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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星期六是開普敦趕集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買便宜貨的,見朋友的,和情人相會的,使街道擁擠不堪。布爾人、法國人、穿著色彩鮮艷的制服的軍人、身著荷葉邊裙子和皺領上衣的英國女士,在巴拉蒙斯頓鎮、帕克鎮和波格特勞普的市場卜來來往往。這裡什麼都出售:傢俱、馬匹、馬車和新鮮水果。也可以買到衣服和棋盤,或者肉食和書本。人們操著十幾種不同的語言,打著交道。星期六的開普敦是一個喧鬧的市場。
  班達在人群裡慢慢地走著,小心翼翼地不瞧白人一眼。因為這樣太危險。街上有黑人、印第安人、混血種人,但是白人主宰一切。班達對他們充滿了仇恨,這是他的國家,白人只是少數外來的移民。在南部非洲有許多部落:巴蘇陀人、祖魯人、貝專納人、馬塔貝勒人——都是班圖族的支系。班圖一詞出自阿班圖——意思是人。但是巴羅隆人——班達人的一個部落——卻是貴族。班達還記得祖母告訴他的曾一度統治過南非的黑人大帝國的故事。他們的帝國,他們的國家。而現在他們卻被一小撮白人所奴役。這些白人把他們趕到越來越小的土地上,直到完全扼殺他們的自由為止。現在黑人唯一能生存下來的辦法是,表面上奴顏婢膝、俯首帖耳,而內心深處卻充滿著計謀和智慧。
  班達連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因為當地土著居民沒有出生證。他們的年齡是根據戰爭、戰役、大酋長的誕生和死亡、慧星風暴和地震、亞當·科克乘牛車所作的跋涉以及恰卡和祭牛大典來推算的。但是他多大年齡沒有任何意義。班達只知道他是一個大酋長的兒子,命運注定他要為他的人民做事。因為有他在,總有一天,班圖人會重新興起,再度統治。這種想法和使命使他一時昂首闊步,但是,一遇到白人的目光盯著他時,他又低下了頭。
  班達快步往東邊城郊走去,這是黑人聚居區。街上的大房子和漂亮商舖逐漸被鐵皮小屋、單坡屋頂小房和棚屋代替。他走進一條骯髒的街道。回頭看了一下,知道沒有人盯著他,才又放心地向前走去。他走到一間木頭小屋前,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在門上敲了兩下,進了屋。一個瘦小的黑人婦女坐在屋子的角落裡縫補一件衣服。班達向她點點頭,走進了後面的臥室。
  他低頭看著躺在小床上的人。
  傑米在六個禮拜前恢復了知覺,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房子裡的小床上。往事如湧,他又回到了卡羅。斷臂殘腿,毫無希望。那些黑鷹……
  接著,班達走進了小臥室。傑米知道是來殺死他的。可能是范德默韋獲悉他還活著,派他的僕人來結果他。
  「為什麼你的主人自己不來?」傑米嘲弄地問他。
  「我沒有主人。」
  「范德默韋,他沒有派你來?」
  「沒有,如果他知道,他會把咱倆一起幹掉的。」
  兩人都緘默不語。「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要知道我現在在哪兒。」
  「在開普敦。」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怎麼到這兒的?」
  「我送你來的。」
  傑米好久沒說話,直盯著他那雙黑眼睛。「為什麼要送我來這裡?」
  「我需要你。我要報仇。」
  「你為什麼……?」
  班達靠近一些。「不是為我。我自己不在乎。范德默韋姦污了我的妹妹。她只有十一歲,在生孩子時死去了。」
  傑米向後躺了躺,痛苦地說一聲,「我的天哪!」
  「自從她死去的那天開始,我一直在找一個白人,一個能幫助我的白人。我在那天充當打手在馬棚裡痛揍你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麥格雷戈先生。我們把你扔在卡羅。他還命令我殺死你。我告訴別人說你已經死了,接著又盡快趕回卡羅,把你送回來。我差一點趕不上。」
  傑米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幾乎又能嗅到黑鷹在叼食他的肉時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臭味。
  「這些鷹已經準備大嚼一頓了。我把你送到馬車上,之後讓你藏在我們的人中間。我們有一位醫生接好了你的肋骨和腿,包紮了你的傷口。」
  「那麼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說來也巧,當時我有一幫親戚要乘馬車來開普敦。我們把你也帶來了。當時大部分時間你都處在昏迷之中。每當你睡覺的時候,我總擔心你恐怕不會再醒過來了。」
  傑米盯著那個幾乎把他謀害致死的人的眼睛。他得仔細想想。他不相信這個男人——但是確實是他救了他。班達要通過他來對付范德默韋。「也可以倒過來。」傑米暗下決心。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向范德默韋報仇。
  「好吧,」傑米對班達說,「我要設法讓范德默韋為咱倆付出代價。」
  班達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要讓他死?」
  「不,」傑米告訴他,「要讓他活著。」
  那天下午,傑米第一次起床,頭發暈,身子打顫。他的腿傷還沒痊癒,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路。班達想要幫助他。
  「我自己來。我能自己走。」
  班達注視著傑米慢慢地在屋內走了一圈。
  「我想要一面鏡子。」傑米說。他想,我的樣子一定令人害怕,從上次刮鬍子到現在有多久了?
  班達回到房裡,遞給他一面鏡子。傑米舉起鏡子一照。他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面孔:滿頭銀髮,長滿了一臉白鬍子,打斷了的鼻粱歪向一邊。他老了二十歲。凹陷的臉頰上有道道傷痕,下巴上還有一條青紫色的傷疤。最大的變化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對經歷了無數痛苦、對人生體會極深、充滿了仇恨之光的眼睛。他慢慢地放下了鏡子。
  「我想出去散散步。」傑米說。
  「很抱歉,麥格雷戈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能呢?」
  「白人一般不到這裡來,正如黑人從不上白人那兒去一樣。我的鄰居都不知道你在這裡。我們是在晚上把你送來的。」
  「那我怎麼離開呢?」
  「我可以在晚上送你出去。」
  傑米第一次意識到班達為他冒了多大風險。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錢,要找個工作。」
  「我已為你在船塢上找了個工作。他們總是招人去幹活。」他從口袋裡取出了一些錢。「拿著吧。」
  傑米拿了錢。「我會還你的。」
  「你還給我妹妹吧。」班達告訴他。
  班達領著傑米離開小屋時已經是深夜了。傑米向四周看了一下。他是在破舊不堪的城鎮中央,一排排銹鐵皮房子、破木板和麻袋湊合成的小屋東倒西歪地擠在一起。剛下過雨,泥濘的地面散發出一股惡臭。傑米怎麼也弄不懂,像班達這樣驕傲的人怎麼能在這麼一個地方苟且偷生呢?
  「難道沒有……?」
  「別說話,」班達輕聲地說,「我周圍的鄰居好管閒事。」他把傑米領到空地上,然後指著前面說,「那邊是城鎮中心。我們在船塢裡見。」
  傑米走進了剛從英國抵達這裡時一度寄宿的地方。文斯特太太坐在桌子後面。
  「我要個房間。」傑米說。
  「當然可以,先生。」她露出滿口金牙,笑著回答,「我是文斯特太太。」
  「我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這樣的事情?」她故作忸怩地問,「莫非有男性朋友告訴你一些關於學校以外的事情?」
  「文斯特太太,你不認識我?我去年還在這兒住過。」
  她仔細地打量著他的滿是傷疤的臉孔、被打歪了的鼻子以及白鬍子,絲毫沒有認出他的跡象。「親愛的,別人的臉我可以說是過目不忘。我從未見過你。但是這不意味著我們不能成為好朋友,不是嗎?我的朋友叫我『蒂蒂』。你叫什麼名字,寶貝?」
  傑米聽到自己說出這樣的名字:「特拉維斯。伊恩·特拉維斯。」
  第二天早晨,傑米出去打聽船塢工作的情況。
  船塢工頭說:「我們要身子骨結實的人。問題是你做這種工作年齡可能稍大了些。」
  「我只有十九……」傑米正要說,又突然住了口。想起鏡子裡的那張臉。「你可以試試,看我行不行。」他說。
  他當上了搬運工,一天掙九個先令,裝卸運進港口的貨物。他知道班達和其他黑人裝卸工一天只掙六個先令。
  傑米一找到機會,就把班達拉在一旁說:「我們得好好談談。」
  「不能在這兒談,麥格雷戈。碼頭上有一座廢棄的倉庫。下班後,咱們在那兒碰頭。」
  傑米到達那個廢棄的倉庫時,班達早在那裡等候了。
  「告訴我關於范德默韋的情況。」傑米說。
  「你想知道些什麼?」
  「什麼都想知道。」
  班達吐了一口唾沫,憤怒地說:「他從荷蘭來到南非。我聽別人說,他老婆長得很醜,但很有錢。後來她得了一種病死了。范德默韋拿走她的錢,來到克裡普德裡夫特,開了這家店舖。他靠欺騙挖鑽石的人發了財。」
  「用欺騙我的辦法?」
  「這只是他的一種欺騙手段。有些挖鑽石的人碰到好運氣挖了一些鑽石,常常找他借錢,想登記礦區所有權。還沒有等他們弄明白,范德默韋就把礦區佔為己有了。」
  「沒有人想辦法告他嗎?」
  「怎麼能告他呢?全城的職員完全由他控制著。法律規定,過了四十五天不登記的話,任何人都有權搶佔。城裡職員跟范德默韋通消息,讓他獨吞了許多財產。他還玩弄其他把戲。比如登記礦區者應該用豎樁標出自己的產權範圍。如果樁子倒了,第二個人就可以佔有這塊地。就這樣,只要范德默韋看中了那塊財寶地,他就指使人在晚上去搗鬼。第二天早上,樁子都倒了。」
  「上帝啊!」
  「他還買通酒吧間老闆斯密特。斯密特看中某些挖鑽石的人,就介紹他們去找范德默韋,雙方簽訂合作協議。如果對方找到了鑽石,范德默韋就把一切據為己有。如果他們敢於找麻煩,他就指使得到他津貼的一夥人,執行他下達的任何命令。」
  「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傑米不無懊喪地說,「還有什麼?」
  「他還是一個宗教狂,口口聲聲要為犯罪者的靈魂祈禱。」
  「他的女兒怎麼樣?她也脫不了干係。」
  「瑪格麗特小姐?她怕她的父親怕得要死。如果她看男人一眼,范德默韋就會把兩人都殺死。」
  傑米轉過身子,走到門口,從那裡眺望港口。有許多事情他要想想。「我們明天再聊。」
  在開普敦這個城市才使傑米體會到黑人與白人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除了當權者所給予的一點少得可憐的權利外,黑人一無所有。他們全被趕到貧民窟居住,平時不准離開那裡,只有為白人工作時才准許離開。
  「你怎麼忍受得了呢?」有一天傑米問班達。
  「餓獅藏利爪。總有一天我們會改變這一切的。白人之所以需要黑人,是因為黑人有勞動力。但是白人必須懂得黑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們越逼我們,就越害怕我們。因為白人懂得總有一天,一切都會顛倒過來。白人不敢想這一點。但是我們會生存下來,因為我們有isiko。」
  「誰是isiko?」
  班達搖了搖頭。「不是誰,而是一種信仰。很難解釋,麥格雷戈。isiko是我們的根。這是一個民族情感的體現。這個民族使偉大的贊比西河因以得名。幾個世紀前,我們的祖先赤身露體,趕著羊群,進入贊比西河。體質差的都喪了命,被漩渦捲走或餵了河裡的鱷魚。但是渡過河活下來的都變得更加剽悍健壯。一個班圖人死的時候,isiko就要求家屬躲到森林裡去,這樣整個部落就能避免悲傷。isiko對奴顏婢膝的奴隸表示蔑視,相信一個人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對任何人,不卑不亢。你聽說過約翰·坦戈·傑巴武這個人嗎?」他懷著敬意提起這個名字。
  「沒聽說過。」
  「你一定會聽到的,麥格雷戈先生,」班達肯定地說,「你一定會聽到的。」班達又換了一個話題。
  傑米開始對班達產生一種敬慕之意。最初,兩人都懷有戒心。現在傑米得學會去信任一個幾乎要把他致於死地的人,而班達也必須學會去信賴一個世敵——一個白人。同傑米遇見過的大部分黑人不一樣,班達有文化。
  「你在哪兒上的學?」傑米問。
  「我沒上過學。我從小就幹活。是我的奶奶教我的。她是一個布爾教師的傭人。她學會了讀書寫字,也教會了我。我一輩子都感激她。」
  一個星期六傍晚下班以後,傑米第一次聽到在大納馬誇蘭有一塊納米比沙漠。傑米和班達在碼頭上那所廢棄的倉庫裡吃著班達母親做的燜黑斑羚肉。肉不錯,但傑米覺得味道有點怪。儘管這樣,他還是把碗裡的羚肉吃得精光。他靠在舊麻袋上問班達。
  「你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范德默韋的?」
  「那是我在納米比沙漠一片海灘上幹活的時候。那兒歸他和另外兩個合夥人所有。他剛剛霸佔了某個可憐的挖鑽石人的股份,到那兒視察他的財產。」
  「既然范德默韋這麼有錢,為什麼他還要經營那個鋪子?」
  「這家鋪子是他的釣餌。是他把新來的挖鑽石的人騙到他那兒去的手段。靠這種手段,他越來越富了。」
  傑米想到自己也曾被輕而易舉地欺騙過。他曾是多麼天真!他記得瑪格麗特那張鵝蛋臉,當時她說過:「我父親也許是能幫助你的人。」他曾以為她不過是個孩子,直到注意到她的Rx房——傑米突然跳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容,上翹的嘴唇使他臉頰上的傷疤微微抖動。
  「告訴我你怎麼會去為范德默韋工作的?」
  「有一天,他帶著女兒到海灘來——她那時大約十一歲——我想她老坐著厭煩了,所以走到水裡,不料潮水淹沒了她。於是我跳入水中,把她拉了出來。但是我覺得范德默韋當時想殺死我。」
  傑米盯著他問:「為什麼?」
  「因為我抱了她。倒不因為我是黑人,而是因為我是個男人。他受不了任何男人碰他的女兒。最後有人使他緩和下來,提醒他是我救了他女兒的命。他就把我帶到克裡普德裡夫特當他的傭人。」班達遲疑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過了兩個月,我妹妹來看我。」他的聲調異常平靜。「她和范德默韋的女兒同齡。」
  傑米感到無話可說。
  最後,班達打破了沉寂。「我當時應該待在納米比沙漠的。工作很輕鬆。我們沿著海灘邊爬邊挖鑽石,放進小鐵罐裡。」
  「等一等。你是說鑽石就埋在沙土的表層嗎?」
  「正是,麥格雷戈先生。但是把你轉的念頭忘掉罷。沒人能靠近那塊地方。那是在海邊上,波濤有三十英尺高。他們不必費心去保衛海岸。許多人都想渡海去試試,可都被礁石或海浪送了命。」
  「准有什麼別的法子可以到那兒。」
  「沒有。納米比沙漠是沿海岸伸展的。」
  「那鑽石礦的進口什麼樣?」
  「有一座守望塔和一道鐵絲網。鐵絲網後面有帶槍的警衛和警犬,它們能把人撕成碎片。他們還有一種叫地雷的玩意兒。在鑽石礦到處都埋了地雷。如果你沒有佈雷圖,就會被炸成碎片。」
  「鑽石礦有多大?」
  「大約延伸三十五英里。」
  有三十五英里的鑽石就躺在沙地上……「我的天啊!」
  「你不是第一個為納米比沙漠裡的鑽石礦激動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撿到過那些想乘船到那兒去、結果被礁石撞得粉碎的人的遺物,我看到過有人走錯一步,被地雷炸死;我也親眼見到過那些警犬咬斷人的咽喉的情景。麥格雷戈先生,把鑽石礦忘掉吧。我在那裡待過,進不去出不來——甭想活著進去,也甭想活著出來。」
  那天晚上,傑米不能成眠。老是想著范德默韋佔有的那三十五英里的海灘,滿地是閃閃發光的巨大鑽石將被范德默韋佔為己有。他想到了大海、險惡的礁石、致人死命的惡犬、巡邏的警衛和星羅棋布的地雷。他不怕危險,不怕死。他只怕還來不及對范德默韋報仇就死去。
  下一個星期一,傑米走進一家繪圖商店,買了一張納馬誇蘭地圖。納馬誇蘭位於南人西洋沿岸,北至呂德裡茨,南至奧蘭治河港灣,鑽石海岸就在這一帶。地圖上用紅色作了標記:SPERRGEBIET——禁區。
  傑米一次又一次地研究地圖上這一區域的每一個細節。南美與南非之間相隔三千英里的大洋,一路無遮無擋,風浪的全部衝擊力量都集中在南人西洋海岸邊的那些險峻的礁石上。沿海岸線南邊四十英里的地方,是一個開闊的海灘。「一定就是那些可憐的小子放船進入禁區的地方。」傑米推斷。只要看看地圖,他就明白為什麼海岸邊不配備警衛人員了,因為要在礁石上登陸是不可能的。
  傑米又把注意力轉向進入鑽石礦的陸路。據班達說,整個地區拉著鐵絲網,武裝人員一天二十四小時巡邏。入口處是一個瞭望哨。即使有人設法躲過瞭望哨,溜進鑽石礦,還有地雷和警犬在等著他呢!
  傑米第二天碰到班達問道:「你說礦上還有一張佈雷圖?」
  「在納米比沙漠?監工手裡有地圖,因為他們要領著挖鑽石的人幹活。一個跟著一個走,免得碰著地雷。」他眨著眼睛,回憶著往事說,「有一天我叔叔在我前面走,他被石頭絆了一下,倒在一枚地雷上。他被炸得血肉橫飛,幾乎沒有什麼遺骸帶回家鄉。」
  傑米不寒而慄。
  「此外還有海霧,麥格雷戈先生。你不到納米比,見不到這種海霧。海霧從海洋上滾滾而來,刮遍沙漠和山脈,沿路把一切東西都刮得一乾二淨。如果你遇到了這種海霧,你根本不敢動彈。那時佈雷圖也毫無用處,因為你辨別不清前進的道路。每個人都只有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直等到霧散去。」
  「海霧要持續多久?」
  班達聳了聳肩,「有時幾個小時,有時好幾天。」
  「班達,你看到過佈雷圖嗎?」
  「佈雷圖有人嚴加看管。」一種焦慮的神情掠過了他的臉。「我再對你說一遍,沒有人能做成你腦子裡想的事。偶爾工人想把鑽石偷運出來,結果被吊死在樹上。那裡專門有一棵吊人的樹,這是公司對那些想偷鑽石者的警告。」
  看來事情是全無可能。即使他能設法溜進范德默韋的鑽石礦,也沒法子出來。班達的話是對的。他應該把這些都忘掉。
  第二天,他又問班達:「工人下班後,范德默韋用什麼辦法防止工人偷鑽石呢?」
  「工人都要被搜身。警衛把工人扒得一絲不掛,仔細搜查他們身上每一個孔穴。我看到過,有些工人割破大腿,想把鑽石藏在裡面偷運出來。有些人摳掉他們的臼齒,把鑽石放在裡面。他們已用盡了你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他看了傑米一眼說,「如果你要活,就把鑽石礦的念頭從你腦子裡打消了吧。」
  傑米想放棄這個念頭。但是這個念頭不時在他的腦海裡出現,困擾著他。范德默韋的鑽石就埋在沙土表層等待人去挖。這些鑽石在等著他。
  那天晚上,傑米想出了解決辦法。在沒見到班達前,他已急不可耐了。他見到班達就開門見山地問:「告訴我關於想登上海灘的那些船的情況。」
  「哪方面情況?」
  「他們用的是哪種船?」
  「你可以想到的各色各樣的船都有。縱帆船、拖船、大機帆船和帆船。還有四人用的划艇。我在鑽石礦工作的那一陣,那裡有過六七回撞運氣的。礁石把船撞成碎片,每個人都淹死了。」
  傑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沒有人試過救生艇?」
  班達盯著他。「救生艇?」
  「是的。」傑米越加激動起來,「你考慮一下。沒有人能使船到達岸邊,原因是他們的船底被礁石撞碎的緣故。但是救生艇可以漂過這些礁石,直接到達岸邊。出來也可以用同樣的辦法。」
  班達看了傑米好一陣子。他開口時,聲調有了明顯的變化。「麥格雷戈,你的主意也許管用……」
  開始時像個遊戲,像一道無解的智力題,終於找到了可能的解決辦法。但傑米和班達越討論越興奮。開始時只是閒談,逐漸形成了一個行動計劃。由於鑽石埋在沙土表層,所以不需要工具。他們打算在離禁區以南四十英里外的無人海灘,建造自己的帶帆救生艇。他們能在深夜試航,周圍沒有人會注意他們。那裡海岸無人警戒,也沒有地雷,警衛人員只是在內陸巡邏。他們兩個人可以盡情地在海灘上撿鑽石,能帶多少就撿多少。
  「我們可以在天亮前離開,」傑米說,「口袋裡裝滿范德默韋的鑽石。」
  「我們怎麼離開呢?」
  「怎麼進去就怎麼離開。我們可以把救生艇划過礁石,劃到公海,隨後揚帆,自由自在地回家。」
  傑米具有說服力的話語,漸漸解除了班達的疑慮。他試圖在計劃中挑毛病,每次提出疑難,傑米就來一一加以解決。這個計劃可能管用。計劃最誘人之處在於簡單明瞭,而且事實上是連一個子兒也不用花,只是使人高度緊張,要十分小心。
  「我們需要的是一條裝鑽石的大口袋。」傑米說。他的熱情給人以感染。
  班達露齒微笑。「讓我們做兩條大口袋吧。」
  第二個星期,他們悄悄地辭掉了工作,乘上一輛牛車向諾洛錫港口奔去。諾洛錫是他們要去的那個禁區南面四十英里外的海濱村子。
  他們到了諾洛錫,朝周圍觀察了一下。村子既小又原始,街上儘是棚屋和馬口鐵皮搭成的小房,店舖也少得可憐。白色的海灘尚未開發,一直伸向遠方。這裡沒有礁石,風浪平緩,輕輕地拍打著海岸。這的確是他們乘救生艇出海的極好場所。
  鎮子裡沒有旅館,但是傑米在集市上租到了一間房子。班達在黑人居住區也找到了住地。
  「我們得找一個地方秘密地建造救生艇。」傑米對班達說,「不能讓任何人向當局告密。」
  那天下午,他們走過一個廢棄的倉庫。
  「這個地方倒很不錯,」傑米斷定說,「咱們就在這兒造救生艇。」
  「還不行,」班達告訴他,「我們得等一等。買一瓶威士忌酒吧。」
  「做什麼用?」
  「你會明白的。」
  第二天早晨,當地警察局長來拜訪傑米。他面色紅潤,五大三粗,大鼻子上佈滿了血點,洩露出酒徒身份。
  「早上好,」他跟傑米打招呼說,「我聽說我們這兒來了一個客人。我想順便來轉一下,和你打個招呼。我是警官芒迪。」
  「我叫伊恩·特拉維斯。」傑米回答說。
  「到北方去?特拉維斯先生。」
  「去南方,我和僕人要去開普敦。」
  「啊,我也在開普敦待過。那個地方可是大得要命,也鬧得要命。」
  「不錯。能請你喝杯酒嗎,警察先生?」
  「我值勤時從來不喝酒。」警察芒迪停頓一下,作出了決定。「不過,就這麼一回。我想按特殊情況處理吧。」
  「好啊。」傑米拿出了威士忌,很納悶班達怎麼能估計到這一點。他把大約高三英吋的威士忌酒倒進一個骯髒的漱口杯,遞給了警察。
  「謝謝你,特拉維斯先生。你的酒呢?」
  「我不能喝酒,」傑米說,顯出懊悔的樣子,「得了瘧疾。所以我要去開普敦,去治療一下。我在這兒待幾天,休息休息。旅行對我來說非常辛苦。」
  警察芒迪打量著他。「你看起來很健康。」
  「你應當看看我發病時的樣子。」
  警察的酒喝光了,傑米又給他倒了一杯。
  「謝謝你。我再喝一杯,請別介意。」他又一口喝下了第二杯,站了起來。「我得去了。你說你和你的傭人一兩天之內就動身?」
  「只要我覺得身體好一點了,就動身。」
  「禮拜五我再回來看你走了沒有。」警察芒迪說。
  那天晚上,傑米和班達在那個廢倉庫裡開始造救生艇。
  「班達,你造過救生艇沒有?」
  「喔,說實話,麥格雷戈先生,沒有造過。」
  「我也沒有造過。」兩個人相互看著。「造起來有多難?」
  他們從市場後面偷了四隻能盛五十加侖油的空木桶,帶回了倉庫。他們先把木桶排列成正方形,然後拿來四個板條箱,扣在每個木桶上面。
  班達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我看這不像救生艇。」
  「我們還沒有做完呢。」傑米要他放心。
  他們沒有厚木板,只能用手邊的材料湊合成救生艇的艙室,如臭木枝、開普敦海灘邊的大山毛櫸樹枝和大橡樹上的葉子等。他們又用大麻繩把各部分緊緊地捆住,仔細扎牢了每個結。
  他們造成之後,班達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還是不像救生艇。」
  「我們把帆掛起來之後,也許會好一點。」傑米肯定地說。
  他們又把一棵倒在路邊的黃木做成桅桿,挑選其中兩根比較扁的枝條做成槳。
  「現在要做的就是帆了。我們得趕快做好它。我想今天晚上就離開這兒。警察局長芒迪明天還要到這兒來。」
  做帆的材料是班達找到的。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晚,帶回來一大塊藍布。「這塊布怎麼樣,麥格雷戈先生?」
  「好極了。你怎麼搞到的?」
  班達露齒笑了笑。「別問了,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他們在支架上掛起了一面方帆,有帆桁和帆下桁,最後一切準備就緒。
  「我們在凌晨2點鐘出發,那時村子裡的人還在睡覺。」傑米告訴班達說,「現在到2點鐘之前,我們最好休息一會兒。」
  但是兩個人誰也睡不著。每個人心裡都為即將從事的冒險而激動萬分。
  凌晨2點,他們又在倉庫會面。兩人都是既急切又帶著未說出的害怕。面前是一次或者使他們發財或者使他們遭滅頂之災的旅行。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該出發了。」傑米宣佈說。
  他們走到外面,周圍夜深人靜。頭頂上是一片藍色的天穹。一鉤銀月高懸空中。「好,」傑米想,「今晚月光不大明亮,沒有人會看見我們出發的。」他們的時間表有點複雜:必須在深夜離開村子,使別人不知道,在第二天夜間抵達鑽石礦,以便溜進礦區,然後在第三天清晨之前安全返回海面。
  「班固拉潮流在下午晚些時候就會把我們送到鑽石礦,」傑米說,「但是我們白天不能動。必須在海上等到天黑。」
  班達點頭同意。「我們可以藏在遠離海岸的小島旁。」
  「什麼島?」
  「有十個島,水銀島、葡萄乾布丁島、伊克波特島……」
  傑米露出奇怪的神情。「葡萄乾布丁島?」
  「還有烤牛排島。」
  傑米拿出皺巴巴的地圖,查找起來。「地圖上沒有標出這些島的位置。」
  「它們都是鳥糞島。英國人收集這些鳥糞做肥料。」
  「島上有人住嗎?」
  「沒法住。臭氣熏天,人受不了。有些地方鳥糞厚達一百英尺。政府讓流浪漢和囚犯去挖鳥糞。有些人就死在島上,屍體無人照管就扔在那裡。」
  「好吧,我們就藏在那裡。」傑米作出決定說。
  他們兩人悄悄地打開倉庫的門,不聲不響地想把救生艇抬起來。艇太重,很難抬動。他們累得滿頭大汗,試了又試,結果還是無濟於事。
  「你等一等。」班達說。
  他趕緊走了出去。過了半小時,他帶回一根很長的圓木。「我們用它試試。我撬起一頭,你把木頭塞到下面。」
  傑米看到班達把救生艇的一頭高高地撬了起來,對他的力氣之大很驚奇。傑米很快地把木頭塞進救生艇下面。這樣,他們兩人把救生艇的尾部抬了起來,艇在木頭上很快地滑行。等圓木從艇尾滾出後,重新塞進去再滾。這項勞動非常辛苦,總算把救生艇弄到了海灘邊,這時他們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了。這項活動所花的時間遠比傑米估計的要長。天空已露出魚肚白。無論如何要在村民發現他們之前離開,否則村民們就會去報告。傑米迅速繫好帆,又檢查了一遍,看看一切是否妥當。這時他有一種迷惑之感,似乎把什麼忘掉了。他突然意識到什麼在困擾著他,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來。
  班達看著他,感到十分奇怪。「有什麼好笑的事?」
  「以前我找鑽石的時候,帶了近一噸重的工具之類的東西。現在我只帶了一個指南針。看來好像太輕而易舉了。」
  班達輕聲地說:「我不認為這會是我們面前的問題。麥格雷戈先生。」
  「從現在起,你叫我傑米吧。」
  班達搖搖頭,顯出奇怪的表情。「你確實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家。」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該死的——他們也就只能吊死我一次。」他在嘴唇上喃喃地試著念傑米的名字,接著響亮地念了出來:「傑米。」
  「咱們走吧,取鑽石去。」
  他們把救生艇從沙灘推進淺海,兩人跳上了艇,用槳划了起來。他們花了幾分鐘才適應這條奇怪的東搖西晃的船隻。好像坐在漂浮的木塞上,但似乎還管事。救生艇走得很好,沿著湍急的水流迅疾地向北方駛去。傑米升起了帆,艇很快經過淺海到了大海深處。這時,村民們都醒了,但救生艇已消失在地平線。
  「我們幹成了!」傑米說。
  班達搖搖頭說:「事情還沒完啊!」他把手伸進了冰冷徹骨的班固拉潮流中。「才剛剛開始呢。」
  他們繼續向前航行,往北經過亞歷山大灣和奧蘭治河河口,一路上渺無人跡,只有一排排返巢的開普老水鴉和鮮艷的大火烈鳥。他們雖然帶著幾罐頭牛肉和一些冷飯,一些水果和兩小罐水,由於神經過度緊張,一點也吃不下。傑米不願意老是為未來的種種危險揪心,可是班達卻做不到這一點。因為他在那兒待過。那些帶著槍支和惡狗的警衛人員,把人炸得血肉橫飛的地雷,他還記憶猶新。他也奇怪自己怎麼會同意捲進這一發瘋似的冒險行徑。他仔細地凝視著這個蘇格蘭人,想著:「他是更大的傻瓜。如果我死的話,我是為我妹妹而死的。他呢,他為啥而死呢?」
  中年時分,鯊出現了。大約有六七條,它們的尖鰭滑水而過,急速地朝救生艇游來。
  「黑鯊,」班達說,「是吃人的鯊魚。」
  傑米注視著鯊魚靠近救生艇。「我們該怎麼辦?」
  班達緊張地嚥了一口唾沫。「傑米,坦白地講,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碰到這玩意兒。」
  一條鯊魚的背猛撞救生艇,幾乎使它傾覆。兩人趕緊抓住桅桿,站穩身子。傑米拿起一根槳,朝鯊魚打去,槳轉眼就被咬成了兩半。此時鯊魚包圍著救生艇,懶洋洋地轉圈游動。它們巨大的軀體在小船邊蹭著。每蹭一次就使救生艇危險地傾斜一回,小艇隨時都會傾覆。
  「在被它們弄到水裡前,咱們得擺脫它們。」
  「用什麼來擺脫它們呢?」班達問。
  「給我一聽牛肉。」
  「你在開玩笑。一聽牛肉滿足不了它們。它們要吃我們。」
  救生艇又被撞了一下,搖晃個不停。
  「牛肉罐頭!」傑米叫了起來,「快!」
  班達馬上把一聽牛肉放到傑米手裡,這時救生艇又東搖西晃起來。
  「把罐頭打開一半,快!」
  班達拿出隨身帶的小刀,把罐頭打開一半。傑米從他手裡拿過來。罐頭撕裂的尖利金屬邊緣紮著他的手。
  他跪在救生艇邊上等著。幾乎是頃刻間,一條大黑鯊游近救生艇,張開大嘴,露出一排兇惡的牙齒。傑米瞄準鯊魚眼睛,舉起雙手,用盡所有力氣,把撕裂的金屬邊緣朝著鯊魚眼睛猛力劃去。鯊魚從水裡鑽了出去,露出了巨大的身軀,救生艇有一剎那豎立起來,周圍頓時出現一片染成紅色的海水。鯊魚群游向受傷的同類,周圍海水一片翻騰。它們把救生艇忘掉了。傑米和班達看到大鯊魚群把那條受傷的鯊魚撕成碎片。這時救生艇行駛得越來越遠,最後鯊魚群在視野裡消失了。
  班達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細聲慢語地說:「有朝一日我要把今天的情況告訴我的兒孫們。你認為他們會相信嗎?」
  他們放聲大笑起來,直到眼淚掛滿了二人的面頰。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傑米看著懷表。「我們應該在午夜光景抵達鑽石灘。太陽6點15分升起。這就是說我們有四個小時撿鑽石,兩個小時回到海上溜掉。四個小時夠不夠,班達?」
  「一百個人一輩子也花不完你四個小時能在那島上撿到的鑽石。我只希望我們能活到能撿回一些鑽石……」
  之後,他們順著風和潮水,向北平穩地航行著。臨近傍晚時,一個小島朦朧地出現在前面。當他們靠近小島時,氨氣的臭味越來越重,熏得他們滿臉都是淚水。現在傑米知道為什麼無人住在這裡了。惡臭難以忍受。儘管這樣,對他們來說,這倒是隱蔽到夜幕降臨的好地方。傑米把帆稍作調整,小救生艇撞在這低平小島的岩石岸邊。班達把小艇捆好,兩人就登上了岸。整個小島棲滿了上百萬隻鳥,什麼水老鴉、鵜鶘、企鵝和火烈鳥。空氣裡充滿了嘰嘰喳喳的鳥聲,吵得人連呼吸也感到困難,他們走了六七步,就陷入齊到大腿深的鳥糞層裡。
  「咱們回救生艇吧。」傑米氣喘吁吁地說。
  班達一聲不吭,跟著他走。
  他們正要返回時,一排火烈鳥飛到空中,地上頓時留出一片空地。三個男人躺在那裡。看不出他們死了多久。由於空氣中的氨氣的緣故,屍體保存得很好,不過頭髮都已變成了鮮紅色。
  過了一分鐘,傑米和班達回到救生艇,又出海了。
  他們在海邊停泊,降下了帆,等待著。
  「我們在這裡等到深夜,然後再進去。」
  他們坐在一起默不作聲,各自準備應付前面可能發生的情況。夕陽西下,把黃昏的天空染得絢麗多彩,彷彿是瘋藝術家的一幅力作。突然,他們被黑幕籠罩了。
  他們等了兩個多小時,傑米再次升起了帆。救生艇又開始朝東邊那目不可及的海岸駛去。在他們頭上,雲影流動,薄薄的月光慢慢暗淡下來。救生艇加速行進。兩人已能依稀地看見遠處海岸模糊的輪廓。風刮得更大了,扑打在帆上,使救生艇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駛去。不一會兒,他們已能清楚地看到土地的輪廓,一堵岩石的護牆。甚至已能從遠處看到波濤泛著白色的浪花扑打在礁石上,並聽到由此發出的轟然聲響。遠望就令人不寒而慄。傑米不知道小艇靠近時又會是一番什麼情景。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而語:「你能肯定海灘邊沒有警衛嗎?」
  班達沒有回答,用手指著前面的礁石。傑米知道他的意思。這些礁石本身就比任何人所能設下的陷阱更加險惡。它們是海的保護者,從不放鬆警惕,從不入睡。它們平靜地躺在那裡,等候犧牲品上鉤。「好吧,」傑米想,「我們要越過你。我們要從上面漂過去。」
  救生艇已經載著他們走了這麼遠,還將載他們走完餘下的路程。海岸正在向他們迎面撲來,他們開始聞到巨大海浪帶來的濃重的成腥味。班達緊緊地抓住桅桿。
  「我們行駛得相當快。」
  「別著急,」傑米再次要他放心,「等再靠近一點,我就把帆放下,這樣可以減速,比較順利和方便地通過礁石。」
  風浪的勢頭在加強,使救生艇向令人生畏的礁石急速地撞去。傑米很快地估計了一下距離,認為即使不掛帆,波浪也會把他們帶到岸邊。他趕緊下帆。即使如此,速度仍然沒有減慢。救生艇已完全被巨大的海浪所驅使,失去了控制,在一個接一個的波浪中搖晃。救生艇受到猛烈的撞擊,以致他們只能雙手緊緊地抓住桅桿不放。傑米已估計到要進入採礦地是很困難的,但卻完全沒料到此刻面對的是如此激烈的渦流。礁石清晰地顯現在他們眼前。他們能看到波浪撲上凹凸不平的岩石,又激起巨大的狂濤。要使計劃成功,就必須使救生艇能完好無損地越過礁石,之後才能用它逃離。沒有救生艇,他們只有束手待斃。
  現在他們正被波濤的可怕力量推動著衝向礁石。狂風怒吼,震耳欲聾。救生艇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波濤高高地拋在空中,之後又被它拋向岩石。
  「要抓住,班達!」傑米大聲叫著,「我們正在朝裡進呢!」
  巨浪像沖走一根火柴一樣,輕而易舉地把救生艇托起,把它帶向海岸,越過礁石。兩人緊緊抓住小艇,同可能把它們拋入水中的狂暴力量進行著生死搏鬥。傑米朝海中一望,瞥見底下那些像刀刃般鋒利的礁石。波浪再推動一下,他們就能越過礁石,安全抵達岸邊。
  正在這時,突然發出一陣開裂聲,原來礁石刮了艇底的一個木桶,把它刮掉了。救生艇劇烈晃動,接著另一個木桶也掉了,緊接著又是一個。狂風、驚濤和吃人般的礁石把救生艇當作一個玩具那樣地耍弄著,忽而向前推,忽而向後拖,再不然就把小艇拋在空中打轉。傑米和班達感到他們腳下的厚木板已在裂開了。
  「跳!」傑米喊道。
  他跳入救生艇旁的水中,一股巨浪把他捲起,又以彈射的速度把他拋向海灘。他週身被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牢牢地控制著。他對周圍發生的一切已完全失去控制,成為波濤的一部分。波浪沖過他的頭頂,湧過他的身下,又灌進他的口中。他的身子扭成一團翻來翻去,肺好像要爆炸似的。他腦子裡開始金星四迸。傑米想,我正在下沉。接著他被推上了沙岸。傑米躺在那兒,透不過氣來,他竭力呼吸,肺裡充滿了冰涼清新的海上空氣。他的胸部和大腿都被沙土擦傷,衣服已成碎條。他慢慢地坐了起來,向周圍張望一下,看看班達在哪裡。班達正蜷縮在十碼遠的地方,吐著海水。傑米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他走去。
  「你沒事吧?」
  班達點點頭。他打著哆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傑米。「我不會游泳。」
  傑米扶他站了起來。兩人轉過身子看了礁石一眼,沒有看到救生艇的影子。它在狂暴的海洋中被撕成了碎片。他們已經到了鑽石礦。
  可是,沒有辦法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