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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

    這一天在蕭瑟與寒冷中破曉了。一堵灰黯的光線組成的移動的牆從東北方向挨近過來,它沒有稀釋成為潮氣,卻像是分解成為坐埃似的細微。有毒的顆粒,當迪爾西打開小屋的門走出來時,這些顆粒象針似的橫斜地射向她的皮肉,然後又往下沉澱,不像潮氣倒像是某種稀薄的。不太肯凝聚的油星。迪爾西纏了頭巾。還戴了一頂硬僵僵的黑草帽,穿了一條紫醬色的絲長裙,又披上一條褐紅色的絲絨肩中,這肩中還有十條骯裡骯髒說不出什麼種類的毛皮鑲邊。迪爾西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著陰雨的天空仰趙她那張被皺紋劃分成無數個小塊的癟陷的臉,又伸出一隻掌心柔軟有如魚肚的枯槁的手,接著她把肩中撩開,細細審視他的長裙的前襟。
    那條長裙無精打采地從她雙肩上耷拉下來,滑過她那對松垂的Rx房,在她突出的腹部處繃緊。然後又鬆了開來,再往下又微微脹起,原來她在裡面穿了好幾條內褲。等春天過去,暖和的日子呈現出一派富麗堂皇、成熟豐收的色彩時,她會把內褲一條一條脫掉的。她原先是個又胖又大的女人,可是現在骨架都顯露出來,上面鬆鬆地蒙著一層沒有襯墊的皮,只是在肢脹似的肚子那裡才重新繃緊,好像肌肉與組織都和勇氣與毅力一樣,會被歲月逐漸消磨殆盡似的。到如今只有那副百折不撓的骨架剩了下來,像一座廢墟,也像一個里程碑,聳立在半死不活。麻木不仁的內臟之上,稍高處的那張臉讓人感到彷彿骨頭都翻到皮肉外面來了。那張臉如今仰向麗雲在飛她的天空,臉上的表情既是聽天由命的,又帶有小孩子失望時的驚愕神情。最後,她終於轉過身子,回進屋子,並且關上了門。
    緊挨著門的泥地光禿禿的。它有一層綠銹的色澤。彷彿是得自一代又一代人光腳板的蹭擦,古舊的銀器和墨西哥人房屋用手抹上灰泥的牆壁上也有這樣的色澤一小屋旁邊有三棵夏季遮蔭偽桑樹。毛茸茸的嫩葉——它們日後會長得像巴掌般寬闊而穩重——展平在氣流中,在一起一伏地飄浮著。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對慳鳥,像鮮艷的布片或碎紙似的在急風中盤旋翻飛,最後停棲在桑樹上,它們翹起了尾巴大聲聒噪著,在枝頭上下顛簸。它們對著大風尖叫,大風把這沙嘎的聲音也像席捲布片、碎紙似地修地捲走。接著又有三隻慳鳥參加進來,翹起了尾巴尖叫著,在扭曲的樹枝上顛簸了好一陣。小屋的門打開了,迪爾西再次走了出來,這回頭上扣了一頂男人戴的平頂呢帽,加了一件軍大衣,在大衣破破爛爛的下擺下面,那件藍格子布的裙子鼓鼓囊囊的,在她穿過院子登上廚房的台階時,裙子的破衣邊也在她身後飄蕩。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現了,這回拿了一把打開的傘。她迎風斜舉著傘,穿過院子來到柴堆旁,把傘放下,傘答張著。馬上她又朝傘撲去,抓住了傘,握在手裡,朝四周望了一會兒。接著她把傘收攏,放下,將柴禾一根根放在彎著的臂彎裡,堆在胸前,然後又拿起傘。好不容易才把傘打開,走回到台階那兒,一邊顫顫巍巍地平衡著不讓柴禾掉下,同時費了不少勁把傘合上。最後她把傘支在門角落裡。她讓柴禾落進爐子後面的柴禾箱裡,接著脫掉大衣和帽子,從牆上取下一條髒圍裙,繫在身上,這才開始生火。她把爐條通得嘎拉嘎拉直響,把護蓋弄得啪哩啪啦直響。她這樣幹著的時候,康普生太太在樓梯口喊起她來了。
    康普生太太穿著一件黑緞面的棉睡袍,用手把衣服在下巴底下捏緊,另外那隻手拿著一隻紅膠皮的熱水袋。她站在後樓梯的頂上,很有規律。毫無變化地一聲聲呼喚著「迪爾西」。她的聲音傳下枯井般的樓道,這樓道落入一片漆黑中,接著遇上從一扇灰暗的窗戶裡透進來的微光。「迪爾西,」她喊道,沒有抑揚頓挫,沒有重音,也一點不著急,好像她壓根兒不期待回答似的。「迪爾西。」
    迪爾西應了一聲。手也停下來不再擺弄爐子了。可是還沒等她穿過廚房,康普生太太又叫喚了,不等她穿過餐廳腦袋襯在窗口透進來的那片灰濛濛的光的前面,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行啦,」迪爾西說,「行啦,我來了。「有了熱水我馬上就給您灌。」她提起裙子登上樓梯,她那龐大的身軀把灰濛濛的光線全部擋掉了。「把熱水袋放在那兒,回去睡吧。」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康普生太太說。「我醒了躺在床上至少有一個鐘頭了,卻聽不見廚房裡有一點點聲音。」
    「您把它放下回去睡您的,」迪爾西說。她費力地爬上樓梯,氣喘吁吁,身軀像一大團不成形的東西。「我一分鐘裡就把人生好,兩分鐘裡就把水燒熱。」
    「我在床上躺了至少有一個鐘頭了,」康普生太太說。「我還以為也許你要等我下了樓才生火呢。」
    迪爾西來到樓梯口,接過熱水袋。「我馬上就沖,」她說。「勒斯特今兒早上睡過頭了,昨兒晚上看戲一直看到半夜。我只好自己生火。您快回去吧,要不沒等我準備舒齊全屋子的人都要給您吵醒了。」
    「既然你答應讓勒斯特去玩,那只好自己多受點罪啦,」康普生太太說。「傑生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你知道他要不高興的。」
    「他去看戲又沒花傑生的錢,」迪爾西說。「那一點不惺。」她繼續往樓下走去。康普生太太口進自己的房間。等她重又在床上躺下了,她還能聽到迪爾西下樓的聲音。她的動作遲緩得叫人難以忍受,難以置信,要不是一下子被食品間那扇門啪哩啪啦的響聲蓋過聽不見了,真會叫人發瘋的。
    她走進廚房,生好火,開始準備早飯。干到一半,她放下手裡的活兒,走到窗前朝自己的小屋望去,接著她來到門口,打開門,對著飛快流動的冷空氣嚷了起來:
    「勒斯特!」她喊道,站定了諦聽,側著臉以避開風頭,「你聽見沒有,勒斯特?」她傾聽著,正準備張開嘴大聲叫喊,看見勒斯特從廚房拐角處踅出來了。
    「姥姥?」他說,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也未免顯得太清白無辜了,以致迪爾西好幾分鐘一動不動地站著低下頭來端詳他,她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驚訝了。
    「你上哪兒去啦?」她說。
    「沒上哪兒呀,」他說。「就在地窖裡呀。」
    「你去地窖幹什麼?」她說。「別站在雨頭裡,傻瓜,」她說。
    「我啥也沒幹呀,」他說。他走上了台階。
    『你敢不抱上一堆柴禾就進這扇門!」她說。「我已經替你搬了柴禾,生了火了。昨兒晚上我不是關照過你,不把一箱子柴禾裝得滿滿登登的就別出去嗎?」
    「我裝了,」勒斯特說,「我真的裝滿了。」
    「那麼柴禾到哪兒去啦?」
    「那我不知道。我可沒拿。」
    「哼,你這會兒去給我把箱子裝滿,」她說,「裝滿了就上樓去照看班吉。」
    「她關上門。勒斯特向柴堆走去。那五隻慳鳥在屋子上空盤旋。尖叫,接著又在桑材上停棲下來。他瞅著它們。他撿起一塊石子扔了過去府,」他說,「滾回到你們的老家去,回地獄去吧。還沒到星期一哪。」
    他抱了山那麼高的一大堆柴禾。他看不見前面的路,跌跌撞撞地走致台階前。跨上台階,毛毛騰騰地撞在門上,柴禾一根根的掉了下來,這時迪爾西走過來給他開門,他跌跌撞撞地穿過廚房。「你啊,勒斯特!」她喊道,可是他已經嘩地一下子把柴禾都扔到木箱裡去了,發出了雷鳴般的轟隆聲。「嗨!」他說了一聲。
    「你想把整個宅子的人都吵醒還是怎麼的?」迪爾西說。她給了他的後腦勺一巴掌。「快到樓上去給班吉穿衣服。」
    「好咧,您哪,」他說。他朝通向院子的那扇門走去。
    「你上哪兒?」迪爾西說。
    「我想最好還是繞到屋前走大門進去,兔得吵醒卡羅琳小姐他們。」
    「你聽我的,走後樓梯,上去給班吉穿好衣服,」迪爾西說。「好,去吧。」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他轉回來從通往餐廳的門走出去。過了一會。門也不晃動了。迪糧西開始做餅乾。她一面在和面的案板上來回抖動篩子,一面唱起歌來,先是小聲亂哼哼,沒有固定的曲調與歌詞,是支重複、哀傷、悲切、質樸的歌子,這時候,細細的麵粉象雪花似的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案板上。爐子已經使房間裡有了一些暖意,並且讓廚房裡充滿了火焰的呢喃聲。過了一會兒,她的歌聲響亮些了,好像她的聲音也因溫度升高而解凍了,這時候,康普生太太又在宅子裡叫喚她了。迪爾西仰起了臉,似乎她的目光能夠而且確乎穿透了牆壁與天花板,看到了那個穿棉睡袍的老太太站在樓梯口,在機械地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
    「哦,老天爺呀,」迪爾西說。她放下篩子,撩起圍裙的下擺擦了擦手,從椅子上拿起她方才放在那兒的熱水袋,又用圍裙包在壺把上,水壺已經在微微噴出熱氣了,一會兒就得,」她大聲喊道,「水這會兒剛有點熱。」
    不過,康普生太太這回倒不是要熱水袋。迪爾西象拎著一隻死雞似的捏往熱水袋的脖頸,來到樓梯口朝上張望。
    「勒斯特沒在樓上他房裡?」她說。
    「勒斯特壓根兒沒進這幢樓。我一直躺在床上等著聽他的腳聲。我知道他會晚來的,不過我希望他別太晚,免得讓班吉明吵醒傑生,傑生一星期也只有一天能睡個懶覺。」
    「您自個兒一大早就站在樓廳喊這喊那,就不怕把別人吵醒?」迪爾西說。她開始步履艱難地往樓上爬。「半小時之前我就差那小子上樓了。」
    康普生太太瞧著她,一隻手在下巴那兒捏緊了睡袍的領口。」你現在幹什麼去?」她說。
    「給班吉穿好衣服,帶他下來到廚房去,在那兒他就吵不著傑生和昆丁了,」迪爾西說。
    「你早飯還沒做嗎?」
    「我一邊兒對付著做吧,」迪爾西說。「您還是回床上去等勒斯將來給你生火吧。今兒早上可冷呢。」
    「我知道,」康普生太太說,「我一雙腳都凍冰了。就是因為腳冷才把我凍醒的。」她一直瞧著迪爾西上樓,這又花了她不少時間。「你知道要是早飯開晚了傑生會發火的,」康普生太太說。
    「我可沒法同時做兩件事情,」迪爾西說。「您快回到床上去吧,不然您又要給我添麻煩了。」
    「要是你為了給班吉明穿衣服而把別的事都撂下,那讓我下樓來做早飯得了。你不是不知道,早飯開晚了傑生會怎麼樣。」
    「您弄出來的東西有誰肯吃呢?』迪爾西說。「您倒說說看。回去吧,」她說,一邊費勁地往上爬。康普生太太還站在那兒,望著迪爾西一隻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提起裙子費力地往上爬。
    「你光是為了給他穿衣服就得把他叫醒嗎?」她說。
    迪爾西停了下來。她一隻腳擱在上一級樓梯上,手扶著牆,那大團模模糊糊的身影一動不動,擋住了身後窗戶裡透進來的一片灰濛濛的光。
    「這麼說他還沒醒?」她說。
    「我方才在門口望了一眼,他還沒醒,」康普生太太說。「可是他已經睡過頭了。往常他一到七點半總會醒的。你也知道他從來不睡過頭。」
    迪爾西沒有搭腔。她不再往上走,康普生太太雖然看不清楚,只是朦朦朧朧感到前面有一大團扁而圓的東西,但他也覺得出來迪爾西已稍稍垂低了臉,此刻就像雨中的一頭母牛那樣地站著,手裡還捏著空熱水袋的脖頸。
    「受罪的並不是你,」康普生太太說。「這不是你的責任。你可以離開。你不用一天又一天地背這副擔子。你不欠他們什麼情份,你對死去的康普生先生也沒什麼感情,我知道你從來沒喜歡過傑生,而且你也根本不想掩蓋。「迪爾西一句話也沒說。她慢騰騰地轉過身子在樓下走去,一級一級地往下挪動腳步,就像小小孩那樣,手依舊扶著增。「您回去吧,先不用管他,」她說。「別再進他屋了。我找到了勒斯特就讓這小子上來。這會兒,您不用管他。」
    她回到了廚房。她看了看爐火,接著把圍裙從頭上脫下,穿上大衣,打開通院子的門,把院子四下打量了一遍。尖利的。無孔不入的潮氣襲擊著她的皮膚,可是院子裡空蕩蕩的沒有一樣活物。她躡手躡腳地走下台階,像是怕發出響聲,接著繞過廚房的拐角。她正走著,忽見勒斯特帶著一副天真的神情,匆匆地從地窖的門裡走出來。
    迪爾西停住腳步。「你千啥去啦?」她說。
    「沒幹啥呀,」勒斯特說,「傑生先生關照過要我看看地窖裡哪兒漏水。」
    「他是什麼時候吩咐你的?」迪爾西說。「去年的大年初一,不是嗎?」
    「我想在他們睡著的時候去看看比較好,」勒斯特說。迪爾西走到地窖門口。勒斯特讓開一條路,她探下頭去望,黑暗中一股濕土、黴菌和橡皮的氣味迎面向她撲來。
    「哼,」迪爾西說。她又打量起勒斯將來了。他溫順地迎接著她的盯視,顯得既清白無辜又胸襟坦白。「我不知道你在裡面搞的什麼鬼名堂,不過那裡根本沒有要你幹的事。今天早上,人家折磨我,你也跟著湊熱鬧,是不是?你快給我上樓去伺候班吉,聽見沒有?」
    「聽見了,您哪。」勒斯特說。他急急地朝廚房台階走去。
    「回來,」迪爾西說,於趁這會兒你還沒跑開去,再給我抱一烙柴未來。」
    「好咧,您哪。」他說。他在合階上經過她的身邊朝柴堆走去。片刻之後,他又跌跌衝衝地撞在門上了,那堆金字塔似的柴禾又擋住了他的視線,迪爾西眷他開了訂。使勁拽著他,引導他穿過廚房。
    「你敢再往箱子裡扔得震天響,」她說,「你敢再扔!」
    「我只好扔,」勒斯特說,一邊在喘氣,「我沒有別的辦法把柴禾放下來。」
    「那你忍著點,多站一會兒,」迪爾西說。她從他懷裡一次拿下一根柴禾,你今兒早上到底是怎麼的啦?我派你去抱柴禾,你呢,每回抱的都不超過六根。你今兒個倒真省力氣呀。你這會又有什麼事求我?那個戲班子不是已經走了嗎?」
    「是的,姥姥。已經走了。
    她把最後的一根柴禾放進箱子。「好,你現在照我說的那樣,上樓到班吉那兒去,」她說。「在我搖吃飯鈴之前我再也不想聽見有人在樓梯口衝著我瞎嚷嚷了。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您哪,」勒斯特說。他消失在彈簧門後面。迪爾西往爐子裡添了一些劈柴,回到案板那兒.不一會兒,她又唱起歌來了。
    房間裡變得暖和些了。迪爾西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取這取那,以配齊早餐的食物。過不多久,她的皮膚上開始泛出了一層鮮艷。滋潤的光澤,這比起她和勒斯特兩人皮膚上蒙著一層柴禾灰時可好看多了。碗櫃木面的牆上。有只掛鐘在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這只鍾只有晚上燈光照著時才看得見,即使在那時,它也具出一種謎樣的深沉,因為它只有一根指針。現在,在發出了幾聲象嗽嗓子似的前奏之後,它敲了五下。
    「幾點了,」迪爾西說。她停下手裡的活,仰起了頭在諦聽。可是除了壁鍾與爐火,一切都是沉寂無聲的。她打開烤爐的門,看了看那一鐵盤子麵包。接著她腰彎著停住了動作,因為有人在下樓了。她聽見有腳步聲傳過餐廳,接著彈簧門打開了,勒斯特走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個大個子,這人身上的分子好像不願或是不能粘聚在一起,也不願或是不能與支撐身體的骨架粘聚似的。他的皮膚是死灰色的,光溜溜的不長鬍子;他還有點浮腫,走起路來趴手趴腳,像一隻受過訓練的熊。他的頭髮很細軟,顏色很淡。頭髮平滑地從前額上披下,像早年的銀版照片裡小孩梳的童花頭。他的眼睛很亮,是矢車菊那種討人喜歡的淺藍色。他的厚嘴唇張開著,稍稍有點淌口水。
    「他冷不冷?」迪爾西說。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伸出手去摸他的手。
    「他不見得冷,我倒是真覺得冷,」勒斯特說。「一碰上復活節天氣就冷,每年都是這樣,卡羅琳小姐說,要是你沒時間給她灌熱水袋,那就算了。」
    「唉,老天爺呀,」迪爾西說。她拉過一把椅子,放在柴禾箱和爐子之間的牆角里。那個大個兒乖乖地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到餐廳裡去瞧瞧我把熱水袋撂在哪兒了。」迪爾西說。勒斯特到餐廳去取來了熱水袋,迪爾西往裡灌上水,又交還給他。「快給送去,」她說。「再看看傑生這會兒醒了沒有。告訴他們早飯已經得了。」
    勒斯特走了。班坐在爐灶旁。他鬆鬆垮垮地坐著,除了頭部以外全身一動不動。他用快活而蒙隴的眼光瞧著迪爾西走來走去,腦袋上下一顛一顛的,勒斯特回來了。
    「他起來了,」他說,「卡羅琳小姐說把熱水袋放在桌子上好了。」他走到爐子前)伸出雙手,掌心對著柴禾箱。「他也起來了,」他說,「他今兒個準是柄只腳一塊兒下地的1。」
    「又出什麼事啦?」迪爾西說。「給我從那兒滾開。你站在爐前則我怎麼幹活?」
    「我冷嘛,」勒斯特說。
    「你方才在地窖裡就該想到冷的,」迪爾西說。「傑生怎麼啦?」
    「說我和班吉打破了他房裡的玻璃窗。」
    「是破了嗎?」迪爾西說。
    「反正他是這麼說的,」勒斯特說。「一口咬定是我打碎的。」
    「他白天黑夜都緊鎖房門,你怎麼能打碎呢?」
    「說我往上扔石子打碎的,」勒斯特說。
    「那你扔了沒有?」
    「根本沒那回事,」勒斯特說。
    「可別跟我說瞎話呀,小子。」迪爾西說。
    「我根本沒扔嘛,」勒斯特說。「不信你問班吉好了。我連瞅都沒往那扇窗戶瞅一眼。」
    「那又能是誰呢?」迪爾西說。「他這樣做完全是跟自己過不去,還把昆丁給吵醒了,」她說。一邊把一盤餅乾從烤爐裡取出來。
    「就是嘛,」勒斯特說。「這些人真古怪。虧得我跟他們不一樣。」
    「跟誰不一樣於」迪爾西說。「你好好豎起耳朵聽著,臭黑小
    1外國人的一種迷信,認為自己某只腳先落地可以示吉或凶,兩隻腳同時落地又表示什麼。種種說法很多,各地也不一致。子,你跟他們一模一樣,身上也有康普生家的那股瘋勁兒。你老實說,到底是不是你打的?」
    「我打碎它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鬼迷心竅時幹的事莫非還有什麼道理不成?」迪爾西說。
    「你留神看好他,別讓他在我擺飯餐時把手給燙了。」
    她到餐廳去了。他們能聽到她走過來走過去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在廚房桌子上放了只盤子,往裡盛了一些吃的。班盯看著她,一面淌口水,一邊發出猴急的哼哼聲。
    「好了,寶貝兒,」她說,「這是你的早飯。把他的椅子端過來,勒斯特。」勒斯特搬來了椅子,班坐下來,一邊哼叫,一邊淌口水。迪爾西在他脖頸下圍了二塊布,用布的一角擦了擦他的嘴。「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有一國不弄髒他的衣服,」她說,往勒斯特手裡遞去一把勺子。
    班停止了哼哼聲。他盯看著一點點地伸到他嘴邊來的勺子。對他來說,好像猴急也是由肌肉控制的,而飢餓本身倒是一種含混不清的感覺,自己也弄不大明白。勒斯特熟練而心不在焉地餵著他。隔上一陣,他的注意力也會短暫地回到手頭的工作上來,這時候,他就給班喂一個空勺,讓班的嘴在子虛烏有中合上,一口咬個空。不過,很顯然,勒斯特的心思是在別的地方。他不拿勺子的那隻手擱在椅背上,在那塊毫無反應的木板上試探地。輕輕地抱過來想過去,像是從無聲處尋覓一個聽不見的樂曲,有一次他的手指在那塊鋸開的木板上撥出了一組無聲的複雜極了的琶音,他竟忘了用勺子耍弄班,直到班重新哼叫起來,他才從幻夢中清醒過來。
    迪爾西在餐廳裡來回走動。過了一會,她搖響一隻清脆的小鈴,接著,勒斯特在廚房裡聽見康普生太太與傑生下樓來的聲查,還有傑生的說話聲,他趕緊翻動著白眼用心諦聽著。
    「當然羅,我知道他們沒打,」傑生說,「當然羅。我很清楚。說不定是天氣變化使玻璃破裂的。」
    「我真不明白它怎麼會破的,」康普生太太說,「你的房間一整天都是鎖著的。你每回離開家進城時都是那樣的。除了星期天打掃房間,別人從來不進去。我不希望你以為我會上人家不歡迎我去的地方,我當然也不會派誰進去。」
    「我又沒說是您打破的,是不是?」傑生說。
    「我根本不想進你的房間,」康普生太太說。「我尊重任何一個人的私人事務。我就算有鑰匙,也不想跨進你的房間一步。」
    「不錯,」傑生說,「我知道您的鑰匙開不開。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把鎖換掉的。我想知道的是,窗子到底是怎麼會破的。」
    「勒斯特說不是他打的,」迪爾西說。
    「我不用問也知道不是他幹的,」傑生說。「昆丁在哪兒?」他說。
    「她往常禮拜天早上在哪兒,這會兒也在哪兒,」迪爾西說。
    「你這幾天究竟有什麼不順心的亭兒?」
    「那好,咱們要把這些老規矩統統都砸爛,」傑生說。「上樓去通知她早飯準備好了。」
    「你這會兒就別惹她了吧,傑生,」迪爾西說。「她平時都是準時起來吃早飯的,卡羅琳答應讓她每星期天睡晚覺的。這你是知道的。」
    「我即使願意,也養不起一屋子的黑人來伺候這位嬌小姐,」傑生說。「去叫她下來吃早飯。」
    「哪有人專門伺候她啊,」迪爾西說。「我把她那份早飯放在保溫灶裡,等她——」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傑生說。
    「我聽見了,」迪爾西說。「只要你在家,我沒一刻不聽見你在罵罵咧咧。不是衝著昆丁和你媽媽,就是對著勒斯特和班吉。你怎麼這樣由著他呢,卡羅琳小姐?」
    「你就照他吩咐的去做吧,」康普生太太說,「他現在是一家之主,他有權要我們尊重他的意願。我盡量這樣做,如果我做得到,你也是可以做到的。」
    「他脾氣這麼壞,硬要把昆丁叫起來,一點道理也沒有,」迪爾西說。「說不定你還以為窗子是她打的呢。」
    「她想幹的話是幹得出來的,」傑生說。「你快去,照我說的去做。」
    「真是她幹的我也不怪她,」迪爾西說,一面朝樓梯走曳「誰叫你一回家就嘮嘮叨叨沒個完。」
    「別說了,迪爾西,」康普生太太說,「由你或者我來告訴傑生該怎麼幹都是越出本分的,有時候我也覺得他不對,不過為了顧全大局我還是逼著自己聽他的。既然我能拖著害病的身子下樓來吃飯,昆丁應該也是可以的。」
    迪爾西走出房間,他們聽見她爬樓梯的聲音。他們聽見她在樓梯上爬呀爬呀,爬了很久。
    「您用的傭人都是活寶,」傑生說。他給他母親也給自己盤子裡盛食物。「您用過一個象點人樣的沒有?在我記事以前您該還是用過幾個的吧。」
    「我不能不遷就他們點兒,」康普生太太說。「我什麼事都得依靠他們呀。要是我身子骨好,那情況當然就不一樣了。我真希望自己身體好些。那我就能把家務事全攬下來了。至少也可以給你減輕一些擔子。」
    「咱們家都快成一個豬圈了,」傑生說,「快點,迪爾西。」他大聲嚷道。
    「我知道你又會責怪我的,」康普生太太說,「因為我答應讓他們今天上教堂去。」
    「上哪兒?」傑生說,「難道那個混蛋的戲班子還沒走?」
    「是上教堂,」康普生太太說。「黑人今天要舉行一次特別的復活節禮拜。兩個星期以前我就答應迪爾西讓他們去了。」
    「那就是說咱們中午又得吃冷菜冷飯,」傑生說,「甚至什麼也吃不上了。」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兒,」康普生太太說,「我知道你會怪我的。」
    「幹嗎怪您?」傑生說。「耶穌又不是您弄復活的,是不是?」
    他們聽見迪爾西登上最後一級樓梯,然後聽到她在樓上慢慢挪動腳步的聲音。
    「昆丁,」她說。她叫這第一聲時,傑生放下刀叉,他和他母親隔著餐桌對坐著,姿勢一模一樣,彷彿都在等待對方;這一個冷酷。精明,壓得扁扁的棕髮在前額的左右各自彎成一個難以馭服的發卷,模樣就像漫畫裡的酒保,榛子色的眼珠配有鑲黑邊的虹膜,活像兩顆彈子;另一個冷酷、嘮叨,滿頭銀髮,眼睛底下的淚囊松垂,眼神惶惑,眼眶裡黑黑的,彷彿那兒全是瞳孔,全是虹膜。
    「昆丁,」迪爾西說,「起來呀,好寶貝。他們在等你吃早飯呢。」
    「我真的不明白那個窗子怎麼會打破的,」康普生太太說,「你真的能肯定是昨天打破的嗎?沒準是早就打破了,前一陣天氣暖和,又是上面的半扇,所以被窗簾遮住了沒發覺。」
    「我告訴過您多少遍了,就是昨天打的。」傑生說。「您難道以為我連自己的房間裡的事都弄不清楚嗎?您以為我在那裡面睡了一個星期,連窗子上有一個連手都伸得進的大洞——」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停住了,逐漸聽不見了,只見他呆愣愣地瞪看著他的母親。有一瞬間。他的眼睛裡什麼表情都沒有,好像連他的眼睛也在屏氣止息似的。與此同時,他的母親也注視著他,那張臉顯得憔悴、乖戾、愛嘮叨、狡檜卻又相當愚鈍。他們這樣對坐著,樓上的迪爾西又開腔了。
    「昆丁。別跟我逗鬧了,好寶貝。快去吃早飯吧,寶貝兒,他們在等你呢。」
    「我真是弄不懂,」康普生太太說,「好像是有人想硬要進人這幢房子——」傑生跳了起來。他的椅子嘩拉一聲朝後倒去。
    「什麼事——」康普生太太說,呆呆地瞪著他,只見他從她身邊跑開,三步兩步地跳上樓梯,在那兒遇到了迪爾西,迪爾西沒看見他隱藏在黑暗裡的臉,只對他說:
    「她不高興呢。你媽還沒打開她房門的鎖——」傑生理也不理她,衝過她身邊,來到走廊裡一扇門前。他沒敲門。他抓住門球,試了試,接著他站在那兒,身子微微前慪,捏住門球,彷彿在諦聽門裡那個不大的房間之外的什麼聲音,而且真的聽到了。傑生的姿態像一個裝出一副諦聽的樣子的人,他裝模作樣,哄騙自己,使自己相信他所聽見的聲音確實是真的。在傑生身後,康普生太太上面登上樓梯,一面喊叫他的名字。接著,她看見了迪爾西,便不再叫他,而改成叫迪爾西了。
    「我告訴你了,她還沒開那扇門的鎖呢,」迪爾西說。
    她說話時,傑生轉過身子朝她跑來,不過他的聲音倒是平靜的、不動感情的。
    「她身上帶著鑰匙嗎?」他說。「她這會兒身上有鑰匙鳴。我是說:她是不是——」
    「迪爾西,」康普生太太在樓梯上喊道。
    「什麼鑰匙?」迪爾西說,「你幹嗎不讓——」
    「鑰匙,」傑生說,「開那扇門的鑰匙。她是不是身上老揣著鑰匙。母親。」這時候他看見了康普生太太,便走下樓去會他。「把鑰匙給我,」他說。他動手去掏她穿的銹黑色的睡袍的幾隻口袋,她抗拒地扭動著身子。
    「傑生,」她說,「傑生!你和迪爾西想讓我再病倒嗎?」她說,使勁要把他擋開,「你連大禮拜天也不讓我安安生生地過一天嗎?」
    「鑰匙呢,」傑生說,還在她身上摸來摸去。「馬上給我。」他回過頭去看看那扇門,像是怕在他拿到鑰匙去開之前門會砰地飛開來似的。
    「你來呀,迪爾西!」康普生太太說,把睡袍抱緊在自己身上。
    「把鑰匙給我,你這傻老婆子!」傑生突然大聲嚷叫起來。他從她口袋裡生拉硬拽地取出一大串生銹的鑰匙,串鑰匙的大鐵環跟中世紀獄卒用的那種樣子差不多。接著他穿過樓廳往走廊裡回去,兩個老太婆踉在他的後面。
    「你,傑生!」康普生太太說。「他是絕對找不到該用的那把的,」他說,「你知道我還從來沒有讓別人把我的鑰匙拿走過,迪爾西,」他說。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
    「別哭,」迪爾西說,「他不會把她怎麼樣的。我不會讓他這麼幹的。」
    「可是在星期天的早晨,又是在我自己家裡,」康普生太太說,「在我辛辛苦普按基督教徒的標準把他們養大之後,讓我來給你找吧,傑生,」他說。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接著又和他爭奪起來。但他胳肪時一甩,就把她甩在一邊,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光冷冰冰的,很惱火,接著他重新轉身向著那扇門,撥弄起那串難以對付的鑰匙來。
    「別哭了。」迪爾西說,「嗨,傑生!」
    「大事不好啦,」康普生太太說,又哭起來了,「我知道出了事啦。你呀,傑生,」她說,又去抱住傑生。「在我自己家裡,他連讓我我一個房間的鑰匙都不允許!」
    「算了,算了,」迪爾西說,「會出什麼事呢?還有我哪。我是不會讓他動昆丁一根毫毛的,昆丁,」她抬高了嗓子喊道。「你不用害怕,好寶貝,這兒有我呢。」
    門打開了,朝裡轉過去了。他在門洞裡站了一會兒,擋住了門口,接著他動了動身子,讓在一邊,「進去吧。」他用沉滯的聲音輕輕地說。她們走了進去。這不像是一個姑娘家的閨房。也說不上像什麼人的房間。那股淡淡的廉價化妝品的香味。幾件婦女用品的存在以及其它想使房間顯得女性化些的租疏的並不成功的措施,只是適得其反,使房間變得不倫不類。有一種出租給人家幽會的房間的那種沒有人味的、公式化的臨時氣氛。床並沒有睡亂。地板上扔著一件穿髒的內衣,是便宜的絲織品,粉紅顏色顯得俗裡俗氣;一隻長統襪子從衣櫃半開的抽屜裡掛下來。窗子開著。窗外有一棵梨樹,與屋子挨得很近。梨花盛開著,樹枝刮擦著房屋,發出沙沙的響聲,從窗外湧進來一股又一般的空氣,把怪淒涼的花香帶進屋來。
    「瞧嘛,」迪爾西說,「我不是說了她沒事兒嗎?」
    「沒事兒嗎?」康普生太太說。迪爾西跟在她後面走進房間,拉了拉她。
    「您快回去給我躺下,」她說。「我十分鐘內就把她我回來。」
    康普生太太甩開了她。「快找字條。」她說。「昆丁那次是留下字條的1。」
    「好吧,」迪爾西說,「我來找字條。您先回自己房去,走吧。」
    「他們給她趙名為昆丁的那一分鐘,我就知道肯定會出這樣的事,」康普生太太說。她走到衣櫃前,翻起裡面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來——一隻香水瓶、一盒粉、一支咬得殘缺不全的鉛筆、一把斷了頭的剪刀,剪刀是擱在一塊補過的頭巾上的,那條頭巾上又有香粉,又有口紅印。「快找字條呀,」她說。
    「俺正在找呢,」迪爾西說。「您快走吧。我和傑生會找到字條的。您先回您屋裡去吧。」
    「傑生,」康普生太太喊道,「他在哪兒呢?」她走到門口。迪爾西跟著她走過樓廳,來到另一扇門的前面。門關著。「傑生,」她隔著門喊道。投人回答。她扭了扭門球,又重新喊起他來。仍然沒有回答,原來他正在把東西從壁櫥裡拖出來扔到身後去呢:外衣。皮鞋,還有一隻箱子。接著他拉出一截企口板,把它放下,又重新進入壁櫥,捧了一隻小鐵箱出來。他把箱子放在床上,站在那兒打量那扭壞的鎖,同時從自己兜裡摸出一串鑰匙,從裡面挑出一把。他呆愣愣地握著那把鑰匙,站了好一會兒,瞪著那把破鎖,這才又把那串鑰匙揣因到兜裡,小心翼翼地把箱子裡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他更加細心地把一張張紙片歸類,一次只拿起一張,還都抖了抖。接著他把箱子豎起來,也抖了它幾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把紙片放回去。他又愣愣地站住不動了,手裡托著箱子,頭俯垂著,瞪視著給扭壞的鎖。他聽見窗外有幾隻挫鳥尖叫著掠過窗子,飛了開去,它們的叫聲被風撕碎、飄散,不知哪兒駛過一
    1指她的大兒子自殺時的情況。輛汽車,聲音也逐漸消失。他的母親又隔著門在叫他了,可是他一動也不動。他聽見迪爾西把母親領向樓廳,接著一扇門關上了。這以後他把箱子放口壁櫥,把一件件衣服扔了進去,下樓走到電話邊。他站在刪L把聽筒擱在耳朵上等待時,迪爾西下樓來了。她瞧瞧他,沒有停步,繼續往前走去。
    電話通了。「我是傑生·康普生,」他說,他的聲音既刺耳又沙嘎,他只得重複一遍。「是傑生·康普生啊,」他說,使勁地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準備好一輛汽車,一位副曹長,如果你自己抽不出身的話,十分鐘內我就到——你問是什麼事?——是搶劫。我家裡。我知道是誰——搶劫,一點不錯。快準備車吧——什麼?你難道不是個拿政府薪水的執法者——好吧,我五分鐘之內就到。讓車子準備好可以馬上出發。要是你不幹,我要向州長報告。」
    他把聽筒啪的摔回到座架上去,穿過餐廳,餐桌上那頓幾乎沒有動過的早飯已經涼了,又走進廚房。迪爾西正在灌熱水袋。班靜靜地、茫然地坐著。在他身邊,勒斯特顯得又機靈又警覺石只雜種小狗,勒斯特不知在吃什麼。傑生穿過廚房還往前走。
    「你早飯一點也不吃嗎?」迪爾西說。他理也不理她。「去吃一點吧,傑生。」他還在往前走。通院子的那扇門砰的一聲在他多後關上了。勒斯特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張望。
    「霍,」他說,「樓上怎麼啦?是他揍了昆丁小姐了嗎?」
    「你給我閉嘴,」迪爾西說。「你要是這會兒惹得班吉吵起來:瞧我不把你的腦袋揍扁。你好好哄他,我一會兒就回來,聽見沒有。」她擰緊熱水袋的塞子,走了出去。他們聽見她上樓的聲音接著又聽見傑生開汽車經過屋子的聲音。這以後,除了水壺的絲絲聲和持鐘的嘀嗒聲外,廚房裡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你知道我敢打陷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勒斯特說,「我敢肯定他準是揍她了。我敢肯定他把她的腦袋打開瓢了,現在去請醫生了。這些都是明接著的。」鍾嘀嗒嘀嗒地晌著,顯得莊嚴而又深沉。沒準這就是這座頹敗的大房子本身有氣無力的脈搏聲。過了一會兒,鍾嘎啦啦一陣響,清了清嗓子,然後打了六下。班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接著瞧了瞧窗前勒斯特那顆子彈般的腦袋的黑影,他又開始把腦袋一顛一顛,嘴裡淌著口水。他又哀號起來。
    「閉嘴,大傻子,」勒斯特說了一聲,連頭也沒有口。「看樣子咱們今兒個教堂去不成了。」可是班還是在輕輕地哼哼,他坐在椅子上,那雙又大又軟的手耷拉在兩膝之間。突然,他哭起來了,那是一種無意識的、持續不斷的吼叫聲。「別吵了,」勒斯特說,他扭過頭來,揚起了手。「你是不是要我抽你一頓?」可是班光是瞅著他,每出一次氣便饅悠悠地哼上一聲。勒斯特走過去搖晃他。你馬上就給我住嘴!」他嚷道。「過來,」他說。他一下子把班從椅子裡拽起來,把椅子拖到爐火前,打開爐門,然後把班往椅子裡一推。他們的樣子很像是一隻小拖船要把一艘笨重的大油輪拖進狹窄的船塢。班坐了下來,面對著玫瑰色的爐膛。他不吵了。接著他們又能聽見鐘的嘀答聲了,也能聽見迪爾西慢騰騰下樓的聲音了。她走進廚房時班又哼哼了。接著他又提高了嗓門。
    「你又把他怎麼的啦?」迪爾西說。「你什麼時候不可以,幹嗎非得在今兒早上弄得他不能安生?」
    「我一根毫毛也沒動他的呀,」勒斯特說。「是傑生先生嚇著他了,就是這麼回事。他沒殺死昆丁小姐吧,有沒有?」
    「別哭了,班吉,」迪爾西說。班真的不出聲了。她走到窗前,朝外面望了望。「不下雨了吧?」他說,
    「是的,姥姥,」勒斯特說。「早就不下了。」
    「那你們倆出去待一會兒,」他說,「我好不容易剛讓卡羅琳小姐安靜下來。」
    「咱們還去教堂嗎?」勒斯特說。
    「到時候我會讓你知道的,我不叫你你別帶他回來。」
    「我們能上牧場那邊去嗎?」勒斯特說。
    「行啊。反正想辦法別讓他回來。我算是受夠了。」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傑生先生去哪兒啦,姥姥?」
    「你又多管閒事了,對不對?」迪爾西說。她開始收拾桌子了。「不要鬧,班吉。勒斯特馬上就帶你出去玩。」
    「他到底把昆丁小姐怎麼樣啦,姥姥?」勒斯特說。
    「啥也沒有干,你們都給我快點出去。」
    「我敢說她準是不在家裡,」勒斯特說。
    迪爾西盯著他看。「你怎麼知道她不在家裡的?」
    「我和班吉昨晚看見她從窗子裡爬出去的,是不是啊,班。」
    「你真的看見了?」迪爾西說,緊緊地盯看著他。
    「我們每天晚上都看見她爬的,」勒斯特說,「就順著那棵梨樹溜下來。」
    「你可別跟我說瞎話,黑小子,」迪爾西說。
    「我沒說瞎話。你問班吉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以前幹嗎一聲也不吭,嗯?」
    「這又不管我什麼事,」勒斯特說。「我可不願攪和到白人的事兒裡去。走吧,班吉,咱們上外面玩兒去。」
    他們走出去了。迪爾西在桌子邊站了一會兒,接著也走出廚房,去收掉餐廳裡的早飯,然後自己吃了早飯,又收拾廚房。接著她解下圍裙,把它掛好,走到樓梯口,傾聽了一會兒。樓上沒有聲音。她穿上大衣,戴好帽子,穿過院子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雨已經住了。清新的風從東南方吹來,使上空露出了一小塊一小塊青天。越過小鎮的樹頂。屋頂與尖增,可以看見陽光斜躺在小山頂上,像一小塊灰白的布,正在一點點消隱掉。風頭裡傳來了一下鐘聲,接著其它的鍾象收到了什麼信號似的,也緊接著紛紛響應。
    小屋的門打開了,迪爾西出現在門口,又換上了那件紫色長裙和褐紅色肩中,她戴了一雙長及時彎的髒稀稀的白手套,這一回總算摘去了頭巾。她走進院子,呼喚勒斯特。她等了一陣,接著便走到大宅子跟前,繞過屋角來到地窖門口,她緊挨著牆走,朝門裡望進去。班坐在台階上。在他前面,勒斯特正在潮滋滋的地上。他左手拿著一把鋸,由於手往下壓鋸片有點彎曲,他正在用一把舊木錘敲打鋸片,這木錘是迪爾西用來做餅乾的,用了都有三十多年了。每敲一下,鋸片便有氣無力地發出一聲顫音,隨即便冥然而止,死氣沉沉。只見鋸片在勒斯特的手掌與地板之間形成一道微微彎曲的弧線。它默不作聲,莫測高深地鼓起了肚子。
    「那人也就是這麼幹的,」勒斯特說。「我不過是沒找到合適的東西來敲罷了。」
    「原來你在這兒幹這樣的事,好嘛l」迪爾西說。「快把那隻小木錘還給我,」她說。
    「我又沒有弄壞羅,」勒斯特說。
    「快還給我,」迪爾西說。「鋸子你哪兒拿的還是放回到哪兒去。」
    他放下鋸子,把小木錘遞給她。這時候班又哀號起來了,絕望地、拖聲拖氣地哀號著。它什麼也不是,僅僅是一種聲音,這哀傷的不平之鳴很可能自古以來就存在於空間,僅僅由於行星的會會而在一剎那間形之於聲。
    「你聽他呀,」勒斯特說,「從您叫我們出來他就一直是這樣。我不明白他今兒早上是中了邪還是怎麼的。」
    「叫他上來,」迪爾西說。
    「走呀,班吉,」勒斯特說,他走下幾步去拉住班的胳膊。他馴順地走了上來,還在哀號著,聲音裡夾雜著一絲船舶常發出的那種遲緩的嘶嘎聲;這嘎聲在哀號發出以前即已開始,哀號還沒結束它便已經消失。
    「你跑一趟去把他的便帽取來,」迪爾西說。「別弄出聲音來讓卡籮琳小姐聽見。快點,去吧,咱們已經晚了。
    「要是你不想法讓他停住,她肯定會聽見他吼叫的,」勒斯特說。
    「只要咱們一走出大門,他就會不叫的,」迪爾西說。「他聞見了1。就是這麼回事。」
    「聞見什麼啦,姥姥?」勒斯特說。
    「你快去取帽子,」迪爾西說。勒斯特走開了。剩下的兩人站在地窖門口,班站在她下面的一級台階上。天空現在已經分裂成一團團迅飛的灰雲,雲團拖著它們的陰影,在骯髒的花園。破損的柵欄和院子上飛快地掠過。迪爾西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均衡地撫摸著班的腦袋,撫平他前額上的劉海。他的號哭變得平靜和不慌不忙的了。「不哭羅,」迪爾西說,「咱們不哭羅。咱們這
    1這是迪爾西的一種迷信,她認為家裡出了凶險、倒霉的事,傻子能憑其超自然的感官覺察出來。就去。好了,咱們不哭了。」他安靜。平穩地哼哼著。
    勒斯特回來了,他自己戴了頂圍著一圈花飾帶的挺括的新草帽,手裡拿了頂布便帽。那頂草帽這兒彎曲那兒展平,模樣奇特,戴在勒斯特頭上就像打了聚光燈似的,能讓別人側目而視。這草帽真是特裡特別,初初一看,真像是戴在緊貼在勒斯特身後的另一個人的頭上。迪爾西打量著那頂草帽。
    「你幹嗎不戴你那頂舊帽子?」她說。
    「我找不到了,」勒斯特說。
    「你當然找不到。你肯定昨兒晚上就安排好不讓自己找到它了。你是想要把這頂新帽子毀掉。」
    「哦,姥姥,」勒斯特說。「天不會下雨的。」
    「你怎麼知道的?你還是去拿那頂舊帽子,把這頂新的放好。」
    「哦,姥姥。」
    「那你去拿把傘來。」
    「噢,姥姥。」
    「隨你的便,」迪爾西說。「要就是戴舊帽子,要就是去取傘。我不管你挑哪一樣。」
    勒斯特朝小屋走去。班輕輕地哼哭著。
    「咱們走吧,」迪爾西說,「他們會趕上來的。咱們要去聽唱詩呢。」他們繞過屋角,朝大門口走去。「不要哭了,」他們走在車道上,迪爾西過一會兒就說上一聲。他們來到大門口。迪爾西去打開大門。勒斯特拿著傘在車道上趕上來了,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一個女的。「他們來了,」迪爾西說。他們走出大門。「好了,該不哭了,」她說。班收住了聲音。勒斯特和他媽媽趕上來了。弗洛尼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綢衣,帽子上插著花。她瘦瘦小小的,長著一張扁扁的。和氣可親的臉。
    「你身上穿的是你六個星期的工資,」迪爾西說。「要是下雨瞧你怎麼辦?」
    「淋濕就是了唄,那還怎的,」弗洛尼說。「老天爺要下雨我哪裡禁得住。」
    「姥姥老是念叨著要下雨,」勒斯特說。
    「要沒有我給大家操心,我還不知道有誰會操心呢,」迪爾西說。「快走吧,咱們已經晚了,」
    「今兒個要由希谷克牧師給我們布道,」弗洛尼說。
    「是嗎?」迪爾西說,「他是誰?」
    「是從聖路易來的,」弗洛尼說,「是個大牧師。」
    「嗯,」迪爾西說,「眼下就需要有個能人,好讓這些不成器的黑小子心裡對上帝敬畏起來。」
    「今兒個由希谷克牧師布道,」弗洛尼說。「大夥兒都這麼說。」
    他們順著街往前走,在這條背靜的長街上,穿得花園錦簇的一群群白人在飄蕩著鐘聲的風中往教堂走去,他們時不時走進試探性地粲然露一面的陽光之中。風從東南方一陣陣湧來,讓人覺得又冷又硬,這都是因為前幾天太暖和了。
    「我真願你別老是帶了他上教堂去,媽咪,」弗洛尼說。「人家都在議論呢。」
    「什麼人議論?」迪爾西說。
    「我都聽見了,」弗洛尼說。
    「我可知道是什麼樣的人,」迪爾西說,」沒出息的窮白人。就是這種人。他們認為他不夠格上白人教堂,又認為黑人教堂不夠格,不配讓他去。」
    「不管怎麼說,反正人家都在議論。」弗洛尼說。
    「你叫他們來當畫跟我說,」迪爾西說。「告訴他們慈悲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機靈還是愚魯呢。除了窮白人,再沒別人在乎這個。」
    有條小路和大街直角相交,順著它走,地勢一點點往下落,到後來成了一條土路。土路兩邊的地勢陡斜得更厲害了,出現了一塊寬闊的平地,上面分佈著一些小木屋,那些飽經風霜的屋頂和路面一般高。小木屋都座落在一塊塊不長草的院落中,地上亂堆著破爛,都是磚啊、木板啊、瓦罐啊這類一度是有用的什物。那兒能長出來的也無非是些死不了的雜草和桑、刺槐、梧桐這類不嬌氣的樹木——它們對屋子周圍散發著的那股干臭味兒也是作出了一份貢獻的;這些樹即使趕上發芽時節也像是在九月後淒涼、蕭索的秋天,好像連春天也是從它們身邊一掠而過,扔下它們,把它們交給與它們休戚相關的黑人貧民區,讓它們在這刺鼻、獨特的氣味中吸取營養。
    他們經過時,站在門口的黑人都跟他附了打招呼,一般都是和迪爾西說話。
    「吉卜生大姐,您今兒早上可好?」
    「俺挺好的。您也好?」
    「俺也好,謝謝。」
    黑人們從小木屋裡走出來,費勁地爬上有樹蔭的路堤,來到路上——男人穿的是式樣古板、沉悶的黑色或褐色的衣服,戴著金錶鏈,有幾個人還拿著手杖;小伙子們穿的是俗氣、刺眼的藍色成條墳的衣服,戴的是新穎、時髦的帽子;婦女們的衣服漿上得大多,硬繃繃的沙沙作響;孩子們穿的是白人賣出來的二手貨,他們以晝伏夜出的動物那種偷偷摸摸的神情窺探著。
    「我打賭你准不敢走上前去碰他。」
    「你怎麼知道我不敢?」
    「你肯定不敢。我看準你是個孬種。」
    「他不傷人。他只不過是個大呆子。」
    「呆子就不傷人啦?」
    「這一個不傷人。我以前碰過他。」
    「你這會兒肯定不敢。」
    「因為有迪爾西小姐在看著。」
    「她不在你也不敢。」
    「他不會傷人的。他不過是個呆子。」
    不斷的有年紀比較大的人走上來跟迪爾西講話,但除非是相當老的人,一般的迪爾西都讓弗洛尼來應酬。
    「媽咪今兒早上身體不大舒服。」
    「太糟糕了。不過希谷克牧師會給她治好的。他會安慰她,給她解除精神負擔的。」
    土路的地勢一點點升高了,來到一處地方,這兒的景色象畫出來的佈景。土路通向一個從紅土小山上挖出的缺口,山頂上長滿橡樹,土路到這兒像是給掐斷了,有如一條給剪斷的絲帶。路旁有一座飽經風霜雨露的教堂,教堂的奇形怪狀的尖頂象畫裡的教堂那樣,刺向天空,整個景象都如同是支在萬丈深淵之前一塊平坦的空地上的硬紙板,上面畫著平平的沒有景深的風景,可是周圍呢,又是四月遼闊的晴空,是颳風天,是蕩漾著各種鐘聲的小晌午。人們以緩慢的、安息日的、一本正經的步姿湧向教堂。婦女和孩子們徑直走了進去,男人們卻在門口停了下來,一堆堆輕聲交談著,直到鐘聲不響了,這以後他們也進去了。
    教堂內部修飾一新,稀稀落落地擺了一些從廚房後菜園和樹籬邊採集來的鮮花,還懸掛著一綹綹彩色縐紙飾帶。布道的講壇上空吊著一隻癟陷的聖誕節的紙鍾1,是象手風琴那樣可以收攏來的那種。講壇上空無一人,唱詩班倒已經站好位置。天氣不熱,歇手們卻都在扇扇子。
    絕大多數的婦女都聚集在堂內的一邊,在嘁嘁喳喳地交談。這時鍾敲了一下,婦女們散開,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會眾們坐了一會,靜靜地等待著。鍾再次響了一下。唱詩班站了起來,開始唱讚美詩。會眾們一齊把頭扭過來,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因為這時候有六個小小孩走了進來——四個細得像耗子尾巴的小辮上繫著花蝴蝶結的小丫頭和兩個滿頭短鬃發的小小子——他們穿過中央走道向講壇走去,白色的綢帶與鮮花把六個孩子連成一個整體,跟在後面魚貫而行的是兩個男子。第二個身軀魁偉,皮膚是淡咖啡色的,穿著禮眼,繫著白領帶,神態威嚴莊重。他的頭都也顯得威嚴。很有思想,他的下巴一迭迭很神氣地露出在衣領之上。會眾們對他很熟悉,所以他走過去後,大家的脖頸仍然扭著,一直到唱詩班停住了歌聲,大家才理會到原來客席牧師已經進來了。他們定睛看了看方才走在他們自己的牧師前面現在仍然領前走上講壇的那個人,一陣難以形容的音浪升了起來,這是歎息,也是驚訝的聲音與失望的聲音。
    客席牧師的身材特別矮小,穿的是一件破舊的羊駝呢外套。他有一張瘦小的老猴子那樣的皺縮的黑臉。在唱詩班重新開腔,那六個孩子也立起來用尖細、膽怯、不成音調的氣聲參加進合
    1這是一種聖誕節用的裝飾品,一般為紅色,用硬紙粘成,有皺折,張開時成鍾形。唱時,會眾一直注視著這個不起眼的小老頭,他們有點愕然地打量著這個坐在魁梧偉岸的本地牧師身邊的人,相形之下,他更像是個侏儒,更顯得土裡土氣了。當本地牧師站起來用深沉、有共鳴的聲調介紹他時,會眾仍然用驚愕與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著他,本地牧師的介紹越是熱情,客席牧師的形象就越顯得猥瑣鄙俗。
    「他們還這麼老遠的把他從聖路易請來呢,」弗洛尼悄沒聲他說道。
    「我可見過主使用過比這更加古怪的工具,」迪爾西說。「好了,別吵了,」她又對班說,「他們馬上又要唱歌了。」
    那客席牧師站起來講話了,他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個白人。他的聲音平平的、冷冷的、口氣很大,好像不是從他嘴裡講出來的。起初,大家好奇地聽著,就像是在聽一隻猴子講話。他們先是以看一個人走鋼絲的那種眼光瞧著他,看他如何在他那冷漠、沒有變化的聲音的鋼絲上來回奔跑,做出種種姿勢,還翻空心觔斗,使出了渾身解數。他們的眼睛裡已經看不見他那卑微猥瑣的形象了。到最後,當他頹然倒在講台上,一隻胳膊擱在齊他胸高的講經桌上,他那猴子似的身軀像一具木乃伊或是一隻空船那樣一動不動時,會眾這才舒了口氣,才在座位上挪動一下身子,彷彿剛從一場集體一起做的大夢中醒來。講壇後面,唱詩班不停地揮動著扇子。迪爾西悄沒聲他說了一句:「快別吵了。他們肯定馬上就要唱歌了。」
    這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弟兄們。」
    牧師沒有動彈。他的胳膊仍然橫擱在桌子上,當這個宏亮的聲音的回聲在四壁之間逐漸消失時,他仍然保持著這樣的姿勢。這聲音與他方纔的聲音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別,它像一隻中音喇叭,悲哀、沉鬱,深深地嵌進他們的心裡,當愈來愈輕的口音終於消逝後,這聲音還在他們的心裡迴盪。
    「弟兄們,姐妹們,」這聲音又響起來了。牧師抽回手臂,開始在講經桌前走來走去,雙手反剪在背後,益發顯得瘦小了,他身子低傴,像是個長期與這殘酷的土地苦苦搏鬥而被拴住在土地上的人。「我把羔羊1鮮血的事跡銘記在心!」他在扭成絞花形的彩紙和聖誕紙鍾下面踏著重重的步子走來走去,低傴著身於,雙手倒扣在背後。他很像一塊被自己連續不斷的聲浪沖擊得磨去了稜角的小石頭。他也很像是在用肉身喂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像個魔女似的猙狩地咬嚙著他的內心。會眾們彷彿親眼見到那聲音在吞噬他,到後來他消失了,他們也消失了,甚至連他的聲音也化為子虛烏有,只剩下他們的心在相互交談,用的是吟唱的節奏,無需借助活語,因此,當他終於又靠在講經桌上喘口氣時,他那張猴臉往上仰著,他的整個身姿很像十字架上那個聖潔、受苦的形象,脫去了原本的卑微猥瑣的氣質,好像那是一件完全無足輕重的事,這時,會眾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發出了一陣呻吟,此外,還有一個婦女用尖細的聲音喊了一句:「是的,耶穌!」
    隨著時光在頭頂上疾馳,那些昏暗的窗子明亮了一陣之後又退回到陰森森的昏暗裡去。外面路上有一輛汽車駛過,在沙地上費勁地掙扎著前進,聲音逐漸消失。迪爾西背脊挺得筆直地坐著,一隻手按在班的膝蓋上。兩顆淚珠順著凹陷的臉頰往下流,在犧牲、克已和時光所造成的千百個反光的皺折裡進進出。
    「弟兄們,」牧師用嘶啞的耳語說道,身體一動不動。
    1《聖經·新約》中把耶穌稱為「上帝的羔羊」;並認為可用」羊羊的血」把人的罪惡滌洗乾淨。
    「是的,耶穌。」那個女人的聲音喊道,不過已經壓低一些了。
    「弟兄們,姐妹們!」牧師的嗓子又響了起來,這回用的是中音喇叭的聲音,他把手臂從講台上挪開,站得筆直,舉起了雙手。「我把羔羊鮮血的事跡銘記在心!」會眾沒有注意他的口音與語調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黑人的,不過,他的聲音把他們攝住了,他們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輕輕地搖晃起來。
    「漫長。寒冷的歲月——哦,我告訴你們,弟兄們,漫長、寒冷的歲月——我見到了光明,我見到了神諭,可憐的罪人啊!它們穿過了埃及,那一輛輛搖搖晃晃的馬車;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一代又一代。以前的富人,而今安在,弟兄們啊?過去的窮人,而今又安在,姐妹們啊?哦,我告訴你們,漫長。寒冷的歲月流逝了,如果你們沒有救命的牛乳和甘露,那將如何呢!」
    「是的,耶穌!」
    「我告訴你們,弟兄們,我也要告訴你們,姐妹們,這樣的一天總會來臨的。可憐的罪人說:讓我躺在主的身邊吧,讓我放下我沉重的負擔吧。到那時,耶穌又會怎麼說呢?弟兄們啊?姐妹們啊?你們把羔羊鮮血的事跡銘記在心了嗎?因為我並不想使天堂承受過重的負擔!」
    他在外套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會眾異口同聲地發出了一片低沉的呻吟:「(口母)——:」那個女人又在叫了:「是的,耶穌啊!耶穌!」
    「弟兄們!你們看看坐在那兒的那些小孩子。耶穌有一度也是這副模樣的。他的媽咪經受了榮耀與痛苦。也許,有時候,在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她抱著耶穌,天使們唱著歌催他入眠;也許她朝外面張望,看見羅馬的巡警在門前經過。」他一面擦臉,一面踩著重重的步子走來走去。「聽我說,弟兄們!我看見了那一天。瑪麗亞坐在門口,膝頭上躺著耶穌,小時候的耶穌。就跟坐在那邊的小孩子一樣,是小時候的耶穌。我聽見天使們歌唱和平,歌唱榮耀;我看見閨上了的眼睛,看見瑪麗亞跳起身來,看見那兵士的臉,他在說:我們要系人!我們要殺人!我們要殺死你的小耶穌!我聽見了這可憐的媽咪的哭泣聲和哀訴聲,因為她得不到主的拯救,主的神諭!」
    「(口母)——!耶穌啊!小耶穌啊!」這時,另一個聲音尖厲地喊道:
    「我看見了,耶穌啊!哦,我看見了!」另一個聲音也響了起來,光是聲音,沒有詞句,就像是從水裡冒出來的氣泡似的。
    「我看見了,弟兄們!我看見這景象了!看見這令人震驚、令人昏聵的景象了!我見到了髑髏地1,那兒有聖樹,看見了小偷、強盜和最最卑鄙下流的人;我聽見了那些大話,那些狂言:如果你是耶穌,幹嗎不把十字架扛起來走呀!我聽見婦人們在哭泣和夜間的哀悼聲;我聽見了啜泣聲、號哭聲,聽見上帝把臉掉過去說:他們真的殺死了耶穌;他們真的殺死了我的兒子!」
    「(口母)——!耶穌啊!我看見了,耶穌啊!」
    「盲目的罪人啊!弟兄們,我告訴你們;姐妹們,我對你們說,當上帝掉過他那無所不能的臉去時,他說:我不想使天堂承受過重的負擔!我可以看見鰥居的上帝關上了他的門;我看見洪水在天地間氾濫;我看見一代又一代始終存在的黑暗與死亡。接下去呢,看啊!弟兄們!是的,弟兄們!我看見了什麼呢?我看見了什麼,罪人們啊?我看見了復活和光明;看見溫順的耶穌說:正是因為他們殺死了我,你們才能復活;我死去,為的是使看
    1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見辣相憎奇違的人永遠不死。弟兄們啊,弟兄們!我見到了末日的霹靂,也聽見了金色的號角歡響了天國至福的音調,那些銘記羔羊鮮血的事跡的死者紛紛復活。」
    在會眾的聲浪與舉起的手的樹林當中,班坐著,心醉神迷地瞪大著他那雙溫柔的藍眼睛。迪爾西在他旁邊坐得筆直,呆呆地安靜地哭泣著,心裡還在為人們記憶中的蒜羊的受難與鮮血難過。
    一直到他們走在中午明亮的陽光下,走在沙礫面的土路上,分散的會眾形成一個個小圈子在輕鬆地聊天時,迪爾西還在哭泣,無心參加別人的聊天。
    「他真是一個頂呱呱的牧師,我的天!他起先好像不怎麼起眼,可是後來真夠味兒!」
    「他看見了權柄和榮耀。」
    「是的,一點不錯。他真看見了。面對著面親眼看見了。」
    迪爾西沒有出聲,淚水順著凹陷、迂迴的渠道往下流淌,她臉上的肌肉卻連顫動都不顫動一下包她昂起了頭走著,甚至也不設法去擦乾眼淚。
    「您這是幹嗎,媽咪?」弗洛尼說。「這麼多人都在瞧著您。我們快要走到有白人的地段了。」
    「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1,」迪爾西說。「你不要管我。」
    「什麼初什麼終的?」弗洛尼說。」
    「你別管。」迪爾西說。「我原先看見了開初,現在我看見了終結。」
    1參見《聖經·啟示錄》第二十二章第十三節:」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初,我是終。」
    可是,在她們來到大街之前,她還是停住了腳步,撩起裙子,用最外面那條襯裙的裾邊擦乾自己的眼淚。接著他們繼續往前走。班踐瞞珊珊地走在迪爾西的身邊,望著勒斯特在前面做出種種怪模樣,活像一隻傻笨的大狗在看著一隻機伶的小狗。勒斯特一隻手拿著傘,那頂新草帽斜戴在頭上,在太陽光底下顯得狠相畢露。他們來到家門口,拐了進去。班馬上又嗚咽起來了。有一陣子,他們都朝車道盡頭的大宅望去,這幢房子方方正正的,已經好久沒有上漆粉刷,有柱廊的門面搖搖欲墜。
    「今兒個大宅子裡出了什麼事啦?」弗洛尼說。「反正是出事了。」
    「沒出什麼事。」迪爾西說。「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白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操心。」
    「反正是出了事,」弗洛尼說。「今兒一大早我就聽見他1在哼哼。當然,這一點也不於我的事。」
    「我可知道是什麼事兒,」勒斯特說。
    「你不該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迪爾西說。「你沒聽見弗洛尼剛說過這跟你一點也不相干嗎?你把班吉帶到後院去,別讓他鬧,等我準備好午飯就叫你。」
    「我可知道昆丁小姐在哪兒,」勒斯特說。
    「那你就給我閉嘴,」迪爾西說。「什麼時候昆丁需要你的忠告,我會通知你的。現在你們快給我走,到後院玩兒去。」
    「您難道不知道他們在牧場上一開始打球,情形會怎麼樣嗎?」
    「他們一時半刻還不會開始呢。到那時,T·P·就會回來帶他
    1指班吉。去坐馬車了。來,把那頂新帽子摘下來交給我。」
    勒斯特把帽子給了她,然後和班穿過後院。班還在哼哼,只是聲音不算大。迪爾西和弗洛尼走進小木屋去,過了一會兒迪爾西出來了,又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她走進廚房。爐火已經熄滅了。整幢房子沒有一點聲音。她繫上圍裙,朝樓上走去。哪兒都沒有一點聲音。昆丁的房間還和他們離開時一個樣。她走進去,撿起內衣,把長統襪塞口到拍展裡,關嚴抽屜。康普生太太的房門關著。迪爾西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傾聽著。接著她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房間裡一股濃烈的樟腦氣味。百葉窗關著,房間裡半明半暗的,那張床也隱沒在昏暗中,所以起先她還以為康普生太太睡著了呢。她正要關上門,床上的那位開口了。
    「嗯?」她說,「是誰呀?」
    「是我,」迪爾西說。「您需要什麼嗎?」
    康普生太太沒有回答。她的頭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她才說:「傑生在哪兒呢?」
    「他還沒回來呢,」迪爾西說。「您需要什麼嗎?」
    康普生太太一聲也不吭。像許多冷漠、虛弱的人一樣,當她終於面臨一場不可逆轉的災禍時,她倒總能從某個地方挖掘出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一股力量。在現在的情況下,她的力量來自對那個真相尚未大白的事件的一個不可動搖的信念。
    「哦,」她終於開口了,「你找到那樣東西了碼?」
    「找到啥?您說的是啥?」
    「字條。至少她應該考慮得周到一些,給我們留下一張字條的吧。連昆丁1也是留了的。」
    1指她的大兒子。
    「您說的是什麼呀?」迪爾西說,「您不知道她什麼事也沒有嗎?」我敢打賭,不到天黑她就會從這個門裡走進來。」
    「胡說八道,」康普生太太說,「這種事情是遺傳的。有什麼樣的舅舅,就有什麼樣的外甥女。或者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知過她像誰更加不好,都好像是不在乎了。」
    「您老是這麼說又有什麼意思呢?」迪爾西說。「再說她又何必想不開要走那樣一條路呢?」
    「也不知道,昆丁當時那樣做又有什麼理由呢?他究竟有什麼必要呢?不可能光是為了嘲弄我、傷我的心吧。這種事常是上帝不容的,不管誰當上帝也好。我是個大家閨秀。人家看到我的子孫這麼樣也許不會相信,可是我的確是的。」
    「您就等著瞧吧,」迪爾西說。「天一黑她准回到家裡來,乖乖的在她那張床上躺下,」康普生太太不說話了。那塊浸透了樟腦的布鎮在她的前額上。那件黑睡袍橫撂在床腳處,迪爾西站在門口,一隻手搭在門把上。
    「好吧,」康谷生太太說。「你還有什麼事?你要給傑生和班吉明弄點午飯,還是就此算了?」
    「傑生還沒回來,」迪爾西說。「我是要做午飯的。您真的什麼也不要啦?您的熱水袋還熱嗎?」
    「就把我的《聖經》拿給我吧。」
    「我今兒早上出去以前就拿給您了。」
    「你是放在床沿上的。它還能老在那兒不掉下去嗎?」
    迪西穿過房間來到床邊、在床底下陰影星摸了摸,找到了那本封面合撲在地上的《聖經》。她撫平了窩了角的書頁,把那本書放回到床上。康普生太太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她的頭髮和枕頭的顏色是一樣的,她的頭給浸了藥水的布包著,看上去很像一個在祈禱的老尼。「別再放在那兒了,」她說,眼睛仍然沒有睜開。「你早先就是放在那兒的,你要我爬下床把它撿起來不成?」
    迪爾西伸手越過她的身體,把那本書放在另一邊寬闊些的床沿上,「您看不出,沒法讀呀,」她說。一要不要我把百葉窗拉開一些?」
    「不要。讓它去得了,你去給傑生弄點吃的吧,」
    迪爾西走出去了。她關上門,回到廚房裡。爐子幾乎是冷的。她站在那兒時,碗櫃上面的掛鐘敲響了十下,「一點了,」她說出聲來。「傑生還沒回來。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她說,一面看著那冰涼的爐灶,「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她在桌子上放了一些冷食。她走來走去,嘴裡唱著一支讚美詩。整個曲調她唱的都是頭兩句的歌詞。她擺好飯食,便走到門回去叫勒斯特,過了一會兒,勒斯特和班進來了。班還在輕輕地哼著,彷彿是哼給自己聽似的。
    「他一刻兒也不停,」勒斯特說。
    「你們都先吃吧,」迪爾西說。「傑生不會回來吃午飯了。」他們在桌子邊坐了下來。班自己吃干的東西完全不成問題,但是,雖然這會兒在他面前的都是冷的飯食,迪爾西還是在他下巴底下繫了一塊布。他和勒斯特吃了起來。迪爾西在廚房裡走過來走過去,反覆地唱她記得的那兩句讚美詩。「你們儘管吃吧,」她說,「傑生不會回來了。」
    傑生這時候正在二十英里以外的地方。早上,他出了家門,便飛快地往鎮上馳去,一路上超越了去做禮拜的緩慢行進的人群,超越了斷續刮來的風中夾帶著的專橫的鐘聲。他穿過空蕩蕩的廣場,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街,汽車進來後小街陡然變得更加聞寂了。他在一幢木框架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下車沿著兩邊栽了花的小道向門廊走去。
    紗門裡有人在講話。他正要舉手敲門,忽然聽見有腳步聲,便把手縮了回來。接著一個穿黑呢褲和無領硬胸白襯衫的大個子走出來把門打開。這人有一頭又粗又硬的鐵灰色亂髮,三歡灰眼睛又圓又亮,像小男孩的眼睛。他握住傑生的手,把傑生拉進屋子,手一直握著沒有鬆開。
    「快請進,」他說,「快請進。」
    「你準備好可以動身了嗎?」傑生說。
    「快快進去,」那人說,一邊推著傑生的胳膊肘讓他往裡走,來到一個房間,裡面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你認得默特爾1的丈夫的吧,是不是?這是傑生·康普生,這是弗農。」」
    「認識的,」傑生說。他連看也不著那人一眼。這時警長從房間另一端拉過來一把椅子,那人說。
    「咱們走吧,好讓你們談話。來吧,默特爾。」
    「不用,不用,」警長說,「你們只管坐你們的。我想事情還不至於就那麼嚴重吧,傑生?你坐呀。」
    「咱們一面走一面說吧,」傑生說,「拿上帽子和外衣。」
    「我們要走了,」那個男的說,一邊站起身來。
    「坐你們的,」警長說,「我和傑生到外面門廊裡談去。」
    「你帶上帽子和外農,」傑生說。「他們已經先走了十二個小時啦。」警長帶他回到門廊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剛好經過門口,和警長說了幾句,警長熱情地、動作誇張地回答了他們。鐘聲還在鳴響,是從所謂「黑人山谷」那個方向傳來的。」
    「你戴上帽子呀,警長,」傑生說。警長拖過來兩把椅子。
    1默特爾是警長的女兒。
    「坐下來,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在電話裡已經告訴你了,」傑生說,他站著不坐。「我那樣做是為了節約時間。是不是得讓我通過法庭來迫使你執行你宣誓過要履行的義務呢?」
    「你先坐下,把情況跟我說一說,」警長說。「我會保障你的利益的。」
    「保障,算了吧,」傑生說。「你就管這叫保障利益?」
    「現在是你在妨礙我們採取行動,」警長說。「你坐下來把情況說一說嘛。」
    傑生跟他說了,他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嗓門說著說著就大了起來。片刻之後,他為自己辯護的急躁心情與火氣越來越厲害,已經把他的當務之急拋諸腦後了。警長用那雙冷靜閃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不過你並不真的知道是他們幹的,」他說,「你只是認為是他們幹的。」
    「不知道?」傑生說。「我整整花了兩天工夫尾隨著她在大街小巷鑽進鑽出,想把她跟他拆開,我後來還跟她說過要是再讓我碰到他們在一起我會怎樣做。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以後,你還居然說我不知道是那小娼——」
    「好,行了,」警長說,「清楚了。說這些也就夠了。」他把頭扭開去,望著街對面,雙手插在口袋裡。
    「在我來到你這一位正式委任的執法官吏的西前時,你卻……」傑生說。
    「戲班子這個星期是在莫特生1演出,」警官說。
    1在福克納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裡,莫特生在傑弗生西南二十五英里,也是一個小鎮。
    「是的,」傑生說,「如果在我面前的執法官吏對選他上台的人民的利益多少有一點責任心,那我這會兒也在莫特生了。」他又將他的故事的要點粗粗的說了一遍,好像能從自己的發怒與無可奈何中得到一種真正的樂趣似的。警長好像根本沒在聽他。
    「傑生,」他說,「你幹嗎把三千塊錢藏在家裡呢?」
    「什麼?」傑生說;「我將錢放在那兒是我自己的事。你的任務是幫我把錢我回來。」
    「你母親知不知道你有這麼多錢放在家裡?」
    「嗨,我說,」傑生說,「我家裡邊搶劫了,我知道這是誰幹的,也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我到這來是找你正式委任的執法官吏的,我要再一次問你,你到底是出力幫我把錢找回來呢,還是不幹?」
    「如果你找到了他們,你打算把那姑娘怎麼辦?」
    「不怎麼辦,」傑生說,「我不把她怎麼樣。我連碰也不會碰她一下,這小娼婦,她弄丟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親,每日每時都在縮短我母親的壽命,還使得我在全鎮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是不會把她怎麼樣的,」他說。「我連毫毛也不動她一根。」
    「這姑娘的出走是你逼出來的,傑生。」那警長說。
    「我怎麼管家,這可是我個人的事,」傑生說。「你到底肯不肯為我出力?」
    「你把她逼得離開了家,」警長說。「而且我還有點懷疑,這筆錢到底是應談屬於誰的,這樁公案我琢磨我是一輩子也弄不清的。」
    傑生站著,雙手在慢慢地絞扭他捏著的那頂帽子的帽沿。他輕輕地說:「那麼,你是不準備出一點力來幫我逮住他們了?」
    「這事與我毫不相干,傑生,要是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我當然得採取行動。可是既然沒有證據,那我只好認為這事不在我職權範圍之內。」
    「這就是你的回答,是嗎?」傑生說。「你趁現在還來得及,再好好想想。」
    「沒什麼好想的,傑生。」
    「那好吧,」傑生說。他戴上帽子,「你會後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沒人幫忙的。這兒可不是俄國,要是在那兒,誰戴了一隻小小的鐵皮徽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他走下台階,鑽進汽車,發動引擎。警長看著他啟動,拐彎,飛快地駛離這所房子,朝鎮上開去。
    鐘聲又響起來了,高高地飄蕩在飛掠過去的陽光中,被撕裂成一綹綹明亮的、雜亂的聲浪。傑生在一個加油站前面停了下來,讓人檢查一下輪胎,把油加足。
    「要走遠路,是嗎?」加油站的黑人問他。他睬也不睬。「看樣子總算要轉晴了。」那黑人說。
    「轉晴?見你的鬼去吧,」傑生說,「到十二點准下傾盆大雨。」他瞧瞧天空,想到了下雨、泥濘的土路,想到自己陷在離城好幾英里的一個破地方進退兩難。他甚至還幸災樂禍地想,他肯定要措過午餐了,他現在匆匆忙忙動身,中午時分肯定是在離兩個鎮子都同樣遠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還覺得現在這個時刻倒是個天然的喘息機會,因此,他對黑人說:
    「你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給了你錢,讓你盡量阻撓這輛汽車往前走。」
    「這只輪胎裡可是一點點氣兒也沒有了,」那黑人說。
    「那你給我滾開,把氣筒給我,」傑生說。
    「現在鼓起來了。」黑人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您可以走了。」
    傑生鑽進汽車,發動引擎,把車子開走了。他椎到第二檔,引擎劈劈啪啪地響,直喘氣。接著他把引擎開到最大限度,把油門狠狠地往下踩,粗暴地把氣門拉出推進。「馬上就要下雨了,」他說,「等我走到半路,肯定會來一場瓢潑大雨。」他驅車離開能聽見鐘聲的地方,離開小鎮,腦子裡卻出現了一幅自己陷在泥潭裡千方百計要找兩匹馬來把汽車拖出去的情景。「可是那些馬兒又是全都在教堂門口。」他又設想自己如何終於找到了一座教堂,他正要把一對馬兒拉走,牲口的主人卻從教堂裡走出來,對他又吼又叫,他又怎樣揮起拳頭把那人打倒在地。「我是傑生·康普生,看誰敢阻攔我。看你們選出來的當官兒的敢阻攔我。」他說,彷彿見到自己領著一隊士兵走進法院去把那個警長押出來。「這傢伙還以為他能兩手交叉地坐著看我丟掉差事。我會讓他看看我會得到什麼樣的差事。」他一點兒也沒想起他的外甥女,也設想起自己對那筆錢的武斷的評價。十年來,這二者在他眼裡早已失去了實體感和個體感;它們合併了起來,僅僅成為他在得到之前即已失去的那份銀行裡的差事的一個象徵。
    天氣變得晴朗起來,現在飛快地掠過地面的不是陽光而是一塊塊的雲影了。在他看來,天氣變晴這回事是敵人對他的又一次惡毒的打擊,是又一場要他帶著纍纍傷痕去應付的戰鬥;他過不了一陣便經過一個教堂,都是些沒有上漆的木結構建築,有著鐵皮尖頂,周圍拴著些馬兒,停著些破爛的汽車、在他看來,每一個教堂都是一個崗亭,裡面部站有「命運」的後衛,他們都扭過頭來偷偷地瞅他一眼。「你們也全都是混蜜,」他說,「看你們能阻攔得了我!」他想起自己如何帶了一隊士兵拖著上了手銬的警長往前走,他還要把全能的上帝也從他的寶座上拉下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想起天上的天兵天將和地獄裡的鬼兵鬼卒都對他嚴陣以待,他又怎樣從他們當中殺出一條血路,終於抓住了逃竄在外的外甥女。
    風從東南方吹來,不斷地吹在他的面頰上,他彷彿感到這連綿不斷的風在往他的頭顱深處灌,突然,一種古老的預感使他緊扳車閘,煞住車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接著他伸出手來摸著脖子詛咒起來,他坐在車子裡用沙嘎的氣聲狠狠地詛咒。往昔,每當他要開車走遠路時,為了防止頭疼,他總要帶上一塊浸了樟腦水的手帕,等車子出了鎮,就把手帕圍在脖子上,這樣好把藥味兒吸進去。現在,他爬出汽車,翻起坐墊,希望有一條這樣的手帕僥倖落在裡面。他在前後座的底下都找遍了,又站直身子,詛咒著,眼看勝利快要到手,卻又受到它的嘲弄。他閉上眼睛,斜靠著車門。他回去取忘了帶的樟腦水也好,繼續往前也好,不管怎麼做,他都會頭痛欲裂。如果回家,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能找到樟腦,如果繼續往前開,那可就說不准了。不過要是他回去一趟,他到莫特生的時間就要晚一個半小時了。「要不我車子開得慢些,」他說。「我車子開慢些,再想想別的事,說不定不要緊——」
    他鑽進汽車,把車子發動了。「我來想想別的事情吧,」他說,於是就想起了洛侖。他想像自己和她睡在一張床上,不過他還只是躺在她身邊,正在央求她幫忙,可是接著他又想起了那筆錢,想到他居然在一個女的,尤其是一個小丫頭片子手裡栽了觔斗。如果他能讓自己相信搶走他錢的是那個男的就好了。這筆給搶走的錢,是他用來補償自己沒到手的那份差事的損失的,是他花了好大心思;冒了很多風險才弄到手的,這筆錢象徵著他丟失的那個差事,最最糟糕的是,使他失風的不是別人,而是一個下賤的丫頭片子。他繼續趕路,翻起了一角翻領來抵擋不斷襲來的涼風。
    他好像可以看見與他的命運和意志相對抗的各路力量正迅速地向一個會合點集結,這地方要是被佔領,那麼局勢就再也不能扭轉了,他變得狡猾起來了。我可不能冒冒失失地犯錯誤啊,他告誡自己。正確的做法只能有一個,別的變通辦法都不存在,他必須採取這種做法,他相信這對狗男女一見到他都會把他認出來,可他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先看到她上,除非那個男的仍然打著那根紅領帶。他必須靠那根紅領帶來辨認這件事彷彿成了即將來臨的那場災禍的總和;他幾乎能嗅聞到這場災禍,能透過陣陣頭痛感到它。
    他爬上了最後的一個小山包。煙霧瀰漫在山谷、屋頂和樹叢裡露出來的一兩個尖塔之間。他朝山下駛去,開進了鎮子,放慢速度,一邊再次告誡自己千萬要小心,首先是要找到那座大帳篷揩在何處。他的眼睛現在看不大清、他知道是那場災禍在不斷命令他徑直地往前衝,同時給自己的腦袋找點什麼治一治。在一處加油站上,人家告訴他演戲的帳篷還沒有支起來,不過那幾輛戲班子的專車正停靠在車站的旁軌上。於是他便朝那兒駛去。
    有兩節漆得花裡胡哨的普爾曼式臥車停靠在一條鐵軌上。他走出汽車之前先把它們打量了一番。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淺一些,好讓血液不在他的頭顱裡搏擊得那麼猛烈。他鑽出汽車,沿著車站的圍牆走著,一邊觀察著那些臥車。車窗外掛著幾件外農,軟疲疲、皺巴巴的,像是最近剛剛洗過。一節車廂的踏腳板旁的地上放著三張帆布折椅。可是他沒見到有人的跡象,過了一會,才看見有一個繫著條髒圍裙的漢子走到車門口,大大咧咧地把一鍋髒水往外潑去,使金屬的鍋肚子反射出太陽光,接著,那漢子又回進車廂去了。
    我可得在他向他們發出警告之前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把他打倒,他想。他壓根兒沒想過他們可能不在這兒,不在這車廂裡,在他看來,他們不在這裡,並且整個事情的結局並不取決於他先見到他們還是他們先見到他,這兩點倒是極不自然而違反常規的。而且在他看來最最重要的是:必須是他先見到他們,把錢要回來,這以後,他們愛怎麼幹就怎麼幹,與他不相干、否則,整個世界都會知道,他,傑生·康普生居然讓人給搶了,而且是讓昆丁,他的外甥女,一個小娼婦給搶了!
    他又重新偵察起來。接著他走到車廂前,迅速地輕輕地登上踏腳,在車門口停住腳步。車上的廚房裡很黑,有一股餿腐食物的氣味。那漢子僅僅是一團朦朦朧朧的白影子,正用嘶嘎、發顫的尖聲在唱一支歌。原來是個老頭兒,他想,而且個子還沒我高。他走進車廂,那人正好抬起眼睛來看他。
    「嗨?」那人說,停住了歌聲。
    「他們在哪兒?」傑生說。「快點,說,是在臥車裡嗎?」
    「誰在哪兒?」那人說。
    「別誆騙我了,」傑生說。他在放滿什物的昏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這是怎麼回事?」那人說,「你說誰誆騙你了?」這時傑生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喊了起來:「當心點,夥計!」
    「別誆騙我了,」傑生說,「他們在哪兒?」
    「怎麼搞的,你這愣頭青,」那人說。他那只又瘦又細的胳膊被傑生抓得緊緊的,他使勁地想掙脫,扭回身去,開始在身後堆滿什物的桌子上亂摸。
    「快說,」傑生說,「他們在哪兒?」
    「等我拿到了我那把宰豬的刀,」那人尖聲叫道,「我會告訴你的。」
    「好了,」傑生說,想抓住對方,「我只不過是想跟你打聽一件事。」
    「你這混蛋,」那人尖聲叫道,一面在桌子上亂摸。傑生想用兩隻胳膊摟住他,不讓他那微不足道的無名怒火發作出來。那老頭的身於是這麼衰老、孱弱,然而又是這麼死命地不顧一切,傑生這才毫釐不爽地看清楚,他一頭扎進去的原來是一場災禍。
    「別罵人了!」他說,「好了,好了!我會走的。你別著急,我這就走。」
    「說我誆騙人,」那人哭號道。「放開我。放開我一會兒,我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傑生一面抱住這人,一面狂亂地朝四面瞪看。車廂外現在陽光燦爛,風急,天高,寥廓,空曠,他想起人們很快都要安寧地回到家中去享受星期天的午餐,那頓氣派十足的節日盛宴,可他呢,卻在費勁地抱住這個不顧死活、脾氣暴躁的小老頭,他甚至不敢把手鬆開一會兒,以便扭過身子拔腿逃走。
    「你先別動,讓我下去,怎麼樣?」他說,「幹不幹?」可是那人還在死命掙扎,傑生只好騰出一隻手,朝他頭上捶了一拳。這一拳打得笨笨拙拙,匆匆忙忙,不算太重,可是對方已經一下子癱倒下去,倒在一大堆鍋碗瓢盆之間,發出了好一陣磐鈴匡啷的響聲。傑生氣喘吁吁地俯身在他的上面,諦聽著。接著他轉過身子匆匆朝車廂外跑去。跑到車門伺,他抑制住自己,放慢了速度爬下蹬梯,在那兒又站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變成了一種哈哧、哈哧、哈哧的聲音,他站住了想讓自己氣兒出得順當些,一面眼光朝這邊那邊掃來掃去。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他背後傳來,他趕緊扭過頭去,看見那小老頭趔趔趄趄、火冒三丈地從車廂回過道裡蹦跳下來,手裡高高的舉著一把生銹的斧子。
    他趕緊抓住那把斧子,並不感到受到了打擊,卻知道自己是在往後跌倒,心想原來事情就要這樣結束了,他相信自己快要死了,這時候不知什麼東西在他的後腦勺上沉沉地憧擊了一下,他想老頭兒怎麼能打我這個地方呢,也許是方纔他就給了我一下子吧,他想,只不過我這會兒才感覺到就是了,他又想快點兒吧。快點兒吧。趕快把這件事了結了吧,可是接著,他心頭又湧起了一股忿忿不平的求生的強烈慾望,他就奮力掙扎,耳朵裡還能聽見老頭兒用沙啞的嗓子哭喊咒罵的聲音。
    這時有人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他還在掙扎,但他們抓住了他,他就不動了。
    「我血流得多嗎?」他說,「我後腦勺上。流血沒有?」他還在說個不停,卻感到正被人急急地推著往外走,聽到老頭那尖細憤怒的聲音在他後面逐漸消失。「快看我的頭呀,」他說,「等一等,我——」
    「再等個啥,」揪住他的那人說,「那隻小黃蜂會鱉死你的。快走你的吧。你沒有受傷。」
    「他打了我,」傑生說。「我有沒有流血?」
    「快走你的。」那人說。他帶領傑生繞過車站的拐角,來到空蕩蕩的月台上,那兒停著一節捷運平板車,月台邊一塊空地上呆呆板板地長滿著青草,四周呆呆板板地鑲著一圈花,當中樹著一塊裝了電燈的廣告牌。上畫寫道「用你的眼好好看看莫特生。」在本該畫上人的眼珠子的地方安了一隻電燈泡。那個人鬆開了他。
    「聽著,」他說,「你快離開這兒,再別回來。你想幹什麼?要自殺嗎?」
    「我方才是想找兩個人,」傑生說。「我不過是跟他打聽他們在哪兒。」
    「你找什麼人?」
    「找一個姑娘,」傑生說。「還有一個男的。昨天在傑弗生他打著一條紅領帶。他是你們這個戲班子裡的。他們倆搶走了我的錢。」
    「哦,」那人說。「原來就是你,可不。好吧,他們不在這兒。」
    「我料想他們也不會在這兒,」傑生說。他靠在牆上,用手摸了一把後腦勺,然後看看自己的手心,「我還以為我在流血呢。」他說。「我以為他用那把斧子打中我了。」
    「是你的後腦勺撞在鐵軌上了,」那人說。「你還是走吧。他們不在這兒。」
    「好吧,他也說他們不在這兒。我還以為他是騙我呢。」
    「你以為我也在騙你嗎?」那人說。
    「不,」傑生說。「我知道他們不在這兒。」
    「我告訴他叫他滾,兩個都一起給我滾,」那人說。「我不允許我的戲班子裡出這樣的事。我的戲班子可是規規矩矩的,我們的演員都是規規矩矩的正派人士。」
    「是的,」傑生說,「你不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吧?」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戲班子裡,誰也不許搞出這樣的花樣來,你是她的——哥哥嗎?」
    「不是的,」傑生說。「這不相干的。我只不過是想找到他們。你真的肯定他沒打破我腦袋嗎?真的沒有流血,我是說。」
    「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就會掛綵了。你還是快走吧。那個矮雜種會把你宰了的。那邊的是你的車子嗎?」
    「是的。」
    「好,快坐進去開回到傑弗生去吧。你要是真的能找到他們,也不會是在我的戲班子裡。我這個戲班子可是規規矩矩的。你說你遭到他們的搶劫?」
    「不是的,」傑生說。「這件事關係不大。」他走到汽車旁鑽了進去。我現在該幹什麼呢?他想。接著他記起來了。他發動了引擎,順著街慢慢駛行,直到他找到了一家藥房。藥房的門鎖著。他一隻手按在門把上,頭稍稍俯傴地站了一會兒。他只好轉開身去,過了一會,街上走來了一個人,他問那過路的什麼地方有開門營業的藥房,那人說哪兒也沒有。他又問,北上的火車什麼時候開,那人告訴他是兩點三十分。他走下人行道,重又鑽進汽車,在車裡坐了一會兒。過來了兩個黑人小青年。他叫住了他們。
    「你們有人會開車吧,小伙子?」
    「會呀,先生。」
    「現在就開車送我到傑弗生去,要多少錢?」
    他們對看了一眼,嘴裡在嘀嘀咕咕。
    「我給一塊錢,」傑生說。
    他們又嘀咕了一陣。「一塊錢不成,」有一個小伙子說。
    「那你要多少?」
    「你能去嗎?」一個小伙子說。
    「我走不開,」另外那個說。「你送他去不行嗎?你又沒事兒。」
    「不,我有事兒。」
    「你有啥了不起的事兒?」
    他們又嘀嘀咕咕起來,還嘻嘻哈哈的笑。
    「我給兩塊錢,」傑生說。「誰去都成。」
    「我也走不開,」第一個小伙子說。
    「那好,」傑生說。「走你們的吧。」
    他在車子裡坐了一陣子。他聽見一隻大鐘敲了一下,也不知是幾點半,接著穿著星期天和復活節衣服的人開始經過了。有幾個人走過時還瞧了瞧他,瞧這個坐在小汽車駕駛盤前一聲也不吭的人,他那無形的生命有如一隻破襪子那樣,線頭正在一點點鬆開來。過了一會兒有個穿工裝褲的黑人走了過來。
    「是你要去傑弗生嗎?」他說。
    「是的,」傑生說。「你想要多少錢?」
    「四塊錢。」
    「給你兩塊。」
    「四塊,少了不去,」坐在車子裡的那位一聲不吭。他連看也不看那黑人一眼。黑人又說,「你到底要不要?」
    「好吧,」傑生說,「上車吧。」
    他挪到一邊去,讓那黑人接過駕駛盤。傑生閉上了眼睛。我回到傑弗生後可得用點藥治一治了,他喃喃自語,一面使自己盡量適應車子的顛簸。我回去後可得用點藥了。他們往前駛去,穿過一條條街,街上的人們正安詳地走進家門去享用星期天的午餐。接著他們一直開出了鎮子。他在想他的頭疼。他沒有想家,在家裡,班和勒斯特正坐在廚房桌子邊吃冷餐。某種東西——在每一種經常性的罪惡中,災難與威脅是根本不存在的——使他得以忘記傑弗生,彷彿它僅僅是他以前見過的某一個小鎮,而不是他必須在那兒重新過他那老一套的生活的地方。
    班和勒斯特吃完冷餐後,迪爾西把他們支了出去。「你盡力使他安安靜靜地呆到四點鐘。到那時T.P.也該回來了。」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他們走出去了。迪爾西自己吃了飯,把廚房收拾乾淨。她然後來到樓梯口,諦聽了一會兒,可是聽不見什麼聲音、她又回來,穿過廚房,走出通院子的門,站停在台階上。哪兒也沒有班和勒斯特的影子,可是她站在那幾時她聽到從地窖的方向又傳來一陣發悶的錚縱聲。她來到地窖門口,朝下面張望,又看見了早上那一幕的重演。
    「那人也是這麼幹的,」勒斯特說。他帶著尚有一絲希望的沮喪神情打量著那把一動不動的鋸子。「我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東西來敲它,」他說。
    「在下面地窖裡你是怎麼也找不到的,」迪爾西說。「你把他帶出來,帶到太陽底下來。地這麼潮,你們倆都會得肺炎的。」
    她佇立著,看他們穿過院子去到柵欄邊的一叢雪松那裡。這以後,她往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好了,別又開始哼哼了,」勒斯特說,「你今天給我惹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這兒有一張吊床,是把一塊塊桶板插在編織的繩網裡做成的。勒斯特躺在吊床上,班卻呆呆地、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他又開始哼哼了。「行了,快別出聲了,」勒斯特說,「我可真的要抽你啦。」他躺回到吊床上。班站住不動了,可是勒斯特仍能聽見他在哼哼。「你到底給我住嘴不住嘴?」勒斯特說。他爬下吊床,循聲趕過去,看見班蹲在一個小土墩的前面。土墩的左右方都埋著一隻藍玻璃的小瓶,這種瓶子以前是用來放毒藥的,一隻瓶子裡插著一根枯萎的吉姆生草。班蹲在它前面,呻吟著,發出一種拖長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一邊哼哼,一邊在四下茫然地尋找著什麼。他終於找來了一根小樹枝,把它插在另外的那個小瓶子裡。「你幹嗎不給我往嘴,」勒斯特說,「你是要我給你來點真格兒的,好讓你想不哭也辦不到,是嗎?好,我乾脆給稱來這一下。」他跪了下來,一把拔起瓶子往身後一藏。班止住了呻吟聲。他蹲在那裡,察看方才埋瓶子的那個小坑,吸進了一大口氣,正準備大哭,這時勒斯特把瓶子重新拿了出來。「別叫!」他壓倆了聲音嘶嘶地說,「瞧你敢喊出一下聲來!你敢不敢。瓶子就在這裡。看見啦?給。你呆在這裡總是要叫的。走吧,咱們去看看他們開始打球沒有。」他拽住班的胳膊,把他拖起來,兩人來到柵欄跟前,肩並肩地站在那兒,透過密密的一層還未開花的忍冬,朝牧場上望去。
    「瞧,」勒斯特說,「有幾個人走過來了。看見了嗎?」
    他們瞧著那四個打球的把球打到小草坪上,打進小洞,接著走到開球處重新開球。班一邊看一邊哼哼唧唧,嘟嘟噥噥。有一個打球的喊道:
    「球在這裡,開弟。把球棒袋拿過來。」
    「別吵,班吉,」勒斯特說,可班還是把住了柵欄,蹣蹣跚跚地小跑著,一邊用嘶啞、絕望的聲音哭喊著。那人打了一下球,朝前走去。班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柵欄拐了一個直角,他就只好緊抓住了柵欄,瞧著那人一點點遠去了。
    「你給我住嘴行不行?」勒斯特說,「你快給我住嘴行不行?」他搖晃班的胳膊。班攥緊了柵欄,不停地嘎聲嚎叫。「你住嘴不住嘴?」勒斯特說,「到底住嘴不住嘴?」班呆呆地透過柵欄朝外張望。「那好吧,」勒斯特說,「我給個理由讓你叫。」他扭過頭朝屋子的方向著了一眼,接著便輕聲地說:「凱蒂!你現在吼吧。凱蒂!凱蒂!凱蒂!」
    一分鐘之後,透過班一聲聲拖長的叫喚,勒斯特聽到了迪爾西的叫聲。他拉住班的胳膊,把班拖到院子另一頭迪爾西的面前。
    「我早就跟您說過他不肯安靜,」勒斯特說。
    「你這壞蛋!」迪爾西說,「你把他怎麼樣啦?」
    「我啥也沒幹呀。我早就跟您說了,只要人家一打球,他就來勁兒了。」
    「你們上這兒來,」迪爾西說。「不哭了,班吉。好了,不哭了。」
    可是他還是不肯停。他們急急地穿過院子,來到小木屋,走了進去。「快跑去把那只拖鞋拿來,」迪爾西說。「只是別吵醒卡羅琳小姐,聽見沒有。要是她說什麼,你就說是我在看著他呢。好,去吧,這件事你總不至於辦槽吧,我想。」勒斯特走了出去。迪爾西把班領到床邊,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抱住他,一前一後地搖著,用裙子邊擦乾他那淌口水的嘴。「好啦,不哭了,」她說,撫摸著他的頭,「不哭了。有迪爾西在看著你呢。」可他還是在慢騰騰地、可憐巴巴地乾嚎著;那真是世界上所有無言的痛苦中最最嚴肅、最最絕望的聲音了。勒斯特回來了,拿來了一隻白緞子的拖鞋。這只拖鞋如今已發黃、脆裂了,弄髒了。他們把它放在班的手裡,他就暫時收住了聲音。可是他仍然在哼哼,過不多久,他的聲音又大起來了。
    「你看能我得到T.P.嗎?」迪爾西說。
    「他昨兒個說今天要上聖約翰堂去。說好四點鐘回來的。」
    迪爾西撫摸著班的頭,一前一後地搖晃他。
    「要這麼久,耶穌啊,」她說,「要這麼久。」
    「我也會趕那輛馬車的,姥姥,」勒斯特說。
    「你會把你們倆都摔死的,」迪爾西說,「你是要淘氣才想趕車的。我知道你聰明是夠聰明的,可我就是對你不放心。不哭了,好了,」她說,「不哭了。不哭了。」
    「不,我不會出事的。」勒斯特說,「我和T·P·一起趕過車。」迪爾西抱著班搖來搖去。「卡羅琳小姐說,要是你設法讓他安靜,她就要起床下樓自己來哄他了。」
    「別哭了,寶貝兒,」迪爾西說,一邊摸摸班的腦袋。「勒斯特,好孩子,」她說,「你能不能聽姥姥的話,當心點兒趕馬車?」
    「可以啊,您哪,」勒斯特說,「我趕車跟T.P.一樣好。」
    迪爾西撫摸著班的頭,前後搖晃著。「我已經盡了心了,」她說,「主是知道的。那你去套車吧,」她說,一邊站了起來。勒斯特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班捏著那只拖鞋在哭喊。「快別哭了。勒斯特去趕馬車來帶你上墓地去。咱們也不必多事去取你的便帽了,」她說。她走到屋角用花布簾隔開的一個小間那裡,取來那頂她戴過的氈帽。「咱們家有一陣比現在還倒霉呢,這事也不用瞞人了,」她說。「不管怎麼說,你是主的孩子。我也快要做主的孩子了,讚美耶穌。哪,戴上吧。」她把氈帽扣在他頭上,又給他扣上外套的鈕扣。他還在不住地哼哭。她把他手裡的拖鞋拿掉,放在一邊,接著他們走了出去。這時勒斯特趕了一匹拖著輛破破歪歪的馬車的老白馬來了。
    「你會小心的吧,勒斯特?」她說。
    「沒錯兒,姥姥,」勒斯特說。她扶班坐進後面的座位,他剛才不哭了,可是現在又開始在哼哼唧唧了。
    「他是要他的花呢,」勒斯特說。「等著,我去給他摘一支。」
    「你先別動,」迪爾西說,她走上去拉住馬兒口勒邊的一根繩子。「好,快去給他摘吧。」勒斯特飛奔著繞過屋角,朝花園跑去。他回來時只拿著一支水仙花。
    「這支是斷了的,」迪爾西說,「幹嗎你不給他摘支好一點的?」
    「只能找到這支嘛,」勒斯特說。「你們星期五把花摘得一乾二淨,都拿去打扮教堂了。等等,我來想個辦法。」迪爾西拉住了馬,勒斯特找來一根小樹枝和兩段細繩,給花莖做了副「夾板」,然後遞給班。接著他爬上馬車,拿起韁繩。迪爾西仍然抓住馬勒不放。
    「你現在認識路了吧。」她說,「先順著大街走,在廣場那兒拐彎,去墓地,然後就直接回家。」
    「知道了,姥姥。」勒斯特說,「走起來,『小王后』。」
    「你得小心喲,嗯?」
    「知道了,您哪。」於是迪爾西放開了馬勒。
    「走羅,『小王后』。」勒斯特說。
    「嗨,」迪爾西說,「你把鞭子給我。」
    「哦,姥姥,」勒斯特說。
    「快點給我,」迪爾西說,朝車轱轆走去。勒斯特老大不情願地把鞭子給了她。
    「那我可沒法讓『小王后』挪腿了。」
    「這你放心好了,」迪爾西說。「該怎麼走』小王后』比你清楚得多。你只消捏住韁繩,坐穩在座上就得,別的都不用操心。你現在認得路了吧?」
    「認得,姥姥,不就是T·P·每個星期天趕的路線嗎?」
    「那你今天就依葫蘆畫瓢走一遭吧。」
    「那還用說。其實我早就替T·P·趕過車了,一百次都不止了。」
    「那好,你再替他一次,」迪爾西說,「好,走吧。不過要是你讓班受了傷,黑小子,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來對付你了。反正苦役隊是一定要進的,不過不等苦役隊來找你,我就先把你送進去。」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打起精神來,『小王后』。」
    他在「小王后」寬闊的背上甩了甩韁繩,那輛馬車晃了一下,往前走了。
    「當心啊,勒斯特!」迪爾西說。
    「走喲,老馬!」勒斯特說。他又甩了甩韁繩,在一陣隱隱約約的隆隆聲中,「小王后」慢騰騰地走下車道,拐上大街,來到這裡以後,勒斯特催迫它走一種不斷慢騰騰地往下摔跤似的向前挪的步姿。
    班現在不再哼哼了。他坐在後座正當中,端端正正地舉著那支經過修整的花,他的目光寧靜安詳、難以貓摹、正對著他的是勒斯特那顆象子彈般的頭,在大房子看不見之前,這顆腦袋老是扭過來朝後面張望。這以後,勒斯特讓馬車在路邊停下,他跳下來,從樹籬上折下一根枝條。班呢,眼睜睜地看著他。「小王后」低下了頭在啃嚙地上的青草,勒斯特登上馬車,把它的腦袋拉起來,催它繼續前進。然後勒斯特支出雙肘,高舉樹枝和韁繩,屁股一顛一顛的,跟「小王后」疏疏落落的蹄聲和腹內發出的風琴般的低音全然合不上拍。一輛輛汽車以及行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還遇到了一群半大不小的黑小伙兒。
    「哦,勒斯特。你上哪兒啊,勒斯特?是去埋骨頭的地方吧?」
    「嘻,」勒斯特說,「你們不也都在往埋骨頭的地方走嗎。打起精神來,我的大象。」
    他們接近廣場了,那兒有一尊南方聯盟士兵的石像,在那只飽經風霜的大理石的手掌下,他那雙空無眼珠的眼睛在瞪視著前方。勒斯特更來勁兒了,他往麻木不仁的「小王后」身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同對朝廣場上瞥了一眼。「傑生先生的汽車在這兒呢,」他說,同時眼角里也掃到了走過來的另一夥黑人。「讓那些黑小子看看咱的氣派,班吉,」他說,「你說怎麼樣?」他扭過頭去一望。班端坐著,手裡緊緊地攥著那支花,眼光茫茫然的毫無反應。勒斯特又拍了「小王后」一下,駛到紀念碑前,把馬頭呼的朝左邊拐去。
    起先,班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上,彷彿是一片空白。接著,他大聲地吼叫起來。1一聲緊接一聲,聲音越來越響,而且簡直不留喘氣的間隙。聲音裡所包含的不僅僅是驚愕,而且也有恐怖、震驚,是一種沒有外形、不可言狀的痛苦,它只是一種聲音,於是勒斯特眼珠亂轉,有一瞬間眼眶裡全部是眼白。「老天爺呀,」他說,「別叫了,別叫了!好老天!」他扭回身去,用樹枝抽了「小王后」一下。樹枝斷了,他把它扔掉,這時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勒斯特乾脆身體前俯,勒緊韁繩,這時傑生邊跳邊跑地穿過廣場,踩上了馬車的蹬級。
    他手背一揮,把勒斯特推到一邊去,一把抓住韁繩,把它一收一放,又把韁繩彎進一段,用它來抽「小王后」的屁股。他抽了一下又一下,它一顛一顛地飛跑起來,這時班的吼叫聲還在他們耳邊直晌,他就駕著馬讓它從紀念碑的右面拐彎。這以後他朝勒斯特頭上揍了一拳。
    「你怎麼這麼傻,讓班吉從左邊走?」他說。他彎過身去打班,
    1據喀爾文·布朗的《福克納的南方詞彙》一書解釋,南方每一個縣城都有一座南方聯盟紀念碑。福克納的故鄉奧克斯福的那座是一個南方聯盟士兵的雕像,座落在法院前的廣場上。小說中,班吉每星期坐T.P.趕的馬車上墓地去,都從雕像右邊拐彎。這一次勒斯特駕車從雕像左面轉彎,故而引起班的情緒激動。把班的花莖又弄折了。「閉嘴!」他說,「給我閉嘴!」他勒住「小王后」跳下車來。「快帶了他滾回去。要是你再帶他走出大門,瞧我不宰了你!」
    「是,老爺!」勒斯特說。他拿起韁繩用它的一端抽打「小王后」,「走呀!走呀,快點兒!班吉,看在老天的面上,別叫了!」
    班的聲音吼了又吼。「小王后」又移動了,得得的蹄聲又均勻地響了起來。班馬上就不叫了。勒斯特很快地扭過頭來看了一眼,又接著趕路了。那支折斷的花耷拉在班的拳頭上,建築物的飛簷和門面再次從左到右平穩地滑到後面去,這時,班的藍色的眼睛又是茫然與安詳的了:電桿、樹木、窗子、門廊和招牌,每樣東西又都是井井有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