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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單桅船在海上

    第一章超人的法律
    暴風雪是海上的神秘之一。這是氣象方面最難理解的現象,不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如此。這是霧和風暴的混合物,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還是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就發生了許多災難。
    所有這一切,我們都是用風和浪的作用來解釋。可是在空氣裡有一種力量並不是風,水裡有一種力量並不是浪。空氣和水裡的這種力量是一種磁流。空氣和水是兩種類似的流體,能夠因為凝結和膨脹而互相轉化,所以呼吸空氣跟喝水一樣。只有磁流才是真正的流體。風和浪不過是一種衝力。只有磁流才是能流動的東西。雲是風的面貌,泡沫是浪的形象。磁流卻是看不見的。然而,它常常會突然說一聲「我來啦」。它這個「我來啦」就是霹靂。
    暴風雪跟干霧是相同的。要是弄明白西班牙人叫作「伽裡納」、埃塞俄比亞人叫作「科巴爾」的干霧是怎麼回事的話,就得仔細觀察觀察磁流。
    要是沒有磁流,無數的事實就永遠無法解釋了。嚴格說起來,在暴風雨來臨的時候,風速可以從每秒三尺增加到二百二十尺,這樣才能說明波浪的速度,為什麼從平靜的海面的三寸增加到波濤洶湧的海面的三丈六尺了。嚴格說起來,即使在刮颶風的時候,如果風是橫著吹過來的,我們也能瞭解為什麼一個三丈高的浪頭會有一百五十丈長。但是,在太平洋裡,為什麼美洲附近的浪頭比亞洲附近的高四倍?也就是說,為什麼西面的比東面的高呢?為什麼在大西洋裡又恰恰相反呢?為什麼赤道上又是海的中部最高呢?海洋的波浪為什麼會高低不同?這些現象只能用磁流配合地球的自轉和星球的引力才能夠說明。
    舉個例子來說吧,一八六七年三月十七日的暴風雪剛剛開始的時候,風向是從西向東,接著由東南向西北,以後又突然兜了個大圈子,由西北折回東南,僅僅在三十六小時之內就不可思議地轉了五百六十度,像這樣的風向轉變,難道不應該用我們上面說的這個神秘的複雜性來說明嗎?
    澳大利亞的暴風的浪頭達到八十尺的高度,這是因為靠近南極的緣故。在這樣的緯度上的風暴不一定是風向的混亂造成的,而是海下連續放出的電力造成的。一八六六年,大西洋的海底電線在二十四小時內,經常有兩小時受到阻礙,從中午到下午兩點,簡直跟發瘧疾似的。這是力的某種組成和分解所產生的奇異的現象,海員一個估計不到,就要慘遭滅頂。我們現在對於航海已經習以為常了,將來總有一天,它跟數學一樣簡單;到了那一天,舉個例子來說吧,我們就會弄清楚為什麼有時候熱風會從北方來,冷風反而從南方來;會明白為什麼氣候的降低跟海的深度成正比例;會明白地球是天地間的一塊磁力很強的磁石,它有兩個軸,一個是自轉軸,一個是碰流軸,兩個軸交叉在地球中心,兩個磁極圍著地理的南北極轉動著。等到冒險家都學會利用科學去冒險,大家都胸有成竹地在變化不定的海洋上航行,船長都是氣象學家,領港都是化學家的時候,許許多多的災難就可以避免了。海是有磁性的,也是有水性的;有很多潛在的力量在海洋的波濤裡浮動著,也可以說,順著波浪走。如果把海單單看作是大量的水,那就等於沒有看見海。海是一種時漲時落的液體。引力作用比颶風還要複雜。在其他的現象中間,由於毛細管現象(雖然我們認為它是無足輕重的)而產生的分子粘著力,卻在無垠的海洋裡起著偉大的作用。磁流有時候跟空氣的波動和海浪合作,有時候卻從中作梗。誰不瞭解電的規律,就不瞭解水力的規律,因為兩者是互相滲透的。說實在的,沒有比這更困難、更奧妙的研究工作了。它跟經驗主義很接近,正如天文學跟占星學很接近一樣。要是沒有這種研究工作,那就根本談不上什麼航海。
    我們談到這兒為止,下面接著談正題吧。
    暴風雪是海洋最危險的產物之一。雪暴首先是有磁性的;像產生極光一樣,兩極會產生暴風雪。它隱藏在霧裡,正像它隱藏在光亮裡一樣。我們能夠在雪片裡看見磁流,正像在火頭裡能夠看見它一樣。
    風暴是海的神經病發作和精神錯亂。海也有偏頭痛病。風暴好比疾病。有的可以致命,有的不會;有的可以倖免,有的逃不了一死。一般來說,暴風雪被認為是致命的病。麥哲倫1的一個領港赫拉皮哈管它叫「魔鬼的壞心眼裡噴出來的雲」。
    1麥哲倫(約148O-1521),葡萄牙航海家。
    蘇吉夫1說:「這種風暴裡有虎列拉。」
    1蘇古夫(1776-1827),法國海盜。
    西班牙的老航海家把挾著雪的風暴叫作「乃伐大」,挾著冰雹的風暴叫作「阿拉大」。照他們的說法,蝙蝠也會隨著雪一道從天上掉下來。
    暴風雪是發生在兩極的緯度上的,可是有時候也會滑到(差不多可以說滾到)我們這樣的氣候裡來,空氣的變幻無常跟災難的關係是多麼密切啊。
    我們剛才看到的「瑪都蒂娜號」,離開了波特蘭,決心到黑夜的危險裡去碰運氣,這個危險因為風暴的來臨更加嚴重了。進入這個威脅實在是一種淒慘的大膽行為。不過,我們再說一遍,它事先並不是沒有得到過警告。
    第二章
    再補充一下前面的速寫
    單桅船沒有駛出波特蘭海灣的時候,海上波平浪靜。海裡雖然幽暗,但是天空還很明亮。單桅船緊貼著屏風似的懸崖行駛。
    這條狹長的比斯開帆船上一共有十個人,三個船員,七個乘客,其中有兩個是婦女。在大海的光亮裡,因為黃昏的時候海面上反而顯得很亮,船上的人現在看得清楚了。何況他們不像剛才那樣遮遮掩掩了,現在都隨隨便便,毫不拘束的嚷著,叫著,把遮在臉上的東西也拿掉了。開船以後,他們好像獲得了解放似的。
    很顯然,這一群人是山南海北混雜起來的。女人的年齡很難看得出來。流浪的生活使人未老先衰,貧窮又在她們臉上刻下了皺紋。一個是「旱港」的巴斯克人;另外一個佩著一串大念珠的女人是愛爾蘭人。她們臉上帶著窮人常有的那種毫不在乎的神氣。兩個女的一上船,就挨在一起,蹲在桅桿底下的箱子上。她們現在在談話。我們已經交代過,愛爾蘭話和巴斯克話有點親戚關係。巴斯克女人的頭髮散發著洋蔥和藿花的氣息。船主是基波士古的巴斯克人。一個水手是比利牛斯山北坡的巴斯克人,另外的一個是山南坡的,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是一個民族,可是前者是法國人,後者是西班牙人。巴斯克人不承認人為的國界。騾夫查來羅士常說:Mimadresellamamontana(山就是我的母親)。跟兩個女的一夥的那五個人,一個是朗獨克的法國人,一個是普羅旺斯的法國人,一個是熱那亞人,另外那個戴一頂沒有煙斗洞的寬邊氈帽的老頭兒,看樣子好像德國人,第五個人就是那位頭腦,是從皮司卡洛司來的朗特的巴斯克人。在那個孩子要上船的時候,就是他把跳板踢到海裡去的。這個人強壯,活潑,動作敏捷,我們大概還記得,他穿著一身鑲著金線絲帶,綴滿燦爛的金屬片的破衣裳,他坐立不安,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又站起來,不停的從船這頭走到船那頭,好像對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非常擔心似的。
    這一夥人的首領、船長和兩個水手,這四個巴斯克人,一會兒講巴斯克話,一會兒講西班牙話,一會兒又講法國話。在比利牛斯山南北,這三種語言都很通行。而且,除了這兩個女人以外,大家都會說法國話。法國話是這一幫人的切口的基礎。在這個時期,各國的人民已經把法國話當作一種溝通偏重於音的北方語言和偏重母音的南方語言的媒介了。在歐洲,生意人說法國話,小偷也說法國話。大家都還記得倫敦的竊賊奇培也懂得Cartouche1一字是什麼意思。
    1卡圖什,十七世紀末,名噪一時的法國竊賊。
    這是一條很好的帆船,走得很快;可是十個人再加上這堆行李,對這條小船來說,實在太重了。
    這夥人乘這條船逃走,並不一定證明船員是他們的同謀。只要船長是巴斯克人,而這夥人的頭領也是巴斯克人就夠了。在這個民族中間,互相幫助是一個不能推倭的義務。我們已經說過,一個巴斯克人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法國人,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巴斯克人,所以他不能不救巴斯克人。這就是比利牛斯人的義氣。
    在單桅船沒有駛出海灣的時候,儘管天空裡已經有一些不祥的預兆,這伙逃亡者還不怎樣耽心。他們逃啊逃的,現在已經逃出了虎口,大家又快樂,又豪放,笑的笑,唱的唱。雖然是乾笑,卻也顯得無拘無束,雖然是低聲唱歌,卻也顯得無憂無慮。
    朗獨克人嚷著:「高加涅!」這是納爾朋人表示心滿意足的叫聲。這個人住在克拉桑南岸的一個靠河的村子裡,只能算是半個水手,應該說是船夫,而不應該說是海員,可是他慣在巴奇湖裡劃劃子,把滿網的魚拖到聖露茜的鹼灘上。他戴一頂紅帽子,劃西班牙式的複雜的十字,從羊皮囊裡喝酒,用手抓火腿吃,跪在地上罵天罵地,用恐嚇的話求他的守護聖人:「偉大的聖人,把我求的東西賞給我吧。要不我就拿石頭揍你。」就是這樣的人。
    必要的時候,他可以協助水手。那個普羅旺斯人拿爛草生了一堆火,用鐵鍋燒湯。
    這是一種跟「卜其羅」差不多的湯,不過不是用肉,而是用魚做的。普羅旺斯人在湯裡放了一把埃及豆,一點兒切成小方塊的豬油和幾顆紅辣椒。吃慣了馬賽魚羹的人只好委屈一下,嘗嘗這種雜燴湯了。旁邊是一隻打開的糧食袋。他點了一盞滑石板鐵燈,鐵燈在伙食房天花板的鉤子上擺來擺去。旁邊的鉤子上掛著一個翠鳥定風針也在擺來擺去。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迷信,據說把一隻死翠鳥掛在鉤子上,鳥胸脯總是對著風來的方向。
    普羅旺斯人一面燒湯,一面不時把葫蘆口放在嘴裡,喝一口阿瓜店代酒1。這種又寬又扁的葫蘆,套著柳條編的套子,上面有兩個把兒,拴上皮帶,掛在腰間,所以叫作「屁股葫蘆」。他一邊喝酒,一邊嘟嘟囔囔地唱山歌。這種山歌根本沒有什麼意義,什麼窪路啦,籬笆啦,從矮樹叢的空隙中間瞥見一匹馬在夕陽里拉車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籬笆裡時隱時現啦,等等,都是山歌吟詠的題材。
    1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喝的一種燒酒。
    人在動身旅行的時候,心裡或者精神上不是覺得高興,就是覺得惆悵。看樣子,這夥人都很高興,只有那個戴一頂沒有煙斗洞的氈帽的老頭兒是例外。
    老頭兒的臉雖然沒有表情,使人很難猜出他的國籍,但是我們覺得他好像是德國人。禿頂,態度嚴肅,彷彿是一個雉發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過船頭的聖母像前,就要脫下氈帽,我們這時候就能看見他的老筋暴突的腦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脫的棕色嘩嘰長袍,又舊又破,裡面露出一件緊身上衣,鈕子一直鈕到領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襖。一雙手常常交叉在一起,彷彿平常祈禱的姿勢。他的面色可以說是蒼白的,因為臉上的神氣總是心靈的反映,如果說思想是沒有顏色的東西,那就錯了。很明顯,他這副面色是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的反映,是一個一會兒要行善、一會兒要作惡的矛盾體的表現。對於旁觀者來說,這是發現了一個似乎有人性的東西,他能夠變得比老虎還要殘忍,也能夠達到超凡入聖的地步。確實有這種混亂的心靈。老頭兒臉上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秘密達到了無法理解的程度。我們可以想像這個人嘗過預謀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說他詭計多端),也嘗過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說空虛)。在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有兩種麻木的表情(也許只是表面如此):劊子手的心靈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個有全面發展的東西,所以我們可以說他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也有被感動的時候。每一個學者都多少有點像殭屍;這個人是一位學者,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舉一動和長袍每一條的折縫裡都有科學的烙印。他是個能通萬國語言的人,但臉上那種鬼臉似的靈活皺紋,跟他的古板嚴肅的神氣很不調和。除此之外,他是個嚴正的人,不虛偽,但也不是厚顏無恥。他是個悲哀的夢想家。罪惡使他陷入沉思、兩條縱火犯的眉毛被一雙大主教的眼睛沖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頭髮,鬢角已經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論者。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指上,長著疙疙瘩瘩的痛風石。直挺挺的高大身材,顯得很可笑。兩條腿很扎實,經得住船上的顛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的走著,對誰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陰森神氣。他的眼睛蒙著一層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責備的靈魂才會有這樣的眼睛。
    這夥人的首領時常突然戒備起來,他在船上轉了個圈子,然後走到老頭兒跟前嘀咕了一陣子。老頭兒點點頭。簡直可以說這是閃電在跟夜商量事情。
    第三章不安之海上的不安的人
    船上有兩個集中注意力的人,一個是老頭兒,另一個是船主,請不要弄錯,他不是這伙逃亡者的首領。船主注意海,老頭兒注意天。這一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海水,那一個一眼不眨地望著天空。船主在擔心海水的動態,老頭兒彷彿覺得天頂不大可靠。他仔細地觀察從雲隙裡露出來的星星。
    現在,天空還亮,幾顆星星已經刺破了明亮的夜空。
    天邊很奇怪。籠罩天邊的濃霧變幻不定。
    陸地上霧多,海上雲多。
    船主怕海裡起浪,所以單桅船還沒有駛出波特蘭海灣的時候,早已準備好索具。他不願意等到駛出海岬再作準備。他把索具仔細地檢查一遍,看見下桅索沒有什麼毛病,很好地支撐著上桅索,才放了心。這是一個要冒險加速航行的海員不得不注意的事情。
    船頭吃水比船尾多一尺半,這是這條單桅船的缺點。
    船主一會兒看看航海羅盤,一會兒看看標準羅盤。用測角器對準岸上的目標,研究風的方位。單桅船起初是順風,雖然比航路偏了五度,他覺得這還沒有什麼關係。他盡可能地自己把舵,好像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別人能像他一樣利用自然的力量似的。因為舵如果把得好,就能維持航行的速度。
    真正的風向跟表面的風向的差別決定船的速度。從表面上看,船似乎向著「風源」駛去,不過實際上並不完全是那樣。單桅船既沒有斜帆受風,也沒有搶風行駛,只有在船尾當風的時候,我們才能直接辨別真正的風向。如果能夠看見天上有一條條長長的雲帶指向天邊的一點,那個點就叫做「風源」。但是今天晚上有好幾種風,所以風向很混亂。怪不得船主對單桅船的左右擺動很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也是大膽地掌著舵。他現在讓船側著風,注意突如其來的逆風,制止偏航,觀察風的壓力,留心舵柄的輕微震動,眼睛盯著船的各種動作,以及航速和陣風的變化。他沿著海岸走,為了怕發生意外,他總是躲著海岸上刮來的風,特別是現在,定風針和龍骨的交角比帆和龍骨的大,而且羅盤上指出的風向又總是靠不住,因為航海羅盤太小了。船主不時低下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海水的各種形狀。
    不過,他有一回抬起頭來,向天空裡尋找獵戶座的那三顆星。它們也叫做三賢星1,古代西班牙的領港人有一句老話:「見了三賢星,就離救世主2不遠了。」
    1耶穌誕生後,東方三賢來向耶穌致敬。
    2指耶穌。
    在船主了望天空的時候,站在另一頭的老頭兒正在自言自語:「看不見北極星,連紅通通的南極星也看不見。一顆也看不清。」
    其餘的逃亡者都無憂無慮。
    可是在逃亡引起的一陣狂歡過去以後,他們又不得不注意到他們是在北風呼嘯的海洋上的事實,這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氣。船艙裡待不下,因為裡面的地方太小,並且塞滿了包裹和行李。行李是旅客的,包裹是水手的。這是一條走私船,沒有讓人舒服的設備。所以旅客只好待在甲板上,幸虧他們要求不高。流浪漢過慣了露天生活,所以這樣過夜沒有什麼困難。美麗的星星是他們的朋友,寒冷幫助他們走入睡鄉,有的時候也幫助他們走向死亡。
    可是我們剛才已經看見了,今天晚上沒有美麗的星星。
    朗獨克人和熱那亞人,挨著桅桿底下的那兩個女人,鑽在水手擲給他們的油布底下,等著吃晚飯。
    禿頂老頭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船頭上,好像不覺得冷似的。
    船主從舵柄旁邊發出一種帶喉音的叫聲,美洲有一種「歡呼鳥」,叫的就是這種聲音。這夥人的首領聽到了這個叫聲,便走攏來,向船主說:「Etchecoiauna!」這是巴斯克話,意思是:「山溝裡的莊稼漢」。這是老康大布裡人在談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時候,叫別人注意的開頭語。
    船主用手指指老頭兒,就用西班牙話跟首領交談起來。這是西班牙山溝裡的一種不大正確的土話。下面就是他們的問答:
    「山溝裡的莊稼漢,這個老東西是個什麼人?」
    「是一個人。」
    「他說什麼話?」
    「什麼話都說。」
    「他會幹什麼?」
    「什麼都會。」
    「哪國人?」
    「哪國人也不是,哪國人都是。」
    「他信什麼神?」
    「天主。」
    「你管他叫什麼?」
    「瘋子。」
    「你說叫他什麼來?」
    「科學家。」
    「在你們一夥裡,他幹什麼?」
    「干他現在幹的。」
    「是頭目嗎?」
    「不是。」
    「那麼是什麼?」
    「是靈魂。」
    頭目和船主分手以後,又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去了。隔了一會,「瑪都蒂娜號」就駛出了海灣。
    到了大海裡,船就顛簸起來了。
    一堆堆泡沫中間的海面顯得粘糊糊的,從黃昏的微光裡望去,波浪好像是一攤攤膽汁。這裡那裡,湧起一條條平坦的波浪,上面出現一條條皺紋和一點一點的星光,彷彿是一片被石頭砸碎的玻璃。星光中心的漩渦裡閃爍著一點磷光,好像從貓頭鷹眼珠子裡反射出來的微光。
    像一個勇敢的游泳家一樣,「瑪都蒂娜號」驕傲地駛過令人顫慄的尚堡淺灘。尚堡淺灘是隱藏在波特蘭灣海口上的一道障礙,這不是一道障礙柵,而是像一座圓劇場,一個水下的圓劇場,它的雕花的座位是被一圈圈的波浪沖出來的。對稱的圓場子跟榮洛劇場一樣高。早先有一個潛水夫,在一個透明的漩渦把他捲進去的時候,恍恍惚惚好像看見一個大洋裡的科裡塞翁1。尚堡淺灘就是這樣。這兒是七頭怪蛇搏鬥的場所,也是海獸聚會的地點。據傳說,在這個無底深潭裡,一個叫做克拉堪的蜘蛛精,也叫做章魚精,不知抓沉了多少船。黑暗的海洋多麼可怕啊!
    1羅馬時代的一個圓劇場,可容八萬人,是羅馬名勝之一。
    人類對這種神怪的真實一無所知,只看見海上波浪的顫慄。
    到了十九世紀,尚堡淺灘已經不存在了。不久以前建築的防波堤,利用波浪沖激的力量,把這座高大的海底建築物摧毀了。同樣,一七六○年在克洛西築成的碼頭,只消一刻鐘的工夫,就改變了海潮的水流。潮是永遠不變的東西。可是永遠不變的東西,往往比我們所想像的更聽話。
    第四章出現了一片怪雲
    頭目起先管他叫瘋子,後來又管他叫科學家的那個老頭兒,一直沒有離開船頭。船開過了尚堡淺灘,他便同時注意天空和海洋。他一會兒低下頭來看海,一會兒抬起頭來看天,特別注意東北的天空。
    船主把舵柄交給一個水手,跨過放船纜的艙口,穿過上甲板的過道,走到船頭。
    他不是從正面走到老頭兒跟前的,而是站在他的身後,伸開手,倒背著胳膊,歪著頭,張大了眼睛,揚起了眉毛,嘴角上掛著一個介乎尊敬與嘲笑之間的好奇的笑容。
    不是因為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因為已經覺到背後有人,老頭兒一面注視天空,一面嘟嘟囔囔地說:
    「近百年來,計算赤經的子午線上有四顆星:北極星,仙後星,仙女星和飛馬座的壁宿星。可是現在一顆也看不見。」
    他機械地一句接一句地講著,嘴裡半截肚裡半截,含糊不清,一出嘴唇就聽不清了,看樣子,他好像不願意講似的。自言自語是精神之火的輕煙。
    船主打斷了他的話:「老爺……」
    老頭兒想得出了神,也許是有點聾,他接著說:
    「星斗少,而風又太大。風時常離開自己的軌道,撲到海岸上去,而且是垂直撲下來的。這是因為陸地上比海上熱。陸地上空氣輕。海上濃重的空氣於是就流到陸地上去彌補空隙。這就是高空四面八方的風都吹向陸地的緣故。必須在計算出來的緯度和猜想出來的緯度之間搶風行駛。只要觀測出來的緯度跟猜想出來的緯度的差別,每三分鐘不超過十海里,或者每四分鐘不超過二十海里,我們的航路就沒有問題。」
    船主鞠了一躬,可是老頭兒沒有看見。老頭兒穿的那件衣服,好像牛津大學或者格廷根大學教授的長袍,一副傲岸倔強的姿態,動也不動。像一位鑒定波濤和人類的專家似的,他在觀察海洋,研究海浪,彷彿他在要求喧騰的海浪給他發言的機會,好教它們學點東西似的。他是教師,也是預言家,好像深淵的巫師。
    他自言自語地說下去,也許是有意說給別人聽的吧。
    「如果舵柄是一隻舵輪的話,我們還可以斗它一下。如果船速是每小時四海里,在舵輪上加十五公斤的力量,船行時就會產生十五萬公斤的效力。如果把纜索多繞兩圈,效力還要大。」
    船主又鞠了一躬,說:
    「老爺……」
    老頭兒的身體沒有動,只回過頭來,瞪著眼睛望著他。
    「叫我博士好了。」
    「博士先生,我是船主。」
    「唔,」「博士」說
    博士(我們以後就這樣稱呼他吧)似乎願意講話了:
    「船主,有英國的八分儀麼?」
    「沒有。」
    「沒有英國的八分儀,你就根本不能測定高度。」
    「遠在英國的八分儀以前,巴斯克人就測量高度了,」船主回答說。
    「注意逆帆。」
    「必要時我放鬆帆索。」
    「你測量過船的速度嗎?」
    「測量過。」
    「什麼時候?」
    「剛才。」
    「怎麼測量的?」
    「用測程儀測量的。」
    「你注意三角板了沒有?」
    「注意了。」
    「沙漏走三十秒鐘的時間是不是準確?」
    「準確。」
    「你能肯定兩個玻璃器中間的洞沒有被沙磨壞麼?」
    「能夠肯定。」
    「你是不是用子彈的擺動測驗過沙漏?拿一根……」
    「拿一根用濕麻絮拉過的平直的繩子吊住子彈,是不是?當然這樣做過。」
    「絹子擦過蠟沒有?要不然繩子會有伸縮性。」
    「擦過」
    「你試過測程儀嗎?」
    「我用子彈試沙漏,用炮彈檢查測程儀。」
    「炮彈的直徑是多少?」
    「一尺」
    「重量夠了!」
    「這是我們的老單桅戰船『拉-卡斯-德-巴格朗號』的一顆舊炮彈。」
    「是無敵艦隊的嗎?」
    「是的。」
    「就是有六百名兵士、五十名水手和二十五尊大炮的那條船麼?」
    「詳細的情形只有海底知道。」
    「水對炮彈的抵抗力是怎麼計算的?」
    「用德國標尺。」
    「把海水對懸炮彈的繩子的衝力算進去了麼?」
    「算進去了。」
    「結果怎樣?」
    「水的抵抗力是八十五公斤。」
    「那就是說船速每小時四法海裡。」
    「三荷蘭海裡。」
    「這不過是船速與海流速度的差。」
    「對。」
    「你把船開到哪兒去?」
    「到羅約拉和聖賽巴斯田中間的一個我熟悉的小海灣。」
    「趕快沿著目的地的緯度走。」
    「是。我盡量不離開這條緯線。」
    「當心風和海流。海流是隨著風來的。」
    「兩個沒有義氣的東西!」
    「不要罵了!海也有耳朵。不要侮辱任何東西。只要注意看就是了。」
    「我注意過,現在還在注意。現在海潮頂著風;不過等一會兒,潮水順著風,就沒有事了。」
    「你有航海圖嗎?」
    「沒有,沒有這個海峽的航海圖。」
    「那麼你是依據經驗駕駛的?」
    「哪裡的話。我有指南針。」
    「指南針是一隻眼睛,航海圖是另外的一隻。」
    「獨眼龍也能看見東西。」
    「龍骨和航路的交角你是怎樣量的?」
    「我有標準羅盤,再說我還能猜航。」
    「猜航固然好。知道正確的航線更好。」
    「克裡斯多福1就是猜航的。」
    1即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
    「等到風暴來了,風針亂轉的時候,你就弄不清風向,結果連測航點或者相對的測航點都找不到了。一頭有航海圖的驢子也比算卦的和他的神簽高明。」
    「現在還沒有風暴,我看不出有害怕的理由。」
    「船在海中像蒼蠅在蜘蛛網裡。」
    「現在,風和浪都還可以說是正常的。」
    「人不過是浮在海上的一個黑點罷了。」
    「我敢說今天晚上不會出岔子。」
    「可能弄得一塌糊塗,很難脫身。」
    「可是直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順利。」
    博士的眼睛盯住東北角。
    船主接著說:
    「一到伽斯高涅海灣,我就可以保證安全。啊,到了那兒我就放心了!我對伽斯高涅海灣太熟悉了!這個小灣雖然好發脾氣,可是我對海水的深度和海底的性質,樣樣都清楚:聖-西波裡安諾對面的泥淖,西塞克對面的介殼,貝尼亞斯地角的沙灘,布考-德-米米棧的鵝卵石,每顆石子的顏色我都知道。」
    船主不說了;博士已經不再聽他。
    博士凝視著東北。冷酷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
    凡是在石頭上能夠有的恐怖表情,這張臉上都有了。他脫口說道:
    「幸虧還來得及!」
    他望著空間的一處地方,眼睛跟貓頭鷹一樣,睜得圓圓的,眼珠驚奇得暴了出來。
    他又說:
    「對,我同意這個意見。」。
    船主望了他一眼。
    博士彷彿在對自己,或者對深淵裡的人說話:
    「正是這樣。」
    他不吭氣了,只是使勁兒把視線集中在他發現的東西上,過了一會兒才說:
    「雖然離這兒還很遠,可是一定會來的。」
    博士的視線和思想集中注意的那一小塊天空,正對著太陽沉下去的地方,黃昏的反光照得幾乎跟白天一樣亮。那塊天空的範圍不大,包在灰濛濛的霧氣中間,顯得藍盈盈的,不過不是天藍,而是一種跟鉛灰色差不多的藍色。
    博士沒有回過頭來看船主一眼,身子完全對著海洋,他用食指指著那塊天空說:
    「船主,你看見了嗎?」
    「什麼?」
    「那個東西。」
    「在哪兒?」
    「在那兒。」
    「那塊藍東西麼?看見了。」
    「那是什麼?」
    「一角天空唄。」
    「對於要到天上去的人來說,這是天空,」博士說,「可是對於要到別處去的人來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博士說這句隱語的時候,眼裡射出一道可怕的光芒,不過船上很暗,誰也沒有看見。
    接著是一陣寂靜。
    船主突然想起那個頭目給老頭兒起的兩個名字,心裡想道:「這傢伙到底是瘋子呢,還是科學家?」
    博士瘦骨嶙峋的僵直的食指像路牌似的,一動不動地指著天空裡的那個模糊的藍點。
    船主對著那個藍點望了一會兒,嘟囔著說:
    「果然,不是什麼天空,這是雲彩。」
    「藍雲比烏雲還要厲害,」博士說。他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是雪雲。」
    「Lanubedelanieve,」船主說,好像他把「雪雲」這兩個字翻成西班牙文,就能懂得更透徹似的。
    「你知道什麼叫做雪雲麼?」博士問。
    「不知道。」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船主又把注意力轉向水平線。
    他一面望著雲,一面從牙縫裡說:
    「這個月刮颶風,下個月就下暴雨;要是正月裡咳嗽,二月裡就要淌眼淚;這就是我們阿斯杜利亞的冬天。我們的雨是熱雨。只有山上才下雪。喂!喂!當心雪崩!雪崩對誰也不客氣。雪崩簡直是個野獸。」
    「龍捲風是個妖怪,」博士說。
    稍微停了一下,博士又說:「瞧!它來了。」
    他繼續說:「幾種風聚攏在一起了,西風強勁,東風柔和。」
    「東風是個假仁假義的傢伙,」船主說。
    藍雲越來越大。
    「如果說從山上下來的雪是可怕的話,」博士說,「那麼,從北極崩下來的雪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眼睛喪失了光芒。水平線上厚厚的雪雲,彷彿都堆在他臉上了。
    他用夢囈似的口氣說:「最後關頭一分鐘一分鐘的近了。上天的意志就要顯示出來了。」
    船主心裡又嘀咕起來了:「他到底是不是瘋子?」
    「船主,」博士說,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雲,「你常在英吉利海峽航行嗎?」
    船主回答:「這還是第一次。」
    博士的注意力完全被藍色的雪雲吸引住了。正如海綿只會吸水一樣,他除了擔憂以外,也就沒有別的本領了。他聽了船主的回答,只聳了一下肩膀。
    「為什麼?」
    「博士先生,我經常只走愛爾蘭的航路。從方塔拉庇到黑港或者阿乞爾島,其實阿乞爾島是兩個海島。有的時候也到勃拉顯潑爾去一次,那是威爾士的一個地角。我總是在希里島外面航行。我對這個海不熟悉。」
    「太不幸了。沒有航海經驗的人真是活該倒霉!必須熟悉英吉利海峽才成。英吉利海峽是斯芬克斯1。要注意海水的深度。」
    1希臘神話裡獅身女面有翅膀的妖怪,常出謎語給過路行人猜,不能猜出的人即被害。
    「這兒是二十五(口尋)。」
    「應當躲開東面二十(口尋)的地方,到西面五十五(口尋)的地方去。」
    「我們一面走一面測量吧。」
    「英吉利海峽跟普通的海不同,大潮漲十(口尋),小潮漲五(口尋)。在這兒,退潮不見得有回浪,有回浪也不見得水位下降。怎麼,你不放心了吧?」
    「我們今天晚上就測量吧。」
    「要測量就必須停船,可是你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風的關係。」
    「我們試試看吧。」
    「颶風已經逼近了。」
    「博士先生,我們無論如何要測量!」
    「你不能停船。」
    「天主在上。」
    「你說話可要當心。不要隨便提那個可怕的名字。」
    「實話對你說吧,我非測量不可!」
    「不要這麼驕傲,狂風馬上就要來了。」
    「我是說我要設法測量。」
    「因為水的抵抗力的緣故,鉛彈沉不下去,繩子也會掙斷的。哎呀!你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吧!」
    「第一次」
    「那就聽我的吧,船主。」
    這個「聽」字說得那樣堅決,船主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博士先生,我聽候你的吩咐。」
    「左舷調向,右舷拉帆。」
    「這是什麼意思?」
    「船頭向西。」
    「奶奶的!」
    「船頭向西!」
    「不行!」
    「隨便你吧。我跟你說的話是為了大家。至於我自己,根本無所謂。」
    「可是,博士先生,船頭向西……」
    「對,船主。」
    「就是搶風行駛。」
    「對,船主。」
    「船會顛簸得像附了魔鬼似的。」
    「不要用這樣的字眼。不要用,船主。」
    「船可能開不動。」
    「可能,船主。」
    「桅桿可能折斷!」
    「可能。」
    「你還是堅持要我朝西開?」
    「朝西開。」
    「我不能這樣辦。」
    「那就隨你和海去爭執吧。」
    「等風向變了再說吧。」
    「今天晚上不會變了。」
    「為什麼?」
    「因為風的長度是三千六百海里。」
    「頂著風前進,簡直是不可能的!」
    「我跟你說,船頭向西。」
    「那就試試吧。不過不管怎樣,船不能走直線。」
    「那就危險了。」
    「風會把我們吹到東面去。」
    「千萬別往東面開。」
    「為什麼?」
    「船主,你知道我們今天的死路在哪裡嗎?」
    「不知道。」
    「東面是死路。」
    「好!我決定朝西走。」
    這當兒博士才看了船主一眼,這是一道要把自己的主張灌輸到別人腦子裡去的眼光,他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如果今天晚上我們在海裡聽到鐘聲,船就完了。」
    船主嚇了一跳,怔怔地問:
    「這話是什麼意思?」
    博士沒有回答。剛才射出來的那道眼光,現在又縮回去了。他彷彿沒有聽見船主驚奇的問話。他只傾聽自己心裡的聲音。他的嘴唇彷彿不知不覺地低沉地嘟噥著說:
    「清算骯髒的靈魂的時刻到了。」
    船主的下巴和鼻子擠在一起,露出一臉苦相。
    「與其說他是個科學家,倒不如說他是個瘋子、」他這樣嘟噥著走開了。
    但是他卻命令船頭向西航行。
    不過這時候,風和海已經鬧騰得越來越厲害了。
    第五章阿爾卡諾納
    天際堆起的一簇簇的烏雲,改變了霧的輪廓,好像有許多看不見的嘴吹起一個個酒囊。烏雲的形狀使人惴惴不安。
    藍色的雲籠罩著東方、西方和整個的天空。它逆風而下,越來越近。藍色的雲和風的激盪產生了狂風。
    海在不久以前不過披了幾片魚鱗,現在卻穿上了一張整皮。不再是什麼鱷魚,而是一條巨蟒。鉛灰色的蟒,又髒又厚,打折子的地方顯得很笨重。水泡像一個個膿包似的,越長越回,接著就破滅了。泡沫好像是癩瘡。
    就在這當兒,那個被人遺棄的孩子遠遠地看見這條單桅船上有一點燈光。
    一刻鐘過去了。
    船主抬起頭來找博士;可是博士已經不在甲板上了。
    船主走後,博士就走到伙食房的遮簷下,彎下他笨重的身子,走了進去。他坐在火爐旁邊一隻箍桅桿的鐵箍上,從口袋裡取出皮墨水袋和一隻哥德華皮夾,然後從皮夾裡取出一張一折四的又髒又黃的羊皮紙。他打開羊皮紙,從皮墨水袋的套子裡拿出一支筆,把皮夾平放在膝蓋上,羊皮紙放在皮夾上,湊著替廚子照亮的燈光,在羊皮紙的背面上寫起字來。雖然波浪的波動給他帶來不少麻煩,他還是寫了好半天。
    博士寫字的時候瞥見了廚子的圓葫蘆。這個普羅旺斯人每次朝「卜其羅」裡扔一隻辣椒,就喝一口阿瓜店代酒,彷彿在跟他的酒葫蘆商量怎樣加佐料。
    博士所以注意這個葫蘆倒不是因為裡面有燒酒,而是因為柳條編的套子上有幾個白底紅字。在艙房的燈光下能夠看清這幾個字。
    博士停了一下,小聲兒念道:「阿爾卡諾納。」
    他接著就問廚子:
    「我以前沒有注意,這個葫蘆是阿爾卡諾納的嗎?」
    「對,」廚子答道,「正是我們可憐的朋友阿爾卡諾納的葫蘆。」
    「就是那個佛蘭德的佛蘭德人阿爾卡諾納嗎?」
    「是。」
    「他現在在監獄裡?」
    「是。」
    「關在恰泰姆方塔裡?」
    「對,這就是他的葫蘆,」廚子說。「他是我的朋友,我為了紀念他而把它留下來的。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呢?是呀!正是他的『屁股葫蘆』。」
    博士又拿起筆,繼續在羊皮紙上寫了幾行歪歪斜斜的字。很明顯,他怕寫的字看不清楚。儘管小船總是搖擺不定,老年人的手發抖,他還是把要寫的東西寫完了。
    正巧,海突然激動起來了。
    一簇巨浪對著單桅船衝過來,使人感覺到小船已經開始了迎接風暴的可怕的舞蹈。
    博士站起身來,走近火爐,巧妙地層著膝蓋,適應波濤滾滾的海浪,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湊著爐火烘乾了剛才寫的那幾行字,接著把羊皮紙折好,放在皮夾裡,然後再把皮夾和筆墨袋放進衣袋裡。
    爐子也是單桅船上的一件精心佈置的設備,四面都不靠什麼東西。不過吊在爐子上的鐵鍋搖得厲害。普羅旺斯人小心地注視著。
    「魚場,」他說。
    「喂魚的湯,」博士回答。
    他說完就回到甲板上去了。
    第六章他們還以為風幫他們的忙呢
    博士帶著越來越沉重的心情,視察了一下形勢。如果旁邊有人,就會聽見他嘟囔著說的幾句話:
    「搖擺有餘,顛簸不足。」
    像礦工下礦井似的,他又煩悶地沉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裡去。
    他一面沉思,一面望著海洋。看起來海洋也像在夢中一樣。
    受盡折磨的海水又要受到暗無天日的刑罰了。整個的海洋發出了悲歎。天地間已經準備好了慘無人道的刑具。博士打量著他眼底下的一切,一點一滴也不肯放過。不過眼裡沒有絲毫靜觀的神氣。我們怎能冷靜地觀察地獄呢?
    雖然還不怎麼明顯,可是能夠看出廣闊無垠的天空已經騷動起來,風雲和海浪也跟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令人注意了。沒有比海洋更合邏輯而又變幻無常的了。擴散現象是水國的特徵,是海洋的要素之一。波浪滾來滾去,時聚時散。一個波濤推上來,另一個波濤退下去。沒有比波濤更像幽靈的了。起伏不定的波浪,犬牙交錯,似真非真,像深谷,像吊床,像時隱時現的馬胸,所有這些線條,怎麼能夠畫下來呢?叢林般的泡沫,像山景,像夢境,誰又能描寫出來呢?悲傷,煩惱,憂愁,自相矛盾,晦明不定的心情,低垂的惡雲,明亮的天頂,沒有空隙、沒有裂痕的滔滔海水,以及瘋狂發出的淒厲的吼聲,都是無法形容的。
    現在刮起北風來了。疾風對他們離開英國很有利,也很有用。「瑪都蒂娜號」的船主決定張帆行駛。所有的帆都張開了,北風在後面吹著,單桅船快樂地在泡沫中間疾駛,瘋狂地在一個個浪頭上奔騰跳躍。逃亡者高興極了,他們笑著,叫著,拍著手,向浪、海、風、帆,飛也似的逃亡和不可知的未來歡呼。博士仍舊在想自己的心事,彷彿沒有看見他們似的。
    白天的痕跡完全消失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單桅船從遠處懸崖上那個注視它的孩子的視野裡消失了。他一直盯住這條船,好像單桅船把他的視線吸住了似的。他的注視對船的命運有什麼關係呢?當帆影在遠處消失的時候,孩子一看什麼也看不見了,就轉身向北方走去,這當兒單桅船正向南疾駛。
    孩子和船都走入黑暗,看不見了。
    第七章驚駭
    船上的人眼見仇視他們的陸地愈退愈遠,當然高興得心花怒放。波特蘭、蒲培克、太恩姆、金梅立奇和馬塔浮斯的兩溜兒霧濛濛的絕壁和點綴著燈塔的海岸,在茫茫的暮色裡愈縮愈小,一個黑暗的圓圈慢慢地從海上升起。
    英格蘭消逝了。流亡者四周除了海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夜突然變得可怕起來了。
    沒有界線,沒有空間。墨黑的天空籠罩著單桅船。慢慢落起雪來,一開頭是稀稀落落的雪片,猶如一個個飄忽不定的鬼魂。在風吹過的天空裡,什麼也看不見。他們覺得好像被人出賣了。這是一個陷阱,什麼都可能發生。
    在我們的溫帶裡,北極的龍捲風就是從這種地窖似的黑暗裡出現的。
    大片的烏雲像龍腹似的覆在海洋上,花白的肚皮有幾處地方貼在波浪上。貼水的地方好像撕破了的口袋,烏龍噴出了蒸氣,然後從那些口袋裡吸滿了海水。這裡那裡,吸水的地方就湧現了一個個滿是泡沫的水柱。
    北方的狂風對著單桅船衝過來;單桅船迎著狂風趕過去。風和船碰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廝殺。
    第一個回合過去了,大帆沒有吹下來,三角帆也沒有刮掉,所有的船帆都沒有受到損失,單桅船幸運地闖過來了。只有桅桿咯吱咯吱的叫著,向後彎著,好像害怕似的。
    我們北半球的旋風跟時針一樣,是從左向右轉的,旋轉的速度有對每小時達到六十海里。單桅船聽任暴風的擺佈,但是它還像在和風裡行駛一樣鎮靜,不過只能迎著浪頭,船頭向風,避免船尾和船側吃風,除此以外,一點沒有別的辦法。這種小心的措施遇到轉風時也沒有什麼用處。
    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了隆隆的聲音。
    沒有比深淵的吼聲更可怕的了。這是世界這個野獸的怒吼。我們叫做物質的這個深不可測的有機體,這個無數的能的混合體(我們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裡面有一種使人慄慄危懼的無從捉摸的意志),這個盲目而黑暗的宇宙,這個謎樣的自然的精靈,發出一種持續不斷的怪叫,沒有人類的語言清楚,卻比雷聲響亮。這個聲音就是颶風。從鳥巢、雛鳥窩、交尾期、閨房和家庭裡發出來的是叫聲、啁啾、歌唱、喁喁私語和說話的聲音。從虛無(也就是說天地萬物)中發出來的叫聲卻是颶風。前者的聲音是宇宙靈魂的表現,後者的聲音卻是宇宙的精怪的化身。這是無形無象的怪物的怒吼。這是冥冥之神發音不清的語言。真是又動人又嚇人。叫聲在天空裡,在人類頭上,此呼彼應,時起時落,不停的滾動,變成了聲波,發出各種各樣令人心搖神蕩的聲音,一會兒在耳邊爆發一陣刺耳的號聲,一會兒又轟隆隆的消失在遙遠的地方。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鬧聲好像是說話的聲音,其實也真是說話的聲音。這是世界努力說話的聲音,是宇宙的奇跡在自言自語。這種如泣如訴的聲音是黑暗世界的脈搏,它把忍受的折磨,受到的苦難,心裡的痛苦,以及接受的和反對的東西,都吞吞吐吐地哭訴出來。大部分說的都是廢話,這不是力量的表現,而是一種慢性病的發作,癲癇性的痙攣,使我們好像親眼看見無限的空間遭了大難。有的時候我們彷彿聽見了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宣揚自己的權利的呼聲,這是渾沌要求重新統治生靈萬物的微弱的呼聲。有的時候,我們似乎聽見空間在哭訴,在替自己辯護。彷彿世界提出的控訴開庭了;整個的宇宙就是一場訴訟;我們聽著,打算瞭解雙方提出的理由和它們各執一詞的可怕的聲音。黑暗的呻吟像三段論法一樣堅定。這是引起思想混亂的地方,也是神話和多神論所以存在的原因。除了這種低沉的嘈雜聲以外,還有許多一閃即逝的神怪的黑影,復仇女神的影子勉強能夠辨認出來,雲裡露出了這三個女神的胸部,陰間的那些妖怪比較清楚。沒有比這種哭聲,笑聲,飄忽無定的鬧聲,不可思議的問話和回答,以及向不知名的助手呼救的聲音更可怕的了。人類聽了這種可怖的咒語簡直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步。這種刻薄的怨語把人類壓倒了。這暗示什麼呢?什麼意思呢?威脅誰,又祈求誰呢?這是盡情的發洩。這是懸崖與懸崖之間、天空與海水、風與浪、雨與岩石、天頂與地底、星星與海沫之間的喧鬧,這是深淵敞開喉嚨的吵鬧。其中摻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和惡意。
    黑夜的吵鬧和它的沉默是同樣悲哀的,使人感覺到未知世界的憤怒。
    黑夜就是一個現實。什麼現實呢?
    還有,我們對黑夜和朦朧必須加以區別。黑夜是絕對的,朦朧是復合的。所以語言的邏輯,不許黑夜用複數,也不許朦朧用單數。
    夜霧似的神秘給人一種毀滅和轉眼即歸虛無的感覺,給人一種天崩地陷和人類淒慘的命運即將來臨的感覺。大地已經不存在了。使人感到另一世界的存在。
    在廣大無邊、難以形容的黑暗裡,似乎有一種活生生的人或者活生生的東西;不過這活生生的東西是我們的死亡的一部分。到了我們走完人世間的道路,黑暗變成我們的光明的時候,生命之外的生命就來支配我們了。現在呢,黑暗好像在撫摸我們。黑暗本身就是一種壓力。黑夜像一隻放在我們靈魂上的手。到了一定的可怖而又莊嚴的時刻,我們就會感覺到躲在墳墓的牆壁後面的東西壓在我們頭上了。
    沒有比海上遇到風暴的時候,更能感覺到未知世界的存在了。可怕而又古怪。古代呼風喚雲的天神——這個阻撓人類意志的惡煞——有一種沒有定型的元素,一種無邊無沿的散沙似的物質,一種靜止不動的力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做成隨便什麼形狀。神秘的暴風雨總是按照一個變化不定的意志行事,這個意志的變化,不管表面也好,實質也好,我們都無法揣測。
    詩人總是說這是波浪的反覆無常。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反覆無常的東西。
    我們的大自然叫做反覆無常的謎樣的東西,對人生叫做偶然的東西,不過是一種還沒有發見的規律的現象罷了。
    第八章NIXETNOX1
    1拉丁文:雪和夜。
    暴風雪的主要特點是黑暗。在暴風雨的時候,大自然的顏色是陸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蒼白,現在恰恰相反:烏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下面是泡沫,上面是烏黑的一片。天邊籠罩著雲霧,天頂好像蒙著黑紗。暴風雪好像一個掛滿了喪慢的主教大堂。不過教堂裡一點燈光也沒有。浪頭上沒有電光,沒有火花,沒有磷光,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麼也沒有。從赤道來的旋風會帶來火光,從北極來的旋風卻熄滅了所有的光芒,這是兩者不同的地方。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地窖的圓頂。從黑夜裡落下來的蒼白的點子,在海天之間猶豫徘徊。這是雪片。雪片在空中飛舞,飄飄下降。好像成了精的殭屍布的眼淚。瘋狂的北風吹著繁星似的雪片。黑暗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瘋子在黑暗裡暴跳如雷,有如墳墓裡的喧鬧,復棺布底下的風暴。暴風雪就是如此。
    底下,海洋在深不可測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顫抖著。
    北極的風像電一樣,雪片還沒有落下來就變成了冰雹。天空裡到處都是冰雹做的子彈,海水像中了開花炮似的,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
    沒有雷聲。北極風暴的閃電也是靜悄悄的。我們有時候說貓「在咒人」。也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這種閃電。它像一張半開半閉的無情大嘴似的威脅著人類。暴風雪是一種又瞎又啞的風暴。往往暴風雪過去了,船變成了瞎子,船員也變成了啞巴。
    要想從這種危險中逃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認為非翻船不可,也是錯誤的。狄斯卡和卑爾新的丹麥漁民,捕捉黑鯨魚的人,到白令海峽去尋找銅礦河河口的海爾納,赫遜,麥根齊,溫古華,洛斯,杜蒙-多斐爾等,都在北極地帶遇到過很厲害的暴風雪,並且逃了出來。
    單桅船張滿了帆,驕傲地駛進這樣的風暴。真所謂以毒攻毒。蒙高馬利從盧昂逃出來的時候,也跟單桅船一樣大膽,他划動所有的船槳,朝攔在拉波葉的塞納河上的鐵鏈子衝過去。
    「瑪都蒂娜號」走得很快。它側著船身航行,有時船帆跟海面形成一個十五度的角,可是鼓膨膨的龍骨挺結實,像膠在水面上一樣。龍骨在抵抗颶風的推動。船頭上的那盞燈籠依舊在放光。圓球似的雲朵裹著狂風,壓在海洋上,越來越厲害的侵蝕著單桅船周圍的海面。看不見一隻海鳥,看不見一隻海鷗。除了雪以外什麼都沒有。看得見波浪的地方越來越小,顯得很可怕。現在只能看見三四個巨浪了。
    一道道紫銅色的閃電不時在天邊和天頂中間的層雲後面出現。寬廣的閃電照亮可怕的烏雲。遠處突然出現的火光,雖然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卻照亮了雲和天上鬼影飛馳的混亂現象,使人好像遠遠地瞥見了地獄似的。雪片襯著火光的背景,變成一個個黑點,好像是在爐子裡飛舞的黑蝴蝶。接著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第一陣暴風過去以後,總是緊緊地追著單桅船的狂風,低沉地吼起來了。這種低沉的吼聲,好像是壓低喉嚨、狠狠爭吵的聲音。沒有比風暴的獨語更叫人驚心動魄的了。這種淒涼的吟誦聲,彷彿兩種神秘的交戰力量的暫時休戰,使人覺得它們在冥冥之中虎視眈眈地互相注視。
    單桅船瘋狂地向前疾駛。兩張大帆使用得特別得力。天和海的顏色跟墨水一樣,噴射的浪花比船桅還高。一個個浪頭像泉湧似的衝上甲板,船每一次搖動,一忽兒是右舷的錨鏈洞,一忽兒是左舷的錨鏈洞,變成一個個往海裡噴泡沫的嘴巴。婦女躲在艙房裡,男子待在甲板上。亂飛的雪片不停地旋轉。浪頭跟雪花攪在一起。所有這一切都好像怒不可遏。
    這當兒,這夥人的頭目站在船尾的舵柄旁邊,一隻手抓住護桅索,另一隻拿下他的包頭布,在燈光裡搖著,他沉醉在這一片黑暗裡,得意,傲慢,一臉了不起的神氣,披頭散髮的叫道:
    「我們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其餘的逃亡者跟著喊道。
    這一夥人手裡拿著船索之類的東西,站在甲板上。
    「烏拉!」頭目喊道。
    大夥兒也在暴風裡跟著喊:
    「烏拉!」
    當叫聲在暴風裡停下來的時候,船的另一頭有一個莊嚴的高嗓門說:
    「靜一點!」
    大家掉過頭來。
    他們聽出這是博士的聲音。夜色更黑了;博士的瘦長身材倚著桅桿,所以別人看不見他。
    這聲音又說:
    「你們聽!」
    大家都沉默了。
    他們在黑暗裡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鐘聲。
    第九章只好受怒海的擺佈
    正在把舵的船主突然笑起來了。「鐘聲!很好。我們現在是左舷搶風行駛。鐘聲說明什麼問題呢?右舷就是陸地。」
    博士慢吞吞地用堅定的口氣回答:
    「右舷沒有陸地。」
    「有!」船主嚷道。
    「沒有。」
    「有鐘聲必有陸地。」
    「鐘聲是從海裡來的,」博士說。
    連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聽了也毛骨悚然。船艙的方格子裡露出兩個女人蒼白的臉,好像是兩個突然出現的幽靈。博士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瘦長的身影這時才離開了桅桿。黑夜裡又遠遠傳來了鐘聲。
    博士接著說:
    「在波特蘭和海峽群島中間的海面上,有一隻信號浮標。這個浮在水面上的浮標是用鏈條繫在暗礁上的,浮標上有一個鐵架,架子上掛著一口鐘。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大浪震動浮標,鍾就響了。這就是你們聽見的鐘聲。」
    博士等一陣強烈的北風吹過,又聽見鐘聲的時候,接著說:
    「如果在風暴裡聽見這個鐘聲,並且刮西北風的話,那就完了。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風給你帶來了鐘聲。風是從西面刮來的,而阿杜萊的暗礁在我們東面。你們只有在浮標和暗礁中間的時候才能聽到鐘聲。風正在把我們趕到暗礁上去。因此我們是處在浮標的危險的一邊。要是我們走的是應該走的一邊,在安全的海面上行駛的話,就聽不見鐘聲。因為風不會把聲音刮到這兒來,即使在浮標旁邊走過也一點都不知道。我們已經是走錯了路。鐘聲也就變成了翻船的警鐘。你們聽!」
    博士在說話的時候,風勢低下來了,鐘聲慢慢地響著,一下接著一下,時起時落,彷彿在證實老頭兒的話似的。簡直可以說是深淵的喪鐘。
    大家都凝神屏息地聽著,一會兒聽聽博士說話的聲音,一會兒聽聽鐘聲。
    第十章風暴是個殘忍的野人
    這當兒,船主拿起傳話喇叭喊道:
    「Cargatetodo,hombres!1解開帆腳索,拉緊支桅索的滑車,放下下帆卷帆索!向西行駛!向海洋行駛!船艏對準浮標!船艏對準大鐘!那裡就是洋面。我們還有希望。」
    1西班牙文;夥計們,準備起來!
    「試試看吧,」博士說。
    我們在這裡順便說明一下,這個海上鐘樓式的浮標,在一八○二年已經除掉。現在年紀大的老海員還記得聽過它的聲音。它的警告往往是過遲了。
    船主的命令馬上就執行了。那個朗獨克人當了第三個水手。大家都來幫忙。他們不但把帆索捲起來,連船帆也都捲起來了。他們扣好帆角鐵圈,縛住角帆索和帆緣索;把護桅索縛在滑車的繩索上,作為後支索。他們用木頭夾緊船桅,釘上船艙的扣板,這是使船艙不進水的辦法。這些工作雖然做的時候有點混亂,可是做得很地道。現在單桅船的設備已經簡單到淒涼的程度。可是就在單桅船收卷帆篷、盡量縮小體積的時候,船受到的風浪的騷動卻越來越大了。巨浪排山倒海地來了。
    颶風像個性急的劊子手一樣,迫不及待地宰割單桅船。一眨眼的工夫,咋喳一聲,中桅帆刮下來,船幫折斷了,護艙板刮走了,桅桿斷了,各處都是爆裂的聲音。船纜也鬆了,雖然錨結有四睛長。
    暴風雪的磁力,起了幫助破壞繩索的作用。繩索斷了,可以說磁力和風力都有功勞。各處的繩索部脫了滑車,沒有用了。兩頰——船頭和屁股——船尾屈服在猛烈的壓力之下。一個浪頭帶走了指南針和它的架子。第二個浪頭把小艇帶走了,小艇本來是按照阿斯杜利亞人的古怪的習慣掛在船架上的。第三個浪頭把斜桅帆槍衝去,第四個浪頭把聖像和燈籠一齊衝掉。
    現在只剩下船舵了。
    他們點著了一個用亂麻和柏油做的大火把,掛在船頭上代替失掉的燈籠。
    桅桿斷做兩截,上面的帆索、滑車和帆行亂七八糟的堆在甲板上,跟一堆破布似的,臨風抖動。桅桿倒下來的時候,把右舷的船幫砸壞了。
    船主一直在把著舵,高聲叫道:
    「只要我們能駕駛,就沒有關係!吃水部很結實。斧頭!斧頭!把桅桿砍到海裡去!掃除甲板上的障礙!」
    水手和旅客瘋狂地投入了緊張的戰鬥,這也不過是幾斧頭的事情。他們從船邊上把桅桿推了下去。甲板上收拾乾淨了。
    「來,」船主接著說,「你們找一段帆索,把我綁在舵上。」
    他們把他綁在舵柄上。
    他們綁的時候,他不停的哈哈大笑。他對著大海狂呼:
    「叫吧,你這個瘋婆子!叫吧!我在麥其洽古角見過比這還厲害的哩!」
    綁好以後,他帶著身臨絕境的那種反常的快樂心情,雙手把著舵。
    「一切都很好,夥計們!勃格羅斯聖母萬歲!向西行駛!」
    船舷旁邊的一個巨浪打在船尾上。在風暴裡,到了一定的時候,總有一種猛虎似的凶狠的海浪,肚子貼著海面爬了一會兒,然後大吼一聲,咬牙切齒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撲過來,撕斷它的肢體。泡沫吞沒了「瑪都蒂娜號」整個的船尾。在黑夜與海浪的騷亂中,傳來了一陣撕裂的聲音。等到浪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來的時候,船主和舵都不見了。
    全都沖掉了。
    舵和縛在舵上的人被浪頭捲進萬馬嘶鳴的風暴裡去了。
    逃亡者的頭目怔怔地望著黑夜,叫道:
    「Tebudasdenosotros?1」
    1西班牙文:「你這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嗎?」——原注
    緊接著這個挑戰的叫聲,另外一個聲音叫道:
    「拋錨!把船主救上來!」
    大夥兒朝絞盤奔去。他們拋錨了。單桅船只有一個錨。在這種情況下拋錨,錨到了海底就完了,因為海底是硬石頭和瘋狂的巨浪。錨索像一根頭髮似的折斷了。
    錨留在海底。
    船頭的破浪角上現在只剩下那個用望遠鏡了望的天神像了。
    單桅船從此變成了一個順水漂流的東西。「瑪都蒂娜號」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剛才它還張開翅膀,幾乎是惡狠狠的飛翔,現在卻一籌莫展了。它所有的肢體不是被砍斷了,就是脫衡了。它變成一個關節僵硬的病人,只能聽任瘋狂海浪的擺佈。只幾秒鐘的工夫,一隻鷹就突然變成一個少腿沒胳膊的殘廢品了,這種事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間的嘯聲愈來愈可怕。風暴好像一隻大得可怕的肺囊。它給這一片無邊的黑暗罩上了越來越悲哀的氣氛。海上的鐘聲絕望地響著,彷彿打鐘的是一隻殘忍的手。
    「瑪都蒂娜號」像一個漂在水上的軟木塞一樣,聽任海浪支配。它不是在行駛,而是隨波飄流,隨時隨刻都可能像一條死魚似的,翻轉身來。幸虧船身完好,一點不漏水,所以沒有翻船。船在水上漂來漂去,船板一塊也沒有鬆動。既沒有裂縫,也沒有路隙,艙裡一點兒不漏水。這還算幸運,因為抽水機已經壞了,不能用了。
    單桅船在滾滾的波濤中拚命地跳。甲板像一個患隔膜痙攣的病人作嘔似的,不停地顫動。可以說它在想盡辦法,要把船上遭難的人扔出去。他們死死抱住沒有用的船具、船幫、橫木、舷索、帆索、折斷的船舷,彎曲的護船板和船上所有殘存的東西,木板上的釘子把他們的手都割破了。他們不時地支著耳朵聽著。鐘聲愈來愈弱,彷彿它也奄奄一息了。像臨死前斷斷續續的喘息。最後連喘息的聲音也消失了。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離浮標有多遠?鐘聲使他們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們恐怖。西北風把他們趕到一條可能是無法挽回的路上去了。他們感覺到一陣陣的狂風不停地趕著他們。船跟一個順水飄流的東西似的向黑暗前進。沒有比這樣的飛馳瞎間更可伯的了。他們覺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淵。這不是前進,而是沉淪。
    突然間,喧騰咆哮的雪霧裡出現了一團紅光。
    「燈塔!」遇險的人嚷道。
    第十一章卡斯蓋
    這是卡斯蓋燈塔。
    十九世紀的燈塔是一種高高的圓錐形建築物,上面安著一個機械化的照明設備。現在的卡斯蓋燈塔的式樣很特別,是三個白塔,每一個塔頂上都有一間燈房。三間燈房在鍾輪上不停的旋轉,走得很準,夜裡值班的人從海裡望過去,能夠看見光亮的是在甲板上走十步的時間,看不見光亮的是二十五步。焦點和圓鼓形的八角尖頂的旋轉都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八面寬大的玻璃一張挨著一張地排列著,上面和下面是兩套折光環。這種幾何圖形的裝置經得起風浪的襲擊,因為玻璃有一毫米厚,儘管如此,玻璃有時候還是給海鷹撞碎,它們像飛蛾似的直撲燈塔。連裝置這種機械的建築物本身也是依據數學來建造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樸素、嚴謹,沒有浮飾、精密、正確的。燈塔就跟數目字一樣。
    在十七世紀,燈塔是海岸上的裝飾品。燈塔必須造得富麗堂皇。塔上儘是些陽台、欄杆、小塔、小屋、小亭子、風信雞。什麼遮障啦,雕像啦,葉飾啦,旋飾啦,浮雕啦,大大小小的人像啦,刻著碑文的卷軸形裝飾啦,等等,無不應有盡有。愛蒂斯東燈塔上寫著:「Paxinhello」1。我們在這兒順便提一下,這項和平宣言可不一定能夠解除海洋的武裝。溫斯丹萊在普利茅斯前面的一個波濤洶湧的地方,自己花錢造了一座燈塔,上面就刻著這幾個字。燈塔造好了,他在暴風雨的時候躲在裡面試試這個宣言靈驗不靈驗。結果風暴來了,連燈塔帶溫斯丹萊一起捲走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過事裝飾的建築物很容易招風,正像愛打扮的將軍作戰時容易招子彈一樣。不但石頭標新立異,連銅、鐵和木頭也爭奇鬥妍。鐵件往外冒頭,木頭稜骨突出。從側面望過去,塔壁的蔓籐花紋中間到處都是各種又有用又無用的小玩意兒,什麼轆轆啦,滑車啦,滑車轱轆啦,秤錘啦,梯子啦,起重機啦,救命錨啦,等等,隨處都是。塔頂的燈灶四周裝著精工製造的鐵架,上面插著一根根用浸過松脂的粗繩做的燈芯,燈芯燒得很旺,什麼風也吹不滅。燈塔從上到下,一直到燈房,每一層所有的旗桿上都掛滿了標誌著各種紋章、各種信號的航海旗、槍旗。軍旗、燕尾旗。在風暴裡看起來,真是蔚為奇觀。海上遇難的人要是在深淵的邊緣望見了這種好像在冒冒失失的挑戰似的火光,立時就會心豪膽壯。但是卡斯蓋燈塔可不是這種燈塔。
    1拉丁文:有戰爭才有和平。
    當時它不過是一個原始形式的燈塔,還是亨利一世在「白船號」沉沒以後建築起來的。這是岩石上的一個火光熊熊的火堆,四周都圍著鐵欄杆,好像被風吹動的一頭火紅色的頭髮。
    從十二世紀以來,這座燈塔裡唯一改進的地方是一六一○年在燈房裡安了一個鐵風箱,利用一個吊著一塊石頭的鋸齒形掛鉤的擺動來扇風箱。
    海鳥飛到這類古燈塔裡遭到的命運比我們現在的燈塔要慘得多。光亮吸引著飛鳥,它們朝塔燈直撲過去,結果跌在火堆裡,簡直像在地獄裡受苦的黑色鬼魂似的;有時它們逃出了火架,落在石頭上,身上冒著煙,瘸著腿,眼睛看不見,像燈邊烤得焦頭爛額的飛蛾。
    卡斯蓋燈塔對一隻能夠操縱的裝備齊全的船來說,是有用處的。它對你說:「注意!這兒有暗礁!』可是對一隻沒有設備的船來說,就可怕了。船身癱瘓麻木,失掉自制能力,無法抵抗瘋狂的海浪和暴風的襲擊,彷彿一隻沒有鰭的魚,一隻沒有翅膀的鳥,只能隨風飄蕩。燈塔告訴它的最後結局、指出它注定要消逝的地點,通知它葬身魚腹的日期。燈塔變成了墳墓裡的燈光。
    總之,它讓你看見這個可怕的入口,告訴你這個不可挽回的毀滅,沒有比這種嘲笑更淒慘的了。
    第十二章跟礁石搏鬥
    「瑪都蒂娜號」上那些遇難的可憐蟲馬上就明白了這種神秘的嘲笑的意義。他們看見燈塔的時候高興了一陣子,可是接著就垂頭喪氣了。沒有什麼辦法,沒有什麼好嘗試的了。我們講皇帝的那句話也可拿來形容波浪:我們既然是他們的百姓,也就是他們的犧牲品。他們的胡作非為,我們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西北風把單桅船推到卡斯蓋燈塔那兒去。他們也只好去。不能推辭。他們很快地向暗礁飄去。他們覺得海底越來越淺;要是能夠正式的測量一下,海底是不會超過三四呵的。他們聽到海底深處的石洞吞噬海浪的聲音。在燈塔下面,他們看見兩溜刀刃似的花崗石中間有一條黑糊糊的東百,那是一個可怕的原始小港的狹窄的通路。據估計,裡面一定裝滿了人的屍骨和船的殘骸。與其說是一個港口,倒不如說是一個洞口。他們已經聽到上面鐵格子裡的木材僻啪的響聲。一團淒涼的紅光照亮了風暴,火光和冰雹的接觸使濃霧顯得更加模糊。烏雲和紅光像兩條蛇似的鬥起來,狂風捲走了一塊火炭,雪片好像受到了火星的狙擊,突然退卻。礁石最初只有模模糊糊的輪廓,現在能看清楚了,那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巨石,有尖峰,也有連綿不絕的山脊。稜角留下一根根紅色的線條,斜面塗上一層血紅色的光芒。他們走得越近,突起的礁石也越高越大,越顯得可怕。
    兩個女人中間的那個愛爾蘭人瘋狂地掐著念珠。領港的船主既然不在了,逃亡者的頭目就是船長了。巴斯克人都會爬山和航海。他們在懸崖上不會失掉勇氣,遇到災難也能夠創造辦法。
    他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他們離卡斯蓋北面的一塊大石頭很近,連燈塔也看不見了。現在只能看見這塊巨石和巨石後面的紅光。這塊矗立在濃霧裡的大石頭好像一個頂一塊紅頭巾的高個兒黑女人。
    這塊惡名昭彰的石頭叫作「小福音書」。它是海礁北面的一個支柱,海礁南部另外有一列叫做愛達克一歐一其梅的礁石。
    頭目向「小福音書」看了一眼,嚷道:
    「必須一個有毅力的人帶一條繩子游到石頭上去才行!誰會游泳?」
    沒有人回答。
    船上的人都不會游泳,連水手也不例外;這倒是吃航海飯的人中間的一種屢見不鮮的愚蠢。
    一根差不多鬆下來的橫樑在船幫上晃來晃去。頭目雙手抓住它,喊道:
    「來幫忙!」
    他們解下橫樑。現在他們手裡有一件他們需要的東西了。防守變成了進攻。
    這是一根相當長的實心橡木,完好結實,既可以當做進攻的武器,又可以當做支持船身的用具,也就是說既可以做槓桿,又可以做攻城車。
    「準備!」頭目喊道。
    六個人一起在桅桿的樁子上面弓著身子,把這根圓木頭伸出船邊,像一枝槍一樣對準礁石。
    這一著很危險。直撞海礁真是膽大妄為。六個人可能都被震到海裡去。
    同風暴鬥爭簡直可以說是千變萬化。一會兒要對付狂風,一會兒又要對付海礁。不是風,就是花崗石。一會兒要跟一個抓不到摸不著的敵人廝殺。一會兒又要跟屹立不動的頑石拚命。
    現在是瞬息之間愁白頭髮的時刻。
    石頭和船快要撞上了。
    頑石在防守。海礁在等候戰鬥。
    一個無情的海浪沖了過來,打破了待陣的形勢。它衝到船底下,把船舉起來,船像投石器裡的石子似的,擺動了幾下。
    「拿出勇氣來!」頭目嚷道,「這不過是一塊石頭,可是我們是人!」
    橫樑支起來了。人和橫樑變成了一個東西。橫樑的尖榫刺破他們胳肢窩的皮肉,可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
    海浪把船拋到石頭上去。
    船和石頭撞上了。
    這是在渾濁的泡沫底下撞上的,泡沫總喜歡掩蓋要緊的情節。
    當浪花退了下去,波浪離開岩石的時候,六個人已經滾在甲板上;可是「瑪都蒂娜號」卻沿著礁石飄蕩了。橫樑堅持下來了,船轉了航路。海流很急,所以只幾秒鐘的工夫,船就把卡斯蓋燈塔拋在身後了。
    這類湊巧的事有時會發生的。牙檣在戴衣灣口撞了一下,救了烏德-德-拉爾古。在溫吐頓海角附近荒涼的海面上,「皇家瑪麗號」接受船長漢密登的命令,在一個叫做勃蘭拿頓的可怕的岩石上用槓桿支了一下,才沒有失事,雖然這僅是一條蘇格蘭式的快速艦。波浪是一種有時可以突然分解的力量,所以很容易轉變方向,即使在頂劇烈的衝撞中也有可能。風暴是一頭野獸;颶風是一頭公牛,人們也可以玩弄它一下。
    避免失事的訣竅在於從正割線轉移到正切線。
    這就是橫樑對單桅船的用處。它起了副槳的作用,替代了船舵。但是這種救命的動作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因為橫樑已經掉在海裡。衝撞的震動力使它從這些人的手中跳出船舷,消失在浪裡了。要是再卸一根橫樑那就等於把船身支解了。
    颶風把「瑪都蒂娜號」刮走了。卡斯蓋很快就跟一堆無用的東西似的隱在天邊。沒有比這一溜兒海礁現在的表情更不痛快的了。有時在神妙莫測的自然界裡有一種看得見的跟看不見的東西混雜在一起的模模糊糊的形象,一種怒氣沖沖僵硬的影子,使人覺得它因為放走了一個獵物而正在發脾氣。
    在「瑪都蒂娜號」逃走的時候,卡斯蓋海礁就是這副神氣。
    燈塔向後退著,變得蒼白、暗淡,終於消失。
    燈塔消失的時候似乎使人怪傷心似的。一層一層的霧籠罩著這個朦朧的火光。光線伸展在一望無際的海水上。火光浮動著、掙扎著,沉到水裡,終於看不見了。好像一個沉沒在海水裡的人一樣。炭火變成了燭花,只剩下一點蒼白模糊的顫動的光亮。周圍出現了一圈微弱的亮光。像深夜熄燈似的一下子滅了。
    威脅人的鐘聲不響了;威脅人的燈塔也消失了。但是這兩種威脅消失以後,反而變得更可怕了。鐘聲是聲音,燈塔是火光。多少還有點人味兒。現在它們已經看不見了,只剩下了無底深淵。
    第十三章面對著黑夜
    單桅船又在不可捉摸的黑夜裡漂流了。
    「瑪都蒂娜號」從卡斯蓋燈塔那兒逃出來以後,從這個浪頭漂上另一個浪頭。有時候也在紊亂中停一會兒。它隨著風旋轉,隨著浪的動作搖搖擺擺,反映著海的每一個振蕩。它差不多從來不前後顛簸。前後顛簸是沉船的記號。一個順水漂流的東西只會左右搖擺。顛簸是掙扎的痙攣。沒有船舵,船頭就不能迎風前進。
    在風暴之中,特別是暴風雪之中,海和夜溶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煙霧似的東西。霧、旋風和暴風向各方面轉動,沒有一點固定的東西,沒有一個容易辨認的標記,沒有休止的時刻,永遠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新的黑洞,水平線一點也看不見,遠遠望去一片烏黑。這條單桅船就在這一片黑暗當中飄蕩著。
    逃過了卡斯蓋,避開了礁石,這對失事船上的人來說,已經是一種勝利。可是這個勝利弄得他們茫然若失。他們沒有叫「烏拉」。在海上,這種冒失的舉動是不會再演一次的。在這種不能測量深度的海洋上,如果還要冒失,那就太嚴重了。
    推開礁石是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們嚇呆了。可是他們漸漸又有了希望。這些都是人類心靈裡的磨滅不掉的海市蜃樓。在任何災難之中,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會不莫名其妙的看見一線希望的。這些可憐蟲巴不得能夠說他們已經得救了。這句話差不多已經到了口邊。
    但是在一片烏黑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越來越大的可怕的東西。左舷有一個高高的、直立的、四四方方的、透明的東西,好像是深淵的方塔。
    他們張大了嘴巴注視著它。
    風暴把他們推到那邊去。
    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這是渥太赫海礁。
    第十四章渥太赫
    礁石又逼近了。在卡斯蓋之後又遇到了渥太赫。風暴不是藝術家,它是個有無限威力的粗人,不會變換手段。
    黑暗是無窮無盡的。它有的是陷阱和奸計。人的智謀很快就用完了。人的力量越用越少,而深淵卻有無窮的力量。
    遭難的人轉過臉來望著他們的頭目,他們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聳聳肩膀;這是人在毫無辦法時的憂鬱輕蔑的表情。
    渥太赫是大洋中的一塊鋪街石。這個矗立在相互激盪的浪頭當中的礁石,大概有八丈高。波浪和船隻一碰到它就化為齏粉。這是一個屹立不動的立方體,它的平直的平面直插在大海的彎彎曲曲的弧線裡。
    在夜裡看起來,好像這是放在一幅弄皺的黑被單上的一個很大的方木塊。在暴風雨裡,它好像在等待著劈木頭的斧頭,也就是說等待著雷擊。
    可是,在暴風雪裡從來沒有雷。的確,這條船已經被人蒙上了眼睛,一片烏黑。它在準備受刑。一聲霹靂倒也死得爽快,但是那是希望不到的。
    「瑪都蒂娜號」現在已經同水上的一段木頭差不多,像它剛才遇見礁石一樣,朝著這塊岩石飄來了。這些可憐蟲不久以前還認為已經得救了,誰知現在又臨到絕境。他們撇在身後的覆滅的危險,又在他們面前出現了。暗礁又打海底鑽出來。真是前功盡棄。
    卡斯蓋好像一個有許多格的烘點心的模子;渥太赫卻是一道牆。在卡斯蓋遇險會撞得四分五裂,碰上渥太赫就要粉身碎骨了。
    幸而還有一個機會。
    像渥太赫面前那樣的平面,不論波浪也好,炮彈也好,撞上去總是要退回來的。所以很簡單。漲潮之後接著就是落潮。波浪沖進來,接著就退回去。
    在這種情況下,生死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波浪把船衝到石頭上,它就會在上面碰碎,那就完了;要是波浪在船碰著石頭以前退回來、回浪就會把船帶走,他們就得救了。
    這是驚心動魄的焦灼。船上的人在黑暗中瞥見一個巨浪沖過來。浪頭能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要是浪頭到了船邊就散開來的話,那末他們就會被推到石頭上,撞個粉碎。如果浪頭在船底下過去……
    浪頭是從船底下過去的。
    他們鬆了一口氣。
    但是波浪是怎樣退回來的呢?回浪拿他們怎樣辦呢?
    回浪把他們帶走了。
    不到幾分鐘的工夫,「瑪都蒂娜號」就離開了礁石。渥太赫也像卡斯蓋一樣,從他們的視野中消逝了。
    這是第二次勝利。單桅船第二次瀕於覆滅,又及時地退回來了。
    第十五章PORTENTOSUMMARE1
    1拉丁文:可怕的海。
    那時濃霧籠罩著那些飄浮在海上的可憐蟲。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在哪裡。只能看見周圍幾百公尺的地方。儘管瘋狂的冰雹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婦女卻堅決不肯到船艙裡去。遇上大難的人沒有不希望在露天之下沉到海裡去的。死亡既然離得那麼近,頭上的天花板便好像有點棺材味兒了。
    波浪越來越高,越來越急。腫脹似的波浪表示它受到的壓力很大。濃霧中的一條條隆起的水帶,說明那是一個海峽。事實上,他們還不知道他們正在沿著奧裡尼海岸走呢。西面是卡斯蓋和渥太赫,東面是奧裡尼,中間的海水受到了壓力和束縛。海水這種受到抑壓的狀態,局部地決定了風暴的性質。海也跟別的東西一樣,哪裡感覺痛苦,哪裡就急躁不安。所以海峽很可伯。
    「瑪都蒂娜號」現在就在這個海峽裡。
    請設想一下,海底有一個龜殼像海德公園或者香榭麗捨那麼大,殼上的每一條溝痕就是一處淺灘,每一個隆起的地方就是暗礁。這就是奧裡尼西岸的地形。海把這些破壞船隻的工具掩蓋起來。波浪在這個海底的龜殼上面跳呀跳的,四分五裂,變成了泡沫。平靜的時候,波浪拍岸有聲,遇到了狂風暴雨就變成了一片渾沌。
    這種複雜的情況,船上的人雖然看到了,可是弄不懂其中的道理。突然他們懂得了。天頂上微微有一線光亮,海面上顯得朦朧蒼白;東面,在青灰色的光亮裡,看見左舷外邊露出一條好像一道柵欄的東西,狂風暴跳如雷,正把船向那裡刮去。那道柵欄就是奧裡尼海岸。
    那是什麼東西呢?他們嚇得發抖。如果他們聽見一個聲音回答說「奧裡尼」的話,他們抖得還要厲害呢。
    沒有比奧裡尼更不歡迎客人的小島了。海上和海底是一隊無情的禁衛,渥太赫不過是一個步哨。西面有薄和,蘇多利胡,盎弗洛克,尼盎格爾,方杜克洛克,萊汝梅勒,拉葛洛斯,拉克郎克,萊愛奎龍,勒勿辣克,拉福斯一梅力埃;東面有蘇開,翁茂-弗洛羅,拉勃林培堆,拉開士林葛,克洛克利和,拉福虛,勒蘇,黑底脫,古庇,渥比。這是些什麼怪物呢?是七頭妖蛇嗎?是的,是七個頭的礁蛇。
    其中一個暗礁叫做目的地,好像暗示說:航海的人到了這裡,航行就結束了。
    在夜和海的遮掩下,這一群礁石組成的障礙物在遇難者的眼裡顯得很簡單,好像一條黑濛濛的帶子,好像誰在天邊上抹了一筆。
    船泊失事是無能為力的象徵。陸地近在咫尺,可是卻遠若千里。飄浮而不能航行,腳底下的東西好像很結實,其實卻是脆弱的,好像充滿了生命,其實卻充滿了死亡,被囚在天空和海洋這兩堵牆中間的這個廣闊的地帶裡,「無限」像地牢一樣壓在頭上,周圍是風和浪的無窮無盡的襲擊,它們抓住你,捆住你,使你渾身麻木,這份罪真叫你又驚奇,又生氣。我們好像瞥見這個不可捉摸的對手正在旁邊冷笑。這個抓住你的人也就是讓鳥和魚獲得自由的人。他好像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我們依靠空氣,他卻用嘴巴吹動空氣;我們依靠水,而水卻掌握在他手裡。從暴風雨裡汲取一杯水來,只是一杯苦水。喝了一杯就作嘔;一個波浪就能消滅你。沙漠裡的一粒沙和大海裡的一個泡沫,都是可怕的徵象。全能的敵人用不著掩飾自己的原子;他把柔弱變成力量,將他所有的一切充滿虛無,這個無限偉大的敵人用一個微乎其微的東西就能壓死你。海洋只消幾滴水就把你解決了。你感到自己好像是個玩具。
    玩具,多可怕的字眼啊!
    「瑪都蒂娜號」是在奧裡尼的上首,還算幸運;可是它正在向北飄,這也是命該如此。西北風好比是一張拉緊的弓,它像射箭似的把船射到北邊的地角。在地角旁邊,離開哥培萊海港不遠,有一個被諾曼底群島的海員們稱做「猴子」的東西。
    「猴子」是一股瘋狂的海流。淺淺的海底有許多連成串的深潭,波浪也跟著產生一個個漩渦。你逃過了這個漩渦,又跌進另外的一個。船被「猴子」咬住以後,就隨著一個個漩渦轉呀轉的,直到船殼被銳利的石頭戳破為止。這時這條破船就停下來,船頭浸在海浪裡,船尾打浪頭裡翹起來,這時候深淵就出來收場,等到船尾沉下去,就一切全完了。泡沫的圓圈擴大了,慢慢地飄著,波浪上面,這裡那裡出現了一些水泡,這是水底下被窒息的呼吸,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
    整個英吉利海峽裡有三處頂危險的海流。一處在著名的哥特羅森茨附近,一處在畢隆乃和諾埃蒙海岬之間的傑爾賽,第三處在奧裡尼。
    如果有一個當地的領港在「瑪都蒂娜號」上,他就會把這個新的危險告訴他們。他們雖然沒有這個領港的警告,倒有自己的本能。人在危險的時候有另外一種視覺。在狂風的襲擊下,一堆堆螺旋形的泡沫沿著海岸飛舞。這是「猴子」在吐唾沫。在這個陷阱裡曾經沉過很多的船。他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一走近那個地點就害怕起來。
    他們怎麼能繞過這個地角呢?沒有辦法。
    正如他們看見卡斯蓋和渥太赫出現一樣,現在又看到了奧裡尼海岬全是高聳入雲的石頭。它們好像是一個挨著一個的巨人。這是可怕的接力肉搏。
    夏理第和西那1不過是兩個;而卡斯蓋、渥太赫和奧裡尼卻是三個。
    1墨西拿海峽的巨礁夏理第和的那漩渦是從前航海者的絕地。
    礁石侵犯水平線的現象,依然是那樣壯闊、單調。海洋的戰鬥跟荷馬描寫的戰爭一樣不怕重複。
    他們越離越近了,每一個浪頭,都使他們離地角近二十肘,地角在海霧籠罩下顯得越來越大了。距離愈縮愈短,看樣子是無法避免的了。他們已經到了離「猴子」不遠的地方。下一個浪頭就會抓住他們,把他們拖過去。如果再來一個波浪,他們就完了。
    船突然被沖退了,彷彿被巨人的拳頭打回來似的。波浪在船底下往上湧起,接著又退下來,把這條隨浪飄蕩的船扔到泡沫飛濺的大海裡。這樣一來,「瑪都蒂娜號』粳離開了奧裡尼。
    於是這個奄奄一息的玩具又回到大洋裡去了。
    這個救星是從哪兒來的?是從風裡來的。
    原來暴風突然轉變了方向。
    波浪把他們玩弄夠了,現在輪到風了。在卡斯蓋,他們是自己想辦法脫險的。在渥太赫,波浪幫了他們的忙。在奧裡尼是北風救了他們。風源突然從北邊跳到南邊去了。
    西南風替代了西北風。
    海流是水裡的風,風是空氣中的氣流。這兩種力量起了衝突,任性的風把它的戰利品從海流手中奪了回來。
    海洋的粗暴是無法理解的。這可能是永生的體現。誰受到它的擺佈,既不能有所希望,也不能完全絕望。它反覆無常。這是海洋的遊戲。所有野獸的凶殘都在廣闊險惡的大海裡表現出來了,讓-巴爾把它叫作「巨獸」。它用爪子抓你,可是到了一定的時候也會用柔軟的掌心來撫摸你。風暴有時粗暴地打翻一條船,有時又小心翼翼地照顧它,簡直可以說在撫摸它。海有的是充裕的時間。遇難的人在垂死的時候才注意到這一點。
    我們得承認,往往痛苦稍微緩和了一點,我們就覺得得救了。這些情況是少有的。不管怎樣,處在極端危險中的人是很容易相信自己得救的,只要風暴的威脅稍稍停一下就夠了,他們馬上就會說他們已經脫離了危險。既然剛才認為就要葬身魚腹了;他們現在當然會宣佈說他們又復活了。像擁抱沒有到手的東西似的,他們熱情的相信厄運已經過去了,很明顯,他們很滿意,他們得救了,再也用不著天主了。不應該這麼性急的把收條交給未知之神。
    西南風帶著旋風來了。這些遭難的人遇到的救星都是性情怪僻的。風扯著「瑪都蒂娜號」的殘帆斷索,急急忙忙拖進海裡,船活像一個被拉著頭髮拖走的女屍。宛如被鐵培廖斯奸後釋放的婦女。風對它救出來的人是殘酷的。它是在忿怒中替他們服務的。這是一種沒有憐憫心的援助。
    這條破船被這個救命恩人摧殘得差不多四分五裂了。
    冰雹又硬又大,跟短銑槍子彈一樣,射擊著這條船。波浪一起一伏,使冰雹像石子那樣在甲板上滾來滾去。單桅船的甲板在波浪和泡沫夾攻之下,簡直不成樣子了。船上每一個人只能自己顧自己了。
    他們使勁地抓住船上的附著物。每一次浪頭衝過以後,奇怪,大家都還在船上。大部分的人都被木片剮破了臉。
    所幸失望會產生力量。一個受驚的孩子的手也有巨人的力量。痛苦時,女人的手指也像老虎鉗一般。在恐怖之中,一個女孩子的玫瑰色的手指甲能陷進鐵片。他們勾著,抓著,抱著不放。每一個衝上來的波浪都給他們帶來怕被沖掉的恐怖。
    他們突然鬆了一口氣。
    第十六章謎樣的平靜
    颶風突然停了。
    西南風和西北風都沒有了。天空裡瘋狂的軍號似的聲音也沒有了。打天上掛下來的水柱,沒有一點減少的跡象,沒有一點變動的跡象,好像垂直地滑到深淵裡去了。誰也不知道它到哪兒去了。雪片代替了冰雹。雪慢慢地往下落。
    浪平。海靜。
    這種突然停止是暴風雪特有的現象。電力消失了,一切也就都停止了,連海浪也是如此。本來波浪在暴風雨之後還要騷動很久的。在這兒就不同了。海浪裡沒有那種持久的騷動。像一個疲乏的工人一樣,波浪立刻昏昏欲睡了,這未免有點違背靜力學的規律,但是老領港員卻一點不覺得奇怪,因為他們知道海是變幻莫測的。
    同樣的情況在尋常的暴風雨裡也會發生,不過很少見。在我們這個時代裡,一八六七年七月二十七日那次難忘的颶風就是這樣。狂風在傑爾賽刮了十四個鐘頭以後,突然平息了。
    隔了幾分鐘,單桅船周圍的海水安靜得好像睡著了似的。
    這時候什麼也看不清了,因為這種風暴的最後階段是跟剛開始的時候是一樣的月。剛才使人眼花繚亂的惡雲現在又變成一片漆黑。蒼白的輪廓又跟朦朧融合在一起,船的周圍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這個黑夜之牆,這個圓形的遮蓋物,這個越縮越小的圓柱形的內部,包圍著「瑪都蒂娜號」,好像一圈可怕的冰山慢慢地圍攏來。天頂上什麼都沒有,彷彿罩著一個海霧做的蓋子。單桅船好像是在一個深淵似的井底。
    在這個井裡,海水像熔鉛,靜止不動。令人憂鬱的平靜。好像海洋一直比池塘還要馴順。
    沉默,靜止,幽暗。
    物的靜止狀態大概就等於人類的不聲不響。
    最後的波動的聲音沿著船邊滑過。甲板還是平的,很難看出它微微有點傾斜。幾塊破木板在微微顫動著。船頭上,那個用浸在柏油裡的亂麻做的、替代信號燈的火把,已經不再搖晃,不再往海裡滴冒著火的柏油了。雲裡的微風沒有一點聲音。密密層層的雪,無力的,差不多直線的落下來。海礁的聲音一點也聽不見了。黑暗的和平。
    隨著激動和危急而來的這陣休息,給這些久經顛簸的可憐蟲帶來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舒適。彷彿拷問的刑罰已經停止了。周圍和天上好像都同意拯救他們。他們重新有了信心。剛才的瘋狂現在變成了安靜。他們以為和平好像已經有了把握。他們的胸脯又挺起來了。他們可以鬆開他們握著的繩子或者木板,立起來,伸一個懶腰,站直身子,活動一下,走來走去。他們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逸。在黑暗的深處有時候有一種天堂的感覺,這大概是為以後的事情做準備工作吧。很明顯,他們已經從暴風雨、泡沫、狂風和海的喧鬧中逃出來了,得救了。
    今後一切都會一帆風順了。再過三四個鐘頭天就要亮了。只要有船經過,人家看見了他們,就會搭救他們。頂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們又獲得了生命。頂要緊是繼續留在水面上,一直到暴風雨停止為止。他們對自己說:「這一次總算過去了。」
    誰知道他們卻突然發覺他們的確完結了。
    有一個水手,名字叫作高台曾的北巴斯克人,走進艙裡去找繩子,他口到甲板上說:
    「艙裡滿了。」
    「是什麼?」頭目問道。
    「水,」水手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頭目喊道。
    「那就是,」高台曾答道,「在半小時之內我們的船就要沉啦。」
    第十七章最後的辦法
    龍骨上有一個洞。水漏進來了。從什麼時候漏起的?誰也說不上來。是在它觸著卡斯蓋的時候嗎?是在渥太赫前面嗎?是在奧裡尼西面淺灘上波濤拍岸的地方嗎?最大的可能性是在他們經過「猴子」的時候給暗礁碰了一下。他們在狂風刮得他們顛來倒去的當兒,沒有感到震動。在破傷風發作的時候,用針刺一下是感覺不到的。
    另外一個水手,名字叫作阿負瑪利亞的南巴斯克人,也跑進艙裡去。他回到甲板上說:「艙裡有兩伐爾深的水。」
    兩代爾大約等於六英尺。
    阿負瑪利亞又說:
    「我們在四十分鐘之內就要沉下去了。」
    漏洞在哪兒?看不見。在水底下。被艙裡湧進來的水遮起來了。漏洞在水線底下,在吃水部靠近船頭的龍骨那兒。可是無法找到它。也無法填補。有了傷口而又沒法兒包紮。所幸水漏得不很快。
    頭目喊道:
    「用抽水機抽水!」
    高台曾答道:
    「我們沒有抽水機了。」
    「那末就趕快登陸!」頭目又說。
    「陸地在哪兒?」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附近總有陸地。」
    「是的」
    「找一個人向陸地駛去,」頭目又說。
    「我們沒有領港。」高台曾說。
    「你來把舵」
    「沒有舵柄了。」
    「隨便找一根棍子做一個舵柄吧。釘子卜錘子!趕快拿工具來!」
    「木匠的箱子掉在海裡了。我們沒有工具了。」
    「我們照樣要駕駛,不管駛到哪兒去!」
    「舵也沒有了」
    「小艇在哪兒?上小艇!划槳!」
    「小艇也沒有了。」
    「我們來劃這條破船。」
    「沒有槳了。」
    「那麼就張帆!」
    「沒有帆,連桅桿也沒有了。」
    「我們用梁術做桅桿,油布做帆。讓我們離開這兒。依靠風吧!」
    「沒有風。」
    的確,風早就沒有了。暴風雨也逃走了,他們認為沒有暴風是他們的救星,實際上卻是他們的毀滅。要是繼續有西南風的話,可能把他們瘋狂地刮到什麼海岸上,船的速度可能超過漏水的速度,說不定能夠把他們帶到適當的沙灘,讓單桅船在沉下去以前擱淺在沙灘上。強烈的暴風雨也可能把他們吹到陸地上。沒有風,希望也就沒有了。沒有颶風,他們等於面臨著死亡。
    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風、冰雹、颶風和旋風是可以制服的瘋狂戰士。暴風雨呢,你可以抓住它的盔甲遮不到的地方。暴力常常有疏於防禦,弄錯目標,或者擊不中要害的時候,所以還有辦法可想。可是對於風平浪靜的海面卻一無辦法。因為你抓不著,摸不到它。
    風的襲擊跟哥薩克人一樣,只要你堅守陣地,他們很快就潰散了。而風平浪靜的海卻像劊子手的鉗子一樣。
    慢慢的,無法抵抗的、沉重的海水,不停地流進船艙。海水越往上升,船越往下沉。這個變化進行得很慢。
    「瑪都蒂娜號」上遇難的人們慢慢地發現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災難,無法抵禦的浩劫。安靜而又悲慘的、必不可免的現實把他們抓住了。空氣和海都停滯不動。靜止不動是最無情的東西。他們就要被大海悄無聲息地吞下去了。寂靜的海洋現在既不忿怒,也不熱情,不知不覺,既不是故意,也沒有興趣,然而致命的地心吸力卻在吸引他們。在寂靜之中,他們害怕起來了。這不是波浪的大嘴,不是狂風的堅實的牙床骨,不是凶狠的、威脅人的海的襲擊,不是龍捲風的獠牙,也不是泡沫飛濺的波浪的貪饞,而是「無限」的一個難以形容的黑色大嘴在下面等待著這些可憐蟲。他們彷彿已經走進了一個叫做死亡的沒有風浪的深淵。水面以上的船幫越縮越小,就是這麼回事。能算得出來這個距離什麼時候變成零。跟漲潮時翻船恰恰相反。海水不來找他們,而是他們去找海水。掘墓人是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己的重量。
    這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自然的規律把他們判處了死刑。
    雪繼續在落,現在這條破船一動也不動,甲板上積了一層潔白的雪,彷彿裡了一塊殮屍布。
    船艙越來越沉重了。無法戰勝這個漏洞。他們連一隻戽水的鏟子也沒有,不過,即使有也不能解決問題,而且也用不上,因為船艙上面有艙板。他們點起了火把,盡可能的把三四個火把插在洞眼裡。高台曾拿來幾隻舊皮桶;他們站成一排,打算把艙裡的水戽出去。但是皮桶已經沒有用了,不是綻了線,就是脫了底,桶裡的水在半路上就漏光了。漏進來的水跟戽出去的水的差別說起來實在可笑。漏進來一大桶,戽出去一小杯。徒勞無功。好像一個守財奴想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花掉一百萬法郎一樣。
    頭目說:
    「我們得減輕船的重量!」
    在風暴中,他們把幾隻箱子縛在甲板上。現在它們還留在桅桿樁上。他們解開繩子,把箱子從船舷的缺口上扔到海裡去。有一隻箱子是那個巴斯克女人的,她忍不住呻吟說:
    「我的紅裡子的新斗篷啊!噢!我那樺樹皮花邊的襪子喲!啊,還有聖母月裡望彌撒帶的銀耳環!」
    甲板清除了以後,光剩下艙房裡的東西了。艙房裡塞得滿滿的。我們還記得,那是旅客的行李和水手的包裹。
    他們拿起行李,把所有的東西都從船舷的缺口裡扔下去。
    他們又拿起包裹,也把它們推到大海裡。
    他們出清了艙房。什麼燈籠呀,木桶呀,糧食袋呀,包裹呀,承雨水的桶呀,連鍋帶湯,一古腦兒都拋進海水裡。
    他們擰開了鐵爐子的螺絲帽,裡面的火早已滅了。他們把它抬上甲板,拖到船邊,推出船外。
    凡是能夠拉下來的船板、護船木料、帆索和破破爛爛的船具,都給弄到水裡去了。
    頭目不時拿起火把,照著船頭上漆的水尺,看看船沉了多少。
    第十八章垂死的辦法
    船雖然因為載重減輕而沉得慢些,可是還是繼續往下沉。
    到了這種絕望的地步,什麼辦法也沒有了,連治標的辦法也沒有。他們最後的辦法已經用完了。
    「我們還有可以拋出去的東西嗎?」頭目大聲喊。
    被大家忘掉的博士這時從艙房的角落裡走出來說:
    「有。」
    「什麼?」頭目問道。
    「我們的罪惡。」
    他們吃了一驚,大家叫了一聲:
    「阿門。」
    博士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一隻手指指著天空說:
    「跪下。」
    他們的身子搖擺了一下,搖擺是下跪的前奏。
    博士接著說:
    「讓我們把罪惡拋在海裡。它們壓在我們身上。壓沉這條船的是它們。我們不要再想得救,應該想想永生。特別是我們最後犯的這樁罪惡,最好是說我們剛剛犯的這樁罪惡,你們這些聽我說話的罪人,把我們壓倒了。帶著一個殺人的念頭到深淵裡來冒險,實在是一個褻瀆天主的狂妄的罪惡。誰對孩子犯了罪,就是對天主犯了罪。當然,我也知道我們不能不上船,可是那個孩子落到死路上去了。我們的行為的陰影引來的風暴已經來過了。很好。再說,你們也不用抱怨。在離這兒不遠的黑暗裡就是法國海岸的浮費爾和拉和格地角的海灘。現在只有西班牙是我們可以避難的地方。法國對我們的危險並不比英國差。我們逃出了海洋,就到了絞刑架底下。不是絞死就是淹死,沒有第三條路。天主替我們選擇了道路。感謝天主吧。他賜給我們一個能夠洗滌罪行的墳墓。兄弟們,這是無法避免的。你們想想吧,我們剛才想盡辦法把那個孩子送到天上去了,現在在我講話的這個時刻,在我們頭上可能有一個靈魂正在審判者面前控告我們,而審判者已經在看著我們了。讓我們利用這最後的時刻。在我們這一方面,我們應該盡力彌補我們的罪惡。如果孩子還活著,我們盡力幫他的忙。要是他死了,我們想法求他饒恕我們。我們要把罪惡從身上丟掉。讓我們放下良心上的重擔。我們要讓我們的靈魂不在天主面前被吞下去,因為這樣比船沉海底還要可怕。葬身魚腹,而靈魂又餵了魔鬼。可憐可憐你們自己吧。我命令你們跪下。仟海是一條沉不了的船。你們已經沒有指南針了?不對。你們還可以祈禱呢。」
    這些狼現在都變成綿羊了。人在垂死的時候時常有這種轉變。連老虎都會舔舔十字架。當黑暗之門打開一條縫的時候,相信固然困難,不相信也不可能。人類的各種宗教信條無論怎樣不完善,儘管信心模糊,儘管教義跟隱約可見的永生的形象並不符合,等到最後關頭來到的時候,人類的靈魂必定會感到震驚。死後的感覺已經開始了。這種思想縈繞在臨死的人心裡。
    死亡是一個期限的結束。到了最後的時刻,就能感覺到有一種模糊不清的責任壓在自己身上。過去的決定未來的。過去折回頭來,走向未來。已知跟未知一樣,也是一個深淵。一個是他的罪惡的深淵,一個是等待他的深淵,兩者攪在一團光亮裡。臨死的人看見這兩個深淵模糊的影子,就害怕起來。
    在生命的崖岸上,這些可憐蟲已經把最後的希望消耗掉了。所以他們轉向彼岸。現在他們只有到黑暗中去試試運氣。他們覺悟了。這是一個悲慘的眩目的光芒,接著又墜入恐懼。他們在垂死時悟到的東西猶如閃電,一瞬即逝。要看也看不見了。死後才能睜開眼睛,過去的閃電將會變成太陽。
    他們向博士嚷道:
    「現在只有你來指引我們了。我們服從你。我們應該做什麼?請你吩咐吧。」
    博士答道:
    「必需越過這個未知的深谷,渡到墳墓另外一邊的生命的彼岸。由於我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我的危險比你們的大。你們讓一個負擔最重的人選擇渡過深谷的橋樑,這一著你們做對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
    「學問是良心的重擔。」
    他接著問;
    「我們還剩多少時候?」
    高台曾望了望水線,答道:
    「還有一刻多鐘。」
    「好吧,」博士說。
    博士本來是趴在艙口低低的篷頂上的,他現在就把篷頂當作檯子。他打口袋裡拿出墨水盒和筆,打皮夾裡取出一張羊皮紙。幾個鐘頭以前,他在這張羊皮紙背面寫了二十幾行字。字跡歪七扭八,緊緊地擠在一起。
    「拿盞燈來,」他說。
    雪像大瀑布的浪花一般,把一個個火把都撲滅了。只剩下一個了。阿負瑪利亞把火炬從插的地方拔出來,拿在手裡,走過來站在博士身旁。
    博士把皮夾重新放在口袋裡,把筆和墨水袋放在艙篷上,打開了羊皮紙,說道:
    「大家聽好。」
    於是在大海之中,在這個墳墓似的搖動的地板上,在這個慢慢往下沉的浮橋上,博士莊嚴地讀起來了。黑暗好像也在竊聽。周圍這些命運已經注定的人都低垂著頭。在晃晃蕩蕩的火把照射下,他們的臉顯得更蒼白了。博士所讀的是用英文寫的。不時有個愁容滿面的人的眼裡露出要求解釋的神氣,博士便停頓一下,用法文、西班牙文、巴斯克文或者意大利文,把他剛讀過的一節重新說一遍。能夠聽到硬壓制住的哭聲和低沉的拍胸膛的聲音。船愈沉愈低。
    博士讀完了,便把羊皮紙平放在艙篷上,他拿起筆來在下面留下的空白上簽了名;
    「吉納都士-奇士脫孟德博士。」
    隨後轉過身來對他們說:
    「都來簽字吧。」
    巴斯克女人走過來,拿起筆,簽了「阿森興」。
    她把筆遞給那個愛爾蘭女人,這個女的不會寫字,便劃了一個十字。
    博士在十字旁邊寫道:
    「巴勃拉-福摩埃,厄布德群島的提裡夫島人。」
    他把筆遞給這一夥人的頭目。
    頭目簽的是:「格士陶拉:班長。」
    熱那亞人在頭目的名字底下簽了:「奇盎奇雷脫。」
    朗獨克人簽了:「雅克-加套士,別名『納爾朋人』。」
    普羅旺斯人簽:「魯克-庇埃-恰波加羅潑,馬洪的苦役犯。」
    在這些簽名底下,博士加上一筆附記:「三個水手中的船主已被衝到海裡去,其餘兩人簽名於下。」
    這兩個水手便在這附記下面簽字。北巴斯克人簽:「高台曾。」南巴斯克人簽:「阿負瑪利亞,小偷。」
    隨後博士叫道:「恰潑加羅潑。」
    「有,」這個普羅旺斯人答道。
    「你還有阿爾卡諾納的葫蘆嗎?」
    「有」
    「把葫蘆給我。」
    恰潑加羅潑喝光了最後一口燒酒,把葫蘆遞給博士。
    艙裡的水越漲越高。船也愈沉愈深。
    斜斜的船邊上,已經有一圈細細的紅色海水慢慢地往上爬。
    大家都擠在甲板中心。
    博士湊著火把的火焰,把簽名的墨水烘乾,把羊皮紙折得比葫蘆的長頸還要細,然後放進葫蘆。他大聲說:
    「木塞」
    「我不知道弄到哪兒去了,」恰潑加羅潑說道。
    「這兒有一段繩子,」雅克-加套士說。
    博士用那段繩子塞住葫蘆,又說:
    「柏油」
    高台曾走到船頭上,用麻絮滅燈器罩住已經熄滅了的火把,然後從木架上取下來,交給博士,裡面還有一半滾燙的柏油。
    博士把葫蘆的長頸插在柏油裡浸了一會再拿出來。
    裝著大家簽名的羊皮紙的葫蘆已經塞好,並且用柏油封好了。
    「完成了。」博士說。
    從大家的嘴裡發出一個用各種語言說出來的短句,好像是從墓窖裡發出來的悲鳴。
    「但願如此!」
    「Meaculpa!1」
    1拉丁文:我罪,我罪!(《悔罪經》中的一句。)
    「Asisea!1」
    1西班牙文:但願如此!
    「AroraI!1」
    1巴斯克語;很好!
    「阿門。」
    使人好像聽見了巴別塔在黑暗中發出來的上蒼不願意聽的莊嚴的聲音。
    博士朝他這些落難的罪惡多端的夥伴轉過背去,向船舷走去。到了那裡,他望著天空用沉重的聲音說道:
    「你在我身邊嗎?」
    他大概是對什麼鬼魂說話吧。
    船繼續往下沉。
    博士背後的人都在沉思。祈禱自有一種超人的力量。他們不是低著頭,而是把身子彎作兩截。其實他們的懺悔並不是很自然的。像沒有風的船帆似的,他們不能不屈服。這一群臉容憔悴的人,雙手合十,低著頭,儘管各人的姿勢不同,都慢慢地露出一副信仰上蒼的痛苦絕望的神氣。我們不知道是深淵裡的什麼樣的光亮,在這些猙獰可怕的面龐上勾畫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線條。
    博士又向他們走回來。不管過去怎樣,這老頭兒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刻顯得很偉大。「無限」不動聲色的包圍他,抓住他,可是他沒有驚慌失措。這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驚慌失措。他渾身都是寧靜的恐怖。臉上甚至有天主的莊嚴。
    用不著懷疑,這個善于思索的衰老的強盜身上,有點兒教皇的風采。
    他說:
    「請大家注意。」
    他向茫茫大海注視了一會,又說:
    「我們現在就要死了。」
    接著從阿負瑪利亞手裡接過火把,搖了一下。
    一朵火焰離開火把,飛到黑暗中去了。
    博士把火把扔到海裡。
    火把熄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了茫茫無邊的未知的黑暗。一種好像墳墓似的東西把他們罩在底下。
    在黑暗裡,聽見博士說:
    「我們祈禱吧。」
    大家都跪下。
    他們不是跪在雪地裡,而是跪在水裡了。
    他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了。
    博士獨自個兒站著。雪片落在他身上,好像灑滿了一滴滴白色的淚珠。所以在漆黑的背景襯托下,他們還能夠看見他。他好像黑暗之神的一個能說話的雕像。
    當他感覺到腳底下開始了一種輕微的擺動,說明船快沉下去的時候,他劃了個十字,念道:
    「Paternosterquiesincoelis。」
    普羅旺斯人用法文念道:
    「在天我等父者。」
    愛爾蘭女人用威爾士話(那個巴斯克女人也聽得懂)念道:
    「Arnathairataarneamh。」
    博士接著念:
    「Sanctificeturnomentuum。」
    「我等願爾名見聖,」普羅旺斯人念道。
    「Naomhtharhainm,」愛爾蘭女人念。
    「Adveniatregnumtuum,」博士接著念。
    「爾國臨格,」普羅旺斯人念。
    「Tigeadhdorioghachd,」愛爾蘭女人念。
    水已經漫到跪著的人的肩膀。博士接著念:
    「Fiatvoluntastua。」
    「爾旨承行於地,」普羅旺斯人結結巴巴的念道。
    愛爾蘭女人和巴斯克女人大聲叫道:
    「DeuntardothoilaranHhalamb!」
    「Sicutincoelo,etinterra1,」博士念道。
    1博士前後用拉丁文念的是:在天我等父者,我等願爾名見聖,爾國臨格,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這是《天主經》的一部分。
    沒有聲音回答。
    他往下一看,每一個頭顱都浸在水裡。沒有一個人站起來。他們是跪著淹死的。
    博士右手拿起放在艙篷上的葫蘆,舉在頭上。
    船沉下去了。
    博士在沉下去的當兒,嘴裡還喃喃念著沒念完的經文。
    起先是上身露在水面上,不到一會兒,只剩下他的頭,後來只剩下那只舉著葫蘆的胳膊,彷彿他要讓無限之神看看他的葫蘆似的。
    胳膊也消失了。大海上除了一點油跡以外,連一絲皺紋也沒有。雪還在不停地落著。
    一個漂在水面上的東西,被波浪帶進黑暗中去。這就是那個用柏油封口的葫蘆,因為有柳條套子的關係而浮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