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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

    透過柵欄,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檔,我看見他們在打球。他們朝插著小旗的地方走過來,我順著柵欄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開花的樹旁草地裡找東西。他們把小旗拔出來,打球了。接著他們又把小旗插回去,來到高地1上,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他們接著朝前走,我也順著柵欄朝前走。勒斯特離開了那棵開花的樹,我們沿著柵欄一起走,這時候他們站住了,我們也站住了。我透過柵欄張望,勒斯特在草叢裡找東西。
    「球在這兒,開弟2。」那人打了一下。他們穿過草地往遠處走去倉我貼緊柵欄,瞧著他們走開。
    1指高爾夫球的發球處。
    2「開弟」,原文為Caddle,本應譯為「球童」,但此指在原文中與班吉姐姐的名字,凱蒂」(Caddy)恰好同音,班吉每次聽見別人叫球童,便會想起心愛的姐但,哼叫起來。
    「聽聽,你哼哼得多難聽。」勒斯特說。「也真有你的,都三十三了,還這副樣子。我還老遠到鎮上去給你買來了生日蛋糕呢。別哼哼唧唧了。你就不能幫我找找那只兩毛五的崩子兒,好讓我今兒晚上去看演出。」
    他們過好半天才打一下球,球在草場上飛過去。我順著柵欄走回到小旗附近去。小旗在耀眼的綠草和樹木間飄蕩。
    「過來呀。」勒斯特說,「那邊咱們找過了。他們一時半刻問不會再過來的。咱們上小河溝那邊去找,再晚就要讓那幫黑小子撿去了。」
    小旗紅紅的,在草地上呼呼地飄著。這時有一隻小鳥斜飛下來停歇在上面。勒斯特扔了塊上過去。小旗在耀眼的綠草和樹木間飄蕩。我緊緊地貼著柵欄。
    「快別哼哼了。」勒斯特說。「他們不上這邊來,我也沒法讓他們過來呀,是不是。你要是還不住口,姥姥3就不給你做生日了。你還不住口,知道我會怎麼樣。我要把那隻蛋糕全都吃掉。連蠟燭也吃掉。把三十三根蠟燭全都吃下去。來呀,咱們上小河溝那邊去。我得找到那只崩子兒。沒準還能找到一隻掉在那兒的球呢。喲。他們在那兒。挺遠的。瞧見沒有。」他來到柵欄邊,伸直了胳膊指著。「看見他們了吧。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來吧。」
    3康普生家的黑女傭迪爾西,她是勒斯特的外祖母。
    我們煩著柵欄,走到花園的柵欄旁,我們的影子落在柵欄上,在柵欄上;我的影子比勒斯特的高。我們來到缺口那兒,從那裡鑽了過去。
    「等一等。」勒斯特說。「你又掛在釘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的鑽過去不讓衣服掛在釘子上嗎。」
    凱蒂把我的衣服從釘子上解下來,我們鑽了過去。4凱蒂說,毛萊舅舅關照了,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們,咱們還是貓著腰
    4班吉的衣服被鉤住,使他腦子裡浮現出另一次他的衣服在柵欄缺口處被掛住的情景。那是在1900年聖誕節前兩天(12月23日),當時,凱蒂帶著他穿過柵欄去完成毛萊舅舅交給他們的一個任務——送情書去給隔壁的帕特生太太。吧。貓著腰,班吉。像這樣,懂嗎。我們貓下了腰,穿過花園,花兒括著我們,沙沙直響。地繃繃硬。我們又從柵欄上翻過去,幾隻豬在那兒嗅著聞著,發出了哼哼聲。凱蒂說,我猜它們準是在傷心,因為它們的一個夥伴今兒個給宰了。地繃繃硬,是給翻掘過的,有一大塊一大塊土疙瘩。
    *這一章是班吉明(「班吉」)的獨白。這一天是他三十三歲生日。他在敘述中常常回想到過去不同時期的事,下文中譯者將一一加注說明。
    把手插在兜裡,凱蒂說。不然會凍壞的。快過聖涎節了,你不想讓你的手凍壞吧,是嗎。
    「外面太冷了。」威爾許說。1「你不要出去了吧。」
    1同一天,時間稍早,在康普生家。威爾許是康普生家的黑小廝,迪爾西的大兒子。前後有三個黑小廝服侍過班吉。1905年前是威爾許,1905年以後是T.P.(迪爾西的小兒子),「當前」(1928年)則是勒斯特(迪爾西的外孫)。福克納在本書中用不同的黑小廝來標明不同的時序。
    「這又怎麼的啦。」母親說。
    「他想到外面去呢。」威爾許說。
    「讓他出去吧。」毛萊舅舅說。
    「天氣太冷了。」母親說。「他還是呆在家裡得了。班吉明。好了,別哼哼了。」
    「對他不會有害處的。」毛萊舅舅說。
    「喂,班吉明。」母親說。「你要是不乖,那只好讓你到廚房去了。」
    「媽咪說今兒個別讓他上廚房去。」威爾許說。「她說她要把那麼些過節吃的東西都做出來。」
    「讓他出去吧,卡羅琳。」毛萊舅舅說。「你為他操心大多了,自己會生病的。」
    「我知道。」母親說。「有時候我想,這準是老天對我的一種懲罰。」
    「我明白,我明自。』毛萊舅舅說。「你得好好保重。我給你調一杯熱酒吧。」
    「喝了只會讓我覺得更加難受。」母親說。「這你不知道嗎。」
    「你會覺得好一些的。」毛萊舅舅說。「給他穿戴得嚴實些,小子,出去的時間可別大長了。」
    毛萊舅舅走開去了。威爾許也走開了。
    「別吵了好不好。」母親說。「我們還巴不得你快點出去呢,我只是不想讓你害病。」
    威爾許給我穿上套鞋和大衣,我們拿了我的帽子就出去了。毛萊舅舅在飯廳裡,正在把酒瓶放園到酒櫃裡去。
    「讓他在外面呆半個小時,小子。」毛萊舅舅說。「就讓他在院子裡玩得了。」
    「是的,您哪。」威爾許說。「我們從來不讓他到外面街上去。」
    我們走出門口。陽光很冷,也很耀眼。
    「你上哪兒去啊。」威爾許說。「你不見得以為是到鎮上去吧,是不是啊。」我們走在沙沙響的落葉上。鐵院門冰冰冷的。「你最好把手插在兜裡。」威爾許說。「你的手捏在門上會凍壞的,那你怎麼辦。你幹嗎不待在屋子裡等他們呢。」他把我的手塞到我口袋裡去。我能聽見他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我能聞到冷的氣味1。鐵門是冰冰冷的。
    1班吉雖是白癡,但感覺特別敏銳,各種感覺可以溝通。
    「這兒有幾個山核桃。好哎。竄到那棵樹上去了,瞧呀,這兒有一隻松鼠,班吉。」
    我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鐵門冷了,不過我還能聞到耀眼的冷的氣味。
    「你還是把手插回到兜裡去吧。」
    凱蒂在走來了。接著她跑起來了,她的書包在背後一跳一跳,晃到這邊又晃到那邊。
    「嗨,班吉。」凱蒂說。她打開鐵門走進來,就彎下身子。凱蒂身上有一股樹葉的香氣。「你是來接我的吧。」她說。「你是來等凱蒂的吧。威爾許,你怎麼讓他兩隻手凍成這樣。」
    「我是叫他把手放在兜裡的。」威爾許說、『他喜歡抓住鐵門。」
    「你是來接凱蒂的吧。」她說,一邊搓著我的手。「什麼事。你想告訴凱蒂什麼呀。」凱蒂有一股樹的香味,當她說我們這就要睡著了的時候,她也有這種香味。
    你哼哼唧唧的幹什麼呀,勒斯特說。1等我們到小河溝你還可以看他們的嘛。哪。給你一根吉姆生草2。他把花遞給我。我們穿過柵欄,來到空地上。
    1這一段回到」當前」。
    2一種生長在牲口棚附近的帶刺的有惡臭的毒草,拉丁學名為「Daturastramonium」,開喇叭形的小花。
    「什麼呀。」凱蒂說。3,『你想跟凱蒂說什麼呀。是他們叫他出來的嗎,威爾許?」
    3又回到1900年12月23日,緊接前面一段回憶。
    「沒法把他圈在屋裡。」威爾許說。「他老是鬧個沒完,他們只好讓他出來。他一出來就直奔這兒,朝院門外面張望。」
    「你要說什麼呀。」凱蒂說。「你以為我放學回來就是過聖誕節了嗎。你是這樣想的吧。聖誕節是後天。聖誕老公公,班吉。聖誕老公公。來吧,咱們跑回家去暖和暖和。」她拉住我的手;我們穿過了亮晃晃、沙沙響的樹葉。我們跑上台階,離開亮亮的寒冷,走進黑黑的寒冷。毛萊舅舅正把瓶子放回到酒櫃裡去,他喊凱蒂。凱蒂說,
    「把他帶到爐火跟前去,威爾許。跟威爾許去吧。」他說。「我一會兒就來。」
    我們來到爐火那兒。母親說,
    「他冷不冷,威爾許。」
    「一點不冷,太太。」威爾許說。
    「給他把大衣和套鞋脫了。」母親說。「我還得跟你說多少遍,別讓他穿著套鞋走到房間裡來。」
    「是的,太太。」威爾許說。「好,別動了。」他給我脫下套鞋,又來解我的大衣鈕扣。凱蒂說,
    「等一等,威爾許。媽媽,能讓他再出去一趟嗎。我想讓他陪我去。」
    「你還是讓他留在這兒得了。」毛萊舅舅說。「他今天出去得夠多的了。」
    「依我說,你們倆最好都呆在家裡。」母親說。「迪爾西說,天越來越冷了。」
    「哦,媽媽。」凱蒂說。
    「瞎說八道。」毛萊舅舅說。「她在學校裡關了一整天了。她需要新鮮空氣。快走吧,凱丹斯1。」
    1「凱蒂」是小名,正式的名字是「凱丹斯」。
    「讓他也去吧,媽媽。」凱蒂說。「求求您。您知道他會哭的。」
    「那你幹嗎當他的面提這件事呢。」母親說。「你幹嗎進這屋裡來呢。就是要給他個因頭,讓他再來跟我糾纏不清。你今天在外面呆的時間夠多的了。我看你最好還是坐下來陪他玩一會兒吧。」
    「讓他們去吧,卡羅琳。」毛萊舅舅說。「挨點兒冷對他們也沒什麼害處。記住了,你自己可別累倒了。」
    「我知道。」母親說。「沒有人知道我多麼怕過聖誕節。沒有人知道。我可不是那種精力旺盛能吃苦耐勞的女人。」為了傑生1和孩子們,我真希望我身體能結實些。」
    1康普生先生的名字叫「傑生」,他的二兒子也叫「傑生」。這裡指的是康普生先生。
    「你一定要多加保重,別為他們的事操勞過度。」毛萊舅舅說。「快走吧,你們倆。只是別在外面呆太久了,聽見了嗎。你媽要擔心的。」
    「是咧,您哪。」凱蒂說。「來吧,班吉。咱們又要出去羅。」她給我把大衣扣子扣好,我們朝門口走去。
    「你不給小寶貝穿上套鞋就帶他出去嗎。」母親說。「家裡亂哄哄人正多的時候,你還想讓他得病嗎。」
    「我忘了。」凱蒂說。「我以為他是穿著的呢。」
    我們又走回來。「你得多動動腦子。」母親說。別動了威爾許說。他給我穿上套鞋。「不定哪一天我就要離開人世了,就得由你們來替他操心了。」現在頓頓腳威爾許說。「過來跟媽媽親一親,班吉明。」
    凱蒂把我拉到母親的椅子前面去,母親雙手捧住我的臉,撈著把我摟進懷裡。
    「我可憐的寶貝兒。」她說。她放開我。「你和威爾許好好照顧他,乖妞兒。」
    「是的,您哪。」凱蒂說。我們走出去。凱蒂說,
    「你不用去了,威爾許。我來管他一會兒吧。」
    「好咧。」威爾許說。「這麼冷,出去是沒啥意思。」他走開去了,我們在門廳裡停住腳步,凱蒂跪下來,用兩隻胳膊摟住我,把她那張發亮的凍臉貼在我的臉頰上。她有一股樹的香味。
    「你不是可憐的寶貝兒。是不是啊。你有你的凱蒂呢。你不是有你的凱蒂姐嗎。」
    你又是嘟噥,又是哼哼,就不能停一會兒嗎,勒斯特說。1你吵個沒完,害不害臊。我們經過車房,馬車停在那裡。馬車新換了一隻車轱轆。
    1回到「當前」。
    「現在,你坐到車上去吧,安安靜靜地坐著,等你媽出來。」迪爾西說。2她把我推上車去。T.P.拉著韁繩。「我說,我真不明白傑生幹嗎不去買一輛新的輕便馬車。」迪爾西說,「這輛破車遲早會讓你們坐著坐著就散了架。瞧瞧這些破轱轆。」
    2下面一大段文字,是寫班吉看到車房裡的舊馬車時所引起的有關坐馬車的一段回憶。事情發生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已經去世。這一天,康普生太太戴了面紗拿著花去上墳。康普生太太與迪爾西對話中提到的昆丁是個小女孩,不是班吉的大哥(這個昆丁已於1910年自殺),而是凱蒂的私生女。對話中提到的羅斯庫司,是迪爾西的丈夫。
    母親走出來了,她邊走邊把面紗放下來。她拿著幾支花兒。
    「羅斯庫司在哪兒啦。」她說。
    「羅斯庫司今兒個胳膊舉不起來了。」迪爾西說,「T.P.也能趕車,沒事兒。」
    「我可有點擔心。」母親說。「依我說,你們一星期一次派個人給我趕趕車也應該是辦得到的。我的要求不算高嘛,老天爺知道。」
    「卡羅琳小姐3,羅斯庫司風濕病犯得很厲害,實在幹不了
    3美國南方種植園中的黑女傭,從小帶東家的孩子,所以到她們長大結婚後仍然沿用以前的稱呼。什麼活,這您也不是不知道。」迪爾西說。「您就過來上車吧。T.P.趕車的本領跟隨羅斯庫司一樣好。」
    「我可有點兒擔心呢。」母親說。「再說還帶了這個小娃娃。」
    迪爾西走上台階。「您還管他叫小娃娃。」她說。她抓住了母親的胳膊。「他跟T.P.一般大,已經是個小伙子了,快走吧,如果您真的要去。」
    「我真擔心呢。」母親說。她們走下台階,迪爾西扶母親上車。「也許還是翻了車對我們大家都好些。」母親說。
    「瞧您說的,您害臊不害臊。」迪爾西說。「您不知道嗎,光是一個十八歲的黑小伙兒也沒法能讓『小王后』撒腿飛跑,它的年紀比T.P.跟班吉加起來還大。T.P.,你可別把『小王后』惹火了,你聽見沒有。要是你趕車不順卡羅琳小姐的心,我要讓羅斯庫司好好打你一頓。他還不是打不動呢。」
    「知道了,媽。」T.P.說。
    「我總覺得會出什麼事的。」母親說。「別哼哼了,班吉明。」
    「給他一支花拿著。」迪爾西說:「他想要花呢。」她把手伸了進來。
    「不要,不要。」母親說。「你會把花全弄亂的。」
    「您拿住了。」迪爾西說。「我抽一支出來給他。」她給了我一支花,接著她的手縮回去了。
    「快走吧,不然小昆丁看見了也吵著要去了。」迪爾西說。
    「她在哪兒。」母親說。
    「她在屋裡跟勒斯特一塊兒玩呢。」迪爾西說。「走吧,就按羅斯庫司教你的那樣趕車吧。」
    「好咧,媽。」T.P.說。「走起來呀,『小王后』。」
    「小昆丁。」母親說,「可別讓她出來。」
    「當然不會的。」迪爾西說。
    馬車在車道上顛晃、碾軋著前進。「我把小昆丁留在家裡真放心不下。」母親說。「我還是不去算了。T.P.。」我們穿過了鐵院門,現在車子不再顛了。T.P.用鞭子抽了「小王后」一下。
    「我跟你說話呢,T.P.。」母親說。
    「那也得讓它繼續走呀。」T.P.說。「得讓它一直醒著,不然就回不到牲口棚去了。」
    「你掉頭呀。」母親說。「把小昆丁留在家裡我不放心。」
    「這兒可設法掉頭。」T.P.說。過了一會兒,路面寬一些了。
    「這兒總該可以掉頭了吧。」母親說。
    「好吧。」T.P.說。我們開始掉頭了。
    「你當心點,T.P.。」母親說,一面抱緊了我。
    「您總得讓我掉頭呀。」T·P·說。「吁,『小王后』。」我們停住不動了。
    「你要把我們翻出去了。」母親說。
    「那您要我怎麼辦呢。」T·P·說。
    「你那樣掉頭我可害怕。」母親說。
    「駕,『小王后』。」T·P·說。我們又往前走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走開,迪爾西準會讓小昆丁出什麼事的。」母親說。「咱們得快點回家。」
    「走起來,駕。」T·P·說。他拿鞭子抽「小玉後」。
    「喂,T·P·。」母親說,死死地抱住了我。我聽見「小王后』腳下的得得聲,明亮的形體從我們兩邊平穩地滑過去,它們的影子在「小王后」的背上掠過。它們象車軸糊明亮的頂端一樣向後移動。接著,一邊的景色不動了,那是個有個大兵的大白崗亭。另外那一邊還在平穩地滑動著,只是慢下未了。
    「你們幹什麼去?」傑生說。他兩隻手插在兜裡,一支鉛筆架在耳朵後面。
    「我們到公墓去。」母親說。
    「很好。」傑生說。「我也沒打算阻攔你們,是不是。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一個,沒別的事了嗎?」
    「我知道你不願去。」母親說。「不過如果你也去的話,我就放心得多了。
    「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傑生說。「反正父親和昆丁也沒法再傷害你了。」
    母親把手絹塞到面紗底下去。「別來這一套了,媽媽。」傑生說。「您想讓這個大傻子在大庭廣眾又吼又叫嗎。往前趕車吧,T.P.。」
    「走呀,『小王后』。」T.P.說。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呀。」母親說。「反正要不了多久我也會跟隨你父親到地下去了。」
    「行了。」傑生說。
    「吁。」T.P.說。傑生又說,
    「毛萊舅舅用你的名義開了五十塊錢支票。你打算怎麼辦。」
    「問我幹什麼。」母親說。「我還有說話的份兒嗎。我只是想不給你和迪爾西添麻煩。我快不在了,再往下就該輪到你了。」
    「快走吧,T·P·。」傑生說。
    「走呀,『小王后』。」T.P.說。車旁的形體又朝後面滑動,另一邊的形體也動起來了,亮晃晃的,動得很快,很平穩,很像凱蒂說我們這就要睡著了時的那種情況。
    整天哭個沒完的臭小子,勒斯特說。1你害不害臊。我們從牲口擁當中穿過去,馬廄的門全部敞著。你現在可沒有花斑小馬駒騎羅,勒斯特說。泥地很乾,有不少塵土。屋頂塌陷下來了。斜斜的窗口佈滿了黃網絲。你幹嗎從這邊走。你想讓飛過來的球把你的腦袋敲破嗎。
    1回到「當前」。
    「把手插在兜裡呀。」凱蒂說。「不然的話會凍僵的。你不希望過聖誕節把手凍壞吧,是不是啊。」1
    1班吉看到牲口棚,腦子裡又出現聖誕節前與凱蒂去送信,來到牲口棚附近時的情景。
    我們繞過牲口棚。母牛和小牛犢站在門口,我們聽見「王子」、「小王后」和阿歡在牲口棚裡頓腳的聲音。「要不是天氣這麼冷,咱們可以騎上阿歡去玩兒了。」凱蒂說。「可惜天氣太冷,在馬上坐不住。」這時我們看得見小河溝了,那兒在冒著煙。「人家在那兒宰獵。」凱蒂說。「我們回家可以走那邊,順便去看看。」我們往山下走去。
    「你想拿信。」凱蒂說。「我讓你拿就是了。」她把信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我的手裡。「這是一件聖誕禮物。」凱蒂說。「毛萊舅舅想讓帕特生太太喜出望外呢。咱們交給她的時候可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好,你現在把手好好的插到兜裡去吧。」我們來到小河溝了。
    「都結冰了。」凱蒂說,「瞧呀。」她砸碎冰面,撿起一塊貼在我的臉上。「這是冰。這就說明天氣有多冷。」她拉我過了河溝,我們往山上走去。「這事咱們跟媽媽和爸爸也不能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想,這件事會讓媽媽、爸爸和帕特生先生都高興得跳起來,帕特生先生不是送過糖給你吃嗎。你還記得夏天那會兒帕特生先生送糖給你吃嗎。」
    我們面前出現了一道柵欄。上面的籐葉乾枯了,風把葉子刮得格格地響。
    「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毛萊舅舅不派威爾許幫他送信。」凱蒂說,「威爾許是不會多嘴的。」帕特生太太靠在窗口望著我們。
    「你在這兒等著。」凱蒂說。「就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把信給我。」她從我口袋裡把信掏出來。「你兩隻手在兜裡擱好了。」她手裡拿著信,從柵欄上爬過去,穿過那些枯黃的、格格響著的花。帕特生太太走到門口,她打開門,站在那兒。
    帕特生先生在綠花叢裡砍東西。1他停下了手裡的活,對著我瞧。帕特生太太飛跑著穿過花園。我一看見她的眼睛我就哭了起來。你這白癡,帕特生太太說,我早就告訴過他2別再差你一個人來了。把信給我。快。帕特生先生手裡拿著鋤頭飛快地跑過來。帕特生太太傴身在柵欄上,手伸了過來。她想爬過來。把信給我,她說,把信給我。帕特生先生翻過柵欄。他把信奪了過去。帕特生太太的裙子讓柵欄掛住了。我又看見了她的眼睛。就朝山下跑去。
    1這一段寫另一次班吉單獨一個人送信給帕特生太太,被帕特生先生發現的情形。時間是1908年的春天或夏天,這時花園裡已經有了「綠花叢」。在班吉的腦子裡」花」與「草」是分不清的。
    2指她的情人毛萊舅舅。
    「那邊除了房子別的什麼也沒有了。」勒斯特說。3「咱們到小河溝那邊去吧。」
    3又回到「當前」。
    人們在小河溝裡洗東西,其中有一個人在唱歌。我聞到衣服在空中飄動的氣味,青煙從小河溝那邊飄了過來。
    「你就呆在這兒。」勒斯特說。「你到那邊去也沒有什麼好幹。」的。他們會打你的,錯不了。」
    「他想要幹什麼。」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勒斯特說。「他興許是想到那邊人們打球的高地上去。你就在這兒坐下來玩你的吉姆生草吧。要是你想看什麼,就看看那些在河溝裡玩水的小孩。你怎麼就不能像別人那樣規規矩矩呢。」我在河邊上坐了下來,人們在那兒洗衣服,青煙在往空中冒去。
    「你們大夥兒有沒有在這兒附近撿到一隻兩毛五的崩子兒。」勒斯特說。
    「什麼崩子兒。」
    「我今天早上在這兒的時候還有的。」勒斯特說。「我不知在哪兒丟失了。是從我衣兜這個窟窿裡掉下去的。我要是找不到今兒晚上就沒法看演出了。」
    「你的崩子兒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小子。是白人不注意的時候從他們衣兜裡掏的吧。」
    「是從該來的地方來的。」勒斯特說。「那兒崩子兒有的是。不過我一定要找到我丟掉的那一隻。你們大夥兒撿到沒有。」
    「我可沒時間來管崩子兒。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你上這邊來。」勒斯特說。「幫我來找找。」
    「他就算看見了也認不出什麼是崩子兒吧。」
    「有他幫著找總好一點。」勒斯特說。「你們大夥兒今兒晚上都去看演出吧。」
    「別跟我提演出不演出了。等我洗完這一大桶衣服,我會累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我敢說你準會去的。」勒斯特說。「我也敢打賭你昨兒晚上准也是去了的。我敢說大帳篷剛一開門你們准就在那兒了。」
    「就算沒有我,那兒的黑小子已經夠多的了。至少昨兒晚上是不少。」
    「黑人的錢不也跟白人的錢一樣值錢嗎,是不是。」
    「白人給黑小子們錢,是因為他們早就知道要來一個白人樂隊、反正會把錢都撈回去的。這樣一來,黑小子們為了多賺點錢,又得幹活了。」
    「又沒人硬逼你去看演出。」
    「暫時還沒有。我琢磨他們還沒想起這檔子事。」
    「你幹嗎跟白人這麼過不去。」
    「沒跟他們過不去。我走我的橋,讓他們走他們的路。我對這種演出根本沒興趣。」
    「戲班子裡有一個人,能用一把鋸子拉出曲調來。就跟耍一把班卓琴似的。」
    「你昨兒晚上去了。」勒斯特說。「我今兒晚上想去。只要我知道在哪兒丟的崩子兒就好了。」
    「我看,你大概要把他帶去吧。」
    「我。」勒斯特說。「你以為只要他一吼叫,我就非得也在那兒伺候他嗎。」
    「他吼起來的時候,你拿他怎麼辦。」
    「我拿鞭子抽他。」勒斯特說。他坐在地上,把工裝褲的褲腿捲了起來。黑小子們都在河溝裡玩水。
    「你們誰撿到高爾夫球了嗎。」勒斯特說。
    「你說話別這麼神氣活現。依我說你最好別讓你姥姥聽見你這樣說話。」
    勒斯特也下溝了,他們都在那裡玩水。他沿著河岸在水裡找東西。
    「我們早上到這兒來的時候還在身上呢。」勒斯特說。
    「你大概是在哪兒丟失的。」
    「就是從我衣兜的這個窟窿裡落下去的。」勒斯特說。他們在河溝裡找來找去。接著他們突然全都站直身子,停住不找了,然後水花亂濺地在河溝裡搶奪起來。勒斯特搶到了手,大家都蹲在水裡,透過樹叢朝小山崗上望去。
    「他們在哪兒。」勒斯特說。
    「還看不見呢。」
    勒斯特把那東西放進兜裡。他們從小山崗上下來了。
    「瞧見一隻球落到這兒來了嗎。」
    「該是落到水裡去了。你們這幫小子有誰瞧見或是聽見了嗎。」
    「沒聽見什麼落到水裡來呀。」勒斯特說。「倒是聽見有一樣東西打在上面的那棵樹上。不知道滾到哪兒去了。」
    他們朝河溝裡看了看。
    「媽的。在溝邊好好找找。是朝這邊飛過來的。我明明看見的。」
    他們在溝邊找來找去。後來他們回到山崗上去了。
    「你拾到那只球沒有。」那孩子說。
    「我要球幹什麼。」勒斯特說。「我可沒看見什麼球。」
    那孩子走進水裡。他往前走。他扭過頭來又看看勒斯特。他順著河溝往前走著。
    那個大人在山崗上喊了聲「開弟」。那孩子爬出河溝,朝山崗上走去。
    「瞧,你又哼哼起來了。」勒斯特說。「別吵了。」
    「他這會兒哼哼唧唧的幹什麼呀。」
    「天知道為的是什麼。」勒斯特說。「他無緣無故就這樣哼起來。都哼了整整一個上午了。也許是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吧,我想。」
    「他多大了。」
    「他都三十三了。」勒斯特說。「到今天早上整整三十三歲了。」
    「你是說,他像三歲小孩的樣子都有三十年了嗎。」
    「我是聽我姥姥說的。」勒斯特說。「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我們要在蛋糕上插三十三根蠟燭。蛋糕太小。都快插不下了。別吵了。回這邊來。」他走過來抓住我的胳膊。「你這老傻子。」他說。「你骨頭癢癢欠抽是嗎。」
    「我看你才不敢抽他呢。」
    「我不是沒有抽過。馬上給我住聲。」勒斯特說。「我沒跟你說過那邊不能上去嗎。他們打一個球過來會把你腦袋砸碎的。來吧,上這兒來。」他把我拽回來。「坐下。」我坐了下來,他把我的鞋子脫掉,又捲起我的褲管。「好,現在下水去玩,看你還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不。」
    我停住哼叫,走進水裡1這時羅斯庫司走來說去吃晚飯吧,凱蒂就說,
    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呢。我可不去。
    她衣服濕了。2我們在河溝裡玩,凱蒂往下一蹲把衣裙都弄濕了,威爾許說,
    「你把衣服弄濕了,回頭你媽要抽你了。」
    「她才不會做這樣的事呢。」凱蒂說。
    1以上敘述的是「當前」的事,但班吉一走進水裡,馬上想起他小時候和凱蒂在小河溝裡玩水的情形。那是在1898年,當時班吉三歲,昆丁也只有八歲。
    2從這裡起是1898年那一天稍早一些時候的事。這一天,班吉的奶奶死去。
    「你怎麼知道。」昆丁說。
    「我當然知道啦。」凱蒂說。「你又怎麼知道她會呢?」
    「她說過她要抽的。」昆丁說。「再說,我比你大。」
    「我都七歲了。」凱蒂說。「我想我也應該知道了。」
    「我比七歲大。」昆丁說,「我上學了。是不是這樣,威爾許。」
    「我明年也要上學。」凱蒂說,「到時候我也要上學的。是這樣嗎,威爾許。」
    「你明知道把衣服弄濕了她會抽你的。」威爾許說。
    「沒有濕。」凱蒂說。她在水裡站直了身子,看看自己的衣裙。「我把它脫了。」她說。「一會兒就會幹的。」
    「我諒你也不敢脫。」昆丁說。
    「我就敢。」凱蒂說。
    「我看你還是別脫的好。」昆丁說。
    凱蒂走到威爾許和我跟前,轉過身去。
    「給我把扣子解了,威爾許。」她說。
    「別替她解,威爾許。」昆丁說。
    「這又不是我的衣服。」威爾許說。
    「你給我解開,威爾許。」凱蒂說。「不然,我就告訴迪爾西你昨天幹的好事。」於是威爾許就幫她解開了扣子。
    「你敢脫。」昆丁說。凱蒂把衣裙脫下,扔在岸上。這一來,她身上除了背心和襯褲,再沒有別的東西了;於是昆丁打了她一下耳光,她一滑,跌到水裡去了。她站直身子後,就往昆丁身上潑水,昆丁也往她身上潑水。水也濺到威爾許和我的身上。於是威爾許抱我起來,讓我坐在河岸上。他說要去告訴大人,於是昆丁和凱蒂就朝他潑水。他躲到樹叢後面去了。
    「我要去告訴媽咪你們倆都淘氣。」威爾許說。
    昆丁爬到岸上,想逮住威爾許,可是威爾許跑開了,昆丁抓不到他。等昆丁拐回來,威爾許停住了腳步,嚷嚷說他要去告發。凱蒂跟他說,如果他不去告發,他們就讓他回來。威爾許說他不去告發了,於是他們就讓他回來。
    「這下你該滿意了吧。」昆丁說。「我們兩個都要挨抽了。」
    「我不怕。」凱蒂說。「我要逃走。」
    「哼,你要逃走。」昆丁說。
    「我是要逃走,而且永遠也不回來。」凱蒂說。我哭了起來。凱蒂扭過頭來說,「別哭。」我趕緊收住聲音。接著他們又在河溝裡玩起來了。傑生也在玩。他一個人在遠一點的地方玩。威爾許從樹叢後面繞出來,又把我抱到水裡。凱蒂全身都濕了,屁股上全是泥,我哭起來了,她就走過來,蹲在水裡。
    「好了,別哭。」她說。「我不會逃走的。」我就不哭了。凱蒂身上有一股下雨時樹的香味。
    你倒是怎麼的啦,勒斯特說。1你就不能別哼哼,跟大家一樣好好玩水嗎。
    1回到」當前」。
    你幹嗎不帶他回去。他們不是關照過你別讓他跑出院子的嗎。
    他仍舊以為這片牧場還是他們家的呢,勒斯特說。反正從大房子那裡誰也看不到這地方。
    我們可看到了。誰願意看見傻子啊。看見了要倒楣的。
    羅斯庫司走來說去吃晚飯吧,凱蒂說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呢。2
    2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不,已經到了。」羅斯庫司說。「迪爾西說讓你們全部回去。威爾許,把他們帶回來。」他往小山上走去,那頭母牛在那裡哞哞地叫喚。
    「沒準等我們走到家,我們身上就會幹了。」昆丁說。
    「都怪你不好。」凱蒂說。「我倒希望咱們真的挨上一頓鞭子。」她套上衣裙,威爾許幫她扣好扣子。
    「他們不會知道你們弄濕過衣服的。」威爾許說。「看不出來。除非我和傑生告發你們。」
    「你會告發嗎,傑生。」凱蒂說。
    「告誰的事啊。」傑生說。
    「他不會告發的。」昆丁說。「你會嗎,傑生。」
    「我看他肯定會。」凱蒂說。「他會去告訴大姆娣1的。」
    1原文為Damuddy,這是康普生家孩子對他們奶奶的特殊的愛稱。
    「他可告訴不了大姆娣了。」昆丁說。「她病了。要是我們走得慢點,天就會黑得讓他們看不出來。」
    「我才不在乎他們看出來看不出來呢。」凱蒂說。「我自己跟他們說去。你背他上山吧,威爾許。」
    「傑生是不會說的。」昆丁說。「你還記得我給你做過一副弓箭吧,傑生。」
    「都已經斷了。」傑生說。
    「讓他去告發好了。」凱蒂說。「我一點兒也不怕。你背毛萊3上山呀,威爾許。」威爾許蹲下身來,我趴到他的背上去。
    2「毛萊」是班吉的原名。康音生太太發現小兒子是個低能兒後,使把他的名字從「毛菜」(這也是她弟弟的名字)改為」班吉明」。「改名」一事發生在1900年。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自己這方面的責任。
    今兒晚上咱們看演出時見,勒斯特說。我們走吧。咱們非得找到那只崩子兒不可。1
    1回到「當前」。勒斯特帶班吉離開河溝。
    「如果我們慢慢走,等我們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昆丁說。2
    2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我不想慢慢走。」凱蒂說。我們朝山崗上爬,可是昆丁卻不跟上來。等我們走到能聞到豬的氣味的地方,他還呆在河溝邊。那些豬在角落裡豬槽前哼著拱著。傑生跟在我們後面,兩隻手插在兜裡。羅斯庫司在牲口棚門口擠牛奶。
    那些母牛奔跑著從牲口棚裡跳出來。3
    3回到「當前」。他們倆又走到牲口棚前,使班吉勾起了下面那一段回憶。那是在凱蒂結婚的那天——1910年4月25日。那天,黑小廝T.P.與班吉偷酒喝。下面寫他們喝醉後的事。
    「又吼了。」T·P·說。「吼個沒完。我自己也想吼呢。哎唷。」昆丁又踢了T.P.一腳。他把T·P·踢進豬兒吃食的木槽,T·P·就躺倒在那裡。「好傢伙。」T·P·說,「他以前也是這樣欺侮我的。你們都看見這個白人又踢我了吧。哎唷。」
    我先沒哭,可是我腳步停不下來了。我先沒哭,可是地變得不穩起來,我就哭了。4地面不斷向上斜,牛群都朝山崗上奔去,T·P·想爬起來。他又跌倒了,牛群朝山崗下跑去。昆丁拉住我的胳膊,我們朝牲口棚走去。可是這時候牲口棚不見了,我們只得等著,等它再回來。我沒見到它回來。它是從我們背後來的,接著昆丁扶我躺在牛吃食的木槽裡。我抓緊了木槽的邊兒。它也想走開,我緊緊地抓住了它。牛群又朝山崗下跑去,穿過了大門。我腳步停不下來。昆丁和T·P·一邊打架一邊上山崗。T.P.從山崗上滾下來,昆丁把他拽上山崗。昆丁又打T.P.。我腳步停不下來。
    4班吉也摔倒在地,這幾段描寫他失去了方向感後的感覺。
    「站起來。」昆丁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這兒。我不回來你不許走。」
    「我和班吉還要回進去看結婚呢。」T.P.說。「哎唷。」
    昆丁又揍了T·P·一下。接著他把T·P·按在牆上撞。T·P·在笑。每回昆丁把他往牆上撞他都想叫哎唷,可是他嘻嘻地笑著喊不出來。我不哭了。可是我腳步停不下來。T·P·跌倒在我身上,牲口棚的門飛了開去。門朝山崗下滾去,T·P·自己一個人在亂打亂蹬,他又倒了下來。他還在笑,可是我腳步停不下來,我想爬起來卻又倒了下來,我腳步停不下來。威爾許說,
    「你們鬧夠了。真要鬧翻天了。別吼啦。」
    T.P.還在嘻嘻地笑。他重重地癱倒在門上,笑了又笑。「哎唷。」他說。「我和班吉還要回進去看結婚呢。沙示汽水1啊。」T.P.說。
    1實際上該是結婚用的香濱酒。
    「輕點兒。」威爾許說。「你在哪兒弄到的。」
    「在地窖裡拿的。」T.P.說。「哎唷。」
    「輕點兒。」威爾許說。「地窖的什麼地方。」
    「到處都是。」T·P·說。他笑得更瘋了。「還有一百多瓶呢。有一百多萬瓶呢。注意啦,黑小子,我可要吼啦。」
    昆丁說,「把他拖起來。」
    威爾許把我拖了起來。
    「把這個喝下去,班吉。」昆丁說。玻璃杯是熱的。2「別喊了,快。」昆丁說。「把這個喝下去。」
    2昆丁給班吉喝的大概是醒酒用的熱咖啡。
    「沙示汽水。」T.P.說。「讓我來喝,昆丁少爺。」
    「你給我閉嘴。」威爾許說。「昆丁少爺要把你抽得昏過去呢。」
    「按住他,威爾許。」昆丁說。
    他們按住了我。那東西流在我下巴上和襯衫上,熱呼呼的。
    「喝下去。」昆丁說。他們抱住我的頭。那東西在我肚子裡熱烘烘的,我又忍不住了。我現在大叫起來了,我肚子裡出了什麼事兒,我叫喚得更厲害了,他們就一直按住了我,直到肚子裡平靜下來了。這時我住聲了。那東西還在周圍轉悠,接著一些人影出現了。「把穀倉的門打開,威爾許。」他們走得很慢。「把那些空麻袋鋪在地上。」他們走得快些了,可以說是很快了。「好,現在提起他的腳。」他們繼續往前走,又平穩又明亮。我聽見T·P·在笑。我隨著他們往前走,爬上明亮的山坡。1
    1實際上是班吉這時在麻袋上漸漸睡去,他朦朧中感到好像在上山。當時的感覺只使處在「當前」的他回想起1898年那一天的情景。
    到了小山崗頂上威爾許把我放下來。「上來呀,昆丁。」他喊道,回頭朝山崗下望去。昆丁仍然站在河溝邊。他正朝陰影籠罩的河溝扔石子。
    「讓這個傻瓜蛋呆在那兒好了。」凱蒂說。她拉著我的手,我們就往前走,經過了牲口棚,走進院門。磚砌的走道上有一隻癲蛤蟆,它蹲在路當中、凱蒂從它頭上跨了過去,拉著我繼續往前走。
    「來呀,毛萊。」她說。它還蹲在那兒,傑生用腳尖去捅捅它。
    「它會讓你長一個大疣子的。」威爾許說。癲蛤蟆跳了開去。
    「來呀,毛萊。」凱蒂說。
    「家裡今兒晚上有客人。」威爾許說。
    「你怎麼知道的。」凱蒂說。
    「燈全亮著。」威爾許說。「每扇窗子裡都亮著燈呢。」
    「依我看,只要高興,沒有客人也可以把燈全都開著的。」凱蒂說。
    「肯定是有客人。」威爾許說。「你們最好還是打後門進去,悄悄地溜上樓去。」
    「我不怕。」凱蒂說。「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人坐著的客廳裡去。」
    「你這樣做,你爸爸準會抽你一頓。」威爾許說。
    「我才不怕呢。」凱蒂說。「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廳裡去。我要大大咧咧地走進餐廳去吃晚飯。」
    「有你坐的地方嗎。」威爾許說。
    「我就坐在大姆娣的座位上。」凱蒂說。「她現在在床上吃飯。」
    「我餓了。」傑生說。他越過我們,在走道上跑了起來。他雙手插在兜裡,他摔倒了。威爾許過去把他扶了起來。
    「你把手從兜裡拿出來,走路就穩當了。」威爾許說。「你這麼胖,等快摔跤時,再把手從兜裡抽出來穩住身子,可就來不及了。」
    父親站在廚房台階前。
    「昆丁在哪兒。」他說。
    「他正在小道上走來呢。」威爾許說。昆丁在慢慢地走來。他的白襯衫望過去白濛濛的一片。
    「哦。」父親說。燈光順著台階照下來,落在他身上。
    「凱蒂和昆丁方才打水仗了。」傑生說。
    我們等待著。
    「真的嗎。」父親說。昆丁走過來了,父親說,「今天晚上你們在廚房裡吃飯。」他彎下身子把我抱起來,順著台階瀉下來的燈光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以從高處望著凱蒂、傑生、昆丁和威爾許。父親轉身朝台階走去。「不過,你們得安靜些。」他說。
    「幹嗎要我們安靜,爸爸。」凱蒂說。「家裡來客人了嗎。」
    「是的。」父親說。
    「我早告訴你們家裡有客人嘛。」威爾許說。
    「你沒說。」凱蒂說。「是我說有客人的。反正我有這個意思。」
    「別吵了。」父親說。他們不作聲了,父親開了門,我們穿過後廊走進廚房。迪爾西在廚房裡,父親把我放進椅子,把圍嘴圍好,又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桌子上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你們現在都聽從迪爾西的指揮。」父親說。「迪爾西,讓他們盡量聲音輕點。」
    「好的,老爺。」迪爾西說。父親走了。
    「記住了,現在要聽迪爾西指揮了。」他在我們背後又說了一句。我把臉傴到飯菜上去。熱氣直往我臉上衝來。
    「今天晚上讓大夥兒聽我指揮吧,爸爸。」凱蒂說。
    「我不要。」傑生說。「我要聽迪爾西的。」
    「要是爸爸說了,那你就得聽我的。」凱蒂說。「讓他們聽我的吧。」
    「我不嘛。」傑生說。「我不要聽你的。」
    「別吵了。」父親說。「那你們就聽凱蒂的得了。迪爾西,等他們吃完了,就走後樓梯把他們帶上樓去。」
    「好咧,老爺。」迪爾西說。
    「行了吧。」凱蒂說。「現在,我看你們都得聽我的了吧。」
    「你們都給我住嘴。」迪爾西說。「今天晚上你們得安靜點。」
    「幹嗎我們今天晚上得安靜呀。」凱蒂壓低聲音問道。
    「不用多問。」迪爾西說。「到時候你們自會知道的。」她拿來了我的碗。碗裡熱氣騰騰的,撓得我的臉直癢癢。「過來,威爾許。」迪爾西說。
    「什麼叫『到時候』,迪爾西。」凱蒂說。
    「那就是星期天。1」昆丁說。「你怎麼連這個也不懂。」
    1上句的「到時候」原文為「Lawd』sowntime」,可理解為「星期天」。
    「噓。」迪爾西說,「傑生先生沒說你們都得安安靜靜的嗎。好,快吃晚飯吧。來,威爾許。把他的勺子拿來。」威爾許的手拿著勺子過來了,勺子伸進碗裡。勺子升高到我的嘴邊。那股熱氣癢酥酥地進入我的嘴裡。這時,大家都停了下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聲不吭,接著我們又聽見了,這時我哭了起來。
    「那是什麼聲音。」凱蒂說。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那是媽媽。」昆丁說。勺子上來了,我又吃了一口,接著我又哭了。
    「別響。」凱蒂說。可是我沒有住聲,於是她走過來用胳膊摟著我。迪爾西走去把兩扇門都關上了,我們就聽不見那聲音了。
    「好了,別哭了。」凱蒂說。我收住聲音,繼續吃東西。昆丁沒在吃,傑生一直在吃。
    「那是媽媽。」昆丁說。他站了起來。
    「你給我坐下。」迪爾西說。「他們那兒有客人,你們一身泥,不能去。你也給我坐下,凱蒂,快把飯吃完。」
    「她方才是在哭。」昆丁說。
    「像是有人在唱歌。」凱蒂說。「是不是啊,迪爾西。」
    「你們全部給我好好吃晚飯,這是傑生先生吩咐了的。」迪爾西說。「到時候你們自然會知道的。」凱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沒告訴你們這是在開舞會嗎。」他說。
    威爾許說,「他全都吃下去了。」
    「把他的碗拿來。」迪爾西說。碗又不見了。
    「迪爾西。」凱蒂說,「昆丁沒在吃。他是不是得聽我的指揮呀。」
    「快吃飯,昆丁。」迪爾西說。「你們都快點吃,快給我把廚房騰出來。」
    「我吃不下了。」昆丁說。
    「我說你得吃你就非吃不可。」凱蒂說。「是不是這樣,迪爾西。」
    那只碗又熱氣騰騰地來到我面前,威爾許的手把勺子插進碗裡,熱氣又癢酥酥地進入我的嘴裡。
    「我一點也吃不下了。」昆丁說。「大姆娣病了,他們怎麼會開舞會呢。」
    「他們可以在樓下開嘛。」凱蒂說。「她還可以到樓梯回來偷看呢、呆會兒我換上了睡衣也要這麼做。」
    「媽媽方才是在哭。」昆丁說。「她是在哭,對吧,迪爾西。」
    「你別跟我煩個沒完,孩子。」迪爾西說。「你們吃完了,我還得給那麼些大人做飯吃呢。」
    過了一會兒,連傑生也吃完了,他開始哭起來了。
    「好,又輪到你哭哭啼啼了。」迪爾西說。
    「自從大姆娣病了,他沒法跟她一起睡以後,他每天晚上都要來這一套。」凱蒂說,「真是個哭娃娃。」
    「我要告訴爸爸媽媽。」傑生說。
    他還在哭。「你已經告訴過了。」凱蒂說。「你再也沒什麼可以告訴的了。」
    「你們都應該上床去了。」迪爾西說。她走過來,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用一塊熱布擦我的臉和手。「威爾許,你能不能從後樓梯把他們俏悄地帶到樓上去,行了,傑生,別那樣嗚嚕嗚嚕的了。」
    「現在去睡還太早。」凱蒂說。「從來沒人這麼早就讓我們睡覺。」
    「你們今天晚上就是得這麼早就睡。」迪爾西說。「你爸爸說了,讓你們一吃完飯就馬上上樓。你自己聽見的。」
    「他說了要大家聽我的。」凱蒂說。
    「我可不想聽你的。」傑生說。
    「你一定得聽。」凱蒂說。「好,注意了。你們全部得聽從我的指揮。」
    「叫他們輕著點兒,威爾許。」迪爾西說。「你們都得輕手輕腳的,懂了嗎。」
    「幹嗎今天晚上我們得輕手輕腳呀。」凱蒂說。
    「你媽媽身體不太好。」迪爾西說。「現在你們都跟著威爾許走吧。」
    「我跟你們說了是媽媽在哭嘛。」昆丁說。威爾許抱起我,打開通往後廊的門。我們走出來,威爾許關上門,周圍一片黑暗。我能聞到威爾許的氣味,能觸摸到他,「大家安靜。我們先不上樓去。傑生先生說過叫大家上樓去。他又說過叫大家聽我指揮。我並不想指揮你們。可是他說過大家要聽我的話。他說過的吧,昆丁。」我能摸到威爾許的頭。我能聽見大家的出氣聲。「他說過的吧,威爾許。是這樣的吧,沒錯兒。好,那我決定咱們到外面去玩一會兒.來吧。」威爾許打開門,我們都走了出去。
    我們走下台階。
    「我的意思是,咱們最好到威爾許的小屋1去,在那兒人家就聽不見咱們的聲音了。」凱蒂說。威爾許把我放下來,凱蒂拉著我的手,我們沿著磚砌的小路往前走。
    1指康普生家傭人的下房。
    「來呀。」凱蒂說。「那只蛤蟆不在了。到這會兒它准已經跳到花園裡去了。沒準咱們還能見到另外一隻。」羅斯庫司提了兩桶牛奶走來。他往前走去了。昆丁沒有跟過來。他坐在廚房的台階上。我們來到威爾許的小屋前。我喜歡聞威爾許屋子裡的氣味。2屋子裡生著火,T.P.正蹲在火前,襯衫後擺露在外面,他把一塊塊木柴添進火裡,讓火燒旺。
    2以上寫大姆娣逝世那天的事。接著,班吉從威爾許的小屋聯想到1910年6月昆丁自殺的消息傳到家中後,自己住在傭人下房裡的情景。
    後來我起床了,T.P.給我穿好衣服,我們走進廚房去吃飯。迪爾西在唱歌3,我哭了,於是她就不唱了。
    3實在是因為聽到了昆丁自殺的消息,她在哭泣。
    「這會兒別讓他進大屋子。」迪爾西說。
    「咱們不能朝那邊走。」T.P.說。
    我們就到河溝裡去玩。
    「咱們可不能繞到那邊去。」T.P.說。「你沒聽媽咪說不能去嗎。」
    迪爾西在廚房裡唱歌,我哭起來了。
    「別哭。」T·P·說。「來吧。咱們上牲口棚去吧。」
    羅斯庫司在牲口棚裡擠牛奶。他用一隻手擠奶,一邊在哼哼。有幾隻鳥雀停在牲口棚大門上,在瞅著他。一隻鳥飛了下來,和那些母牛一起吃糟裡的東西。我看羅斯庫司擠奶,T.P.就去給「小王后」和「王子」喂草料。小牛犢關在豬圈裡。它用鼻子挨擦著鐵絲網,一邊嘩嘩地叫著。
    「T.P.。」羅斯庫司說。T.P.在牲口棚裡應了句「啥事,爹。」阿歡把腦袋從柵門上探了出來,因為T·P·速沒餵它草料。「你那邊完事啦。」羅斯庫司說。「你得來擠奶啊。俺的右手一點不聽使喚了。」
    T.P.過來擠奶了。
    「您幹嗎不找大夫去瞧瞧。」T·P·說。
    「大夫有什麼用。」羅斯庫司說。「反正在這個地方不管用。」
    「這個地方又怎麼啦。」T·P·說。
    「這個地方不吉利。」羅斯庫司說。「你擠完奶就把牛犢關進來。
    這個地方不吉利。」羅斯庫司說。1火光在他和威爾許的背後一竄一竄,在他和威爾許的臉上掠動。迪爾西安頓我上床睡覺。床上的氣味跟T·P·身上的一樣,我喜歡這氣味。
    1這是上一晚的情形,在傭人屋裡。
    「你知道個啥。」迪爾西說。「莫非你犯傻了。」
    「這干犯傻什麼事。」羅斯庫司說。「這兆頭不正躺在床上嗎。這兆頭不是十五年來讓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嗎。」
    「就算是吧。」迪爾西說。「反正你跟你這一家子也沒吃虧,不是嗎。威爾許成了個壯勞力,弗洛尼2讓你拉扯大嫁人了,等風濕病不再折磨你,T·P·也大了,滿可以頂替你的活兒了。」
    2弗洛尼是羅斯庫司與迪爾西的女兒,勒斯特的母親。
    「這就是倆了。3」羅斯庫司說。「還得往上饒一個呢,俺都見到兆頭了,你不也見到了嗎?」
    3指大姆涕病死和昆丁自殺身亡。
    「頭天晚上我聽見一隻夜貓子在叫喚。」T.P.說;「丹兒1連晚飯都不敢去吃。連離開牲口棚一步都不干;天一擦黑就叫起來了,威爾許也聽見的。」
    1狗名。
    「要往上饒的哪止一個啊。」迪爾西說。「你倒指給我看看,哪個人是長生不死的,感謝耶穌。」
    「光是人死還算是好的呢。」羅斯庫司說。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迪爾西說。「你把那個名字說出來可要倒楣的,除非他哭的時候你跟他一起坐起來。2」
    2黑人的一種迷信,他們認為這樣可以禳災。
    「這個地方就是不吉利。」羅斯庫司說。「俺早先就有點看出來,等到他們給他換了名字,俺就一清二楚了。」
    「再別說了。」迪爾西說。她把被子拉上來。被子的氣味跟T.P.身上的一樣。「你們都別說話,先讓他睡著了。」
    「俺是看到兆頭了。」羅斯庫司說。
    「兆頭。T·P·不得不把你的活兒全都接過去唄。」迪爾西說。3T·P·,把他和小昆丁帶到後面的小屋去,讓他們跟勒斯特一起玩兒,弗洛尼可以看著他們的,你呢,幫你爹幹活兒去。
    3班吉回憶到這裡,想起了迪爾西在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的那天講的類似的話。
    我們吃完了飯。T.P.抱起小昆丁,我們就上T.P.的小屋去。勒斯特正在泥地裡玩兒。T.P.把小昆丁放下,她也在泥地上玩兒。勒斯特有幾隻空線軸,他和小昆丁打了起來,小昆丁把線軸搶到手。勒斯特哭了,弗洛尼過來給了勒斯特一隻空罐頭玩兒,接著我把線軸拿了過來,小昆丁打我,我哭了。
    「別哭了、」弗洛尼說。「你不覺得害臊嗎,去搶一個小娃娃的玩意兒。」她從我手裡把線軸拿走,還給了小昆丁。
    「好了,別哭了。」弗洛尼說。「別哭,聽見沒有。」
    「別哭呀。」弗洛尼說。「真該抽你一頓,你骨頭癢癢了。」她把勒斯特和小昆丁拖起來。「上這兒來。」她說。我們來到牲口棚。T.P.正在擠奶。羅斯庫司坐在一隻木箱上。
    「他這會兒又怎麼啦。」羅斯庫司說。
    「你們得把他留在這兒。」弗洛尼說。「他又跟小娃娃打架了。搶他們的玩意兒。你跟著T·P·吧,看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現在把xx頭好好擦乾淨。」羅斯庫司說。「去年冬天你擠的那頭小母牛後來都不出奶了。要是這一頭也不出奶,他們就沒牛奶喝了。」
    迪爾西在唱歌。1
    1班吉總是把哀悼死者的哭喊聲說成是唱歌。大姆娣死的那次也是如此。
    「別上那兒去。」T·P·說。「你不知道媽咪說了你不能上那邊去嗎。」
    他們在唱歌。
    「來吧。」T.P.說。「咱們跟小昆丁、勒斯特一塊兒去玩吧。來呀。」
    小昆丁和勒斯特在T·P·小屋前的泥地上玩。屋子裡有堆火,火頭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羅斯庫司坐在火前,像一團黑影。
    「這就是仨了,老天爺啊。」羅斯庫司說。「兩年前俺跟你們說過的。這個地方不吉利。」
    「那你幹嗎不走呢。」迪爾西說。她在給我脫衣服。「你盡嘮叨什麼不吉利,都讓威爾許動了念頭跑到孟菲斯2去了。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2田納西州西南端的一個大城市,離本書故事發生地點密西西比州北部很近。
    「但願威爾許就只有這麼點晦氣,要那樣倒好了。」羅斯庫司說。
    弗洛尼走了進來。
    「你們活兒都幹完了嗎。」迪爾西說。
    「T.P.也馬上完了。」弗洛尼說。「卡羅琳小姐要你伺候小昆丁上床睡覺。」
    「我也只能幹完了活盡快的去。」迪爾西說。「這麼多年了,她也應該知道我沒生翅膀。」
    「俺不是說了嗎。」羅斯庫司說。「一個人家,連自己的一個孩子的名兒都不許提起,1這個地方是肯定不會吉利的。」
    1凱蒂生了私生女,又被丈夫拋棄。康普生太太覺得丟臉,不許凱蒂回家,連她的名字也不讓大家提起。
    「別說了。」迪爾西說。「你想把他吵醒,讓他哭鬧嗎。」
    「養育一個孩子,連自己媽媽叫什麼也不讓知道,這算是哪檔子事呢。」羅斯庫司說。
    「你就甭為她瞎操心了。」迪爾西說。「他們家小孩都是我抱大的,再抱大一個又怎麼啦,別瞎叨叨了。他想睡了,快讓他入睡。」
    「你們就指名道姓的說好了。」弗洛尼說。「說誰的名兒他都不懂的。」
    「你倒說說看,瞧他懂不懂。」迪爾西說。「你在他睡著的時候說,我敢說他也聽得見。」
    「他懂得的事可比你們以為的要多得多。」羅斯庫司說。「他知道大家的時辰什麼時候來到,就跟一隻獵犬能指示獵物一樣。要是他能開口說活,他準能告訴你他自己的時辰什麼時候來到,也可以說出你的或是我的時辰。」
    「你把勒斯特從那張床上抱出來吧,媽咪。」弗洛尼說。「那孩子會讓他中邪的。」
    「給我住嘴。」迪爾西說。「你怎麼這麼糊塗,你幹嗎去聽羅斯庫司的胡言亂語;上床吧,班吉。」
    迪爾西推推我,我就爬上了床,勒斯特已經在上面了。他睡得很熟。迪爾西拿來二根長長的木板,放在勒斯特和我當中。「你就睡在自己的一邊。」迪爾西說。「勒斯特小,你不要壓著了他。」
    你還不能去,T·P·說。你等著。1
    1班吉聯想到第二天他父親的柩車去墓地時的情景。
    我們在大房子的拐角上望著一輛輛馬車駛走。
    「快。」T.P.說。他抱起小昆丁,我們跑到柵欄的拐角上,瞧它們經過。「他走了,」T.P.說。「瞧見那輛有玻璃窗的了嗎。好好瞧瞧。」他就躺在那裡面。你好好看看他。
    走吧,勒斯特說,2我要把這只球帶回家去,放在家裡丟不了。不行,少爺,這可不能給你;要是那幫人看見你拿著球,他們會說你是偷來的,別哼哼了,好不好。不能給就是不能給。你拿去又有什麼用呢。你又不會玩球。
    2又回到」當前」。
    弗洛尼和T·P·在門口泥地上玩。3T.P.有一隻瓶子,裡面裝著螢火蟲。
    3班吉聽勒斯特講到「玩球」,又回想到大姆娣去世那天晚上,凱蒂提議大家到威爾許的小屋去玩的情景。
    「你們怎麼又全部出來了。」弗洛尼說。
    「家裡來了客人。」凱蒂說。「爸爸說今天晚上小孩子都聽我的。我想你和T.P.也必須聽我指揮。」
    「我不聽你的。」傑生說。「弗洛尼和T.P.也用不著聽你的。」
    「我說了要聽他們就得聽。」凱蒂說。「沒準我還不打算叫他們聽呢。」
    「T.P.是誰的話都不聽的。」弗洛尼說。「他們的喪禮開始了嗎。」
    「什麼叫喪禮呀。」傑生說。
    「媽咪不是叫你別告訴他們的嗎。」威爾許說。
    「喪禮就是大家哭哭啼啼。」弗洛尼說。「貝拉·克萊大姐1死的時候,他們足足哭了兩天呢。」
    1迪爾西的朋友,一個黑人婦女。
    他們在迪爾西的屋子裡哭。2迪爾西在哭。迪爾西哭的時候,勒斯特說,別響,於是我們都不出聲,但後來我哭起來了,藍毛3也在廚房台階底下咪叫起來了。後來迪爾西停住了哭,我們也不哭不叫了。
    2班吉聽弗洛尼談到」哭」,回想到老黑人羅斯庫司去世時的情況。
    3狗名。
    「噢。」凱蒂說。4「那是黑人的事。白人是不舉行喪禮的。」
    「媽咪叫我們別告訴他們的,弗洛尼。」威爾許說。
    「別告訴他們什麼呀。」凱蒂說。
    迪爾西哭了,聲音傳了過來,我也哭起來了,藍毛也在台階底下皋叫起來。5勒斯特,弗洛尼在窗子裡喊道,把他們帶到牲口棚去。這麼亂哄哄的我可做不成飯啦。還有那只臭狗。把他們全帶走。
    4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天晚上。
    5羅斯庫司去世那天。
    我不去嘛,勒斯特說。沒準會在那兒見到外公的。昨兒晚上我就見到他了,還在牲口棚裡揮動著胳臂呢。
    「我倒要問問為什麼白人就不舉行喪禮。」弗洛尼說。1「白人也是要死的。你奶奶不就跟黑人一樣死了嗎。」
    1大姆娣去世那天。
    「狗才是會死的。」凱蒂說。「那回南茜掉在溝裡,羅斯庫司開槍把它打死了,後來好些老雕飛來,把它的皮都給撕碎了。」
    骨頭散落在小溝外面,陰森森的溝裡有些黑黢黢的爬籐,爬籐伸到月光底下,像一些不動的死人。接著他們全都不動了,周圍一片昏黑,等我睡醒重新睜開眼睛時,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聽到急勿匆地走開去的腳步聲,我聞到了那種氣味。3接著房間的樣子顯出來了,但我卻閉上了眼睛。可是我並沒有睡著。我聞到了那種氣味。T·P·把我被子上扣的別針解開。
    2班吉又聯想到1912年他父親去世那晚他醒過來聞到了「死」的氣味。
    「別出聲。」他說。「噓——」
    可是我聞出了那種氣味。T.P.把我拖起來,急急忙忙地幫我穿好衣服。
    「別出聲,班吉。」他說。「咱們上我家的小屋去。你喜歡上咱們家去,是不,弗洛尼在那兒呢。別出聲。噓。」
    他給我繫上鞋帶,把帽子扣在我頭上,我們走出房間。樓梯口亮著一盞燈。從走廊那頭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噓——,班吉。」T·P·說。「咱們馬上就出去。」
    有一扇門打開了,這時候那種氣味更濃了,有一個腦袋從門裡探出來。那不是父親。父親生病了,在裡面躺著呢。
    「你把他帶到外面去好嗎。」
    「我們正是要到外面去呢。」T.P.說。迪爾西正在樓梯上走上來。
    「別出聲。」她說。「別出聲。帶他到咱們家去,T.P.。讓弗洛尼給他鋪好床。你們都好好照顧他。別出聲,班吉。跟T·P·去吧。」
    她上母親發出聲音的那個地方去了。
    「最好讓他待在那兒。」說話的人不是父親。他關上了門,可是我仍然能聞到那種氣味。
    我們走下樓去。樓梯朝下通進黑黢黢的地方,T.P.拉著我的手,我們走出門口,進入外面的黑暗之中。丹兒坐在後院的地上,在嗥叫。
    「它倒也聞出來了。」T.P.說。「你也是這樣知道的嗎。」
    我們走下台階,我們的影子落在台階上。
    「我忘了拿你的外衣了。」T·P·說。「你應該穿外衣的。可是我又不想回去拿。」
    丹兒在嗥叫。
    「你別哼哼了。」T·P·說。我們的影子在移動,可是丹兒的影子並不移動,不過它嗥叫時,那影子也跟著嗥叫。
    「你這樣嚷嚷,我可沒法帶你國家。」T.P.說。「你以前就夠叫人討厭的了,何況現在又換上了這副牛蛙一樣的嗓子。走吧。」
    我們拖著自己的影子,順著磚砌的小道往前走。豬圈發出了豬的氣味。那頭母牛站在空地上,對著我們在咀嚼。丹兒又嗥叫了。
    「你要把全鎮都吵醒了。」T·P·說。「你就不能不喊嗎。」
    我們看見阿歡在河溝邊吃草。我們走到溝邊時月亮照在水面上。
    「不行,少爺。」T·P·說。「這兒還太近。咱們不能在這兒停下來。走吧。好,你瞧你。整條腿都濕了。跨過來,上這邊來,」丹兒又在嗥叫。
    在沙沙響著的草叢裡,那條小溝顯現出來了。那些白骨散落在黑籐枝的四周。
    「好了。」T.P.說,「你想吼你就只管吼吧。你前面是黑夜和二十英畝牧場,你吼得再響也不要緊。」
    T·P·在小溝裡躺下來,我坐了下來,打量著那些白骨,以前那些老雕就是在這兒啄食南茜的,後來慢騰騰、沉甸甸地拍打著黑黑的翅膀,從溝裡飛出來。
    我們早先上這兒來的時候,它還在我身上呢,勒斯特說。1我拿出來給你看過的、你不是也看見的嗎。我就是站在這兒從兜裡掏出來給你看的。
    1回到「當前」。勒斯特還在找他那個硬幣。
    「你以為老雕會把大姆涕的皮撕碎嗎。」凱蒂說。2「你瘋了。」
    2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你是大壞蛋。」傑生說。他哭起來了。
    「你才是個大渾球呢。」凱蒂說。傑生哭著。他兩隻手插隊在兜裡。
    「傑生長大了準是個大財主。」威爾許說。「他什麼時候都攥緊了錢不鬆手。」
    傑生哭著。
    「瞧你又弄得他哭起來沒個完了。」凱蒂說。「別哭了,傑生。老雕又怎麼能飛到大姆娣的房間裡去呢。父親才不會讓它們去呢。你會讓老雕來給你脫衣服嗎,好了,別哭了。」傑生收住了哭聲。「弗洛尼說那是喪禮。」他說。
    「誰說的,不是的。」凱蒂說。「是在舉行舞會。弗洛尼知道個屁。他想要你的螢火蟲呢,T·P·。給他拿一會兒吧。」
    T·P·把那只裝著螢火蟲的瓶子遞給我。
    「我說,要是咱們繞到客廳窗子底下去,咱們肯定能瞧見點什麼的。」凱蒂說。「到時候你們就會信我的話了。」
    「我已經知道了。」弗洛尼說。「我用不著去看了。」
    「你快別說了,弗洛尼。」威爾許說。「媽咪真的要抽你的。」
    「那你說是什麼。」凱蒂說。
    「反正我知道。」弗洛尼說。」
    「來吧。」凱蒂說。「咱們繞到屋子前面去。」
    我們動身走了。
    「T·P·要他的螢火蟲了。」弗洛尼說。
    「讓他再拿一會兒怕什麼,T.P.。」凱蒂說。「我們會還給你的。」
    「你們自己從來不逮螢火蟲。」弗洛尼說。
    「要是我讓你和T.P.也去,你讓他拿著不。」凱蒂說。
    「沒人關照過我和T.P.也得聽你的指揮。」弗洛尼說。
    「要是我說你們可以不聽,那你讓他拿著不。」凱蒂說。
    「那也行。」弗洛尼說。「讓他拿著吧,T·P·。我們去看看他們是怎樣哭哭啼啼的。」
    「他們不會哭哭啼啼的。」凱蒂說。「我跟你們說了是在舉行舞會。他們是在哭哭啼啼嗎,威爾許。」
    「我們老站在這兒,怎麼能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呢?」威爾許說。
    「走吧。」凱蒂說。「弗洛尼和T.P.可以不用聽我的指揮,其他的人可都得聽。你還是把他抱起來吧,威爾許。天擦擦黑了。」
    威爾許抱起了我,我們繞過了廚房的拐角。
    我們從屋子拐角朝外看,可以看到馬車的燈光從車道上照射過來。1T·P·拐回到地窖門口,打開了門。
    1又回到1910年凱蒂舉行婚禮的那天,但是卻在T·P·與班吉喝醉酒之前。
    你知道裡面有什麼嗎,T·P·說。有蘇打水。我見到過傑生先生兩手抱滿了從下面走出來。你在這兒等一會兒。
    T.P.走過去朝廚房門裡張望了一下。迪爾西說,你鬼頭鬼腦地偷看什麼。班吉在哪兒呢。
    他就在外面,T.P.說。
    去看著他吧,迪爾西說。只是別讓他進大宅子。
    好咧,您哪,T.P.說。他們開始了嗎。
    你快去看好那孩子,別讓他進來,迪爾西說。我手上的活忙不過來哪。
    一條蛇從屋子底下爬了出來。2傑生說他不怕蛇,凱蒂說他肯定怕,她倒是不怕,威爾許又說,他們倆都怕,凱蒂就說都給我住嘴,她的口氣很像父親。
    2大姆娣去世那晚。
    你現在可不能嚷起來呀,T.P.說。3你要來點兒這種沙示水嗎。
    3凱蒂結婚那天。
    這東西衝得我的鼻子和眼睛直癢癢。
    你要是不想喝,就給我喝好了,T·P·說。行了,拿到了。趁現在沒人管我們,我們不如再拿它一瓶吧。你可別出聲啊。
    我們在客廳窗子外面那棵樹底下停住腳步。1威爾許把我放下,讓我站在濕濕的草地上。這個地方很冷。所有的窗戶裡都亮著燈光。
    1大姆娣去世那晚。
    「大姆娣就在那一間裡面。」凱蒂說。「她現在每天每天都生病。等她病好了,我們就可以出去野餐了。」
    「反正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亭。」弗洛尼說。
    樹在沙沙地響,草也在沙沙地響。
    「再過去那間就是咱們出麻疹時候睡的地方。」凱蒂說。「你和T.P.是在什麼地方出麻疹的呢,弗洛尼。」
    「也就在我們天天睡覺的地方吧,我想。」弗洛尼說。
    「他們還沒有開始呢。」凱蒂說。
    他們馬上就要開始了,T·P·說。2你先站在這兒,讓我去把那只板條箱搬過來,這樣我們就能看見窗子裡的事了。來,咱們把這瓶沙示水喝了吧。喝了下去,我肚子裡就像有只夜貓子在咕咕直叫似的。
    2凱蒂結婚那天。
    我們喝完沙示水,T.P.把空瓶子朝花鐵格子裡推,推到屋子底下去,接著就走開了。我聽得到他們在客廳裡發出的聲音,我用雙手攀住了牆。T·P·在把一隻木箱朝我這兒拖來。他跌倒了,就大笑起來。他躺在地上,對著草叢哈哈大笑。他爬起來,把木箱拖到窗子底下,他使勁憋住不笑。
    「我怕自己會大嚷大叫起來。」T.P.說。「你站到木箱上去,看看他們開始沒有。」
    「他們還沒有開始,因為樂隊還沒來呢。」凱蒂說。
    「他們根本不會要樂隊的。」弗洛尼說。
    「你怎麼知道的?」凱蒂說。
    「我自然知道啦。」弗洛尼說。
    「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凱蒂說。她走到樹前。「推我上去,威爾許。」
    「你爹關照過叫你別爬樹的。」威爾許說。
    「那是好久以前了。」凱蒂說。「我想連他自己都忘掉了。而且,他關照過今天晚上由我指揮的。他不是說過由我指揮的嗎。」
    「我不聽你指揮。」傑生說。「弗洛尼和T.P.也不聽。」
    「把我推上去,威爾許。」凱蒂說。
    「好吧。」威爾許說。「以後挨鞭子的可得是你啊。跟我可沒關係。」他走過去把凱蒂推到第一個丫杈上去。我們都望著她襯褲上的那灘泥跡。接著我們看不見她了。我們能聽見樹的抖動聲。
    「傑生先生說過,你要是折斷了這棵樹的枝條,他可是要抽你的。」威爾許說。
    「我也要告發她。」傑生說。
    那棵樹不再抖動了。我們抬頭朝一動不動的枝條上望去。
    「你瞧見什麼啦。」弗洛尼悄聲說。
    我瞧見他們了。2接著我瞧見凱蒂,頭髮上插著花兒,披著條長長的白紗,像閃閃發亮的風兒。凱蒂凱蒂。
    1從「開始」回想到另一個「開始」。又是大姆娣去世那晚的情景。
    2凱蒂結婚那天。
    「別出聲。」T.P.說。「他們會聽見你的。快點下來。」他把我往下拉,凱蒂。我雙手攀住了牆。凱蒂。T.P.把我往下拉。
    「別出聲。」他說。「別出聲。快上這兒來。」他使勁拉著我朝前走。凱蒂。「快別出聲,班吉。你想讓他們聽見你嗎。來吧,咱們再去喝一點沙示水,然後再回來瞧,只要你不吵吵。咱們最好再喝它一瓶,不然的話咱們倆都會大叫大嚷的。咱們可以說是丹兒喝的。」昆丁先生老說這條狗多麼聰明,咱們也可以說它是一條愛喝沙示水的狗的。」
    月光爬到了地窖的台階上。我們又喝了一些沙示水。
    「你知道我希望什麼嗎。」T·P·說。「我希望有一隻熊從這地窖的門口走進來。你知道我要怎麼幹嗎。我要筆直地走過去朝它眼睛裡啐上一口唾沫。快把瓶子給我,讓我把嘴堵上,不然的話我真的要嚷出來了。」
    T·P·倒了下去。他笑了,地窖的門和月光都跳了開去,不知什麼東西打了我一下。
    「快別嚷嚷。」T.P.說,他想忍住不笑。「天哪,他們都要聽見我們的聲音了。起來。」T·P·說。「起來呀,班吉,快點兒。」他渾身亂打哆嗦,笑個不停,我掙扎著想爬起來。在月光下,地窖的台階直升到小山崗上,T.P.在山坡上倒下來,倒在月光裡,我跑出去一頭撞在柵欄上,T·P·在我後面迫,一面喊著「別出聲,別出聲」。接著他哈哈大笑地跌進了花叢,我跑著一頭撞在木箱上。可是我正使勁往木箱上爬的時候,木箱跳了開去,打著了我的後腦勺,我嗓子裡發出了一聲喊叫。接著又發出了一聲,我就乾脆不爬起來了,它又發出了一聲喊叫,於是我哭起來了。T.P.來拉我,我嗓子裡不斷地發出聲音。它不斷地發出聲音,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哭了,這時T·P·倒下來,壓在我的身上,他哈哈大笑,我的嗓子不斷發出聲音,這時昆丁用腳踢T.P.,凱蒂伸出胳膊來摟住我,她那閃閃發亮的披紗也纏在我的身上,我一點也聞不到樹的香味,於是我就哭起來了。
    班吉,凱蒂說,班吉。1她又伸出胳膊來摟住我,可是我躲了開去。「你怎麼啦,班吉。」她說。「是不喜歡這頂帽子嗎。」她脫掉帽子,又湊了過來,可是我躲開了。
    1班吉因聞不到樹香,聯想到凱蒂十四歲那年第一次穿大人的裝束,搽香水的情景。
    「班吉。」她說,「怎麼回事啊,班吉。凱蒂幹了什麼啦。」
    「他不喜歡你那身臭美的打扮。」傑生說。「你自以為已經長大了,是嗎。你自以為比誰都了不起,是嗎。臭美!」
    「你給我閉嘴。」凱蒂說,「你這壞透了的小渾蛋。班吉。」
    「就因為你十四歲了,你就自以為已經是個大人了,是嗎。」傑生說。「你自以為很了不起。是嗎。」
    「別哭了,班吉。」凱蒂說。「你會吵醒媽媽的。別哭了。」
    可是我還是又哭又鬧,她走開去,我跟著她,她在樓梯上停住了腳步等我,我也停住了腳步。
    「你到底要什麼呀,班吉。」凱蒂說。「告訴凱蒂吧,她會給你辦到的。你說呀。」
    「凱丹斯。」母親說。
    「哎,媽。」凱蒂說。
    「你幹嗎惹他。」母親說。「把他帶進來。」
    我們走進母親的房間,她病了,躺在床上,腦門上蓋著一塊布。
    「又是怎麼回事啊。」母親說。「班吉明。」
    「班吉。」凱蒂說。她又湊過來,可是我又躲開了。
    「你準是欺侮他了。」母親說。「你就不能不惹他,讓我清靜一會兒嗎。你把盒子給他,完了就請你走開,讓他一個人玩會兒。」
    凱蒂把盒子拿來,放在地板上,她打開盒子。裡面都是星星。我不動的時候,它們也不動。我一動,它們亂打哆嗦,閃閃發光。我不哭了。
    這時我聽見凱蒂走開去的聲音,我又哭了。
    「班吉明。」母親說。「過來呀。」我走到房門口。「叫你呢,班吉明。」母親說。
    「這又怎麼啦。」父親說。「你要上哪兒去呀。」
    「把他帶到樓下去,找個人管著他點兒,傑生。」母親說。「你明知我病了,偏偏這樣。」
    我們走出房間,父親隨手把門關上。
    「T.P.。」他說。
    「老爺。」T·P·在樓下答應道。
    「班吉下樓來了。」父親說。「你跟T·P·去吧。」
    我走到洗澡問門口。我聽得見流水的嘩嘩聲。
    「班吉。」T·P·在樓下說。
    我聽得見流水的嘩嘩聲。我用心地聽著。
    「班吉。」T·P·在樓下說。
    我聽著流水聲。
    我聽不見那嘩嘩聲了,接著,凱蒂打開了門。
    「你在這兒啊,班吉。」她說。她瞧著我,我迎上去,她用胳膊摟住我。「你又找到凱蒂了,是嗎。」她說。「你難道以為凱蒂逃掉了嗎。」凱蒂又像樹一樣香了。
    我們走進凱蒂的房間。她在鏡子前坐了下來。她停住了手裡的動作,盯著我看。
    「怎麼啦,班吉。是怎麼回事啊。」她說。「你千萬別哭。凱蒂不走;你瞧這個。」她說,她拿起一隻瓶子,拔掉塞子,把瓶子伸過來放在我鼻子底下。「香的,聞呀,好聞吧。」
    我躲開了,我的哭聲沒有停下來,她手裡拿著那只瓶子,瞅著我。
    「噢。」她說。她把瓶子放下,走過來摟住我。「原來是為了這個呀。你想跟凱蒂說,可你說不出來。你想說,可又說不出,是嗎。當然,凱蒂不再用了。當然,凱蒂不再用了。你等著,讓我穿好衣服。」
    凱蒂穿好衣服,重新拿起瓶子,我們就下樓走進廚房。
    「迪爾西。」凱蒂說。「班吉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她彎下身子,把瓶子放在我的手裡。「好,你現在給迪爾西吧。」凱蒂把我的手伸出去,迪爾西接過瓶子。
    「噢,真了不起。」迪爾西說。「我的好寶貝兒居然送給迪爾西一瓶香水。你倒是瞧呀,羅斯庫司。」
    凱蒂身上象樹那樣香。「我們自己不愛用香水。」凱蒂說。
    她像樹那樣香。
    「好了,來吧。」迪爾西說。1「你太大了,不應該再跟別人一塊兒睡了。你現在是個大孩子了。都十三歲了、你夠大的了,應該到毛萊舅舅房裡去一個人睡了。」迪爾西說。
    1回到1908年班吉單獨替毛萊舅舅送情書那天的晚上。
    毛萊舅舅病了。他的眼睛病了,他的嘴也病了。2威爾許用托盤把他的晚飯送到樓上他的房間裡去。
    2當晚前些時候。帕特生當時奪過班吉手中的信,發現毛萊舅舅與自己妻子的私情後,打了毛萊。這裡的「病」,是指「發腫」。
    「毛萊說他要用槍打死那個流氓。」父親說。「我告訴他,」他若是真的妄干,最好事先別在帕特生面前提這件事。」父親喝了一口酒。
    「傑生。」母親說。
    「開槍打誰呀,爸爸。」昆丁說:「毛萊舅舅幹嗎要開槍打他呀?」
    「因為人家跟他開個小小的玩笑他就受不了。」父親說。
    「傑生。」母親說。「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會眼看毛萊受伏擊挨槍,卻坐在那兒冷笑。」
    「要是毛萊不讓自己落到讓人伏擊的地步,那不更好嗎。」父親說。
    「開槍打誰呀,父親。」昆丁說。「毛萊舅舅要打誰呀?」
    「不打誰。」父親說,「我這兒連一支手槍都沒有。」
    母親哭起來了:「要是你嫌毛萊白吃你的飯,你幹嗎不拿出點男子漢氣概來,當面去跟他說呢。何必背著他在孩子們面前譏笑他呢。」
    「我當然不嫌棄他。」父親說。「我喜歡他還來不及呢。他對我的種族優越感來說是個極有價值的例證。別人若是拿一對好馬來跟我換毛萊,我還不干呢。你知道為什麼嗎,昆丁。」
    「不知道,父親。」昆丁說。
    「Etegoinareadia1,還有乾草在拉丁語裡該怎麼說我可忘了。」父親說。「沒什麼,沒什麼。」他說。「我不過是在開玩笑罷了。」他喝了一口酒,把玻璃杯放下,走過去把手放在母親的肩上。
    1這句拉丁語意為:「我即使到了阿卡狄亞。」阿卡狄亞是古希臘一個地方,後被喻為有田園牧歌式淳樸生活的地方。康普生先生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他有好馬,到了阿卡狄亞他還得去找乾草來餵馬;如果他有了毛萊,就不必費這份心思了。
    「這不是在開玩笑。」母親說。「我娘家的人出身跟你們家完全是同樣高貴的。只不過毛萊的健康狀況不大好就是了。」
    「當然啦。」父親說。「健康欠佳誠然是所有人的生活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在痛苦中誕生,在疾病中長大,在腐朽中死去。威爾許。」
    「老爺。」威爾許在我椅子背後說。
    「把這細頸玻璃瓶拿去,給我把酒斟滿。」
    「再去叫迪爾西來,讓她帶班吉明上床去睡覺。」母親說。
    「你是個大孩子了。」迪爾西說。1「凱蒂已經不愛跟你睡一張床了。好了,別吵了,快點睡吧。」房間看不見了,可是我沒有停住哭喊,接著房間又顯現出來了,迪爾西走回來坐在床邊,看著我。
    1當晚後來的事。
    「你做一個乖孩子,不要吵鬧,好不好。」迪爾西說。「你不肯,是不是。那你等我一會兒。」
    她走開去了。門洞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接著,凱蒂出現了。
    「別哭啦。」凱蒂說。「我來了。」
    我收住了聲音,迪爾西把被單掀開,凱蒂鑽到被單和毯子當中去。她沒有脫掉睡袍。
    「好啦。」她說。「我這不是來了嗎。」迪爾西拿來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又給她掖好。
    「他一會兒就會睡著的。」迪爾西說。「你房間裡的燈我讓它亮著。」
    「好的。,凱蒂說。她把頭擠到枕頭上我的腦袋旁邊來。「晚安,迪爾西。」
    「晚安,寶貝兒。」迪爾西說。房間變黑了。凱蒂身上有樹的香味。
    我們抬起頭,朝她待著的樹上望去。1
    1又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她瞧見什麼啦,威爾許。」弗洛尼悄沒聲兒地說。
    「噓。」凱蒂在樹上說。這時迪爾西說了,
    「原來你們在這兒。」她繞過屋角走過來。「你們幹嗎不聽你們爸爸的話,上樓去睡覺,偏偏要瞞著我溜出來。凱蒂和昆丁在哪兒。」
    「我跟他說過不要爬那棵樹的嘛。」傑生說。「我要去告發她。」
    「誰在哪棵樹上。」迪爾西說。她走過來朝樹上張望。「凱蒂。」迪爾西說。樹枝又重新搖晃起來。
    「是你啊,小魔鬼。」迪爾西說。「快給我下來。」
    「噓。」凱蒂說。「你不知道父親說了要安靜嗎。」她的雙腿出現了,迪爾西伸出手去把她從樹上抱了下來。
    「你怎麼這樣沒腦子,讓他們到這兒來玩呢。」迪爾西說。
    「我可管不了她。」威爾許說。
    「你們都在這兒幹什麼。」迪爾西說。「誰叫你們到屋子前面來的。」
    「是她。」弗洛尼說。「她叫我們來的。」
    「誰告訴你們她怎麼說你們就得怎麼聽的。」迪爾西說。「快給我家去。」弗洛尼和T.P.走開去了。他們剛走沒幾步我們就看不見他們了。
    「深更半夜還跑到這兒來。」迪爾西說。她把我抱起來,我們朝廚房走去。「瞞著我溜出來玩。」迪爾西說。
    「你們明明知道已經過了你們該睡覺的時候。」
    「噓,迪爾西。」凱蒂說。「說話別這麼粗聲大氣、咱們得安靜。」
    「你先給我閉上嘴安靜安靜。」迪爾西說。「昆丁在哪兒。」
    「昆丁氣死了,因為今天晚上他得聽我指揮。」凱蒂說。「他還拿著T.P.的螢火蟲瓶子呢。」
    「我看T.P.沒這只瓶子也不打緊。」迪爾西說;「威爾許,你去找找昆丁。羅斯庫司說看見他朝牲口棚那邊走去了。」威爾許走開了,我們看不見他了。
    「他們在裡面也沒幹什麼。」凱蒂說。「光是坐在椅子裡你瞧著我我瞧著你。」
    「們做這樣的事是不用你們這些小傢伙幫忙的。」迪爾西說。我們繞到廚房後面。
    你現在要去哪兒呢,勒斯特說。1你又想回那邊去瞧他們打球嗎。我們已經在那邊找過了。對了。你等一會兒。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回去拿那只球。我有主意了。
    1回到「當前」。
    廚房裡很黑。2襯著天空的那些樹也很黑。丹兒搖搖擺擺地從台階下面走出來,啃了啃我的腳脖子。我繞到廚房後面,那兒有月亮。丹兒拖著步子跟過來,來到月光下。
    2班吉回想到1906年的一個晚上,獨自走出屋去的情景。
    客廳窗子下面那棵開花的樹並不黑,但那些濃密的樹是黑的。我的影子在草上滑過,月光底下的草發出了沙沙聲。
    「喂,班吉。」T.P.在屋子裡說。「你藏在哪兒。你溜出去了。我知道的。」
    勒斯特回來了。1等一等。他說。上這邊來。別到那邊去。昆丁小姐和她的男朋友在那兒的鞦韆架上呢。你從這邊走。回來呀,班吉。
    1當前。
    樹底下很黑。2丹兒不願過來。它留在月光底下,這時我看見了那架鞦韆,我哭起來了。
    21906年的那個晚上。
    快打那邊回來,班吉,勒斯特說。3你知道昆丁小姐要發火的。
    3「當前」。
    這時鞦韆架上有兩個人,接著只有一個了。4凱蒂急急地走過來,在黑暗中是白濛濛的一片。
    41906年的那個晚上。
    「班吉。」他說,「你怎麼溜出來的。威爾許在哪兒。」
    她用胳膊摟住我,我不吱聲了,我拽住她的衣服,想把她拉走。
    「怎麼啦,班吉?」她說。「這是怎麼回事,T.P.」她喊道。
    「坐在鞦韆架上的那人站起來走了過來、我哭著,使勁拽凱蒂的衣服。
    「班吉。」凱蒂說。「那不過是查利呀。你不認得查利嗎。」
    「看管他的那個黑小子呢。」查利說。「他們幹嗎讓他到處亂跑。」
    「別哭,班吉。」凱蒂說。「你走開,查利。他不喜歡你。」查利走開去了,我收住了哭聲。我拉著凱蒂的衣裙。
    「怎麼啦,班吉。」凱蒂說。「你就不讓我呆在這兒跟查利說幾句話嗎。」
    「把那黑小子叫來。」查利說。他又走過來了。我哭得更響了,使勁拉住凱蒂的衣裙。
    「你走開,查利。」凱蒂說。查利過來把兩隻手放在凱蒂身上,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我的哭聲更響了。
    「別,別。」凱蒂說。「別。別這樣。」
    「他又不會說話。」查利說。「凱蒂。」
    「你瘋了嗎。」凱蒂說。她呼吸急促起來了。「他看得見的。別這樣,別這樣嘛。」凱蒂掙扎著一他們兩入呼吸都急促起來了。「求求你。求求你。」凱蒂悄聲說。
    「把他支開去。」查利說。
    「我會的。」凱蒂說。「你放開我。」
    「你把不把他支開。」查利說。
    「我會的。」凱蒂說。「你放開我。」查利走開去了。「別哭。」凱蒂說。「他走了。」我停住了哭聲。我聽得見她的呼吸,感到她的胸脯在一起一伏。
    「我得先把他送回家去。」她說。她拉住我的手。「我就回來。」她悄聲說。
    「等一等。」查利說。「叫黑小子來。」
    「不。」凱蒂說。「我就回來。走吧,班吉。」
    「凱蒂。」查利悄聲說,氣兒出的很粗。我們繼續往前走。「你還是回來吧。你回來不回來。」凱蒂和我在小跑了。「凱蒂。」查利說。我們跑到月光裡,朝廚房跑去。
    「凱蒂。」查利說。
    凱蒂和我跑著。我們跑上廚房台階,來到後廊上,凱蒂在黑暗中跪了下來,摟住了我。我能聽見她的出氣聲,能感到她胸脯的起伏。「我不會了。」她說。「我永遠也不會再那樣了。班吉。班吉。」接著她哭起來了,我也哭了,我們兩人抱在一起。「別哭了。」她說。「別哭了。我不會再那樣了。」於是我收住哭聲,凱蒂站起身來,我們走進廚房,開亮了燈,凱蒂拿了廚房裡的肥皂到水池邊使勁搓洗她的嘴。凱蒂象樹一樣的香。
    我沒一遍遍地關照你別上那邊去嗎,勒斯特說。1他們急勿匆地在鞦韆座上坐起來。昆丁伸出雙手去理頭髮。那個男的繫著一條紅領帶。
    1又回到「當前」。這裡的昆丁是小昆丁。
    你這瘋傻子,昆丁說。我要告訴迪爾西,你讓他到處跟蹤我。我要叫她狠狠地抽你一大頓。
    「我也管不住他呀。」勒斯特說。「回這兒來,班吉。」
    「不,你是管得住的。」昆丁說。「你只是不想管就是了。你們倆都鬼頭鬼腦地來刺探我的行動。是不是外婆派你們上這兒來監視我的。」她從鞦韆架上跳下來。「如果你不馬上把他帶走,再也不讓他回來,我可要叫傑生用鞭子抽你了。」
    「我真的管不住他。」勒斯特說,「你以為管得住你倒試試看。」
    「你給我閉嘴。」昆丁說,「你到底把不把他帶走。」
    「唉,讓他待在這兒吧。」那個男的說。他打著一條紅領帶。太陽曬在那上面紅艷艷的。「你瞧這個,傑克2。」他劃亮了一根火柴,放進自己嘴裡。接著又把火柴取出來。火柴仍然亮著。「你想試一試嗎。」他說。我走了過去。「你張大嘴。」他說。我把嘴張大。昆丁一揚手,把火柴打飛了。
    2對不知道名字的人一種帶輕蔑性的稱呼。
    「你真渾。」昆丁說。「你想惹他哭嗎。你不知道他會吼上一整天的嗎。我要去跟迪爾西說你不好好管班吉。」她跑開去了。
    「回來,小妞。」他說。「嗨。快回來呀。我不作弄他就是了。」
    昆丁朝大宅子跑去。她已經繞過廚房了。
    「你在搗亂,傑克。」他說。「是不是這樣啊。」
    「他聽不懂你的話。」勒斯特說。「他又聾又啞。」
    「是嗎。」他說。「他這樣子有多久啦。」
    「到今天正好是三十三年。」勒斯特說。「生下來就是傻子。你是戲班子裡的人嗎。」
    「怎麼啦。」他說。
    「我好像以前沒有見過你。」勒斯特說。
    「嗯,那又怎麼樣。」他說。
    「沒什麼。」勒斯特說。「我今兒晚上要去看演出。」
    他瞧了瞧我。
    「你不是拉鋸奏出曲子來的那個人吧,是不是。」勒斯特說。
    「花兩毛五買一張門票,你就知道了。」他說。他瞧了瞧我。「他們幹嗎不把他關起來。」他說。「你把他領到外面來幹什麼。」
    「你這活不要跟我說。」勒斯特說。「我是一點兒也管不著他的。我不過是來找丟掉的一隻崩子兒的,找到了今天晚上才能去看演出。看樣子我是去不成的了。」勒斯特在地上找著。「你身上沒有多餘的崩子兒吧,是嗎。」勒斯特說。
    「沒有。」他說。「我可沒有。」
    「那我看我只好想法找到那只崩子兒了。」勒斯特說。他把手伸進到自己的兜裡。「你也不想買只高爾夫球吧,是嗎。」勒斯特說。
    「什麼樣的球。」他說。
    「高爾夫球。」勒斯特說。「我多了不要,只要兩角五分。」
    「有啥用呢。」他說。「我要它有什麼用。」
    「我琢磨你也不會要的。」勒斯特說。「咱們走吧,蠢驢。」他說。「上這邊來瞧他們打球吧。拿去。給你這個,你可以拿來跟吉姆生草一起玩。」勒斯特把那東西撿了起來,遞給了我。那東西亮光光的。
    「你在哪兒找到的。」他說。他那根在太陽光底下紅艷艷的領帶一點點的挨近我們。
    「就在這叢矮樹底下找到的。」勒斯特說。「我一時之間還以為是我丟失的那只崩子兒呢。」
    他走過來把那東西拿過去。
    「別叫。」勒斯特說。「他看完就會還給你的。」
    「艾格尼斯·梅比爾·貝基。1」他說,眼睛朝大房子那邊看去。
    1這是二十年代美國通用的一種避孕工具的牌子。勒斯特在地上見到裝避孕工具的鐵皮盒子,撿起來給班吉玩。那個打紅領帶的人見到後心中明白小昆丁另外還有情人。
    「別嚷嚷。」勒斯特說。「他肯定會還給你的。」
    他把那東西給我,我就不叫了。
    「昨兒晚上什麼人來看過她。」他說。
    「我可不知道。」勒斯特說。「每天晚上都有人來,她可以從那棵樹上爬下來的。我可不愛打聽別人的秘密。」
    「他們當中的一個倒是洩露了自己的秘密了。」他說。他朝大房子看去。接著他走開去,在鞦韆座上躺了下來。「走吧。」他說。「別來跟我搗亂了。」
    「快走吧。」勒斯特說。「你闖禍了,昆丁小姐肯定已經在迪爾西面前告過你的狀了。」
    我們來到柵欄邊,透過盤繞的花枝朝外面張望。勒斯特在草叢裡找東西。
    「我在這兒的時候錢還在身上呢。」他說。我看見那面小旗在撲閃,太陽斜斜地落在寬闊的草地上。
    「一會兒他們1就會來的。」勒斯特說。「來過幾個了,可是又走了。你過來幫我找呀。」
    1指打高爾夫球的人。
    我們沿著柵欄往前走。
    「別鬧了。」勒斯特說。「他們不來,我又有什麼法子讓他們來呢。等一會兒。過一分鐘就會來的。瞧那邊。可不是來了嗎。」
    我順著柵欄一直走到大鐵門那兒,背書包的姑娘們總打這兒經過。「喂,班吉。」勒斯特說。「你回這邊來呀。」
    你從大門裡往外瞧有什麼用啊,T·P·說。2凱蒂小姐早就不知上哪兒去了。嫁了人了,離開你了。你拽著門哭哭喊喊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她可聽不見你。
    2、班吉從勒斯特說的打球的會來聯想到大鐵門外路過的女學生,所以一直走到那裡,想起了1910年5月(凱蒂結婚後不久)在大鐵門口的情景。
    他想要什麼呀,T.P.,母親說。你就不能陪他玩讓他安靜些嗎。
    他想到門回去看大門外面,T.P.說。
    哦,那可不行,母親說。在下雨呢。你只有好好陪他玩,讓他不要吵。你乖點兒,班吉明。
    根本設法兒讓他安靜,T·P·說。他以為只要他到大門口去,凱蒂小姐就會回來的。
    胡說八道,母親說。
    我聽見她們在說話。我走出屋門,就聽不見了,我一直走到大鐵門,姑娘們背著書包打這兒走過去。她們看了看我,把頭扭開去,走得更快了。我想說話,可是她們只管往前走,我就沿著柵欄跟著她們,想說話,可是她們走得更快了。接著她們跑起來了,我走到柵欄拐彎處,沒法往前走了。我拽住柵欄,眼看她們走遠,我想說話。
    「你呀,班吉。」T.P.說。「你溜了出來想幹什麼。你不知道迪爾西會抽你一頓的嗎。」
    「你這樣做有什麼用,隔著柵欄朝她們哼哼唧唧,嘟嘟噥噥。」T·P·說。「你把這些小女孩都嚇壞了。你瞧瞧,她們都打馬路對面走了。」
    他怎麼出去的,父親說。1你進院子時沒插上門吧,傑生。
    1後來,1910年6月2日以後的某一天,班吉溜出大門去追逐女學生。下面寫這件事發生後康普生先生與傑生的對話。傑克遜是密西西比州的首府,該處沒有州立精神病院。柏吉斯太太是該女學生的母親。
    怎麼會呢,傑生說。我怎麼會這麼馬虎呢。您以為我願意出這樣的事嗎。咱們家的名聲已經夠糟糕的了,老天爺呀。這話我早就該跟您說了。我看這一來您該把他送到傑克遜去了吧。要不柏吉斯太太真要開槍打死他了。
    別說了,父親說。
    這話我早就該跟您說了,傑生說。
    我手碰上大鐵門,它是開著的,我就在暮色裡拽住了門。2
    2他回想到當初追逐大學生的情景,時序上先於上一段文字所敘述的內容。
    我沒有喊,我使勁不讓自己哭,看著小姑娘們在暮色裡走過來。我沒有喊。
    「他在那兒呢。」
    她們停住了腳步。
    「他走不出來。反正他是不會傷害人的。走過去吧。」
    「我不敢走過去。我不敢。我想到馬路對面去。」
    「他出不來的。」
    我沒有喊。
    「別像一只膽小的貓兒似的。走過去呀。」
    她們在暮色裡朝前走。我沒有喊人我拽緊了門。她們走得很慢。
    「我害怕。」
    「他不會傷害你的。我每天都打這兒走。他光是順著柵欄跟著走。」
    她們走過來了。我拉開鐵門,她們停了步,把身子轉過來。我想說話,我一把抓住了她,想說話,可是她尖聲大叫起來,我一個勁兒地想說話想說話,1這時明亮的形影開始看不清了,我想爬出來。我想把它從面前拂走,可是那些明亮的形影又看不清了。他們朝山上走去,朝山坡往下落的地方走去,我想喊他們。可是我吸進了氣,卻吐不出氣,發不出聲音,我一心想不讓自己掉到山下去,卻偏偏從山上摔下來,落進明亮的、打著旋的形影中去。
    1接著班吉被女學生的父親柏吉斯先生用柵欄柱子打昏。後來又被送進醫院進行去勢手術。下面一段便是寫班吉在手術台上的印象。
    喂,傻子,勒斯特說。2來了幾個人了。快別嘟嘟噥噥、哼哼唧唧的了,聽見沒有。//2回到「當前」。
    他們來到小旗旁邊。有一個把小旗拔出來,他們打了球,接著他又把小旗插回去。
    「先生。」勒斯特說。
    他回過頭來。「什麼事。」他說。
    「您要買高爾夫球不。」勒斯特說。
    「給我看看。」他說。他走到柵欄前,勒斯特的手穿過柵欄把球遞了過去。
    「你從哪兒得來的。」他說。
    「撿到的。」勒斯特說。
    「我可知道是怎麼來的。」他說。「從哪兒來的。從別人的高爾夫球袋裡。」
    「我是在這兒院子裡找到的。」勒斯特說。「給我兩角五分就讓給你。」
    「你憑什麼說這球是你的。」他說。
    「是我撿到的嘛。」勒斯特說。
    「那你再去撿一個吧。」他說。他把球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就走開了。
    「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去看演出呀。」勒斯特說。
    「是嗎。」他說。他走到台地上。「讓開,開弟1。」他說。他打了一下球。
    1打球人這樣一說,又使班吉想起他姐姐凱蒂。
    「你這人真是。」勒斯特說。「你役看見他們的時候瞎吵吵,等到看見了,你又瞎吵吵。你就不能住嘴嗎。你不明白別人老聽到你瞎吵吵會討厭的嗎。拿去。你的吉姆生草丟了。」他把草撿起來,還給了我。「得再給你摘一支了。這一支已經快給你弄蔫兒了。」我們站在柵欄前看著他們。
    「那個白人可不好對付啊。」勒斯特說。「你看見他把我的球搶去了吧。」他們朝前走。我們也順著柵欄朝前走。我們來到花園裡,再也走不過去了。我拽住了柵欄,從花枝間看過去。他們不見了。
    「現在你沒什麼可哼哼唧唧的了吧。」勒斯特說。「快別吱聲了。該唉聲歎氣的是我,而不是你。拿去。你幹嗎不拿好你的草呢。一會兒又要固為沒了它大哭大鬧了。」他把一支花給我。「你又往哪兒跑。」
    我們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影子比我們先碰到樹。我的影子第一個到。然後我們兩個人都到了,然後影子又離開了樹。瓶子裡有一支花。我把另外一支也插進去。
    「你早就是個大人了。」勒斯特說。「還玩這種往瓶子插兩支草的遊戲。你知道卡羅琳小姐一死他們會把你怎麼樣嗎。他們要把你送到傑克遜去,那兒本來就是你該待的地方。傑生先生這樣說的。到了那邊,你就能跟一大幫傻子白癡待在一起,整天拽著鐵柵欄不放,愛怎麼哼哼就怎麼哼哼了。怎麼樣,你喜歡過這種日子嗎。」
    勒斯特一揮手把花兒打飛了。「在傑克遜,只要你一叫喚,他們就這樣對付你。」
    我想把花兒撿起來。勒斯特先撿走了,花兒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哭了起來。
    「哭呀。」勒斯特說。「你倒是哭呀。你得有個因頭哭。好吧,給你個因頭。凱蒂。」他悄聲說。「凱蒂。你哭呀。凱蒂。」
    「勒斯特。」迪爾西在廚房裡喊道。
    花兒又回來了。
    「快別哭。」勒斯特說。「哪,這不是嗎。瞧。這不是跟方才一樣,好好的在瓶子裡嗎。行了,別哭了。」
    「嗨,勒斯特。」迪爾西說。
    「噯,您哪。」勒斯特說。「我們來了。你太搗亂了。起來。」他扯了扯我的胳膊,我爬了起來。我們走出樹叢。我們的影子不見。
    「別哭了。」勒斯特說。「瞧,大家都在看你了。別哭了。」
    「你把他帶過來。」迪爾西說。她走下台階。
    「哼,你又把他怎麼的啦。」她說。
    「一點也沒招惹他呀。」勒斯特說。「他無緣無故就哭喊起來了。
    「你就是招惹他了。」迪爾西說。「你準是欺侮他了。你們剛才在哪兒。」
    「就在那邊的那些雪松下面。」勒斯特說。
    「你把小昆丁都惹火了。」迪爾西說。「你就不能把他帶開去,離她遠點兒嗎。你不知道她不喜歡班吉在她左近嗎。」
    「我為他花了多少時間。」勒斯特說。「他又不是我的舅舅。」
    「你敢跟我頂嘴,臭小子。」迪爾西說。
    「我根本沒惹他。」勒斯特說。「他在那兒玩得好好的,忽然之間就又哭又喊的了。」
    「你碰他的『墳地』1了沒有。」迪爾西說。
    1指班吉的玩具:放在後院樹叢下的地裡的一隻瓶子,內插兩支草。
    「我沒碰他的『墳地』呀。」勒斯特說。
    「別跟我撒謊,小子。」迪爾西說。我們走上台階,走進廚房。
    迪爾西打開爐門,拉過一把椅子放在爐火前,讓我坐下來。我不哭了。
    你幹嗎要惹她1生氣呢,迪爾西說。你就不能把他帶開去嗎。
    1回想到1900年11月康普生太太把小兒子的名字從毛萊改為班吉明那一天的事。這兒的」她」指康普生太太。
    他不過是在那兒瞧火,凱蒂說。母親正在告訴他,他的新名兒是什麼。我們根本沒想惹她生氣呀。
    我知道你是沒有這樣的意思,迪爾西說。他在屋子裡的這一頭,她在另外一頭。好,我的東西你們一點也不要動。我走開的時候你們可什麼都別動啊。
    「你不害臊嗎。」迪爾西說。2「這樣作弄他。」她把那隻蛋糕放在桌子上。
    2「當前」。
    「我沒作弄他。」勒斯特說。「他前一分鐘還在玩那只裝滿了狗尾巴草的瓶子,馬上就突然又是哭又是叫的了。這您也是聽見的。」
    「你沒有動他的花兒嗎。」迪爾西說。
    「我沒碰他的『墳地』啊。」勒斯特說。「我要他的破爛幹什麼。我只不過是在找我的崩子兒。」
    「你丟了,是嗎。」迪爾西說。她點亮了蛋糕上插著的蠟燭。有些是小蠟燭。有些是大蠟燭,給切成了一小段一小段的。「我早就跟你說過要把它藏好。這會兒我看你又得讓我跟弗洛尼去要了吧。」
    「反正我要去看演出,不管有沒有班吉。」勒斯特說。「我不能白天黑夜沒完沒了地跟在他屁股後面。」
    「他要幹什麼,你就得順著他,你這黑小子。」迪爾西說。「你聽見我的活沒有。」
    「我不是一直在這麼幹嗎。」勒斯特說。「他要什麼,我不老是順著他的嗎。是不是這樣,班吉。」
    「那你就照樣子下去。」迪爾西說。「他大吵大鬧,你還把他帶到屋裡來,惹得小昆丁也生了氣。現在你們趁傑生還沒回來,快把蛋糕吃了吧。我不想讓他為了一隻蛋糕對著我又是跳又是叫,這蛋糕還是我自個兒掏腰包買的呢。我要是在這廚房裡烘一隻蛋糕,他還要一隻一隻的點著數雞蛋呢。你現在可得留點神,別再惹他了,不然你今兒晚上休想去看演出。」
    迪爾西走了。
    「你不會吹蠟燭。」勒斯特說,「瞧我來把它們吹滅。」他身子往前靠,脹鼓了臉頰。蠟燭都滅了。我哭了。「別哭。」勒斯特說。「來。你瞧這爐火,我來切蛋糕。」
    我能聽見時鐘的嘀嗒聲,我能聽見站在我背後的凱蒂的出氣聲,我能聽見屋頂上的聲音。1凱蒂說,還在下雨。我討厭下雨。我討厭這一切。接著她把頭垂在我的膝蓋上,哭了起來,她摟住我,我也哭了起來。接著我又看著爐火,那些明亮、滑溜的形體都不見了。我能聽見時鐘、屋頂和凱蒂的聲音。
    1班吉改名那天。
    我吃了幾口蛋糕。2勒斯特的手伸過來又拿走了一塊。我能聽見他吃東西的聲音。我看著爐火。
    2當前」。
    一根長長的鐵絲掠過我的肩頭。它一直伸到爐門口,接著爐火就看不見了。我哭了起來。
    「你又叫個什麼勁兒。」勒斯特說。「你瞧呀。」那爐火又出現了。我也就不哭了。「你就不能像姥姥關照的那樣,老老實實坐著,看著爐火,安靜一些嗎。」勒斯特說。「你真該為自己感到害臊。哪。再拿點蛋糕去。」
    「你又把他怎麼啦?」迪爾西說。「你就不能讓他安生一會兒嗎?」
    「我正是在讓他別哭,不讓他吵醒卡羅琳小姐呢。」勒斯特說。「不知怎麼的他又覺得不自在了。」
    「我可知道誰讓他不自在。」迪爾西說,「等威爾許回家,我要讓他拿棍子來抽你。你這是在討打,你一整天都不老實。你是不是帶他到小河溝去了。」
    「沒有啊。」勒斯特說。「我們就照您吩咐的那樣,整天都在這兒院子裡玩。」
    他的手伸過來,還想拿一塊蛋糕。迪爾西打他的手。「還拿,瞧我用這菜刀把你爪子剁掉。」迪爾西說。「他肯定連一塊也沒吃著。」
    「他吃了。」勒斯特說。「他已經比我多吃一倍了。您問他是不是吃了。」
    「你再伸手試試看。」迪爾西說。「你倒試試看。」
    一點不錯,迪爾西說。1我看下一個就該輪到我哭了。我看毛萊也准願意讓我為他哭一會兒的。
    1改名那一天。
    現在他的名字是班吉了,凱蒂說。
    這算是哪檔子事呢,迫爾西說。他生下來時候起的名兒還沒有用壞,是不是啊。
    班吉明是《聖經》裡的名字1,凱蒂說。對他來說,這個名字要比毛萊好。
    1據《聖經·創世記》,班吉明(舊譯「便雅憫」)是雅各的小兒子。西俗常將最受寵的小兒子稱為「班吉明」。
    這算是哪檔子事呢,迪爾西說。
    母親是這樣說的,凱蒂說。
    哼,迪爾西說。換個名兒可幫不了他的忙。但也不會讓他更倒櫃。有些人運氣一不好,就趕緊換個名兒。我的名字在我記事前就是迪爾西,等人家不記得有我這個人了,我還是叫迪爾西。
    既然人家都不記得你了,迪爾西,又怎麼會知道你叫迪爾西呢,凱蒂說。
    那本大書上會寫著的,寶貝兒,迪爾西說。寫得清清楚楚的。
    你認識字嗎,凱蒂說。
    我用不著認識字,迪爾西說。人家會念給我聽的。我只要說一句,我在這兒哪。這就行了。
    那根長鐵絲掠過我的肩膀,爐火不見了。2我又哭了。
    2「當前」。
    迪爾西和勒斯特打起來了。
    「這回可讓我看見了。」迪爾西說。「哦呵,我可看見你了。」她把勒斯特從屋角里拖出來,使勁搖晃他。「沒幹什麼事招惹他,是不是啊。你就等著你爹回來吧。但願我跟過去一樣年輕,那我就能把你治得光剩下半條命了。我一定要把你鎖進地窖,不讓你今天晚上去看演出。我一定要這樣子。」
    「噢,姥姥、」勒斯特說。「噢,姥姥。」
    我把手伸到剛才還有火的地方去。
    「拉住他。」迪爾西說。「把他拉回來。」
    我的手猛的蹦了回來,我把手放進嘴裡,迪爾西一把抱住了我。我透過自己的尖叫聲還能聽到時鐘的滴嗒聲。迪爾西把手伸過去,在勒斯特腦袋上打了一下。我的聲音叫得一下比一下響。
    「去拿鹼來。」迪爾西說。她把我的手從我嘴巴裡拉出來。這時我的喊聲更加響了,我想把手放回嘴裡去,可是迪爾西握緊了不放。我喊得更響了。她灑了一些鹼末在我的手上。
    「到食品間去,從掛在釘子上的抹布上撕一條下來。」她說。「別喊了,得了。你不想再讓你媽發病吧,是嗎。好,你瞧爐火吧。迪爾西一分鐘裡就讓你的手不疼。你瞧爐火呀。」她打開了爐門。我瞧著爐火,可是我的手還疼,因此我沒有停住喊叫。我還想把手塞進嘴裡,可是迪爾西握得緊緊的不放。
    她把布條纏在我的手上。母親說,
    「這又是怎麼的啦。連我生病也不讓我安生。家裡有兩個成年黑人看著他,還要我爬起床下樓來管他嗎。」
    「他這會兒沒事了。」迪爾西說。「他馬上就會不喊的。他不過是稍稍燙了一下手。」
    「家裡有兩個這麼老大的黑人,還非得讓他到屋子裡來大吵大鬧。」母親說。「你們明知道我病了,就存心招惹他。」她走過來站在我身邊。「別哭了。」她說。「馬上給我住嘴。這個蛋糕是你給他吃的嗎。」
    「是我買的。」迪爾西說。「這可不是從傑生的伙食賬裡開支的。是我給他過生日吃的。」
    「你是要用這種店裡買來的蹩腳貨毒死他嗎。」母親說。「這就是你存心要幹的事。我連一分鐘的太平日子都沒法過。」
    「您回樓上躺著去吧。」迪爾西說。「我一分鐘就能讓他止住痛,他就不會哭了。行了,您走吧。」
    「把他留在這兒,好讓你們再變著法兒折磨他。」母親說。「有他在這兒又吼又叫,我在樓上又怎麼能躺得住呢。班吉明。馬上給我停住。」
    「他沒地方去。」迪爾西說。「咱們可不跟以前那樣有那麼多房間。他又不能老待在院子裡讓所有的街坊都看他哭。」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說。「這都是我不好。我反正快要不在人世了,我一走你們和傑生日子都會好過了。」她哭起來了。
    「您也快別哭了。」迪爾西說。「這樣下去又該病倒了,您回樓上去吧.勒斯特這就帶他到書房裡去,好讓我把他的晚飯做出來。」
    迪爾西陪著母親走出去了。
    「住嘴。」勒斯特說。「你給我住嘴。你想要我把你另外一隻手也燙一下嗎。你根本不痛。別哭了。」
    「給你這個。」迪爾西說。「好了,快別哭了。」她遞給我那只拖鞋1,我就停住了哭聲。「帶他到書房去吧,」她說。「要是再聽見他哭,我就自己來抽爛你的皮。」
    1這是凱蒂穿過的一隻舊拖鞋,它能給班吉帶來安慰。
    我們走進書房。勒斯特開亮了燈。幾扇窗戶變黑了,牆上高處顯出一灘黑影,我走過去摸摸它。『乞像一扇門,只不過它不是門。
    在我背後,爐火升了起來,我走到爐火前,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手裡拿著那只拖鞋。火頭升得更高了,它照亮了母親坐椅上的墊子。
    「別嚷嚷了。」勒斯特說。「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嗎。我在這兒給你生起了火,你連看也不看一眼。」
    你的名字是班吉。1凱蒂說。你聽見了嗎。班吉。班吉。
    1回到改名那天。
    別這樣叫他2,母親說。你把他領到這邊來。
    2康普生太太不贊成用班吉明的小名「班吉」來叫他。
    凱蒂把手插在我胳肢窩底下,抱我起來。
    起來,毛——我是說,班吉,她說。
    你不用抱他嘛,母親說。你不會把他領過來嗎。你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明白嗎。
    我抱得動他的,凱蒂說。「讓我抱他上樓吧,迪爾西。」3
    3回到大姆娣去世那晚。
    「你走吧,小不點兒。」迪爾西說。「你自己還只有一點點大,連只跳蚤都拖不動呢。你走吧,安安靜靜的,就跟傑生先生吩咐的那樣。」
    樓梯頂上有一點燈光。父親站在那兒,只穿著襯衫。他那副模樣就像是在說「別出聲」。凱蒂悄聲說,
    「母親病了嗎?」
    威爾許把我放下,我們走進母親的房間。5屋子裡生著火。火在四面牆上一會兒高一會兒低。鏡子裡也有一堆火。我能聞到生病的氣味。那是母親頭上擱著的一塊疊起來的布上發出來的。她的頭髮散開在枕頭上。火光達不到那兒,可是照亮了她的手,那幾隻戒指一跳一跳地在閃閃發光。
    4指康普生先生。
    5改名那天。
    「來,去跟母親說聲晚安。」凱蒂說。我們來到床前。火從鏡子裡走出去了,父親從床上站起來,抱我起來,母親伸手按在我頭上。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母親說。她的眼睛閉著。
    「七點差十分。」父親說。
    「現在讓他去睡還太早了點。」母親說。「天不亮他就會醒來的,再像今天這樣過一天,我真要受不了啦。」
    「又來了,又來了。」父親說。他拍拍母親的臉頰。
    「我知道我對你只不過是一個負擔。」母親說。「不過我也快要走了。到時候我再也不會拖累你了。」
    「別說了。」父親說。「我帶他到樓下去玩一會兒。」他把我抱起來。「來吧,老夥計。咱們下樓去玩一會兒。昆丁正在做功課,咱們得輕一點兒。」
    凱蒂走上前去,把頭慪倒在床上,母親的手進到火光裡來了。她那幾隻戒指在凱蒂的背上跳躍。
    母親病了,父親說。1迪爾西會帶你們上床去睡的。昆丁在哪兒啦。
    1大姆娣去世那晚。
    威爾許找他去了,迪爾西說。
    父親站在那兒,瞧著我們走過去。2我們能聽到母親在她臥房裡發出的聲音。凱蒂說,「噓。」傑生還在上樓。他兩隻手插在褲兜裡。
    2改名那天。
    「你們今天晚上都得乖些。」父親說。「要安靜些,不要驚吵媽媽。」
    「我們一定不吵。」凱蒂說。「傑生,現在你可得安靜些了。」她說。我們跺起了腳。
    我們能聽到屋頂上的聲音。我也能看見鏡子裡的火光。凱蒂又把我抱了起來。
    「好,來吧。」她說。「一會兒你就可以固到爐火邊來的。好,別哭了。」
    「凱丹斯。」母親說。
    「別哭,班吉。」凱蒂說。「母親要你過去一會兒。你要乖點兒。馬上就可以回來的。班吉。」
    凱蒂把我放了下來,我不哭了。
    「就讓他待在這兒吧,媽媽。等他不要看火了,您再告訴他好了。」
    「凱丹斯。」母親說。凱蒂彎下身子把我抱了起來。我們跌跌撞撞的。「凱丹斯。」母親講。
    「別哭。」凱蒂說。「你還是可以看到火的。別哭呀。」
    「把他帶到這邊來。」母親說。「他太大,你抱不動了。你不能再抱他了。這樣會影響你的脊背的。咱們這種人家的女子一向是為自己挺直的體態感到驕傲的。你想讓自己的模樣變得跟洗衣婆子一樣嗎。」
    「他還不算太重。」凱蒂說。「我抱得劫的。」
    「反正我不要別人抱他。」母親說。「都五歲了。不,不。別放在我膝上。讓他站直了。」
    「只要您抱住他,他就會不哭的。」凱蒂說。「別哭了。」她說。「你一會兒就可以回去的。哪。這是你的墊子。瞧呀。」
    「別這樣,凱丹斯。」母親說。
    「只要讓他看見墊子,他就會不哭的。」凱蒂說。「您欠起點兒身子,讓我把墊子抽出來。哪,班吉。瞧呀。」
    我瞧著墊子,就住了聲。
    「你也太遷就他了。」母親說。「你跟你父親都是這樣的。你們不明白到頭來吃苦頭的還是我。大姆娣把小傑生慣成那樣,足足花了兩年才把他的壞習慣改過來,我身體不好,再要叫我教好班吉明精力是不夠的了。」
    「您不用為他操心。」凱蒂說。「我喜歡照顧他。是不是啊,班吉。」
    「凱丹斯。」母親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這樣叫他,你父親一定要用那個愚蠢的小名叫你,這已經是夠糟糕的了,我可不允許人家用小名叫他,叫小名頂頂俗氣了。只有下等人才用小名。班吉明。」她說。
    「你看著我呀。」母親說。
    「班吉明。」她說。她用雙手托住我的臉,把我的臉轉過來對著她的臉。
    「班吉明。」她說。「把那只墊子拿走,凱丹斯。」
    「他會哭的。」凱蒂說。
    「把那只墊子拿走,照我吩咐的做。」母親說。「他必須學會要聽大人的話。」
    那只墊子拿走了。
    「不要哭,班吉。」凱蒂說。
    「你上那邊去給我坐下來。」母親說。「班吉明。」她把我的臉托住,對準她的臉。
    「別這樣。」她說。「別這樣。」
    可是我沒有住聲,母親就摟住我哭了起來,我也哭著。接著墊子回來了,凱蒂把它舉在母親的頭上。她把母親拉口到椅子裡去,母親仰靠在紅黃兩色的椅墊上哭著。
    「別哭啦,媽媽。」凱蒂說。「您回樓上去躺著,養您的病去。我去叫迪爾西來。」她把我帶到爐火前,我瞧著那些明亮、滑溜的形體,我能聽見火的聲音和屋頂上的聲音。
    父親把我抱了起來。1他身上有一股雨的氣味。
    1當天後來。
    「嗨,班吉。」他說。「你今天乖不乖啊。」
    凱蒂跟小傑生在鏡子裡打了起來。
    「你怎麼啦,凱蒂。」父親說。
    他們還在打。傑生哭起來了。
    「凱蒂。」父親說。傑生在嗚嗚的哭。他不打了,可是我們可以看見凱蒂還在鏡子裡打,於是父親把我放下,走到鏡子裡去,也打起來了。他把凱蒂舉了起來。凱蒂還在亂打。傑生賴在地上哭。他手裡拿著剪刀。父親拉住了凱蒂。
    「他把班吉所有的紙娃娃都給鉸了。」凱蒂說。「我也要鉸破他的肚子。」
    「凱丹斯。」父親說。
    「我要鉸。」凱蒂說。「我要鉸嘛。」她在掙扎。父親抱住了她。她用腳踢傑生。傑生滾到角落裡去,離開了鏡子。父親把凱蒂抱到爐火邊。他們全都離開了鏡子。只有爐火還在那裡面。就像是火在一扇門裡似的。
    「別打了。」父親說。「你又要讓母親躺在她房間裡生病嗎。」
    凱蒂不掙扎了。「他把毛——班吉和我做的娃娃全給鉸壞了。」凱蒂說。「他是存心搗亂才這樣幹的。」
    「我不是的。」傑生說。他坐了起來,一邊還在哭。「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他的。我還以為是些廢紙,」
    「你不會不知道。」凱蒂說。「你完全是存心的。」
    「別哭了。」父親說。「傑生。」他說。
    「我明天再給你做多多的。」凱蒂說。「咱們再做許多許多的。哪,你還可以看看這只墊子嘛。」
    傑生進來了。1
    1回到「當前」。班吉的二哥傑生下班回家,走進書房。
    我不是一直叫你不要哭嗎,勒斯特說。
    這又是怎麼的啦,傑生說。
    「他這是在存心搗亂。」勒斯特說。「今天一整天他都這樣。」
    「你不惹他不就完了嗎。」傑生說。「要是你哄不住他,那你就把他帶到廚房裡去。我們這些人可不能像母親那樣,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裡。」
    「姥姥說要等她做完了晚飯才能讓班吉進去。」勒斯特說。
    「那你就陪他玩,別讓他瞎吵吵。』傑生說。「莫非我忙了整整一天,晚上還要回到一所瘋人院裡來不成。」他打開報紙,看了起來。
    你可以看火,看鏡子,也可以看墊子的,凱蒂說。2你用不著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才看墊子的。我們能聽到屋頂上的聲音。我們也能透過牆壁聽見傑生哭喊的聲音。
    2改名那天。
    迪爾西說,「你回來啦,傑生。你沒惹他吧,惹了嗎。」3
    3「當前」。
    「沒惹,姥姥。」勒斯特說。
    「昆丁小姐在哪兒。」迪爾西說。「晚飯快要好了。」
    「我不知道。」勒斯特說。「我沒看見她。」
    迪爾西走開了。「昆丁。」她在門廳裡嚷嚷。「昆丁。晚飯得了,」
    我們能聽到屋頂上的聲音。昆丁身上也有雨的氣味。1
    1改名那天。這個昆丁是班吉的大哥。
    傑生幹了什麼啦,他說。
    他鉸壞了班吉所有的娃娃,凱蒂說。
    母親說了別再叫他班吉,昆丁說。他在我們身邊的地毯上坐了下來。我真希望天不要下雨,他說。什麼事情都設法干。
    你跟別人打過架了,凱蒂說。打了沒有。
    就只打了幾下,昆丁說。
    一眼就看出來了,凱蒂說。父親會看出來的。
    我不怕,昆丁說。我真希望天別下了。
    昆丁2說,「迪爾西不是說晚飯得了嗎。」
    2指小昆丁。這裡又回到「當前」。
    「是的,您哪。」勒斯特說。傑生瞧了昆丁一眼。接著他又讀他的報。昆丁進來了。「她是說快得了。」勒斯特說。昆丁重重地往母親的椅子上坐下去。勒斯特說,
    「傑生先生。」
    「什麼事。」傑生說。
    「給我兩毛五分錢吧。」勒斯特說。
    「為什麼。」傑生說。
    「讓我今天晚上去看演出。」勒斯特說。
    「不是迪爾西要替你向弗洛尼討兩毛五嗎。」傑生說。
    「她給了。」勒斯特說。「我丟了:我和班吉找那只崩子兒找了一整天呢。你可以問他。」
    「那你向他借一個好了。」傑生說。「我的錢都是幹活掙來的。」他又讀報紙。昆丁在看著爐火。火光在她的眼睛裡和她的嘴上跳動。她的嘴是血紅血紅的。
    「我是一直留心,不想讓他到那邊去的。」勒斯特說。
    「你少跟我囉嗦。」昆丁說。傑生盯著她看。
    「我沒跟你說過,要是我看見你再跟那個戲子混在一起,我要怎麼辦嗎。」他說。昆丁瞧著爐火。「你難道沒聽見嗎。」傑生說。
    「我當然聽見了。」昆丁說,「那你怎麼不辦呢。」
    「這可不用你操心。」傑生說。
    「我才不操心呢。」昆丁說。傑生又讀起報來。
    我能聽見屋頂上的聲音。父親傴身向前,盯著昆丁看。1
    1回到改名那天,這裡的昆丁又是「大」昆丁了。
    喂,他說。誰贏啦。
    「誰也沒贏。」昆丁說。「他們把我們拉開了。老師們。」
    「對手是誰呢。」父親說。「你能講給我聽嗎。」
    「沒什麼好說的。」昆丁說。「他跟我一般大。」
    「那就好。」父親說。「你能告訴我是為了什麼嗎。」
    「不為什麼。」昆丁說。「他說他要放一隻蛤蟆在她的書桌裡,而她肯定不敢用鞭子抽他。」
    「哦。」父親說。「她。後來呢。」
    「是的,爸爸。」昆丁說。「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就打了他一下。」
    我們可以聽見屋頂上的聲音。爐火的聲音和門外抽抽噎噎的聲音。
    「十一月的天氣,他上哪兒去找蛤蟆啊。」父親說。
    「那我就不清楚了,爸爸。,昆丁說。
    我們能聽見那些聲音。
    「傑生。」父親說。我們能聽到傑生的聲音。
    「傑生。」父親說。「快進來,別那樣了。」
    我們可以聽見屋頂上的聲音、爐火的聲音和傑生的聲音。
    「別那樣,行了。」父親說,「你想讓我再抽你一頓嗎。」父親把傑生抱起來,放進自己身邊的椅子裡。傑生在抽抽噎噎。我們能聽見爐火和屋頂上的聲音。傑生的抽噎聲更響了。
    「再跟你說一遍。」父親說。我們能聽見爐火和屋頂上的聲音。
    迪爾西說,行了。你們都可以來吃晚飯了。1
    1「當前」。
    威爾許身上有雨的氣味。2他也有狗的氣味。我們能聽見爐火和屋頂上的聲音。
    2改名那天。
    我們能聽見凱蒂急急地走路的聲音。3父親和母親看著門口。凱蒂急急地走著,掠過門口。她沒有朝門裡望一眼。她走得很快。
    3回想到1909年夏末,凱蒂與男友幽會,第一次委身給人後回到家中的情形。
    「凱丹斯。」母親說。凱蒂停住了腳步。
    「噯,媽媽。」她說。
    「別說了,卡羅琳。」父親說。
    「你進來。」母親說。
    「別說了,卡羅琳。」父親說。「讓她去吧。」
    凱蒂來到門口,站在那兒,看著父親和母親。她的眼睛掃到我身上,又移了開去。我哭起來了。哭聲越來越大,我站了起來。凱蒂走進房間,背靠著牆站著,眼睛看著我。我邊哭邊向她走去,她往牆上退縮,我看見她的眼睛,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我還拽住了她的衣裙。她伸出雙手,可是我拽住了她的衣裙。她的淚水流了下來。
    威爾許說,現在你的名字是班吉明瞭。1你可知道幹嗎要把你改名叫班吉明嗎。他們是要讓你變成一個藍牙齦的黑小子。媽咪說你爺爺早先老給黑小子改名兒,後來他當了牧師,人們對他一看,他的牙齦也變成藍顏色的了。他以前牙齦可不是藍顏色的。要是大肚子的娘們在月圓的夜晚面對面見到他,她們生出來的小孩也是藍牙齦的。有一天晚上,有十來個藍牙齦的小孩在他家門口跑來跑去,他一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捕負鼠的人後來在樹林裡找到了他,已經給吃得光剩一副骨頭架子了。你可知道是誰把他吃掉的嗎。就是那幫藍牙齦的孩子。2
    1改名那天。
    2在南方黑人民間傳說中,藍牙齦的人有魔法,能蠱惑人,能使人無緣無故死去。黑人往往拿他們來嚇唬孩子。
    我們來到門廳裡。凱蒂還盯看著我。3她一隻手按在嘴上,我看見她的眼睛,我哭了。我們走上樓去。她又停住腳步,靠在牆上,盯看著我,我哭了,她繼續上樓,我跟著上去,邊走邊哭,她退縮在牆邊,盯看著我。她打開她臥室的門,可是我拽住她的衣裙,於是我們走到洗澡間,她靠著門站著,盯著看我。接著她舉起一隻胳膊,掩住了臉,我一邊哭一邊推她。4
    31909年夏末。
    4班吉感覺到心愛的姐姐起了變化,要把她推進洗澡間,像早先洗掉香水味那樣,洗掉她的不貞。
    你把他怎麼啦,傑生說。1你就不能不去惹他嗎。
    1「當前」。
    我連碰都沒有碰他呀,勒斯特說。他一整天都這樣彆扭。他真是欠打。
    應該把他送到傑克遜去,昆丁說。在這樣一幢房子裡過日子,誰受得了。
    你要是不喜歡這兒,小姐,你滿可以走嘛,傑生說。
    我是要走的,昆丁說。這可不用你操心。
    威爾許說,「你往後去點,讓我把腿烤烤千。」2他把我往一邊推了推。「得了,你別又開始吼了。你還是看得見的嘛。你不就是要看火嗎,你不用像我這樣,下雨天還得在外面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在爐火前面仰八叉地躺了下來。
    2改名那天。
    「你現在知道幹嗎你名兒改成班吉明瞭吧。」威爾許說。「你媽太驕傲了,覺得你丟了她的臉。這是我媽咪說的。」
    「你老老實實給我呆在那兒,讓我把腿烤乾了。」威爾許說。「要不你知道我會怎麼樣。我要扒掉你屁股上的皮。」
    我們能聽見火的聲音、屋頂上的聲音和威爾許出氣的聲音。
    威爾許急忙坐起來,把腿收了回來。父親說,「行了,威爾許。」
    「今天晚上我來餵他。」凱蒂說。「威爾許餵他有時候他愛哭。」
    「把這只托盤送到樓上去。」迪爾西說。「快回來喂班吉吃飯。」
    「你不要凱蒂餵你嗎。」凱蒂說。
    他還非得把那只髒稀稀的舊拖鞋拿到餐桌上來嗎,昆丁說。1你為什麼不在廚房裡餵他呢。這就好像跟一口豬一塊兒吃飯似的。
    1「當前」。
    要是你不喜歡這種吃飯的方式,你可以不上餐桌來嘛,傑生說。
    熱氣從羅斯庫司身上冒出來。2他坐在爐子前面。烘爐的門打開著,羅斯庫司把兩隻腳伸了進去。熱氣在碗上冒著。凱蒂輕巧地把勺子送進我的嘴裡。碗邊裡面有一個黑斑。
    2改名那天。
    行了,行了,迪爾西說。他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3
    3「當前」。「他」指班吉。
    碗裡的東西落到了黑斑下面。4接著碗裡空了。碗不見了。「他今天晚上肚子很餓。」凱蒂說。那只碗又回來了。我看不見那個黑斑。接著我又看見了。「他今天晚上餓壞了。」凱蒂說。「瞧他吃了多少。」
    4改名那天。
    哼,他會的,昆丁說。5你們都派他來監視我。我恨這個家。我一定要逃走。
    5「當前」。
    羅斯庫司說,「看樣子要下整整一夜的雨了。」6
    6改名那天。
    你早就一直野在外面了,也就差三頓飯沒在外面吃了,傑生說。7
    7「當前」。
    你瞧我跑不跑,昆丁說。
    「那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迪爾西說。8「我大腿關節疼得不行,動彈都動彈不了。一個晚上上樓下樓沒個完。」
    8改名那天。
    哦,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傑生說。1我早就料到你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1「當前」。
    昆丁把她的餐巾往桌子上一摔。
    你就少說兩句吧,傑生,迪爾西說。她走過去用胳膊樓住昆丁。快坐下,寶貝兒,迪爾西說。他應該感到害臊才是,把所有跟你沒關係的壞事都算在你的賬上。
    「她又在生悶氣了,是嗎。」羅斯庫司說。2
    2改名那天。「她」指康普生太太。
    「你就少說兩句吧。」迪爾西說。
    昆丁把迪爾西推開。3她眼睛盯著傑生。她的嘴血紅血紅的。她拿起她那只盛著水的玻璃杯,胳膊往回一收,眼睛盯住了傑生。迪爾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們打了起來。玻璃杯掉在桌子上,摔碎了,水流得一桌子都是。昆丁跑了開去。
    3、當前」。
    「母親又生病了。」凱蒂說。4
    4改名那天。
    「可不是嗎。」迪爾西說。「這種鬼天氣誰都會生病的。小子,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把這幾口飯吃完呀。」
    你這天殺的,昆丁說。5你這天殺的。我們可以聽到她跑上樓去的聲音。我們都到書房去。
    5「當前」。
    凱蒂把墊子遞給我,這樣我就可以又看墊子又看鏡子又看火了。6
    6改名那天。
    「昆丁在做功課,咱們可得輕聲點。」父親說。「你在幹什麼呢,傑生。」
    「沒幹什麼。」傑生說。
    「那你還是上這兒來玩吧。」父親說。
    傑生從牆旮旯裡走出來。
    「你嘴巴裡在嚼什麼。」父親說。
    「沒嚼什麼。」傑生說。
    「他又在嚼紙片了。」凱蒂說。
    「上這兒來,傑生。」父親說。
    傑生把那團東西扔進火裡。它發出了嘶嘶聲,鬆了開來,變成了黑色。接著變成了灰色。接著就不見了。凱蒂和父親和傑生都坐在母親的椅子裡。傑生使勁閉緊了眼睛,嘴巴一抿一抿的,像是在嘗什麼滋味。凱蒂的頭枕在父親的肩膀上。她的頭髮像一團火,她眼睛裡閃著小小的火星,我走過去,父親把我也抱上了椅子,凱蒂摟住了我。她身上有樹的香味。
    她身上有樹的香味。牆旮旯裡已經是黑黑的了,可是我能看得見窗戶。1我蹲在牆旮旯裡,手裡拿著那只拖鞋。我看不見它,可是我的手能看見它,我也能聽見天色一點點黑下來的聲音,我的手能看見拖鞋,可是我看不見自己,可是我的手能看見拖鞋,我蹲在牆旮旯裡,聽著天色一點點黑下來的聲音。
    1「當前」。在書房裡。
    原來你在這兒,勒斯特說。瞧我這兒有什麼。他拿出來給我看。知道我從哪兒弄來的嗎。是昆丁小姐給我的。我知道總不會看不成戲的。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幹什麼。我還以為你溜到外面去了呢。你今天哼哼唧唧、嘟嘟噥噥還嫌不夠嗎,還要蹲在這空屋子裡嗚嚕嗚嚕個沒完。快上床去睡吧,免得戲開場了我還不能趕到。我今天晚上可是要少陪了。那些大喇叭一吹響,我就要顛兒了。
    我們沒有回我們自己的房間。1
    1大姆娣去世那晚。
    「這是我們出麻疹時候睡的地方。」凱蒂說。「幹嗎我們今兒晚上得睡在這兒呀。」
    「你們管它在哪個房間睡。」迪爾西說。她關上門,坐下來幫我脫衣服。傑生哭了。「別哭。」迪爾西說。
    「我要跟大姆娣一塊睡。」傑生說。
    「她在生病。」凱蒂說。「等她好了,你再跟她一塊睡。是不是這樣,迪爾西。」
    「好了,別哭了。」迪爾西說。傑生住了聲。
    「咱們的睡衣在這兒,別的東西也都在這兒。」凱蒂說。「這真像是搬家。」
    「你們快快穿上睡衣吧。」迪爾西說。「你幫傑生把扣子解掉。」
    凱蒂解傑生的扣子。他又哭起來了。
    「你欠打是不是。」迪爾西說。傑生不吱聲了。
    昆丁,母親在樓道裡說。2
    2」當前」。康普生太太怕昆丁出去鬼混,每天晚上都要鎖上她的房門。
    什麼事,昆丁隔著牆說。我們聽見母親鎖上了門。她朝我們房間裡看了看,走進來在床上彎下身子,在我的額上吻了一下。
    等你讓他睡下了,就去問問迪爾西她反不反對我用熱水袋,母親說。告訴她要是她反對呢,那我就不用算了。告訴她我只想問問她的意思怎麼樣。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過來,把褲子脫了。
    昆丁和威爾許進來了。1昆丁把臉扭了開去。「你哭什麼呀。」凱蒂說。
    1大姆娣去世那晚。
    「別哭了。」迪爾西說。「你們大家都脫衣服睡吧。你也可以回去了,威爾許。」
    我脫掉衣服,我瞧了瞧自己,我哭起來了。2別哭了,勒斯特說。你找它們有什麼用呢。它們早不在了。你再這樣,我們以後再不給你做生日了。他幫我穿上睡袍。我不吱聲了,這時勒斯特停下了手,把頭朝窗口扭過去。接著他走到窗邊,朝外面張望。他走回來,拉住我的胳膊。她出來了,他說。你可別出聲。我們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那黑影從昆丁那間房的窗子裡爬出來,爬到了樹上。我們看見那棵樹在搖晃。搖晃的地方一點點往下落,接著那黑影離開了樹,我們看見它穿過草地。這以後我們就看不見它了。好了,勒斯特說。哎唷。你聽喇叭聲。你快上床,我可要撒丫兒了。
    2「當前」。班吉看到了自己被閹的下身。
    房間裡有兩張床。3昆丁爬上了另一張床。他把臉扭了過去,對著牆。迪爾西把傑生抱到他那張床上去。凱蒂脫掉了衣裙。
    3大姆娣去世那晚。
    「瞧瞧你的褲衩。」迪爾西說。「你真走運,因為你媽沒看見。」
    「我已經告發過她了。」傑生說。
    「你還會不告發嗎。」迪爾西說。
    「你告了又撈到什麼好處啦。」凱蒂說。「搬弄是非。」
    「我撈到什麼好處啦。」傑生說。
    「你怎麼還不穿睡衣。」迪爾西說,她走過去給凱蒂脫掉了背心和褲衩。「瞧你。」迪爾西說。她把褲捲起來,用它來擦凱蒂的屁股。「全都濕透了。」她說。「不過今兒晚上沒法洗澡了。穿上。」她幫凱蒂穿上睡衣睡褲,凱蒂爬上床來,迪爾西走到門口,手按在開關上。「你們現在都別出聲了,聽見沒有。」她說。
    「聽見了。」凱蒂說。「母親今天晚上不來看我們了。」她說。「所以大家還得聽從我的指揮。」
    「行。」迪爾西說。「好了,快快睡吧。」
    「母親病了。」凱蒂說。「她和大姆娣都在生病。」
    「別出聲了。」迪爾西說。「你們快睡吧。」
    房間變黑了,只有門口是亮的。接著門口也變黑了。凱蒂說,「別響,毛萊,」她伸出手來摸摸我。於是我就不吱聲了。我們能聽見大家的出氣聲。我們能聽見黑夜的聲音。
    黑暗退開去了,父親在看著我們。他看了看昆丁和傑生,然後走過來吻了吻凱蒂,把手按在我的頭上。
    「母親病得厲害嗎。」凱蒂說。
    「不厲害。」父親說。「你好好當心毛萊,行吧。」
    「好的。」凱蒂說。
    父親走到門口,又看看我們。接著黑暗又回來了,他站在門口,變成了一個黑影,接著門口也變黑了。凱蒂摟住了我,我能聽見大夥兒的出氣聲,能聽見黑夜的聲音,還有那種我聞得出氣味來的東西的聲音。這時候,我能看見窗戶了,樹枝在那兒沙沙地響著。接著黑暗又跟每天晚上一樣,像一團團滑溜、明亮的東西那樣退了開去,這時候凱蒂說我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