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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骨之謎

  一
  郵件裡混有十幾張明信片,沖田克義抽出一張,這不是普通的明信片,而是(官制)明信片。在應該貼郵票的地方印刷有(東京中央局認可)的字樣,並打有認可編號,連收件人姓名也是印刷的——
  東京都千代田區霞關一——二——二
  環境廳鳥獸保護課啟
  這是環境廳鳥獸保護課印製的明信片,分發於全國都道府縣的環境部自然保護課,都道府縣的知事把它轉發給地方事務所的鳥獸保護股,鳥獸保護股再把它委託給狩獵監視人員,從而形成一套組織系統。狩獵巡邏隊是從當地獵友會會員中選拔出來的,其巡邏任務僅限於狩獵期。在非狩獵期則觀察鳥獸的動向、增減、生育等情況。明信片就是用於報告這些情況的。它包羅了全國各地狩獵巡邏隊收集的資料。另外這種明信片也委託給民間的鳥獸保護團體,也包括那裡來的調查報告。
  沖田克義的目光掃視著明信片上的各個欄目。「又是朝東……」他一邊看一邊嘟噥,臉色陰沉,儘管不值得如此。他顯出像是面對無法解釋的奇怪情況,並且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躁表情。
  明信片是從四個地方寄回來的——群馬縣、琦玉縣、山梨縣,以及與此三縣接壤的長野縣。
  沖田從抽屜裡取出一捆明信片。反正沒事,他一張一張地迅速翻看那一捆明信片,但沒讀上面的內容。因為沒有必要讀,在近三百張明信片中有八十多張是從那四個縣寄回來的,報告說鳥獸基本上沒有遷移,但出現異常繁殖。
  鳥獸的遷移則是從六月左右開始的,明信片也從那時開始寄回來。
  淺間山麓一帶到南佐久郡的小渚周圍,秩父多摩國立公園一帶,以及南面,從八岳到小淵澤——整個南阿爾卑斯山的廣大地區,鳥獸都明顯地開始遷異。
  朝東——
  最先發現的是鵟(鷹的一種)群的遷移。不光是鵟,其它野生鳥獸的棲息數也開始驟減。野生鳥獸觀察者即使天天在山上跑,如果看不見實際情形,也難以發現棲息的痕跡。不易發現棲息痕跡的鳥獸種類有很多,鵟就是其中之一。這種鵟往往突然出現在天空中,不是一隻兩隻,而是幾隻到幾十隻,成群地在天上盤旋,過一兩天之後,這一群就消失了。這一群消失後,另一群又出現了。剛開始還讓人覺得是同一群鵟在游弋,其實並不是。在遷移之初,巡邏隊打來昂奮的電話——異常繁殖!接連不斷,像要把地圖都塗滿似的。鵟群在移動。
  鵟群遷移之後是蛇的遷移。腹蛇、黃頜蛇、赤練蛇、地潛蛇,平時難得看見的各種蛇,匆匆露面。人們在山路上行走半天就能看見許多條蛇。
  蛇在秩父山地緩緩向東遷移。山梨縣富士五湖周圍的蛇也在遷移。山村裡的孩子,一天竟打死幾十條蛇。田野裡和村路上到處都能看見蛇。地方報紙從七月份開始報道蛇類遷移的消息。
  火山爆發的前兆——
  鵟與蛇的遷移路線——從伊豆半島沿著陷於日本海的絲魚川大斷裂帶,也叫絲魚川靜岡構造帶。富士火山帶通過這裡與瑪利安娜火山列島相連。
  出現了「淺間山大爆炸說」。
  從前有記載——明歷三年,在江戶大火的前幾天,江戶市區的老鼠,成群結隊地向千葉縣浦安地區速竄。還有,文政十二年大火的前幾天,江戶的老鼠因逃竄而填滿隅田川。那情景驚動了居民,而幕府在兩國橋上設關卡,阻撓居民逃離。
  大正十二年九月關東大地震時,早在六月間,南葛飾的老鼠就成群結隊地逃竄。在練馬,亦有無數黃頜蛇向北群集體逃竄的記錄。
  天塌地陷——?
  大規模火山爆發的說法已被學者否定。燒岳也好,淺間山也好,以及富士山,都沒出現任何火山爆發的前兆。
  鵟與蛇的遷移,可以說成是因異常繁殖而導致勢力範圍擴張的現象。如果個體數增長,那麼其擴張則理所當然。至於方向朝東不過是偶然的。決定動物擴張的諸要素中,氣候是第一位的,它們決不會朝食物少的北方移動。另外,可用週期說解釋動物異常繁殖,動物是有繁殖週期的。例如挪威短尾鼠,以十年——十一年為週期發生一次爆炸性的繁殖,其天敵——狐狸的週期與此相同。這似乎是受太陽黑子活動週期的影響。太陽黑子的活動週期為十一年,最近一次正好發生在去年。太陽黑子活躍時,生物獲得的維他命就會大大多於平時,從而促進生物生長,樹木年輪變寬,小動物也隨之增加。這都是順理成章的。
  天崩地裂說消失了。鵟與蛇的遷移也被人們忘卻了。只有鳥獸巡邏隊,他們沒有忘卻,他們在繼續監視。鳥獸對於他們來說,是非常熟悉的,可以說溶進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太陽黑子說也好,擴散說也好,都不可信,那是從未看見過的現象。他們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無法推測,只能靜靜地觀察。
  七月底,發現了黃鼠狼的異常繁殖。最初的發現地點是靠近夜叉神嶺的白鳳溪谷。通常情況下黃鼠狼是極少見的動物。目擊者在溪谷裡看見了幾隻黃鼠狼,其他的人也分別看見了幾隻。
  黃鼠狼按理應該晝伏夜出,可現在卻在大白天活躍起來了。
  兩三天後,山麓一帶出現了黃鼠狼。人們擔心雞捨和養魚池會遭到襲擊,各村都佈置了警戒。但不知為什麼,並沒有遭到襲擊。黃鼠狼很快就不見了。人們認為它們只是匆匆遷移路過此地而已。
  與此同時,巡邏隊在大菩薩嶺到琦玉縣的山脊一帶發現了梟群。梟的呼叫四處可聞,登山者感到恐怖,停止了登山活動。當地的巡邏隊獲悉之後立即著手調查,當真是令人恐怖的梟。梟在一裸棵樹上發出異樣的叫聲互相呼號。
  報告裡列舉著上述內容。
  沖田把明信片紮成捆。
  在靈魂深處意識的士壤裡,不安的萌芽綻出了雙片葉子。他覺得將要發生某種變故,決非是尋常的變故。
  長時間的思考之後,沖田站起身走近課長助理的辦公桌。
  池內課長助理揚起神經質的細長臉看著沖田。他覺得沖田的表情不可思議。那表情雖說算不上是強硬的,但也設有絲毫妥協的跡象。在課裡,這是個難以駕馭的傢伙。池內在沖田開口之前,眼睛裡就帶有難以捉摸的敵意。
  沖田說:「例行公事——明信片返回來十幾張。」
  「是那個……」池田叼起一支香煙。
  「我認為,有必要立即召開中央鳥獸審議會。那些報告……」
  「何必呢?」池內雖然沒提出有意譏誚的質問,但他心裡清楚:對於環境廳實施的鳥獸行政,沖田一直持批評態度。
  沖田克義是鳥獸保護股長。鳥獸保護課有課長助理兩名,助理下面是規劃股長,保護股長,狩獵股長,害鳥害獸驅逐股長,共有四人。每個股長手下有兩名課員。另外配備鳥獸專門官員一名。沖田是金面禁止狩獵論者。因為他是保護股長,堅持這種論點是理所當然的。應該主張全面禁止狩獵,在課內持這種主張的只有沖田一人,因此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那是謬論,是過於感情用事的論調。池內報不愉快,他認為,全國狩獵人口超過五十萬,而且每年有增無減。另外還有許多從屬於狩獵活動的其它行業——武器製造業,武器商店,火藥製造商,以及在這些行業就職而賴以生活的人。沖田的主張無視這一切,純屬學生腔。池內討厭沖田還別有原因——沖田竟把自己的觀點寫成申訴書,越級呈報給自然保護局長。他眼睛裡分明沒有課長,更沒有課長助理。這樣做是無視官場中的規矩。輕率地向局長呈報,這種行為本身,就決定性地導致了沖田的自我孤立。他是個隨時都會被另行安排差事的傢伙。
  「何必?嚴重的事情正在發生。鳥獸如此異常繁殖,像雪崩似地向東遷移……」
  「儘管如此,這能算是召開中央鳥獸會議的理由嗎?」池內冷冷一笑。
  「在查明這種現象的原因之前,應該禁止狩獵。我認為有必要立即研究今年的狩獵行政,至少沿大深溝一帶如果不禁止狩獵的話,恐怕會發生意外情況。」
  「意外情況?」池內皺起眉頭訓斥道:「你說的都是無稽之談。算了吧!按你的論點,應把鳥獸減少放在禁止狩獵的第一位,因為破壞了生態平衡嘛。可為什麼,現在不是大量繁殖麼?過分繁殖也是會導致生態紊亂的。你的論調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我這不單純是推理吧?」池內不耐煩地把香煙捻滅,接著說;「還有,你認為官方的行政能夠朝令夕改嗎?幼稚的想法啊,你呀!」
  「……」沖田沉默了。一開始就該明白,自己無論怎麼說都是徒勞,因為人們認為天下太平。人就好像生活在一種框子裡,在這種規定的框子裡稍微一動就得完蛋,最好連打破框子之類的夢也別做,並且相信那樣的情況不會發生。
  鳥獸的異常繁殖也好,奇怪地向東大遷移也好,不至於是睡完懶覺剛醒來。人們太缺乏想像力了。
  沖田行了一個禮,退了下來。
  存在於靈魂深處意識的土壤萌生出的雙葉,以不安為養料滋長起來了。
  二
  沖田克義在下班前按到電話。是朋友曲垣掛來的,他想見見面,約定在新宿的一家酒巴。
  沖田來到新宿時還不到六點。季節剛剛進入九月份。不到九月要留神立秋,不同於往年的酷暑在延續。根據長期氣象預報,今年的秋季極短。
  這是一家俱樂部式的高級酒巴,裝飾得非常奢華。沖田在偏僻處找了一個席位。曲垣還沒有來。沖田要了一杯威士忌。他有一種生疏的感覺,這樣高級的灑巴,對他來說還不習慣。曲垣在N報社的社會部工作,是個機動記者。開銷由報社出錢,因此也就不必客氣了。
  等了大約十分鐘,曲垣到了。他跟沖田打招呼:「好久沒見啦!我也來一杯威士忌。」曲垣叫來了男侍者。
  「其實,我有話跟你談。」曲垣壓低聲音對沖田說。
  「談什麼?除了金錢和女人……」
  「女人倒是女人,不過是骷髏。」
  「多沒聽頭的話題啊。」
  「是啊,與我們發生關係的事情,從來沒碰見過開心的。」曲垣的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很精悍。這是個難得露出笑容的男人。
  「十幾天前,在夜叉神嶺附近發現兩具死人白骨。這事你知道吧。」曲垣握著杯子望著沖田的臉說。
  「報上登了,記得看過。怎麼,你碰上了?」
  「碰上了。怪事啊……」曲垣回答。
  「……」沖田無言。
  「滿意了吧。那兩具屍骨是一對從東京出走自殺的男女。死後過了大約十天時間,準確地說是八月六日。」
  「啊?」沖田把酒杯從嘴邊移開。
  「是這樣的。」曲垣點點頭,說:「男的叫城琦,是個大學生。女的叫多田紀美子,比男的大四歲,是個有夫之婦。在男的房間裡發現了遺書:與紀美子同死,別無選擇。遺書上提到了南阿爾卑斯山。因而城琦的父母請求尋找,那是八月八日的事,八月十六日在夜叉神嶺發現了屍骨,但他們不認為是城琦和紀美子。可屍骨旁殘留的衣物卻是他們兩個人的,所以讓人難以理解。」
  「鑒定做了嗎?」
  「做了。」
  「怎麼樣?」
  「根據骨胳等,做出了那是城琦和紀美子,但也不一定準確的,過渡性鑒定。然而,這不是有假牙之類證明顯據的結論,因此存在疑點。我看這裡面或許有某種名堂。」
  「那對男女嗎?」
  「是的。他們倆發現了屍骨,見身材差不多,於是就把自己的衣物放在旁邊。這樣一來,就可以說明出現在那裡的白骨死屍有十天時間了。」
  「可究竟怎麼樣呢?」
  「不清楚。」曲垣緩緩地搖著頭,說:「根據山梨大學法醫學院的鑒定,白骨死屍可以肯定,死後經過時間為十天左右。這是我今天通過聯繫之後知道的。十天時間,究竟怎樣搞才會使屍體變成白骨。」
  「荒誕的故事啊!」
  「夜叉神嶺一帶的氣候,人死後十天,絕對能保持原狀。怪事啊!」曲垣嘟噥著。
  「白骨屍首呈什麼樣的狀態?」
  「問題正在這裡!看照片上兩具屍首親密地並排睡在一起,一點也不顯得零亂。」
  「法醫學院怎麼說?」
  「他們說,屍體上的肉好像被什麼東西吃掉了。」
  「什麼?」
  「就是想打聽這個問題,所以我這不是把你請來了麼?你是農大畢業,又是鳥獸行政官員。有問我的蠢貨嗎?」曲垣望著沖田。沖田並不像個官員,他臉色有點發黑,累繃繃的表情好像帶著一種疲倦感,看上去很鬱悶。
  「如果是腐肉的話,有被豬吃掉的例子,烏鴉和鳶吃的可能性也存在,還有熊。但那樣的話,屍骨一定是雜亂的……」沖田猛然住口。
  「怎麼回事?」
  「最近,野生鳥獸出現了反常現象,比如說夜叉神嶺……」沖田把從今年春季開始的異常繁殖,以及不斷向東遷移情況說明了。
  「所有鳥獸都在向東遷移嗎?」曲垣壓低聲音:「原因呢?為什麼?果真火山大爆旋?」
  「大型獸類的移動,還沒有報告。說所有鳥獸合適不合適呢?另外,火山大噴發,已被學者否定了。但這事確實非同小可。」
  「為什麼?作為官方機構,如此重大的事態竟沒有公佈?」
  「地方報紙作過報道,在那裡已是舊聞了。所謂的遷移也僅僅是個體識別,無非是監視員的報告而已。在這類事情上,當官的肯操心麼?」
  「哦?可也是呀!」
  沖田的臉上流露出強烈的憤懣,說:「我想辭職。」
  「是麼?」曲垣認為沖田應該辭職。不適應鑄型的人若生活在鑄型中,那麼,到頭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曲垣也清楚,沖田是一個熱心於野生鳥獸保護的人。豈止是熱心,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如癡如狂。當然,他的觀點是全國性的禁止狩獵,狩獵應該僅限於驅除害鳥害獸。他的這一觀點是有說服力的。准許幾十萬人裝備上精良的獵槍,讓他們殺戮野生鳥獸。其理由無論是什麼,都無法令人信服。
  人們並不是迫於飢餓,只不過是為了消遣而濫殺,這是極為愚蠢的行為。過去曾有一個著名的故事:
  一位公爵,因棲息在自己莊園裡的小鳥糟蹋果樹及其它花木而生氣,於是就用火槍射殺小鳥。小鳥從此再也不靠近他的莊園。第二年,毛毛蟲之類的害蟲大蔓延,致使公爵那顯赫一時莊園頹散了。
  破壞生態將導致荒蕪,國家准許狩獵等於准許國土荒蕪。山野本來就荒蕪——高爾夫球場,超級公路;原始森林被採伐——野生鳥獸的棲息地被剝奪,致使它們的數目急劇減少,再加上五十萬枝獵槍對著它們。一個人在狩獵期捕殺五隻鳥獸,簡單計算一下就是二百五十萬隻。不久就會出現一個沒有小鳥唱歌的國家,害蟲猖獗,於是在整個森林裡播撒劇毒農藥。
  沖田三番五次提出申報書,然而卻無人理睬。這一切,曲垣心裡非常清楚。
  兩年前,沖田曾起草過一項限制汽槍的提案。那提案幾經周折到達國會,沖田作為提案起草人出席了國會會員會議,但他往旁聽席上只掃了一眼臉色就變了。槍炮製造廠家,武器銷售商,以及火藥廠主,一個挨一個坐了滿滿一大排。沖田意識到自己的提案將是廢紙一張。果然,主管大臣否決了他的提案,其說法是:不要散負弱者。弱者?弱者竟是工廠主!
  槍炮製造團體常吹噓說;「只要擊敗某一項提案,他們立刻就能募集到十億二十億巨款,讓人們開開眼界。」事實上他們真能募集到手。這種錢叫作政治捐款。政治捐款也關係到在野黨。
  沖田神情憂鬱,絕望地把這些話講給曲垣聽。那時候,沖田知道課長同槍炮集團穿一條褲子,課長助理也不例外。螳臂當車,結局只能是粉身碎骨。沖田心裡也明白,那些人正是為了讓自己懂得這一點才受理了那項提案。他們的用心是多麼陰險啊!儘管如此,沖田在官署裡孤身一人,但他並不放棄抗爭的姿態。如果放棄的話,那就是辭職了。
  曲垣認為他早該辭職。在官署裡,誰對沖田那樣的人給予熱情支持,誰就得倒霉。一個個要象核桃皮似的渾身淨是褶,把狡猾秘藏在難看的表皮裡面才行,否則就無法在官署裡鑽營。曲垣說;「回到正題上來吧,依你看,根據那兩具白骨死屍,將會得出什麼結論?」
  順籐摸瓜,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有一個令人擔心的很設……」沖田的目光落在杯子上。
  「什麼假設?」
  「屍體也許是被老鼠吃掉了。」
  「老鼠!老鼠竟會吃人嗎?」曲垣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
  「這是推理,屍體腐爛的話,屍肉就很容易剝離。像老鼠那樣的小東西,按理說是能夠吃掉屍肉而又不損壞骨骼的。」
  「可是,老鼠?竟把兩個人吃得一乾二淨……」曲垣歪了一下腦袋說。
  「對,數目龐大的鼠群……」沖田的臉色蒼白。
  「老鼠麼……?」曲垣半信半疑。
  「我真是太粗心啦……」沖田凝視著虛空,嘟噥著說。
  鳥獸並不具備異常繁殖的條件。不管是週期說,還是太陽黑子說,都不能使鳥獸明顯地增殖。要說有,理由只能是一個。食物增多了。
  老鼠增多的話,其天敵鳥獸也會增多。老鼠有老鼠的繁殖公式,一年時間就會爆炸性地猛增。但它的天敵鳥獸卻做不到這一點,不過,老鼠增多若有前兆的話,鳥獸能提前一兩年就感覺到。通常它們一胎生兩隻三隻,這時就會生六隻或八隻。鳥類產卵也是如此,成倍地增加。鳥獸具備人類所不瞭解的特殊感覺,它們能預見到一兩年之後的食物增多。
  如此說來,到目前為止,報告中所提到的異常繁殖的鳥獸,還僅限於老鼠的天敵。
  難道說,老鼠將爆炸性地增多嗎?但是,那些增多的鳥獸朝東遷移,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等一兩天好麼?我得調查調查。」
  「好的。不過先約好,你一定得賜教。」
  「約好啦。當然是調查的結果。不過,你同我一起到當地去看看怎麼樣?」
  「隨時奉陪,0K!」曲垣招來男侍者,吩咐說還要威士忌。
  沖田的目光濕潤,盯著遠處的什麼東西出神……
  三
  第二天,沖田克義走訪了位於同一霞關的林野廳森林保護課。
  林野廳與環境廳的關係很緊張,可以說是水火不相容。其衝突源於環境廳成立的時侯,本來屬於林野廳管轄的狩獵行政權,被環境廳憑空奪走了,而且連森林的採伐事宜,環境廳也要說三道四,說什麼破壞自然。環境廳有權插嘴的地方只是鳥獸特別保護區,國立、國定公園,都道府縣自立的自然公園。至於其他的,如原始森林的採伐等,環境廳也要想法設法插一嘴,在報紙上散佈新聞,叫嚷說破壞自然。林野廳對此極為反感。
  突然間的橫向聯繫是一件極討厭的事,因為素無來往。但是,此時的沖田已經不屑顧及部門之同的感情問題了。他把自己的名片遞給森林保護課的課長助理。
  「您是環境廳的先生啊…」課長助理保田現出挖苦的目光,將視線從名片移到沖田的臉上,他問:「有何貴幹?」
  「請問,您這兒有沒有森林病蟲害的害情速報卡片?」
  「有啊。」
  「有那種卡片麼,請允許我看一下好嗎?」沖田回敬了一眼保田那挖苦的目光。
  林野廳森林保護課的森林病蟲害害情速報卡片,與環境廳鳥獸保護課發放的鳥獸觀測卡片是同一類資料。他們是把明信片委託給都道府縣的林務課,乃至自然保護課員。那些人再進一步發給林業改良普及人員(林業改良普及員相當於環境廳的巡邏隊)。森林組合的成員——巡邏隊就利用明信片報告病蟲害的發生,以及受害情況。鼠害也是其中的一項,屬於森林保護課的所謂「每年災害發生預察事業」。一公頃土地大約有多少隻老鼠呢,按一般規定:二十隻以下為散害,二十隻以上為中害,超過三十隻為激害。根據受害程度,利用飛機投放滅鼠劑。危害森林和田野的主要是體型較小的田鼠。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形成蔓延之勢的也往往是田鼠。
  到森林保護課進行調查,對老鼠的動向就能夠心中有數。
  保田的話裡帶著譏誚:「按理說,森林病蟲害與貴廳沒有關聯吧。」
  「那麼。就是說有卡片囉。」沖田壓住火氣,向對方說明關於鳥獸異常繁殖並向東遷移的情況。
  「異常繁殖倒是不假,如果向東遷移也是真事,那一定鳥獸感覺到了我們無法預見的變異。十一月十五日狩獵解禁。我看,就這樣解禁的話,打獵的人瘋狂地奔波於殺戮鳥群獸群,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鳥獸發生變異,如果是由於老鼠的原因,那作為你們環境廳,就不應該無視老鼠的天敵鳥獸。」
  「那當然。」沖田叼起一支香煙,口氣強硬地問:「可以讓我查看卡片了吧?」
  「如果非這麼做不可的話。」保田生氣自己找出這樣一句托辭,他皺起眉頭,把沖田介紹給課裡的辦事員。年輕的辦事員滿臉不高興地展開根據明信片製成的統計資料。他儘管年輕,但也已經沾染上了部門之間無聊的敵對意識,表現出傲慢無禮的態度。
  從絲魚川開始,過了富士山,到裂陷於伊豆半島的大深溝一帶,沖田的目光停住了,老鼠的分佈數值,除了鳥取(地名)地區是激害,其它地方都是微害或微害以下。與其相對,鳥獸發生異常繁殖乃至遷移的所有地區,也就是說,從富士五湖周圍,一直到南阿爾卑斯山,八岳中信高原國定公園,秩父多摩國立公園,數值由微害向中害上升,朝以甲府市為中心的整個山梨縣周圍聚集。
  ——果然,老鼠!
  沖田迅速地記錄統計數值。記完後,他問哭喪著臉的辦事員:「這些地方投放藥劑嗎?」
  「不知道。那是其他部門的事。」辦事員氣哼哼地回答,隨即收回了統計資料。
  「謝謝!」沖田苦笑著離開了森林保護課。
  在官方機構供職的人真是卑瑣,很容易就會產生膚淺的厭惡惑。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像金魚缸裡互相撕咬的小魚一樣。金魚缸恰好就是小魚們的獨立王國。如果金魚缸碎了,那將會怎樣呢?沖田這樣想著朝地鐵走去。他沒心思回自己的官暑,回去也是無事可幹。往後的兩個月,到日益迫近時獰獵解禁,在這期間無論如何也得想出辦法,那還得立法措施不成問題。如果要在行政方面解決的話,那就是召開中央鳥獸審議會,並且發佈告示,即:沿大深溝一帶禁止狩獵!這在程序上是可能的,但是在現實中有無希望呢?絕望感倒佔了上風。首先,課長助理就會對自己的提案置之不理,課長也是如此。以沖田自身的力量召開審議會是極為困難的。
  鳥獸增殖是因為鳥獸發覺了老鼠異常繁殖的前兆。這證明了自然生態系統還保持著平衡。如果殺戮增殖的鳥獸,自然的平衡就會突然紊亂,老鼠處在一個沒有天敵的世界上必然猖獗肆虐。
  老鼠對於農作物的危害,僅此一項。根據統計數字,每年就是七八億元。老鼠對森林的危害更甚。事實上,如果把所有的鼠害都算上的話,每年損失這數千億元。那些抑制鼠害的天敵,正是自然的生態環節之一,若把這個環節破壞了,就採取投放藥劑的措施對付鼠害。官方持這種觀念純屬本末倒置。特別是在連年驟減這樣一條路上掙扎的鳥獸,它們預先知道了老鼠將爆炸性地增殖,於是它們也自身增殖。雖然向東遷移的原因不明,但如今是一個嚴重的對刻。從未有過的現象本身就是在告訴人們:自然界的威脅迫在眉睫。這也許是大自然的舉動,也許是重大的警告。
  ——到底將發生什麼?
  沖田抑制著心中的憂鬱和煩躁。很明顯,即便是在官暑裡談起這些,到頭來也是沒有結果的。沖田乘上地鐵到目黑(地名),去走訪農林省的林業試驗場。
  理學博士右川龍造是沖田讀農大時的老師,他在這裡擔任鳥獸研究主任,是一位研究鼠類的權威。他剛過五十歲,頭髮斑白。他在研究室裡對沖田說。「是你啊,沒想到你會來,坐吧。」
  「嗨。」沖田應了一聲。
  右川敞開襯衣露著前胸,襯衣領子泛黃,精瘦的胸部現出肋骨。他是個獨身,妻子早逝。後來他就一個人住在世田谷(地名)裡邊的一所破屋子裡。他是個不修邊幅的人,皮鞋從來不擦,一直穿出窟窿,洗刷方面也是如此。右川屬於怪人一類,他如果不高興的話,即使拿出講義來也會一言不發。
  沖田說明了來拜訪右川的原由。右川閉著的眼睛睜開來說,「是老鼠嗎?那可了不得,竟到了這種地步。」他那低沉的聲音帶有一種沉重感。
  「怎麼,即使知道也……」
  「恐怕……對了,是矮竹!」
  「矮竹?難道是矮竹開花……」沖田小聲說。
  「跟矮竹開花沒有關係。但是,鳥獸,即那些老鼠的天敵,如果異常繁殖的話,那就不該考慮矮竹開花了嗎?假如是那樣……」右川找出中部地區地圖,展放在粗糙的桌子上說:「矮竹開花與鼠類的因果關係,你知道吧?」
  「是的,知道。」
  竹子開花有週期三十年、六十年、一百二十年,成雙倍數。竹子一開花就結籽,隨即就枯死。結出的竹籽落在地上成為老鼠的食物。竹籽含有與小麥相同的營養成分。竹類中的大植株——山白竹,一百二十年一開花,結出無數的竹籽。在十公畝的地面上能收集四五草袋。有的地面上蓋著一層,有好幾公分厚。走在上面發出嘩啦嘩啦的喻聲。這些種籽就成了所有老鼠的食物。老鼠經過一年時間的連續繁殖,就會出現爆炸性的增殖。即使下雪,它們也要在下面打洞,吃那些無窮無盡的儲藏。春天一到,龐大的鼠群就出現了。
  昭和三十一年,以木曾御岳(地名)為中心,數萬公頃的矮竹一齊開花,那時的鼠群,至今令人記憶猶新,老鼠吃光食物後衝到了街上。就算一隻老鼠一天吃掉十克食物,一千隻一天就是十公斤。幾百萬隻的鼠群沒用多少時間,就把五萬公頃一掃而光。衝到街上的老鼠阻斷了交通,有記錄說公共汽車停駛,二十多分鐘無法動彈。那時,鼠群接連不斷成群行進。在那種時刻,老鼠被一種瘋狂支配著。要是打它的話,立刻就會引起對抗。
  「看這個好了。」右川指著地圖說:「中部山嶽一帶,從南阿爾卑斯山開始,八岳中信高原,秩父多摩山嶽……總之,山梨縣是一片廣大的山區。按公頃計算何止千萬,其中大部分地區覆蓋著山白竹。日本山野的十分之八是竹林,這裡也不例外,假設這片廣大的山區竹類一齊開花……」
  「不過,山白竹的週期是一百二十年,沿大深溝的這一地城,有關於一百二十年前開花的記載嗎?」
  「準確的記載沒有啊。」右川簡單地回答。
  「為什麼會沒有?」
  此前,竹子一開花,人們就蜂擁而至,收穫竹籽,那時還輪不到老鼠來享用。竹竿不被蟲蛀的話可以貯存幾十年,成為度荒的食糧。實際上人們靠它保住性命的記載也有一些。當然老鼠也曾大量出現,但那時有無數的天敵存在。明治年間來日本的外國人,曾驚歎日本野生鳥獸的豐富,說世界上還有這一點國度。可以想像,那時老鼠曾大量出現,但立刻就被野生鳥獸趕盡殺絕了。《安政見聞錄》上記載:安政二年,右見國一帶出現數億隻老鼠,在將要亡國的時候,即第二年五月,不知從哪兒來了數千隻黃鼠狼,它們一下子就把老鼠制服了。
  「大致的情形就是這樣。不過,個別的記錄也不是沒有。」
  「富士山麓一帶矮竹開花。不久,滿山遍野都是老鼠。村民悚惶失措。農作物不消說,連雜草的根都被老鼠吃光了。人們束手無策,於是建造『鼠的神社』,把老鼠當做神來祭祀。那神社的遺跡至今尚存。當時是享保三年,即一七一八年。另外《日本竹譜》上記載:天保大饑荒時,長野縣飯田地區矮竹開花,當對的鼠群因看見巨蛇而投入小黑川的水中集體自殺。鼠群經過的山野成為一片禿山。這是一八三九年的事……」
  「請您等一下,那麼說,所謂的一百二十年週期,是不是有點不太精確?」
  「真是無聊的計算!」右川訓斥了一句。
  「啊……」
  「竹類的開花,可以說取決於所積蓄的炭水化合物的增加,並且還受到天旱、多雨等自然環境的制約,不存在恰好合乎年月日的週期。而且,山白竹也並非全都如此,如果有高山竹的話,就會有煙竹、根曲竹等,因為週期是雙倍數,所以在計算上,就會出現局部地區所有竹子同時開花結籽的局面,這不經過實地考查是不清楚的。但其徵兆也許會給動物界帶來變異。作為同時開花的前兆,有所謂的『早開』現象,『早開』就好像是薄薄的黃色煙雲一樣,第二年就會發生同時開花。」
  「『早開』老鼠也會增加嗎?」
  「會的,通常一公頃地面有幾隻老鼠,如果出現『早開』的話,老鼠會超過二十隻。這就是林野廳稱之為中害的數值。這是爆炸性繁殖的準備階段。」右川吸了一口煙,推開椅子望著天花板。
  「如果竹子同時開花的話,您能預先算出老鼠的數目是多少呢?」沖田問。
  「幾億只或十幾億只,大概是估算吧。」
  「十幾億只!」
  「如果天敵多的話,將勢均力敵,這能在心理上抑制老鼠的爆發。但是,現在老鼠的天敵瀕臨滅絕。一旦整個中部山區的竹子同時開花,那將是有史以來……」右川望著天花板停住話頭。
  「災害會達到什麼程度?」
  「食物吃光後,老鼠將大舉下山,從農作物到雜草全部吃淨,隨即鼠群大集團構內部會產生一種瘋狂。按照塞萊的學說,副腎分泌出的荷爾蒙會消耗罄盡,這種現象會把鼠群從瘋狂引向潰滅。總之,將出現瘋狂的頂點,如狂濤怒瀾一般。到底會怎樣,我也不知道。只能由壯烈毀滅的繪畫來描繪了。
  「鼠群會到村莊和城鎮嗎?」
  「大概會吧?」
  「對策呢?」沖田急忙問。
  「必須調查一下竹子開花的狀況。如果是『早開』,立即集中投放殺鼠劑。並且禁止捕殺向東遷移的鳥獸,這一點無論如何必須實施。用殺鼠劑覆蓋如此廣大的中部山區是不可能的,只能借助於天敵的支援。不管怎樣,要絕對禁止狩獵,不得破壞生態系統,連一隻鳥獸都不准捕殺。」
  「……」
  「你,快回官署,回去!去見長官。」
  「見長官?」
  「對,如果要全面禁止狩措的話,只能是讓長官有所行動。哦,恐怕見長官也是徒勞吧。」右川的眼睛裡透出冷峻的光芒。
  「試試看吧。但有一點我不明白,鳥獸為什麼向東遷移呢?好像是害怕鼠禍的發生而在避逃,是不是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先例還不曾有過。或許,鳥獸嗅出了我們所不知道的大災變。如果鼠禍大爆發是造成鳥獸遷移原因的話,那正像你所說一樣,只能認為是避逃。不過,難道那樣的災難……」右川望著遠處,目光裡籠罩著不安。
  四
  五木修造以廉潔的政治家形象出任環境廳長官。
  「先說說你吧。」五木的目光從眼鏡上方睨視著沖田。五木面頰精瘦,下巴輪廓稜角分明。他說:「你無視官署的章程,這很不好。你隔著鍋台上坑,越過課長和局長,這事本身就不合乎道理,是不是?」五木一說話下顎骨就抖動,使人感到他的話是從骨頭裡面鑽出來的。
  「是,我明白,實在對不起。可是,如果課長和局長肯採取行動的話,我哪能幹出這種事。囚為事態嚴重,我不得不這樣做。」
  「你是說課長和局長都在玩忽職守?」五木的目光冷峻。那目光雖然冷峻,但並不是動物眼睛放出的那種純粹的冷酷的光。它是一種意識到自己的地位,隱含著威懾感的政治家的目光。目光中滲透著恫嚇。
  「是玩忽職守還是見解不同,我也不大明白。」
  「很好!」五木用手指噠噠地彈著辦公桌說:「你就這樣回去吧。如果你有意,能同課長順利達成諒解的話,我將對今天這件事保持沉默。」
  「您是為我擔心?……」
  「我不為你擔心!」五木冷冰冰地否認。他說:「必須嚴格遵守章程。官署的體制就是靠章程來維持的。你難道不懂麼?」
  「如果扯到體質上的話,那好吧,我告辭了。」沖田說完轉身就走。他心想,什麼廉潔的政治家!只不過是一個喜歡說教,熱衷於權勢的老人罷了。標榜為公眾效勞,實質上是牢牢地把持政治權力,只是嘴上不說出來而已。沖田想起了右川博士的話,右川說過「恐怕是徒勞吧」。沖田看穿了把廉潔的政治家當作標籤的,一個男人的內心。
  「你等一下。」
  五木的聲音從後背後傳來,「我想聽聽你要講的話。確切地說,你應該談談你所說的嚴重事態。」
  「是麼?」沖田停住腳步,讓五木瞧著自己的後背有好一會兒。他覺得再囉嗦下去也是白費口舌。長官也好,大臣也好,都不外乎靠背地裡的政治交易爭權奪勢而已。就環境廳的行政來說,他們當然也不會獨具慧眼。然而沖田克制住自己,如果右川博士的說法是事實,就有可能發生無法逆料的事態。
  「有發生爆炸性鼠害的前兆……」沖田把事情說明了。
  五木默默地聽著。停了一會兒,他點點頭說:「的確,竹子結籽同老鼠存在因果關係。不過,你說應該怎麼辦呢?」
  看上去,沖田的話並沒有引起五木的多大興趣。
  「鼠害對策歸林野廳管。環境廳和林野廳是平行機構。我認為,當務之急是採取措施,即沿大深溝一帶禁止狩獵!」沖田列舉以往的事例,強調說明:雖然鳥獸遷移的原因還沒有查明,但是,利用老鼠同其天敵的勢力均衡,可以遏制鼠害。
  「禁止狩獵……?」五木流露出冷漠的神態,嘟噥著說,「所謂前兆是不是事實,不是應該調查調查麼?」
  「是的。」
  「好吧,你先回去。」五木長官沒有說應該怎樣去做。
  「長官……」
  「還有什麼?」
  「林野廳如果撒藥的話,一定要限於那些除老鼠外,對其它生物無害的藥劑。假若採取措施不得力,即便禁止狩獵也是枉然。」
  「嗯。」五木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沖田退出來。他不認為自己能說服五木長官。他看見,五木一聽說應該全面禁止狩獵,臉上恫嚇的威勢頓時暗淡。一定是武器及火藥業界業主的壓力,驟然浮現於五木的腦際。
  ——只能等待。
  一定要得到壓力團施與的捐款,這是衡量環境廳份量輕重的問題。對此不能視而不見。按正常途徑提出問題,在課長或局長的層次上就會卡殼。從這個意義上看,是否應該說今天有點收穫暱?沖田在自己辦公室和曲垣五郎及右川博士通了電話,等待著得到近兩三天的調查結果。
  沖田離開辦公室。回到家裡巳經六點多鐘了。他住的是公寓大樓,大樓座落在地處小田急沿線的成城一帶。沖田和妻子廣美住在一起。他們倆沒有該子。廣美不是不想生,而是不能生。廣美比沖田小四歲,今年二十七。她的體質根本不能妊娠。請醫生診治了半年度,連續注射荷爾蒙。
  今年五月的一天,廣美的腹部劇烈痛疼,送到醫院就直接住院了。醫生說是卵巢阻塞,從而引起腫脹,隨時會發生穿孔,原因之一就是注射荷爾蒙。當然做了手術——卵巢切除。不過,剩下的一隻卵巢或許能保留三分之二,醫生告訴沖田,妻子仍有懷孕的可能。連續注射荷爾蒙是否得當,沒有觸及到醫療過失的問題。沖田則認為,妻子的性命保住就行了,再怎麼追求也沒有辦法了。不過他擔心妻子身上出現老化現象或是過早喪失女性特徵。
  廣美出院後,沒有表現出令沖田擔心的失意感。雖說僅僅剩下一隻卵巢的三分之二,但是卻是有希望出現奇跡的三分之二,是廣美的精神寄托所在。沖田則對奇跡沒抱什麼希望。
  晚飯後沖田對廣美說:「我想過了,說不定會辭職。」
  「辭職!為什麼?」廣美吃了一驚,她那豐腴的前額看上去蘊藏著理智。這時,她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
  「我已經到長官那裡直接申訴……」
  說到申訴時,沖田苦笑了一下。他苦笑著想,那些申訴只用一句話就可以表明自己的立場。過去,無視程序的直接申訴,早已懲罰了自己,儘管當時提出了充分的理由。執政者對觸及體制的問題極為恐懼。他們認為,直接申訴會促使體制本身的崩潰。也許,對維持體制來說,不問理由如何是必要的。這次到長官那裡直接申訴,將以什麼形式反饋回來,沖田一無所知。
  聽完沖田的說明,廣美提出疑問:「為什麼……」
  望著廣美帶有強烈責難的目光,沖田一時不知所措,這倒是意外的反應。
  「也許將發生有史以來從來有過的異常災變,難道能置之不理麼?」
  「因為是你那個部門你的工作,所以提出對策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你有必要直接到長官那裡去嗎?」
  「我是為了說明情況。假如課長、局長肯採取行動的話,會發生這種事麼?」
  「和美國一樣,由於武器行業的壓力,美國歷屆總統都無力取締槍支的自由買賣。」
  「大人物跟財閥們處於禮尚往來的狀態。他們當然不會認真地禁止狩獵。好麼,持槍者近百萬人。財閥們好像希望這些人殺戮生命。他們每搞垮一個不利於自己的提案,就立即通過交易集資十億二十億政治捐款,他們有這個能力。」
  「提出汽槍管制立案的時候,你一聽說業主們介入,你不也憤慨地表明了立場麼?」
  「我所說的不是那麼回事!」廣美異常冷靜,說:「你是你那個部門的成員之一,如果你是對的,你只要頑強地解釋,難道得不到上司的諒解嗎?」
  「可是,要是有一點點說服他們的可能性……」沖田生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不過說說也許辭職而已,竟遭到如此搶白。
  「是不是想一個人獨干,你?」廣美白皙的額頭掠過一絲苦悶的陰影。她說:「你從上班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打算和周圍的同事唱一個調,對吧,玩麻將之類的交際也沒有過。你這就逐漸地把自己孤立起來了。你是不想得到上司的的賞識。如果是正確的意見,你就應該堅持到底才對呀。你在那裡遭到反對,你就蔑視那些持敷衍態度的對方。這麼一來,連能行得通的事情也行不通啦。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你一定要拿飯碗作賭注,這會不是自己把自己逼近死胡同的結果呢……」
  「算了吧!我只不過是說也許會辭職,並不是讓你傷腦筋。你到底擔心什麼呢?」沖田不耐煩了。儘管自己說出的是對的,但語氣是冷冰冰的,話裡帶有凶氣。
  「在哪裡工作也好,到頭來不都是一樣的嗎?」
  「是麼?你信不過我啊!我沒有前途……」沖田臉色鐵青。
  「你呀,只考慮你自己的事情。」
  沖田看見廣美的眼波深處游移著不信任的冷光,氣得心口「通通」猛跳,怒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行啦,就這樣。」廣美突然站起,她開始收拾餐具。
  「不行!有話就應該說。你全都講出來,怎麼樣?」
  「不!」廣美停住腳步,看著沖田,慢慢地搖了搖頭,目光裡充滿了——冷?熱?
  沖田避開了她的目光。
  五
  這是個不愉快的夜晚。
  夜深了,沖田睡不著。他看見了廣美的眼睛,那眼睛透出了一種玻璃液似的冷光。對這個謎沖田無法解釋,廣美的不孕基本上確定了。她背負著過早喪失女性特徵的十字架。她由於缺乏黃體荷爾蒙,恐怕會出現男性化的特徵。
  ——她生氣了!
  沖田打消了向醫生提出抗議的念頭,即使抗議又有什麼用呢。沒有生什麼病,而要求醫生連續幾個月注射荷爾蒙,荒唐!對醫生井的處方,自己應該警惕其藥物的副作用。他覺得保住了命就該謝天謝地了。廣美也許對此不滿,她問自己的身體是不是沒有愛情激素,大概是不想貿然對醫院提出抗議,從而把涉及有限可能性的丈夫扯進去吧。
  ……我這是怎麼了,不滿足?
  沖田在黑暗中睜開眼晴,他又悔又恨。聽說醫療事業發達的國家裡,在類似妻子這樣的患者當中,有一些獻身慈善事業的人,作為一個女性,幾乎把慈善工作看得比生命還重要。防止精神紊亂,恢復生的希望,是那些慈善工作者的天職。
  ……自己能為妻子做些什麼呢?
  沖田冷靜下來了。但沒有注意到深埋在妻子內心的病根。他把手伸向妻子,隨即又停住了,奇妙的情慾直往上衝。廣美體態苗條,但前胸和臀部卻很豐滿而且肉感。黑暗中,她的裸體固執地浮現在沖田眼前,凸現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使人渾身發冷。在這仲夏之夜,沖田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妻子的不安蘊含著生活的不安因素,妻子的話揭示了沖田的性格。即便允許她面對面攤牌說出來,沖田還是淒涼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清高孤傲。他認識到自己位低言微,到長官那裡直接申訴徒勞無益。
  第二天。
  午後沖田被課長叫去。
  「沖田君……」鈴江課長滿臉怒氣。他四十開外。據說公職人員都是這樣,鈴江也是個極端保守主義者,不,應該說他是個明哲保身主義者。
  課長助理池內也來了。
  「您有什麼吩咐?」沖田明白了,直接申訴的事已經從長官嘴裡洩露出來了。
  「對我們這個官方機構,沖田君是怎樣理解的?」鈴江用顫抖的聲音問。
  「我的理解是:竭盡全力為國民效勞。這是第一要義。」
  「住嘴!」鈴江直起腰,說:「你這傢伙,成心愚弄上司!」鈴江的臉色和發生貧血時的臉色一樣。
  「請您聽我向您詳細報告。」沖田按捺住怒氣。昨夜妻子的話在他耳邊響起:應該自我控制。這麼一想,他知道了,得照妻子說的那樣來做才行。於是沖田說:「鳥獸發生異常變化,我們如果置之不理,恐怕會釀成巨大的災變。針對這種情況,我已經好幾次向課長助理報告情況,可結果每一次都遭到冷嘲熱諷。一旦因置之不理而釀成巨大災變,到那時,作為環境廳來說,誰來承擔責任呢?」
  「即使發生巨大災變,為什麼會說到你的頭上?」
  「能說我們沒有責任嗎?」
  「不就是老鼠麼!」鈴江拍著桌子說:「你危言聳聽,在長官面前胡謅什麼十幾億隻老鼠。可是,哪裡有那麼多老鼠,啊?你洋洋得意地查找到的林野廳的統計資料上面,所記錄的不明明是微害和中害嗎?你把繡花針說成棒槌。你那卑鄙的譁眾取寵,該停止了。」
  「卑鄙的譁眾取寵?」
  「不是麼?」鈴江喘息著說:「鼠害問題歸林野廳所管,因竹子開花而增殖幾隻老鼠。算什麼重大問題!如果我們用殺鼠劑就可以拉制住的話。林野廳肯定會嗤笑我們。說環境廳發什麼瘋!即便像你說的那樣,老鼠發生爆炸性的增殖,你拋出了你的禁止狩獵論調。但是,幾隻鳥獸怎麼能冶服數以十幾億計的群鼠呢?再說,那些鳥獸不是正從鼠害發生地向東遷移麼,它們怎麼會制服鼠群?嗯?」
  「……」
  「你不回答?」鈴江用刻毒的字眼繼續說道,「不要破壞生態系統——這是一句普通而又中聽的話,報紙和公眾大概會喜歡。可是,這和禁止狩獵又有什麼關係呢?狩獵是人類的本能的行為。您忘了麼,是我們決定鳥獸的保護區,而且每年都大幅度地擴展。是我們採取嚴厲的行政措施,一棵樹木也不得採伐。在解禁期,是非們掌握捕殺量的多寡。還有,民間團體,不是每年都放飛一些鳥雀進行野生鳥獸的調整麼?因增殖才捕殺,這是原則。你是當事者,卻在完全清楚這一切的情況下。趁機叫囂全面禁止狩獵,禁止破壞生態系統,以此達到你迎合公眾的目的。這不是卑鄙,那什麼才算卑鄙?」鈴江的目光不具備置人死地的力量,而且他的表情也不會使人感到不耐煩。
  「請您不要激動。」沖田控制住自己的激動。他說:「對竹子同時開花從而引起鼠類爆炸性增殖,問題是採取什麼對策。看得出,鳥獸確實在避逃,其原因又不得而知。但是,鼠類的天敵曾經抑制過鼠害的大爆發。而且,鼠類天敵的存在對鼠類的大規模繁殖,會產生心理上的抑製作用。假設,把森林周圍的草木割光,使森林周圍形成一圈裸露的地表,那麼,老鼠由於害怕天敵就不敢進入森林,因為裸露的地段是無法通過的。竹子同時開花也已經過去一百二十年了,剛好一個週期。按道理鼠類將發生大規模的繁殖,但是,眾多的鼠類天敵將鼠害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現在實際情況是怎麼樣呢,說是撲殺鳥類增殖的部分,到頭來鼠害的天敵不是幾乎消失了嗎?就從這一點上推斷出,由於竹子同時開花,將會出現幾億到十幾億只的鼠群。我所呼籲的不得破壞生態系統就是這個意思,即使鳥獸對這次鼠災不發生作用,但如果天敵數目增加,那麼就可以抑制下一次的鼠災。這可以說是自然的意志。一隻老鼠一天能吃下四十克左右食物,為其體重的四分之一……」
  「別說啦!」鈴江尖利的聲調劈頭砸下,「你那個論點的前提,根本沒有科學依據。林業廳並沒有把竹子開花列入報告。鼠害的報告也只不過是微害到中害。如果根據報告分析,從去年到今年,落葉松和山毛櫸大量結籽,資料室表明,發生中害的地方,正是這些樹籽的良好地域。七葉樹,橡樹等樹木結籽也能引起鼠害增殖,這是常見的現象。鳥獸發生異常繁殖和向東遷移,你能把這些現象一下子同自己的觀點連繫了起來。你這個自私的傢伙,你不覺得這是愚蠢的、不負責任的行為麼?」
  「我不這樣認為。」
  「一旦錯了,我承擔責任!」鈴江激昂的話語消失了,但消失之後卻透出陰森。
  「明白了。」
  「好。因為長官沒有特別指示,所以我們認為,沒有必要敦促召開中央鳥獸審議會。狩獵行政將一如即往。老鼠果真增加的話,由林野廳去對付好了。可惜的是,除非你所預言的十幾億隻老鼠出現,否則你將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現十幾億隻老鼠?這種事決不會發生!如果發生,那就是神話的領域。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現在懂了吧?」
  「對不起,請原諒。」沖田轉身退下。
  沖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悶頭抽煙,憤怒和恐懼參半,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情。鼠群真的會出現嗎?他產生了懷疑。心想,鈴江的說法也有道理,因為他從長官那裡得到指示,並和林野廳取得聯繫。聽取了鼠害分佈區剛好和落葉松結籽區相吻合的說明,因為那是統計資料上表現出來的數字,所以,僅憑這一點就是無法否定的。
  ——然而,鳥獸異常繁殖和向東遷移,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鼠類增殖,其天敵也會增殖。落葉松等樹木結籽,不能不說是異常繁殖的原因之一。但是。僅憑這一點並不能探求出向東遷移的原因。「只有到現場實地調查!」沖田嘴裡嘟噥著。他越來越感到不安,也許是我自以為是吧,他心裡這樣想,瀕臨滅絕的鳥獸突然戲劇佳地增殖,其根本原因怎麼也無法弄清楚。也許,自己囫圇吞棗地接受了右川博士的竹子開花說。想到這裡,沖田的恐懼加深了。他恐懼的內心深處,還響著妻子說的那些話。妻子說到了自己性格的本質,這種性格難道就不能做到自我控制嗎?
  六
  九月九日——
  沖田駕車去夜叉神嶺,同行的有右川博士和曲垣五郎。汽車是曲垣供職的N報社——甲府分社的。
  天氣晴朗。
  沿御敕使川上去是蘆安村,蘆安村的盡頭是蘆安溫泉。這是一座谷底村莊,環繞著千頭星山和梳形山。從那裡沿羊腸小道上去是夜叉神隧道,隧道上部的山頂就是夜叉神山嶺。
  沖田一行在溫泉稍事休息,他們走進一家茶館。下午剛過,茶館裡就幾乎沒有顧客了,一個中年婦女送上來茶水和竹葉餅。
  「您不會嫌麻煩吧?想跟您打聽點事。」曲垣叫住那個女人,試探著問。
  「什麼樣的事呀?」女人站住了,臉上陪著笑容。
  「在嶺上發現過死人的白骨吧?」
  「對呀!總覺得怪嚇人的,那事。請同客人,您是報社的先生嗎?」女人看見了汽車上面的社旗。
  「是的。」
  「你們是為大地震來的吧?」
  「大地震?為什麼?」
  「前些天,黃鼠狼從四周山上跑下來。又過了十來天,那對殉情的男女死屍就變成了白骨。光這一件事不盤夠奇怪了嗎?野獸從山裡跑出來的時候,那就是要發生大地震啊!」女人表情嚴肅,巡視著沒有其他客人的茶館。
  「您是說光這一件事就夠奇怪?」正在吃竹葉餅的右川博士插問了一句,「另外還有別的事嗎?」
  「有啊。」女人用當地土語回答,同時使勁點了一下頭說,「沒幾天,獵人喂的一條狗就不見了……」
  「是獵犬嗎?」
  「是獵犬。」她說那狗是村裡一個叫橋場幸吉的人餵養的,是一隻紀州犬,今年七歲,大約在十天前不見了。在非狩獵期,那狗獨自在山上野炮,幾年來都是這樣。可上次跑出去後就杏無蹤耬。那狗氣性很大,能和豬斗架。照理說,山上沒有它的對手。橋場幸吉發誓要把它找回來,可過去好幾天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只能判斷那隻狗死了。狗是絕對不會迷路的,如果活著就該回來才對。
  「活動量大的犬是不生病的……」女人表情憂悶地望著右川的白髮,說:「講到白骨死屍,人們議論紛紛,說是恐怕有什麼東西住在山裡。」
  「是老鼠,對不對?老鼠不是在急劇增加嗎?」
  「老鼠?不對。」女人詫異地招搖頭。
  「竹子怎麼樣?竹子正在開花吧?」
  女人對這個問題仍然搖頭否認。她的表情好像是一個正打聽奇聞的老人。
  女人離開座位後,曲垣說:「如果不是竹子開花的話,也就沒有老鼠。山裡面到底住著什麼呢?」
  右川吃著竹葉餅沒有回答。
  沖田望著遠處的山脈,臉色陰沉。他很遺憾,預感到這次調查是自己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
  曲垣不相信右川博士的推測,即所謂將要出現十幾億隻老鼠的說法。他認為那種說法是荒謬的。鳥獸異常繁殖,原因不明的遷移,對沖田來說,大概是囫圇吞棗地接受了右川的觀點。他認為沖田到長官那裡直接申訴是輕率的表現,不像一個國家工作人員的所為。他那直來直去的言行雖然痛快,但作為官署的一員,則是越過了不得逾越的雷池,他如果不能自圓其說,那只有一敗塗地。
  強行告請年度休假的沖田面前,橫著一堵堅固的牆壁。
  對於鼓勵沖田找長官直接申訴的右川博士,曲垣認為他的輕率與他的年齡不符。
  三個人離開茶館,按右川的指引鑽出夜叉神隧道,又趕了了好長時間路。右川用望遠鏡眺望左右的山表。
  山上紅葉似火,春天從山腳紅上去,秋天從山頂紅下來。的確是這樣。接近山頂,紅褐色更加突出,往下,色彩漸淡。山風戲弄著落葉。一進入十月,每當秋風吹來,樹葉就像山瓊雀起舞一樣婆娑搖曳。
  山上到處都有竹林,山白竹長勢茂盛,一片青翠。曲垣想像不出竹子開花時的情景。但當讓想起優縣華開花的傳說時,苦笑了一下。優縣華是印度佛教傳說中的一種植物,三千年才開一次花。山白竹一百二十年一開花,週期也像優縣華一樣漫長。超過人類壽命的年數,等於沒有一樣。曲垣這樣一想,就覺得追尋山白竹開花是徒勞的舉動。
  「停車!」右川的高聲不像是一個老年人發出來的。
  「有了嗎?」沖田的心呼呼直跳。
  「嗯。」右川鑽出汽車,把望遠鏡對準左側的山腰,說:「看!那裡,從山頂開始,時針九點前方向。」
  沖田接過望遠鏡,視線掠過九點方向的山表。在右川指出的那一帶,瀰漫著春霞般模模糊糊的黃色。
  「那是提前開花嗎?」沖田發出尖銳的聲音。他把望遠鏡遞給曲垣。
  「必須過去看看。」右川鎮靜地說。
  「要是早開就好啦!」曲垣半信半疑地嘟噥說。假設那真的是早開,那麼,就不易造成來年整個山嶽地帶的同時開花。
  曲垣幾乎放棄了剛才的否定想法,轉變迅速。一個事實勝過一萬個推理。他的記者本能開始起作用,那一片模糊的黃色就會生出十幾億隻老鼠嗎?
  他們把汽車放在停車處,然後三個人朝山上走去。沖田在前面,右川在中間。他們開始爬一個陡坡。在沒有路的山上,二百米直線距離就能累死人。攀山巖,鑽雜林,花了一個多小時,好歹上去了。
  「是開花!」沖田停住腳步叫了起來。
  廣大的山白竹林就在眼前,無邊無際,簡直就是竹海。在起伏如波的葉梢上面,鑽出無數暗褐色的小枝權,那就是花序。花序分枝處結著籽粒,好像麥子或稻米的穗子。
  沖田屏住呼吸注視著。這花很好看,黃色的籽粒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大多數竹子籽粒已經落到地上了,剩下的籽粒從遠處看像是模糊的煙霞。
  「是早開!」右川嘀咕了一句。他把捋下來的竹籽放到手掌上說:「太可怕了!」
  沖田隱隱聽見籽粒落地的聲音。他用手帕包起一些籽粒。
  「來年整個中部山嶽地帶將同時開花嗎?」曲垣取出照相機問。
  「是的。」右川望著遠處的山白竹林回答說:「滿山遍野一起開花。」
  曲垣也隱隱約約聽到一種聲音。他說:「這麼說,果然十幾億隻老鼠……」
  右川沒有答話。他佇立在那裡,茫然地望著山上。
  沖田看見他這種樣子,想起了稱呼老師的詞彙。「老」字不是從外表看的,而是指慧眼不衰。沖田覺得,與其說那慧眼裡蘊藏著敏銳的洞察力,倒不如說它令人產生敬畏感。
  「喂,聽到什麼了嗎?」突然,曲垣側耳傾聽,在遠處的什麼地方,傳來了慘叫聲。
  「嗯?是什麼東西的低沉叫聲,想看……」沖田也聽到了那種聲音,那聲音像是慘叫,又好像是呼嘯的山風吹裂岩石時發出的聲音。
  「莫非……?」曲垣突然想起了發現死人白骨的那對男女,想起了他們聽到的瘋女人的狂叫。
  同時,還有一種聲音,這回好像是什麼東西磨擦的聲音,聲音從竹海深處傳來。
  「快跑!」右川突然喊起來,「快!跑!拚命跑!不行!爬樹!爬上大樹!」
  聲音逼近了,大地好像在呻吟。沖田和曲垣連攙帶挾扶起右川就跑。在酥石陡坡上有一顆老松樹。他們朝松樹跑去,兩人先把右川推上樹去,然後繼續往上爬。
  「看那個……」
  還沒等右川的手伸出去,他們就看見,不知是什麼,但卻非常龐大的東西在竹林中蠕動。近兩米高的山白竹海上下翻騰。瘋女人的狂叫聲變成了咬牙似的尖銳的金屬聲。那聲音扭動著呼嘯而來,和竹林的扭動攪在一起,瀰漫著淒慘的氣氛。
  「好好看看吧。從這裡開始就是地獄的情景……」
  右川的話還沒說完,那個龐然大物一搖竹波現出真形,看上去,就好像是廣大的竹林經過苦悶之後,終於嘔吐出來似的。
  「這個!什麼!難道……」
  右川看見眼前的情景,嘴裡已經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