。」
  片倉輕鬆地回答。
  片倉和沖田扶著右川進了本部。
  本部成員都站起來迎接。
  在醫生前陪同下縣知事也出來了。
  「那一幫混蛋的軍團現在到什麼地方了?」
  一進屋右川就嚷起來。
  「第一團過了柳澤嶺。」
  龍村回答。
  「右川博士。」上原知事用微弱的聲音說,「由於我的無德所致……現在的我,正像您看到的一樣,老朽而無能,刀也斷了,箭也沒了,我對首相說,如果殺掉五萬人。我就緊接著率領十萬人衝上去。我說這樣的蠢話,您說我下一步怎麼做才好……只有博士您……」
  「你最好去睡覺。那幫混蛋讓我和這位片倉警視去試試,把他們帶回來。」
  右川滿不在乎地打斷縣知事的話說,「不過,政府採取了哪些措施?」
  「早晨七點四十分,首相發表了國家非常事態宣言。」龍村回答道,「首相親自就任鼠害對策本部長,副本部長是防衛廳長官。他們向佈置在山梨與首都境界上的第一師團發出了攻擊越境者的命令。現在已經發擊動員令,動員令下達到第六、第十二、第十,第三警備區……以至從北到關西的各個師團。超過兩萬人的戰鬥部隊正向都境上空運。」
  「國家非常事態宣言麼……」右川毫不驚訝地說,「走到要走的地方啦,要想和二十億只的鼠群及鼠疫決戰,必須得有非凡的想像力。都境一被攻破,那就無法收拾了。」
  「右川博士。」巖永問道,「您有把五萬人的軍團帶回來的辦法嗎?」
  「沒有啊。」右川若無其事地回答。
  「沒有……」
  「不會有的吧。我只是去說說看。」
  「是這樣啊。」
  巖永的聲音降下去了。
  「鼠群的情況怎麼樣啦?龍村參謀長。」
  「正在進行徹底的搜索,但眼下還沒有動靜。」
  「是麼?」右川連點了兩三下頭,說,「早晚會出現的,那時候將更加瘋狂。現在,給我準備一架直升飛機好嗎?」
  「知道了。」
  龍村呼叫直升飛機。
  「沖田君。」
  右川把沖田叫到身邊,俯在他的耳邊輕聲發出一個命令。
  右川的命令本身的不同尋常使沖田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
  右川用手掌把沖田趕出去了。
  四
  十點鐘之前,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乘直升飛機出發了。
  沖田把右川讓他買的東西買回來了,在飛機起飛前遞給了右川,他請求與博士同行,被右川拒絕了,飛機看不見了,沖田返回本部。本部裡又恢復了右川和片倉生還前的陰鬱氣氛。
  沖田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
  ——這是最後時刻。
  沖田覺得一切又都失去了。得知右川生存後產生的暖流現在消失去了。右川和片倉都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一股冷風直吹心底,右川和片倉心裡都清楚死的地點。或許是他們出現得太快了,所以再一次悠然地飛向死地。
  自已做了些什麼呢?從一開始就來到本部工作,但只是在失敗中瞎忙活,沒有自覺地做出什麼貢獻。沒有達到人性的深度,像右川和片倉那樣豁上命去盡職盡責。另外。自己即便心裡想幹,也沒有能幹那些事的地位。自己連類似縣知事和縣警本部長那樣的苦惱都沒有。想到這些,就更加感到自己沒有用。
  沖田心裡暗自決定,一旦確認右川和片倉已死,自己就離開本部。
  直升飛機在大菩薩嶺右側飛行。
  右川和片倉看見了下面的軍團。軍團充滿公路綿延好幾公里,打著草旗整齊地前進。
  「真是怒火萬丈的軍團啊!」右川大聲地對片倉說,「他們是失去一切的人。這就意味著它是個可值的集團,決心要征服東京。」
  「是啊。」
  「所謂人類滅亡,也許就得走這樣一個過程。在堅強的意志統一下幾萬人肅然地奔向死地。他們如果受到攻擊的話,縣知事說要率領十萬人東進,恐怕這個話在他的內心深處是真實的,他也許真能幹出來。結果,將導致鼠群和鼠疫撲進東京……」
  「我臨死之前……」
  片倉小聲笑了。
  「哪裡,又立刻活了吧。」
  「身不由己啊,我呀,身為縣警察片倉活著的時候,就得維護秩序……我隨時隨地都有這種精神準備,現在我必須搭救大進軍的兄弟們,這也是我的工作。」
  「我真佩服你了。這可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啊。」
  「的確是。」
  「我決心讓老鼠吃掉了,那就不是老鼠了……」
  沒等右川說完話,直升飛機就著陸了。
  右川讓片倉扶著肩頭走下飛機。
  兩個人站在公路中央。
  第一軍團在大約五百米的地方趕過來。
  右川跟片倉要了一支煙。
  「好靜啊。」
  「嗯。」
  吸完一支煙的時候,上來了幾個年青人,一個個都用手巾或布纏著頭,像是前哨偵察人員。
  「幹什麼的?你們倆?」
  他們衝到跟前問。
  「我是對策本部的右川博士,這位是縣警察局的片倉警視。我們想和你們軍團的所有負責人談談。請你們幾位轉達一下。」
  「要是想阻止我們進軍的話,那是妄想!我們一定要達到目的!」
  年青人叫起來,僅僅這樣,他的臉已經變形了。
  「你們是負責人麼?」
  片倉跨出一步問道。
  「不是。」
  「那麼就得守規則!有規則吧?你們大概不是暴徒吧?」
  「明白了,我去聯絡。」
  在威懾感的壓力下,一個人回答。
  他們全體接踵而返。
  就這麼等了大約三十分鐘。
  一夥五十多個人上來了。
  「想聽聽嗎?我是總負責人影近,在這裡的都是各軍團的指揮官。」
  「很好。」右川坐在路面上,說,「你們最好也坐下。」
  「我們沒有那麼悠閒的時間。」
  影近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右川說。
  「時間多的是!」右川大喝道,「你們知道不知道,國家非常事態宣言的發表?」
  「知道。」
  「你們自己將被擊斃也知道麼?」
  「是的。」
  「既然如此,那就有時間。要我說。三十分鐘和一小時有何損失!坐下!」
  「博士。」影近冷笑道,「您那種奇特的言行迷惑不了我。請您收起那一套吧。」
  「不!不能作罷。我決不罷休!」右川拚命喊道,「聽著!你們瘋了!衝進首都要幹什麼?在你們當中,沒準兒就是鼠疫的潛伏期患者。把連飛沫都會感染的,無比危險的病原菌擴散到大都市,你們究竟要幹什麼!是報復嗎?你們殺戮幾十萬婦女兒童,會叫快哉麼!誠然,政府和東京都也確實如冷酷了,然而,能說這與殺戮的報復有什麼聯繫嗎?在東京蔓延的鼠疫立刻就會擴散到全國!也將飛往世界各國!
  「封閉危險病原菌的工作,世界各國都使用什麼樣的方法,神經緊張到什麼樣的程度?不知道嗎?你們所要幹的事情,是對世界文明的反叛!你們不覺得可恥嗎?你先等等。」右川在影近剛要張口時就堵住他說,「你還是個律師,竟打起草旗要把病原菌擴散到全世界,這種醜陋的行為,你大概有正當的理由吧,那我倒請教。」
  右川的質問幾乎是喊出來的。
  「您的問題我沒有必要回答!」影近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說,「誰都有理虧的地方。這不是黑白分啊的問題。我們撇開議論,現在是起義階段。」
  「你大概無法回答吧!你大概無所謂理虧吧!你們傳染上了鼠群的瘋狂和自毀效應。鼠群正在吹著死亡之笛東進,你們也是如此。這種軍團是什麼!你們的理論是盲目的,是高奏死亡之笛走向崩潰。這一點你們不知道麼!要被槍殺而死的不光是你們!縣知事說出了你們一死他就率領十萬縣民隨後趕來的混帳話。那以後呢?二十萬麼!你們有什麼大義名分,要把全體縣民帶進死亡的深淵!因為你們自己的骨內親人死於非命麼!於是就讓全日本的人都下同一座地獄麼!」
  右川不斷地喊叫,像吐火一樣吼道:「看著我!」
  右川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繼續吼道,「我既沒借助山梨縣民的力量,也沒借助政府的力量,我什麼力量都沒有借助!這樣的我,你想想,為了什麼要阻止你們的行動!」
  「是誰請博士您來的麼!您不是自己要出來的嗎?」
  「等一下!」
  片倉開口了,右川坐在公路上,而片倉一直在旁邊站著,五十多個人堵在他的前面。
  「我是山梨縣警備總負責人片倉警視。我認為,你們的行動沒有什麼特別違法的地方。但是,政府發表了國家非常事態宣言。一越過都境就要受到攻擊。國家具有非常大權,這是現實,我們不得不服從。如果強行進軍的話,將要有幾千人,根據情況,將要有幾萬人死亡。末既然明白這一步,還仍然把人們領進死地。我不能放過你。」
  片倉的語氣是平靜的。
  「你是說,就你的兩個人,就要阻止我們嗎?」
  影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冷冰冰的神色。
  「是的,我不會談論世界和國家的事情。我只是要完成自己的任務。」
  「能完成嗎?你的任務。」
  「生命是有限的,我不是特意來到這裡的,你如果不服從勸告,我就在這裡開槍打死你。手槍有兩支,可以殺死十個人。你如果認為我是虛張聲勢的話,那你就動一動試試。」
  片倉掏出手槍。
  「用手槍能阻止五萬人,你是這樣想的麼?」
  影近的身體變硬了。
  「五萬人怎麼都行,我能阻止的是十個人,我從一開始就只不過是這種想法。」
  「會把你踏碎的!」
  「別動!你再動一步我就開槍!」
  片倉用手槍瞄準想要後退的影近。這是要開槍的氣色。片倉的目的是要擊斃幾個首謀者。那樣一來,是否停止進軍就是另外一碼事了。如果不停,那時候片倉將被踏成肉泥。他是在拿任務賭乾坤。
  影近釘在原地一動不動,他通過新聞十分清楚地知道,片倉警視在甲府潰滅時的阿修羅1作為。片倉說的擊斃十個人大概不是嚇唬人。自己一動就得死。
  淡黃色的太陽光從雲縫中射下來,照在對峙中一動不動的人們身上。
  「請等我一會兒。」
  右川對雙方說。他打破了緊張空氣。
  「我問你們,這是最後時刻,最好是認真考慮之後再回答我——我作為一個鼠博士,從一年始就參加了對策本部。我的意見,很遺憾,大半都無人理睬,一直到今天。那暫且不管,而我作為一個本部成員,對於甲府盆地的毀滅感到負有責任,是我考慮不周的原因。從此以後鼠群將更加猖獗,現在雖然銷聲匿跡,但就在這一兩天之內,鼠群將猛攻鹽山市或別的什麼地方,恐怕會衝向都境。」
  1古印度神話中的一種鬼神,因常與天神戰鬥。後世亦稱戰場為「修羅場」,佛教採用其名,列為天龍八部之一,又列為輪迴六道之一。
  「就算你們不鬥,為保衛首都的生存,都境上激烈戰鬥也要開始了。……將會怎麼樣呢,我已經無法出頭了,我是山窮水盡了。我打算承擔導致甲府毀滅的責任,我是懷著在這裡了結的念頭趕來的。如果不能防止更悲慘的死亡,那就什麼都不管了,這是我的本意。
  「因此,這是最後一問,你們還是要進軍嗎?」
  右川用心平氣和的口吻問。
  「我們是決心以死來譴責政府的無道才起義的。事到如今無法收兵。」
  影近用艱澀的聲音回答。
  「大概是那樣吧。」
  右川點點頭,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個細長的盒子,他打開包裝紙,從裡面抽出一把厚刃菜刀。
  「我和片倉警視沒打算活著回去,就抱著這個決心來的。片倉君要殺你們,你們在臨死之前,也該看看我的死吧。你們要想踩著我的屍體進軍的話,那也好。再見吧。」
  右川用反手握住了菜刀。
  「等等!」影近叫起來,「別搞幼稚的把戲了,沒有人去拉你!」
  「是否幼稚,可以看看。」右川扒開衣服,露出肚皮。
  「等一下!」
  一個中年男子從指揮官群裡擠出來,衝到右川身旁。
  「我相信博士的話。我的生命是博士給的,除我以外還有兩三千人也是博士救活的。博士是本部成員。但他是唯一不坐裝甲車逃命的人。他把我們引到公園,組成圓陣同鼠群搏鬥。那時候如果沒有博士的話,那麼大家就會爭先恐後地奔逃,幾乎都得被鼠群吃掉。而且,博士還站在最前面與鼠群拚命,如果沒有死的決心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我認為博士所講的是正義的。」
  那中年人說完緊緊地坐在右川身邊。
  「你要當叛徒嗎?」影近發出質問。
  「不是叛徒。博士正要為我們剖腹。這些人當中誰都行,如果有人能跟博士一樣,那就過來試試。誰能這樣做我就服從誰。誰能為了他人而剖腹麼!」
  中年人用顫抖的聲音說。
  片倉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指揮官集團發生了動搖。
  過了兩三分鐘,有幾個人無聲地走出來,坐到右川身旁。這下起了頭,二十多個人移到了右川身旁。剩下的人也發生了明顯的動搖。
  ——已經沒有鬥志了。
  片倉看破了這一點。
  「你讓軍團解教,把他們都給我帶回去,這一事件的責任一概不究,我保證。你給我解散!」
  片倉用嚴厲的口氣發出命令。
  「快——」右川叫起來,「不知什麼時候鼠群就要來啦!」
  「博士——」
  影近突然縮起身子,以從惡夢中醒來的感覺靠到右川身旁。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我也是您在公園裡救活的一個人。您讓我清醒了。謝謝您,真對不起。」
  「哪裡的話。」右川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指揮官集團腳步很急地向後退去。
  目送走他們,片倉在右川身旁坐下了。
  「抽支煙怎麼樣?」
  「嗓子正在冒煙呢。」
  右川把煙卷搿斷了。
  「是這樣啊,我可看不見啊。」
  「這是在夢中嘛。不過,當我知道不必剖腹時,倒發起抖了。我是意志不堅強的人啊。」
  右川掩住腹部說。
  片倉用無線電對講機呼叫本部。
  「那是什麼……」
  右川高聲喊道。遠處的天上有一群鵟在飛舞。大約有好幾十隻。這是不同尋常的群體。雲縫中的冬日陽光照在它們身上,落下無數陰影。它們慢慢地飛過來。用影子切割公路,同時消失在大菩薩蛉方向。
  右川一言不發,呆呆地注視著那些鵟消失的方向,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五
  中午剛過,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回到了本部。
  本部裡一片喧嘩。
  「右川博士——」
  上原知事全身裹在毯子裡,斜靠在椅子上,他連向右川和片倉為慰勞的功夫都沒有,嗓音嘶啞著說,「鼠群!鼠群終於……」猛烈的咳嗽。
  「在哪裡出現的?」
  「山梨市西北三公里。」
  沖田指著示意圖說。以山梨市和甲府市為底邊,向北與水森山連接劃出一個三角形,兜山、棚山、太良嶺、帶那山、水森山等山脈走向都對著秩父山地。鼠群從兜山到水森山一帶湧出來了。從那裡向兩公里和四公里處有兩條縣道,一條從山梨市到帶那山麓,另一條從牧丘鎮到水森。在各條縣道的兩側都座落著好些村落。
  從水森,從帶那山,從太良嶺,從棚山,從兜山一帶湧出的鼠群,開始雪崩似地進攻縣道兩側的村落。
  這是中午過後發生的事情。
  偵查飛機團根據各村的急報出發了。飛機團確認了蓋滿山地的鼠群大進攻。不論是森林還是草地,都被無邊無際的鼠群掩埋了。廣大的山區還在不斷地嘔吐出鼠群。鼠群通過之後,廣大的山地都變成了禿山。
  「各村落都採取了什麼措施?」
  右川盯著地圖問。
  「正在緊急避難。」
  老人和婦女兒童已經避難了。剩下的男人也可以在萬一的時候進入退避態勢。如果被鼠群本隊圍困的話,就不能相信任何防備了。這已經被從前的慘禍證明了。
  「來啦……」
  右川嘟噥著。
  「預料鼠群進攻方向是哪裡?右川博士!」
  縣知事問。
  「山梨,鹽山……劫掠這些地方之後,它們將從大菩薩嶺撲向都境。大概就這樣。」
  右川坐到椅子上。
  「不會通過平原地帶吧?」
  山梨、鹽山兩市在平原當中,鼠群會不會避開市街地區呢,知事抱著幻想問右川。
  「不,一定要通過市街地區。」
  右川閉上眼睛回答。
  右川漸漸地悟出這樣一個道理,鼠群並不是盲目行動的。鼠群在尋求食物……它的食物就是人類。這是瘋狂造成的惡行麼?鼠群以可怕的嗅覺搜尋出市街地區。這能說是產生於整個群體的固有本能麼?這是個體老鼠難以具備的異常感覺,不,大概最好說是超感吧。
  老鼠在嚴冬季節一天必需吃掉體重三分之一的食物。受瘋狂支配,正在進行猛烈襲擊的鼠群必須要得到超過那三分之一的熱量。鼠群從一開始就襲擊村落。吃掉人和家畜,同時把劫掠的牙齒由村落落轉向甲府。這其中的道理,右川慚漸領會了。
  「是瘋狂本身在累積……」
  右川自言自語。
  視力極其短淺的鼠群競知道方向,這是某種哲理在起作用。從一開始,鼠群的目標所指就是向東——向東——,其指向正可以適用於這種哲理。歐洲旅鼠每隔幾年就要來一次大發生,它們行進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然後從挪威西海岸投入大西洋集體自殺。旅鼠的行進路線就是一個模型,某種哲理正類似於此。
  但是,向東方發起大進攻的鼠群,一邊左右移動,一邊襲擊村落以至市街地區,這種現象卻又不適用那種神秘的哲理。
  瘋狂本身在累積,在這種累計的重壓下擠出來了超感,這種超感正在把鼠群引向市街地區……只能這樣認為。
  「對策呢?右川博士。」
  「讓山梨、鹽山兩市人全部退避。大概就這些。不,國道140號線及秩父公路一帶的三富村、牧丘鎮也得退避。還有,通向都境的青梅公路沿途各村落也必須全部退避。鼠群到達鹽山大概在明天晚上以後。在那之前要讓人們完成避難。」
  「避難指令已經發出。」
  縣知事低聲回答。
  「迎擊準備呢?龍村參謀長。」
  右川問。
  「在國道140號線上,從春日居鎮到三富村,全部裝甲車正展開在二十公里長的戰線上。可是,火焰噴射器的膠凝劑添加不充分。新設立的東京對策本部把膠凝劑控制起來了。」
  「我們現有多少?」
  「六百台火焰噴射器可以噴射幾分鐘。」
  「只有幾分鐘嗎?……」
  「我們被拋棄啦!」龍村突然改變了口氣說,「我說的並不過分。不只是膠凝劑,連殺鼠劑本部都控制起來了。他們打算用殺鼠劑在都境一帶堆成山。從各師團挑選了兩萬幾千人的精銳佈置在都境上,設置了兩三重防線,這個計劃正在穩步而順利地進行著。據說,最後將出動戰鬥轟炸機,那怕是把都境一帶的水源林燒光,也要殲滅鼠群。他們自己怎麼幹都行。可是,卻給我們發來了自私自利的手令,讓我們在國道140號線上阻止鼠群東進,讓我們殲滅鼠群。」
  「喂,別發那麼大火嘛。」右川勸慰說。
  「博士和片倉警視把軍團解散了,為這個我感謝您。可是,無論如何,就這一次來說,政府的作法……」
  「不得不那樣。我們是敗軍,屢戰屢敗。現在,這裡已經下降為一個只能發出避難命令的前線本部了。雖然感到丟臉,但恐怕不得不忍耐。」
  右川的聲音低下去了。
  「鼠群本隊一口氣就會突破140號線。」龍村的口氣充滿自嘲意味,「我們的所謂防線,大約一兩分鐘就得總崩潰,鼠群血洗山梨市和鹽山市後,大概要樸向都境吧。問題就在這裡,博士,您看都境上的決戰究竟會怎麼樣?」
  龍村現在已經放棄了與鼠群的爭鬥,他所關心的是都境決戰。
  「那要根據鼠群的展開狀態。從現在的偵察來看,鼠群雖然正在從兜山山麓到水森的廣大山嶽地帶展開,但實際上,它們會更進一步地擴散。恐怕不只是秩父群山一帶。正像你所說的那樣,在這裡,鼠群幾乎不受什麼抵抗就可以太舉洗劫,問題在於都境的廣闊程度。戰線如果延伸十公里,或者二十公里,自衛隊大概不至於手足無措。雖說是焦土作戰,但都境一帶都是貴重的自來水水源林,要是燒光了,就等於把一千萬首都居民的脖子勒起來了,至少要勒幾十年。恐怕不能實行焦土作戰。同樣的道理,大概也不能投放大量的殺鼠劑,因為那會污染小河內水庫——結局嘛……」
  「結局是什麼?」
  「我的看法是,都境將被突破,戰線也要後退。恐怕將把鼠群引進三多摩的內側,在那裡進行焦士作戰。從戰略上看,大概只能這樣做。」
  「您認為能移殲滅嗎?」
  龍村纏住右川問。他好像覺得東京本部輕而易舉地殲滅鼠群將會使自己失去某種立腳點。
  「大概不能。」右川使勁搖頭說,「鼠群如果進入地形複雜的三多摩,那就不容易捕捉了。而且,小河內水庫將受到鼠疫污染,水煮沸再喝也是白搭。近二十億只前鼠群將進入東京,鼠疫的蔓延根本無法控制。和山梨縣不同,那裡是擁有一千萬人口的首都,一千萬人口的恐慌和這裡相比,也是無法想像的。結局和我們所經歷的相同,戰線一再縮小,大概要縮小到在市區抗擊鼠群吧。我所能預料的,就到這一步。最終會怎麼樣。東京會不會毀滅,我不知道。」
  「博士和片倉警視用生命使五萬人的軍團解散了,可到頭來鼠疫還是要進入首都,那樣的話,你們的努力不是徒勞無益的麼?」
  「我幹的是力所能及的事,我也只能幹這點事了。片倉君也是如此吧,雖說是知道結果,但不能放棄責任。」
  「是這樣?……」
  「你也要鼓舞部下的士氣,國道140號線上的遭遇將是山梨境內的最後一戰,要竭盡全力。多少阻止一下鼠群向首都的進犯,這是我們的任務。雖說是敗軍,但我們是最早和鼠群搏鬥過的人,這個榮譽你大概不會忘記吧。」
  右川如此諄諄教誨,是極罕見的。
  沖田默默地聽著。這可以說是右川的真正價值。前線本部現在正面臨瓦解。後方的車部體制煥然一新,首相和防衛廳長官分別就任正副本部長,正在加強大決戰的態勢。山窮水盡又沒有戰鬥武器的前線本部,現在被徹底拋棄了。不僅如此,連向起義的山梨縣民開槍的命令都發出來了。前線本部沉悶到了極點,已經喪失了戰鬥意識。
  唯有右川不同。正所謂人處逆境才懂得真正的價值。當甲府毀滅時,右川選擇了自己死亡的道路。九死一生的右川,現在又為了使五萬人的起義軍團解散,而決心剖腹一死。在平素的狂言和怪癖背後,右川具有剛烈的氣魄。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沖田這樣想,他以鼠類權威自居,又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當沖田知道了他是這樣一個人之後,深刻地懂得了他處世的嚴峻。
  右川所具有的榮譽,是連戰連敗的結果。然而,他仍然沒有喪失作為一個男人的矜持。
  這種矜持好像給一蹶不振的本部帶來了生機。
  龍村參謀長開始充滿勁頭地向各聯隊發出指示。
  六
  十二月二十六日
  自衛隊、重型裝甲車輛部隊在國道140號線上擺開陣勢。一早起就在二十公里長的路段上完成了展開任務。然而,挑起最後決戰重擔的是一個虛弱的戰鬥隊形。
  裝甲車不到四十輛了,因為有二十多輛在甲府決戰時被老鼠吃掉輪胎後癱瘓了。火焰噴射器有六百台,但這六百台只有幾分鐘的壽命。只有這一招了,抗議一下鼠群的通過。
  下午一點。
  山梨市、鹽山市、牧丘鎮,三富村的避難大體完成了。青梅公路沿途的各村落也開始了避難。
  這次可以避免慘禍——這是預料。事先停止了供電,關閉了煤氣總閥。因為沒有人,所以沒有起火的因系。預計鼠群僅僅是通過而已。各家各戶採取了嚴密的防範措施。當然,可以認為,儘管如此鼠群也要侵入房舍。不過侵入後頂多是吃掉一點糧食吧。
  下午三點。
  鼠群接近的情報開始傳入本部。設在市政機關大樓裡的本部沒有避難。在無人的市區,只有本部是活著的。
  三個小時前,老鼠開始在140號線上露面。老鼠三五成群地來回奔跑,這都是些散兵游勇。可能會逐漸密集起來吧,正當你這樣想時,它們卻突然消失了。出現、消失,這情形持續了大約一小時,約有十幾萬隻老鼠通過了國道。
  自衛隊員守在裝甲車裡不出來。他們知道殺傷多少也是有限的,而且還有鼠疫之類的恐怖惑。於是他們只是觀望。
  偵察機不斷發來情報。
  下午四點。
  薄暮降臨了。鼠群開始在薄暮中蠕動。國道l40號線的西北側緊靠大山。在那裡的山山谷谷,以及斜坡上,鼠群像滲水似地湧出來。這時候,位於山梨,鹽山兩市北面的牧丘鎮,收丘鎮郊外的各村落,漸漸地被蔓上的鼠群淹沒了。
  「果真來啦……」
  望著在西邊遠處升起的照明彈,右川嘟噥著。他站在市政廳大樓的平台上,和沖田克義,還有片倉警視在一起。
  「在山梨縣,這是最後的抵抗。」
  沖田也嘟噥了一句。
  「我在想我們是幹什麼的呢?」
  片倉的聲音很低,他說:「從一開始就應該強制避難,把鼠群通過地帶變成無人區。那樣的話就不會發生慘禍了,縣裡的經濟也不會崩潰……」
  山梨縣蒙受了前所未有的災難,就算是能適用於國家的蟲害特別救助法,要想恢復元氣也得好幾十年的時間,並將留下創傷。
  「是對鼠害的能量估計過低了。而且我們人類往往是通過交鋒表達思想,其結果卻是和人類自身交戰起來了。人類的交戰對手就自身的影子。破壞了自然平衡的人類,與自己生出來的怪物交戰。和影子決鬥是愚蠢的。」
  右川追述說。
  「在都境上展開的防衛陣勢就是要迎擊自身的影子,不會有獲勝的可能嗎?」
  沖田遵給右川一支煙。
  「沒有獲勝的希望,」右川斷言道,「將出現可怕的修羅場。從那以後才能開始禁止山林原野的盲目開發,禁止殺戮鳥獸。」
  隨著夜幕的降臨,許多照明彈升到天上。
  「可那些鳥獸……」
  沖田剛剛說到這裡,龍村參謀長就跑上來了,「右川博士,東京本部發來命令。」
  「什麼事啊?」
  「讓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立即乘飛機趕到東京本部。」
  「還有什麼事?」
  「都境決戰臨近,希望右川博士參與作戰計劃。他們大概省悟了這是難以應付的事態。警察廳給片倉警視發來指令,萬一在都境上不能阻止鼠群,恐怕會發生可怕的暴動,所以要和片倉警視商談這方面的問題。可以說這是打算有救地利用山梨毀滅的經驗吧。」
  「給我拒絕他們。說我就是走也得等這裡收攤。而且,我打算用這雙眼睛仔鈿地觀察鼠群的動向。」
  「我也不走,目前我還不能脫離山梨縣的警備。這裡未必不會發生各種突發事件。請您這樣轉告他們吧。」
  片倉也倣傚右川。
  「明白。」
  龍村高興地回答後下去了。
  「東京本部好像也沒有自信。」
  片倉說。
  「誰也不可能有什麼自信,因為對手是近二十億只的鼠群。在都境投放大量殺鼠劑,即使能殺死幾千萬隻老鼠,而到後來也只能撤退。後退到三多摩地區,在那裡實行焦士作戰又能奏多大的效呢?一旦失敗,東京也將成為甲府第二。」
  右川說完這話走下平台。
  片倉也跟著下去了。
  只有沖田留在平台上望著照明彈。
  ——廣美。
  在模擬太陽放出的瞬間光芒中,幻化出廣美的身影。甲府毀滅到今天整整一個星期了,死難者的準確數字還不清楚。縣政府和市政府的建築都燒光了,掌握戶籍底冊的司法局也是如此。推算死者從當初的數字大幅度上升。已經公佈的不是超過了十萬以上嗎?
  廣美肯定在那十萬人當中。她如果活著的話,就應該同對策本部發生聯繫。
  人做出可悲時事情——要說後悔什麼的可不是容易的。在救出的當時如果讓她回東京的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沖田詛咒自己不是備客人的雅量,以護士不足為理由讓她到醫院幫忙,其本意不就是報復嗎?報復她委身於其他男人嗎?不,不是強復,而是為了破鏡重圓,治癒自己心靈創傷的一種儀式。
  這種拘泥形式的作法卻落得個暴徒把廣美扒光劫走的結果。
  沒有協調性……廣美曾經這樣批評過沖田。因為沒有協調性是一種存在於內心的一種障礙,碰上什麼不同意見,就要和別人發生爭執。把廣美逼上悲慘絕路的,也是自身的這種不豁達的性格。
  ——這麼說?
  沖田突然想起鼠禍騷動造成的鳥獸東移,好像是宣告天塌地陷似的,向東大遷移的鳥獸群,到底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沖田長久地眺望夜空之後,走下平台。
  夜裡九點。
  「鼠群本隊出現!」
  第十二師在國道140號線上擺開迎戰姿態,師團聯隊長箸見發來緊急報告。
  「開始攻擊!」
  龍村當即發出攻擊命令。
  「明白。」
  箸見把司令部設在停在國道上的重型裝甲車裡。八點鐘後,鼠群開始稠密起來,在此之前,鼠群也在通道國道。在大約二十公里的整個防線上,鼠群接連不斷,不過並不稠密。鼠群發出颳風擬的聲音衝過來了,如果還時常出現中斷的話,那就再以加倍的密集衝上來。
  八點鐘之後,箸見看見幾千萬隻老鼠越過了國道,越過國道的鼠群消失在平原地帶的黑暗中。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吞沒了幾千萬隻的鼠群之後,又恢復了寂靜。
  快到九點時,鼠群達到濃密狀態,在照明彈和探照燈的亮光中,箸見突然看見,黑色的潮水湧上來了,那簡直就是真正的海潮,在國道上形成一道黑色的波峰滾滾而來。
  眼看著就衝上來了,裝甲車淹沒在黑暗裡,這是無邊無際的大群。到處都灌滿了黑色的波濤,吞沒了有葡萄園的平地,那裡與遙遠的山腳相連。
  箸見向全體裝甲車發出攻擊命令。
  國道140號線上開始同時噴出火焰。這是打開裝甲車門從車裡噴射出來的。禁止隊員到車外,即使不禁止,也沒有隊員到車外。在國道及其附近,燒死的老鼠很快就堆積起來,如同一道土堤。
  火焰噴射幾分鐘就結束了,膠凝劑用光了。
  「開動裝甲車碾壓!」
  箸見發出上述命令,剩下的抵抗手段只有這一招了。
  僅有的四十輛裝甲車開亮車燈,在國道上來回行駕。這是短暫的抵抗,還沒碾壓十分鐘,幾乎所有的裝甲車都停下來了。由於到處都糊滿了血肉和脂肪,連性能優越的裝甲車都開始打滑了。
  停下不動的裝甲車埋在鼠群裡,輪胎眨眼間就被鼠群吃光了。
  開始攻擊還不到十幾分鐘,防線就沉默了。
  箸見從窗口看見了探照燈照亮的路面。路面按理說應該被碾碎的老鼠埋起來,可是路面上很乾淨。
  鼠群一邊吃掉同伴的死屍一邊前進。
  「無法戰鬥!裝甲車全部無法開動!」
  箸見發出報告。
  這個報告傳到本部。本部裡誰也沒有吃驚。人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
  「鼠群灌滿了山梨市外圍的秩父往返公路,面積達三十公里以上,正在東進!」
  偵察機在呼叫著。這個信息不是給前線本部的,而是發往東京本部的通訊。那偵察機也是本部派出來的。從鼠群一開始蠕動,就有幾架飛機交替起飛進行偵察。
  「前線本部!」無線電呼叫說,「我是副本部長巖田,讓縣知事聽電話。」
  縣知事睡在沙發上,病情嚴重不能動彈。
  右川出面代接電話,說,「知事無法起來。我是右川顧問。什麼事?」
  「說過多少次了,讓他同意向山梨縣出擊,同意出動戰鬥機團,我們要進行燃燒彈攻擊。」
  「不行!知事絕對不會同意!更不准許在山梨縣造成火災!對山嶽地帶的燃燒彈攻擊也是同樣。哪怕是國有林,我們也不同意。你們如果硬要干的話,縣知事決心明天也率領全體縣民東進,攻擊政府。」
  「然而……」
  「沒有什麼然而不然而!」
  右川掛斷無線電話。
  如今要進行燃燒彈攻擊,不光是知事不同意,右川也是一樣不同意。在無法進行滅火的狀態下,就算是不蔓延到市街地區。那也會把山梨縣的百分之八十全部毀掉。
  「太遲啦……」
  右川自言自語說。
  一切都太遲了。現在,只能是坐觀鼠群的通過。戰線正從山梨縣移向東京,將變成首都防線與二十億只鼠群的決戰。
  十二月二十七日零點。
  鼠群還在漫過國道。這是驚人的大群。平地和公路被鼠群掩埋得連一絲縫隙都投有。不知道鼠群本隊的波濤什麼時候能到頭。
  對於這個報告,前線本部沉默了。
  上午八點。
  右川呼叫直升飛機。飛機降落在市政廳的樓頂平台上,右川和片倉,還有沖田和龍村乘直升飛機起飛了。
  朝陽從大菩薩嶺後面升起來,染紅了市政廳的混凝士建築物。飛機慢慢上升,俯覽鹽山市。
  下面是異樣的情景。
  鼠群把鹽山市掩埋起來,公路塗滿黑色,到處部是密密麻麻的老鼠。建築物從老鼠當中長出來,這是一座沒有狗沒有貓連一隻蟲子也沒有的無人城市,聲音也沒有了,死的寂靜統治一切,鼠群在死掉的街道上緩緩移動。
  青梅公路穿過市中心。看不出移動的鼠群正在這條青梅公路上東進。青梅公路本身就像自動扶梯似的一點一點地滾動。冬日溫和的朝陽把鼠群染紅了。
  「這是這個世界的末日。」龍村呻吟著,說,「與這樣的群體搏鬥嗎?我們……」
  誰也沒有回答。這是無法想像的生物。這種生物如今在大白天所造成的危險氣氛,足以把人們的口封住了。
  「可怕!」右川輕聲說,「生出這種群體的人類就是這種怪誕至極的模樣……」
  直升飛機向右盤旋。
  鼠群的先頭部隊在某種明確的意志指引下,順青梅公路行行進在冬枯的大菩薩嶺山麓。這可以看成是肅然的,一絲不亂的行動。
  直升機飛飛向山梨市,山梨市和鹽山市之間是廣大的平地,平地上有許多葡萄園,鼠群把平地埋起來了。
  黑絨地毯鋪滿國道140號線,一直連接到後面的山脈。山梨市也是無人城市,除了老鼠以外沒有任何生物的影子。朝陽照耀著鼠群,似乎在祝福它們。
  擱淺在國道上的裝甲車孤零零孤零零地趴在公路上。
  直升飛機來一個大傾斜開始北上。
  直升飛機的傾斜使沖田產生奇妙的感覺,地平線斜著一點一點地上升,在上升到天際的整個斜面上充滿了老鼠。沖田被錯覺支配了,似乎天也好,地也好都被鼠群埋葬了。這使沖田感到恐怖,感到好像被扔進異樣的,非三維空間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