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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這樣重大的打擊想來總會使尤金暫停下來,事實也的確是如此。這使他害怕了。戴爾太太去找科爾法克斯的目的,是想請他利用他的力量使尤金有所約束。既然這樣做了,她實際上還預備更進一步做下去。她在想著一個污蔑尤金的計策,暴露他的真面目,而又不牽扯到蘇珊。她既然給尤金逼迫著,受夠了苦處,所以現在的態度也同樣凶狠。可能的話,她要尤金現在就放棄蘇珊,根本不再去看她,所以她先去找溫菲爾德,然後回到雷諾克斯,希望防止他們繼續通信,至少也防止蘇珊採取什麼行動,或者防止尤金趕到那兒去。
    她訪問溫菲爾德的結果,在道義上和情感上都沒有多大收穫,因為溫菲爾德並不覺得他應該有所舉動。他不是尤金的保護人,也不是公共道德的檢察官。他大模大樣地把整個問題撇到一旁,雖然他知道了心裡不免也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就佔了尤金的上風。他也有點兒同情他——哪個男人不同情呢?雖然如此,當他想到改組藍海公司的時候,他對於尤金的利益可能受到的損失倒並不覺得難受。當尤金過了一陣去找他,想把他的股票變賣掉的時候,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來給他幫忙。公司的情形實在也不好。還得投入更多的資金。所有公司存著的股票都得很快地脫手,不然就得進行一次改組。在這種情況下,最多只能答應尤金把他的股票貶值換成改組後新發行的股票。於是尤金很清楚地看到,他在那方面的夢想也破滅了。
    當他看到戴爾太太這麼做的時候,他也看出來必須把情勢清清楚楚地告訴蘇珊。整個情況使他驚慌起來。他開始盤算著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年兩萬五千元的薪俸停止了,藍海方面發財的希望也歸於烏有,由於沒有錢,舊的生活就此結束了;由於沒有錢,誰能在社交界活動呢?他看出來他在社交界和商業界有完全絕跡的危險。要是碰巧人家談論到他和蘇珊的關係,談論到他對安琪拉的無情的態度,比方說,要是讓懷德聽見了,那還了得?懷德會四處傳播的。那樣就會弄得滿城風雨,至少在出版界裡會這樣。那會使市內每一家出版社都不肯僱用他。他不相信科爾法克斯會講。他以為戴爾太太並沒有對溫菲爾德說,不過要是她對他說了,那還會傳到哪兒去呢?懷德會從科爾法克斯那兒聽說嗎?他知道了會守秘密嗎?決不會!他開始朦朧地看出來自己所做的傻事。他過去做的是什麼呢?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強烈的鴉片送入睡鄉的人,現在才慢慢清醒過來,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在紐約,沒有職業,現款不多——也許一共不過五、六千塊錢。他獲得了蘇珊的愛,可是她母親還在跟他作對,他還負擔著安琪拉,沒有離婚。他現在怎樣來安排呢?他怎麼能想著回到她那兒去呢?決不回去!
    他坐下來,寫了下面這封信給蘇珊。他想在這封信裡,使她明白當前的情況,同時如果她樂意的話,給她一個後退的機會,因為他覺得他對她應該這樣做:
    花朵兒:
    今天早上,我跟科爾法克斯先生談了一次話,我擔
    心會發生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你母親並沒有像你以為的那樣上波士頓去;她到紐約來找他,我猜想她也去找過我的朋友溫菲爾德。她在那方面並不能怎樣損害我,因為我跟那公司的關係不是決定於一筆薪水或是任何固定收入的,可是她在這兒卻給我造成了無窮的損害。坦白地說,我已經失去了我的職位。如果沒有其他方面的壓力(那跟她毫無關係),我相信也不會這樣,可是她的控訴再加上這兒某一個別人對我的反對,就促成了她獨個兒辦不到的事情。花朵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有次告訴過你,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進藍海去,我對它抱著那麼大的希望。將來或許還是有希望的,可是除非我立刻找到職業,否則薪俸的停止將使我不得不作出重大的改變。我大概得放棄河濱大道的公寓和我的汽車,在其他方面,也要緊縮一下。那意思說,如果你要來跟我同居,我們就得靠我做藝術家所能賺到的那一點錢過活,除非我決定並且能夠找到旁的出路的話。我到加拿大去接你的時候,腦子裡就有了這種想法,現在既然這事情發生了,你可能有另外的想法。如果我在藍海方面的投資沒有問題,將來有一天,我也許會有一筆自給自足的財產。我不敢說,不過那還離得很遠呢。目前只有這個辦法;我不知道你母親還會怎樣來破壞我的名譽。她好像要蠻幹一下。你聽見她在「消閒地」所講的話。她顯然完全不守信用了。
    花朵兒,我把這一切全向你說明,使你能夠看清楚
    當前的情況。你要是上我這兒來,也許正面臨著我名望減退的時刻。你一定也知道,做聯合雜誌公司發行人的尤金-威特拉和做藝術家的尤金-威特拉是大有差別的。我一直都大膽而不顧利害地愛你。因為你那麼可愛——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兒了,我把一切全獻在愛的祭壇上。我還要那樣做——哪怕一千次,我也情願。
    在你沒有來以前,我的生活暗淡無光。我以為我在生活,可是內心裡,我知道那是一個佈滿灰塵的空殼——是一個騙局。接著,你來了,哦,我怎樣生活著!白天、黑夜都是綺麗的幻想。我會忘掉白樹林、藍海、布賴爾克立夫、或者在南海灘的那個不可思議的第一天嗎?小姑娘,我們過的一直是多麼安樂、完美的日子。我做了一件極其大膽的事,可是為了我自己,我並不懊悔。我做著一場非常甜蜜的美夢。當你知道了一切,看清楚了當前的情況,像我要你做的那樣停下來想想,你也許會懊惱,想改變主意。如果你覺得這樣,一點兒也不要顧慮,就這樣做吧。你知道早在沒有告訴你母親之前,我就勸你鎮靜地想過。我們所計劃的是一件大膽的、別出心裁的事。我們不能希望人家會跟我們一樣看法。麻煩緊跟著來了,這是我們所料到的,不過那時,我還是覺得那可能辦得到,現在依然覺得可能。如果你要來的話,請告訴我。要是你要我去接你,立刻說出來。我們可以去英國或意大利;我打算再試著繪畫。我對那很有把握。再不然我們可以呆在這兒,看我能不能找到職業。
    不過你得記住,你母親可能還不甘休。她也許會做
    出比過去更狠的事情。你以為你管得住她,可是現在似乎並不是這樣。我也以為我們在加拿大勝利了,可是現在似乎也沒有。要是她企圖限制你動用你父親遺產中你的那部分,她可能會給你添相當麻煩。如果她要把你關閉起來,那也可能辦得到的。我希望能跟你談談。我能在雷諾克斯看到你嗎?你下星期回家嗎?我們要就現在考慮、計劃、行動,不過別顧慮到我,假若你自己猶豫不決的話。記住,現在情形不同了。你的前途就看你的決定。也許我早就該這樣對你說了,可是我沒想到你母親能做出這樣的事。我也沒有想到我的經濟情況對這會有影響。
    花朵兒,這真是我蒙受考驗的日子。我現在不快活,只因為可能會失去你。其他的東西都毫無關係。有了你,一切都是完美的,不管我的情形怎樣。沒有你,那就像夜晚一樣黑暗。現在由你來決定了,你得行動。你怎樣決定,我就怎樣做。別顧慮到我,我已經說過。你很年輕,在社會上很有前途。我年齡究竟比你大一倍。我這樣冷靜地對你說,為的是要你明白,如果你現在來,你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來的。
    哦,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當真明白。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在做夢。你太美了。你給了我那樣的靈感。這會是誘惑——是鬼火嗎?我不知道。我感到奇怪。可是我愛你,愛你,愛你。一千個吻,美的火焰,我等著你的回信。
    尤金
    蘇珊在雷諾克斯看了這封信,一生中第一次開始認真地細想,慎重地考慮。她在做的是什麼事呢?尤金做的是什麼?這個結局嚇住了她。她母親比她所想像的要有主意。想不到她會去找科爾法克斯——會那樣撒謊,那樣機變。她以為她母親不可能這樣。也以為尤金不可能失去他的職位。她一向覺得他那麼有魄力,那麼獨立自主。有一次,他們乘汽車出去時,他問她為什麼愛他;她說:「因為你是個天才人物,要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哦,不,」他回答,「沒這回事。其實我隨便什麼都不大會做。你只是把我想得過分了不起了。」
    「哦,不,我沒有,」她回答說。「你能畫,你能寫——」她是根據藍海的一些小冊子,以及為她寫的詩句和那本剪貼(那是他有一次在公寓裡給她看的)上貼著的、他以前在芝加哥報館寫的文章而這麼說的——「你不但能管理那家公司,以前還做過廣告部經理和美術主任。」
    她捧起他的臉來,欽佩地望著他的眼睛。
    「哎呀!這麼一大堆成就!」他回答。「嗯,神要毀滅人,總先使他們瘋狂。」他吻她。
    「並且你多麼會戀愛,」她作為最大的稱讚又加上一句。
    此後,她常想起這件事,可是現在,這種思想受到了嚴重的挫折。他不是那麼有魄力。他不能防止她母親這樣做。她真能勝過她母親嗎?不管蘇珊對母親的欺騙是怎樣想法,她母親卻是用驚天動地的力量來阻止他們結合。她是完全錯了嗎?在聖傑克那千鈞一髮的一夜,蘇珊期望的事情沒有實現之後,她已經在想了。她真的想要離開家去跟尤金同居嗎?她願意為她的產業跟母親鬥爭嗎?她也許得這麼做。她最初是想跟尤金在一個漂亮的工作室裡歡聚,她自己有一個家,尤金依舊有他的家。現在完全不同了,他談到貧窮,沒有汽車,而她又得遠離開家。不過她還是愛他的。也許,她還能逼著母親同意。
    接下來的兩、三天,進行了更多的鬥爭。監護產業的人——馬克特信託公司的赫伯特-匹特堪恩先生和伍爾利大夫都給請了來跟她辯論。蘇珊自己沒了主意,聽著母親的狡猾的請求:要是她等上一年後,還說當真願意嫁給尤金,那她就去跟他同居;匹特塔恩先生對她母親說,他相信任何法院接到請求,都會判決她沒有資格管理產業而把它凍結起來;伍爾利大夫當著她面對母親說,他認為請人來檢查她是否神經錯亂似乎不很好,不過要是她母親堅持,法官為了防止這個邪惡的結局,毫無疑問會判定她神經錯亂的。蘇珊聽著這些,害怕起來了。她收到尤金的信以後,剛強的意志已經在減弱。她對母親非常氣憤,不過她第一次想到,她的朋友們會怎樣想法。假定她母親真把她關起來,那怎麼辦?她們會以為她到哪兒去了?這些緊張的日子,這些緊張的星期,她把母親折磨得夠苦的了,可是她自己的精力也受到了影響,或者說得更切實點,是她的神經。這太緊張了,她開始懷疑,像尤金所提議的那樣再等上一個時期是不是更好。在聖傑克,他已經同意,要是她願意等,他也贊成。唯一的條件就是他們能夠見面。現在,母親又改變主意了。她借口有危險,有不正當的影響,要蘇珊不受干擾地至少再過上一年過去的那種生活,這樣來確定她是否當真願意嫁他。
    「你怎麼說得清呢?」她對蘇珊堅持說,儘管蘇珊不願意談。「你是給捲進去的,你自己沒有花時間細想。一年算什麼,對你、對他會有什麼害處?」
    「但是,媽媽,」蘇珊在不同的時候和不同的地點一再問著這句話,「您幹嗎去告訴科爾法克斯先生?這是件多麼卑鄙、多麼狠毒的事!」
    「因為我覺得他需要這樣來一下才會停下來細想。他不會挨餓的。他有才幹,他需要這樣一下使他醒悟過來。科爾法克斯先生並沒有撤他的職。他對我說他不會的。他說他要叫他歇一年去考慮考慮,他就這樣做了。這對他不會有什麼損害的。就是有損害,我也不管。瞧他叫我怎樣受罪。」
    她把尤金恨得入骨,現在心裡暗自高興,她終於開始佔優勢了。
    「媽媽,」蘇珊說,「我決不會原諒您做的這件事。您做得太醜惡了——我可以等,不過到頭來還是一樣。我會得到他的。」
    「我不管你一年以後怎麼做,」戴爾太太欣快而狡猾地說。
    「只要你肯等一年,自己花點時間考慮考慮,如果你依舊要跟他結婚,你就那麼辦。反正他在這期間大概也可以獲得離婚。」她說的完全是假話,只不過為了拖延時間,任何詭辯都是對情況有利的。
    「可是我並不一定要跟他結婚,」蘇珊頑固地堅持著,又回到她最初的見解上去。「那不是我的想法。」
    「哦,好吧,」戴爾太太和藹地說,「一年以後,你就會更懂得對這件事該怎樣想法了。我不打算強迫你,可是我不能一動不動,不勸你仔細考慮一下就讓咱們家的幸福給這樣破壞掉。你對我也有責任——我撫養了你這麼多年,你也該顧到我。一年的時間對你、對他都不會有什麼損害。那時候,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愛你了。這可能只是一時的妄想。在你之前,他也有過別的女人。在你之後,他可能還會有別人。他也許會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兒去。他告訴你的話並不能作準。在你破壞掉他的和我的家之前,你應該考驗他一下。如果他當真愛你,他會立刻答應的。為了我,你這樣做吧,蘇珊,以後我決不再攔阻你了。只要你肯等一年,你怎樣做都成。我只能希望你是去做他的妻子,不過要是你堅持不要,我也盡量保持緘默。寫信給他,告訴他你已經決定了,你們倆都應該等上一年。你不要再看見他。那只會重新惹起事情來。要是你不看見他,只通通信,那對他也比較好些。他就不會為了跟你見面又重新嘗一次那樣的痛苦。」
    戴爾太太非常害怕尤金對蘇珊的影響,可是她又沒法攔住蘇珊。
    「那可不成,」蘇珊說,「我辦不到。我要回紐約去,就是這樣!」戴爾太太終於讓步了。她不得不這樣。
    三天以後,蘇珊寫信來說,她不能給他全部答覆,不過她要回紐約來看他,於是蘇珊和尤金在戴爾盧當著她母親見面了——伍爾利大夫和匹特堪恩先生那時候在另外一間房裡——重新又討論了她母親的提議。
    戴爾太太的要求傳達給尤金之後,他就乘汽車來了,心境極其憂鬱,同時又比任何時候都熱狂。憂鬱,是為了極其不祥的預兆和他自己的糟糕的經濟情況,其餘的時候就熱狂地想著,蘇珊也許會來一個突出的、急切的反抗,不顧一切地奔向他來,熱烈而動聽地向他敘說,以至他終於成了勝利者。他對她愛他的信心還是很大的。
    那是十月裡一個寒冷的夜晚,青灰色天空的西面掛著一鉤新月,這是嚴寒的預兆;天上滿佈著清晰的星星。他坐在斯塔騰島渡船上自己的汽車裡,看見一長行南去的鴨子正飛回到布賴安特1作《致一個水禽》時心裡所想到的那種蘆葦叢生的沼澤裡去。它們邊走邊叫,那種微弱的叫聲在稀薄的空氣裡傳來,使他感到無限的寂寞和淒涼。車子駛過十月的林木,到達了戴爾盧。他走進那個爐火熊熊的大客廳,就是有年春天他跟蘇珊一塊兒在那兒跳過舞的那個大客廳,他的心躍動起來,因為他就要看到她了,而看到她,就像是給他的熾熱的身體來上一帖補藥——給一個口渴的人來上一口涼水——
    1見第三十六頁注2。
    尤金進來時,戴爾太太傲慢地盯視著他,可是蘇珊卻擁抱住他,表示歡迎。「哦!」她喊著說,呼吸急促地緊抱了他好一會兒。有一刻,一片靜寂。
    「尤金,」她過了一會兒說,「媽媽堅持說我們應該再等一年。我想既然這麼麻煩,也許依了她倒好。我們可能太性急了一點,你以為怎樣?我已經告訴過她我對她去找科爾法克斯先生的看法,可是她好像不在乎。她現在威脅說要判定我神經錯亂。反正我要嫁你的,一年工夫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區別,對嗎?不過我覺得我該當面告訴你,聽聽你的意見。」她停住,望著他的眼睛。
    「我以為我們在聖傑克已經都講妥了?」尤金向戴爾太太說,同時感到一陣恐懼壓在他的心頭。
    「除了不能跟她見面以外,別的是都講妥了。我認為你們兩人決不應該聚在一塊兒。照現在的情形看,這是不可能的。人家會說閒話的。你得顧到你太太的情形。你不能一面跟蘇珊來往,一面家裡太太又要養孩子。我要蘇珊到別地方去呆一年,冷靜地考慮考慮,我要你放她走。一年以後,要是她還堅持要嫁你,並且對結婚問題還維持原來的意見,那末我就打算完全不管了,沒有我的責任了。她可以拿她父親的遺產。如果她要你,也可以去跟著你。要是那時候你會像我所希望的那樣覺悟過來,你就會辦好離婚手續,或者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兒去,再不然就做出什麼合理的事情來。」
    她不想在這兒惹得尤金冒火,不過她心裡對他卻毫不留情。
    尤金只是蹙著眉頭。
    「這也是你的決定嗎,蘇珊?」他疲乏地問。
    「尤金,我想媽媽太可怕了,」蘇珊躲閃地回答,也許是作為給母親的一個答覆。「你和我計劃好我們的一生,我們會按著那樣做的。現在想起來,我們過去是有點兒自私。我想一年的時間也許不會有什麼害處,如果能免掉這許多麻煩的話。要是你能等,我也可以。」
    尤金聽到這話,感到說不出的失望,他覺得那麼傷心,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不能相信這果真是蘇珊在對他說話。情願等一年!她以前那麼大膽地說過自己不要等。不會有什麼損害嗎?想不到就這樣屈服在命運和她母親的面前!那末他近來常看到的黑鬍子的人還有什麼意義呢?為什麼他常發現馬蹄鐵呢?命運是這樣一個騙子嗎?生活在陰暗的地方給人放了些誘惑物,設了些陷阱嗎?他的職位丟了,他的藍海投資遙遙無期,也許結果還是一場空,蘇珊要離開整整一年,可能永遠不回來了,很可能是這樣,因為在一年之內她母親只要對付她一個人,還不能要她怎樣就怎樣嗎?安琪拉又疏遠了——孩子快要生養了。一個什麼樣的高xdx潮啊!
    「蘇珊,這真是你的決定嗎?」他傷心地問,渾身墜到了悲痛的雲霧裡。
    「我想也許我們應該這樣,尤金,」她依然躲閃地回答。
    「這是很不好受的。但是我會對你忠實的。我答應你我決不改變。你以為我們不能等一年嗎?我們能的,是嗎?」
    「整整的一年不看見你,蘇珊?」
    「是的,會過去的,尤金。」
    「整整一年?」
    「是的,尤金。」
    「戴爾太太,我沒有什麼話要說了,」他嚴肅地向著她母親說,眼睛裡露出陰沉、憂鬱的光芒,一時對蘇珊也心硬起來了。想不到她會這樣待他——像他所說的,把他丟掉。嗯,人生就是如此。「你贏了,」他又說。「在我,這是個可怕的經歷。可怕的熱情。我愛這姑娘。我一心一意地愛她。有時候,我有點兒懷疑她也許並不知道。」
    他轉向蘇珊,第一次覺得看不到他以為一向都在那兒的那種真正的諒解。在這一點上,命運也會欺騙了他嗎?他弄錯了嗎?他是在追隨著美的虛幻的誘惑嗎?蘇珊只不過又是一個陷阱,把他拖回以前的那種虛無縹緲的生活裡去嗎?天啊!他回想起那個星相家的預言,說他七、八年以後還有第二次失敗。
    「哦,蘇珊!」他簡單而不自覺地戲劇化地說。「你真愛我嗎?」
    「真的,尤金,」她回答。
    「真的嗎?」
    「真的。」
    他張開胳膊,她投進他的懷抱裡,可是他隨便怎樣也無法消除那個可怕的猜疑。這使他不感到接吻的歡樂了——好像他在夢中抱著一個美好的東西,醒來卻一無所有——好像生命派來一個猶大1,扮成姑娘的模樣來陷害他——
    1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出賣耶穌的人。
    「我們就這樣結束吧,威特拉先生,」戴爾太太冷冷地說,「再拖也沒有好處。我們歇上一年再談吧。」
    「哦,蘇珊,」他接著說,像喪鐘一樣悲傷,「送我到門口吧。」
    「不,那兒有用人,」戴爾太太插嘴說。「請你們就在這兒分別。」
    「媽媽,」蘇珊給當時的可憐的情況感動了,憤怒無禮地說,「您不要這樣講話。離開這個房間,否則我就送他到門口,並且走得更遠些。請您離開我們。」
    戴爾太太走出去了。
    「哦,花朵兒,」尤金傷心地說,「我簡直不能相信。我不能!這事情全搞壞了。我不該早沒有得到你。所以才有這樣的結局。一年,整整的一年,還要多久?」
    「只不過一年,」她堅持著。「只不過一年,你不能相信我嗎?我不會變心的,我不會!」
    他搖搖頭,蘇珊像以前一樣,用兩手捧著他的臉。她吻他的面頰、他的嘴唇、他的頭髮。
    「相信我,尤金。你覺得我很冷淡。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到處都是麻煩、困難。我們就等一年吧。我答應你我會來的。我發誓。一年。我們不能等一年嗎?」
    「一年,」他說。「一年。我不能相信。一年之後,我們會在哪兒呢?哦,花朵兒,香石榴花,美的火焰。我受不了啦。我真受不了。這太厲害了。我現在得活受罪。是的,我活該。」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望著它,望著嬌憨、動人的容貌,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面頰、她的頭髮。
    「我原以為,我原以為,」他喃喃地說。
    蘇珊只用手撫摸著他的後腦勺。
    「嗯,要是我得受罪,也只好受罪,」他說。
    他轉過身準備離開,又轉回來擁抱她,然後再轉過身,頭也不回就穿過門道走了。戴爾太太在那兒等候他。
    「再見,戴爾太太,」他陰沉地說。
    「再見,威特拉先生,」她冷冷地說,不過多少也感到自己的勝利所帶來的淒涼。
    他拿了帽子走出去了。
    外面,十月的天空佈滿了閃爍的繁星。紐約的港灣跟那天晚上去威得衛史堡之後,蘇珊到自己陽台上來找他時一樣燈火通明。他回憶起那種春天的氣息,那種青春與愛情的美妙感——那時候湧起的希望。現在,五、六個月之後,那一切旖旎的情趣都消失了。蘇珊,甜蜜的聲音,婀娜的體態,喁喁的低語,輕柔的撫摸。全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蓓蕾的鮮花消逝了,
    眼前的美景消逝了,
    懷抱裡美的形態也消逝了,
    聲音、熱情、純潔、天堂,全都消逝了。
    他們一起乘汽車、吃飯、在鄉下地方散步(汽車跟在後面),那種日子全過去了。離這兒不遠,就是他第一次跟她打網球的地方。他們常常私下會面的地方也就在這兒附近。現在,她去了——去了。
    他是坐汽車來的,可是現在他實際上並不需要它。生活是可恨的。他的一生是一場失敗。想不到他的全部美好的理想就這樣破滅了。不久,他就會沒有汽車,沒有河濱大道上的住所,沒有職業,什麼都沒有。
    「天啊,我實在受不了!」他喊出聲來,過了一會兒——
    「我實在受不了!我實在受不了!」
    到了炮台灣,他叫司機把車子開回車房,自己下來在紐約南區兩旁儘是高樓大廈的陰暗的街道上漫步。這兒就是他常跟科爾法克斯和溫菲爾德呆在一起的百老匯。這兒就是他模模糊糊地希望能在裡面大露頭角的華爾街四周的金融界。現在,這些建築物又高又安靜——多少有點兒像是從他身旁向後退去。頭上滿是清泠、閃亮的星星,非常涼爽,可是現在對他卻毫無意義了。他怎樣來處置呢?怎樣來安排呢?一年!她決不會回來的——決不會!一切都完了。一片彩雲消逝了。簡直是曇花一現。地位、榮耀、愛情、家——都算什麼呢?再過一會兒,就像從來沒有這些東西一樣。見鬼!混帳!這樣陰謀毀滅他的陰險毒辣的命運真該詛咒!
    在戴爾盧,蘇珊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把門鎖上。她越來越感到這件事多麼令人傷心。她瞪眼望著地板,腦子裡回想著他的面貌。
    「哦,哦,」她說,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好像可以傷心地大哭一場——但是她不能。
    在河濱大道,另一個女人正孤孤單單、無精打采,心灰意懶地默想著臨到自己頭上的悲劇。該怎樣來處理一下呢?該怎樣來挽救自己呢?哦!哦!她的一生,她的孩子!要是能夠使尤金明白過來,那就好了!但願能使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