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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番偶然巧合災禍因之而生

    韋狄晚上去看游苔莎那種行動,既然叫紅土販子偵查出來並且破壞了,他就像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決定公然無所顧忌,在白天以一個親戚隨便往來那種方式去拜訪她。本來,像他那樣一個沒有道德修養的人,一旦受了那一次游苔莎在月下跳舞給他的那種蠱惑,想要他完全和她斬斷關係,就是不可能的。他只打算,像平常那樣去見一見游苔莎和她丈夫,跟他們閒談一會兒,然後再告別走開。一切外表,都要合於世俗的常規;不過這裡頭也就有了使他滿足的主要事實了:因為他能夠看見她了。連克林不在家那種情況都不是他願意的,因為,不管游苔莎心裡對他怎麼樣,反正一切於她作妻子的尊嚴有損害的情況,很可能她都憎惡。女人家往往那樣。
    他就那樣辦了;事有湊巧,他到房前,和姚伯太太在房後小丘上休息,恰好同時。他像姚伯太太看見的那樣,把房子周圍看了以後,就走到門前敲門。過了幾分鐘的工夫,才聽見一把鑰匙在鎖裡一轉,跟著門就開開了,和她對面而立的,正是游苔莎自己。
    沒有人能從游苔莎現在的態度上想像出來,她就是前一個禮拜跟韋狄一同參加那個熱烈舞會的女人,除非他的眼光真能透過表面,把那一灣靜水的確實深度,測量一下。
    「我想你那一天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吧?」韋狄說。
    「哦,不錯,」她隨隨便便地答。
    「你第二天沒覺得累嗎?我恐怕要累的。」
    「倒有一點兒。你用不著低聲說話——沒有人能聽見咱們。我們那個小女僕上村子裡辦事去啦。」
    「那麼克林沒在家了?」
    「在,在家。」
    「哦!我還只當是,你因為就一個人在家,怕有什麼無業遊民,才把門鎖著哪。」
    「不是——我丈夫就在這兒。」
    他們本來站在門口。現在她把前門關好,又像以前那樣把它鎖上,跟著把緊通過道那個屋子的門推開了,往屋子裡讓韋狄。屋子裡好像沒有人的樣子,所以韋狄就進去了;不過他剛往前走了幾步,就嚇了一跳。原來爐毯上正是克林,在那兒躺著睡著了。他身旁還放著他工作的時候穿戴的皮裹腿、厚靴子、皮手套和帶袖子的背心1。
    1帶袖子的背心:為馬伕、腳夫等人所穿。勞動時脫去外褂,有袖子的背心可免把襯衫袖子弄髒。
    「你進去吧,不要緊;你驚動不了他,」游苔莎跟在後面說。「我把門鎖著,本是因為恐怕我在庭園裡或者樓上的時候,會有想不到的人闖進他躺的這個屋子裡攪擾他。」
    「他怎麼在那兒睡起來了哪?」韋狄低聲問。
    「他很累。他今天早晨四點半鍾就出去了,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沒停地工作。他斫常青棘,因為只有那種工作他作起來,他那可憐的眼睛才不至於吃力。」那時候,睡覺那個人和韋狄,在外表上的對比特別明顯,讓游苔莎看著,都感到痛苦起來;因為韋狄正很雅致地穿著一套簇新的夏季服裝,戴著一頂輕涼帽子;所以她跟著說:「唉,從我頭一回見他到現在,日子雖然並不很多,可是他現在的樣子你可不知道跟那時多不一樣了。那時他的手跟我的一樣,又白又嫩,現在你再看,多粗多黑呀!他瞼上生的也很白淨,現在可跟他的皮服裝一樣,像鐵銹的顏色了。那都是叫毒太陽曬的。」
    「他為什麼一定非出去不可哪?」韋狄打著喳喳兒問。
    「因為他不願意閒待著;其實他賺的那點兒錢,於我們的日用也並沒有多大的補助。不過他可老說,一個人坐吃山空的時候,為了節省日用,如果有機會,就是一個錢也得掙。」
    「命運待你可真不算好哇,游苔莎-姚伯。」
    「反正我沒什麼可感謝命運的。」
    「他哪,也沒什麼可感謝的——除了感謝命運贈給他的這件珍寶。」
    「什麼珍寶啊?」
    韋狄往她眼裡一直地瞅去。
    於是游苔莎那一天頭一次把臉一紅。「呃,我是不是他的珍寶是很成問題的,」她安安靜靜地說。「我還以為,你說的是他知足那種可貴的品質是珍寶哪——那是他有而我可沒有的。」
    「在他這種情況裡感到知足,我倒能明白——不過,身外榮辱,怎麼樣才能打動他,我就莫測高深了。」
    「那是因為你不瞭解他。他是只熱心空想而完全不注意身外事物的。他時常讓我想起使徒保羅1來。」
    1保羅:在耶穌死後信基督之信徒,基督教最初之傳播,多是他的力量。事跡見《新約-使徒行傳》等處。
    「他有那樣高尚的品格,我聽著很高興。」
    「不錯;不過這裡面頂糟的地方是:雖然保羅在《聖經》裡是完美的人物,而在實際生活裡可行不通。」
    他們剛一說話的時候,本來沒特別注意會不會把克林聒醒,但是說著說著,卻不免自然而然地把聲音低下去了。「呃,要是你這個話裡的意思是說,你的婚姻於你是一種不幸,那你知道應該受埋怨的是准,」韋狄說。
    「婚姻本身並不是什麼不幸,」游苔莎說。那時她表示出來的情感,比以前露出來的多一些了。「只是結婚以後發生的意外,才是毀我的原因。就世路方面來說,我這實在得說是想得無花果。卻得到蒺藜了1。不過,時光要產生什麼,我怎麼能知道哪?」
    1無花果…蒺藜:比較《新約-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六節,「蒺藜裡豈能摘無花果呢?」
    「游苔莎,有的時候,我覺得這就是上天對你的懲罰。按理你應該是我的人,那你是知道的;我並沒想到我會失去你呀。」
    「不對,那並不是我的錯兒。不能兩個人都歸你一個人哪;再說,你不要忘啦,你還沒讓我知道,就轉到另一個女人那兒去了。那本是你狠心輕薄的行為。我這方面做夢也沒想到耍那樣的把戲呀。那是由你那方面開始的。」
    「我並沒有把耍把戲看得有什麼意義,」韋狄回答說。「那不過是一出播劇。男人都喜歡在永久的愛中間,玩一玩跟另一個女人暫時好那種花招兒,但是時過境遷,永久的愛就恢復了勢力,跟以前一樣了。我當時因為你對我那樣倔強拿大,可就神差鬼使,作得超過了我應該作的程度了;在你仍舊要繼續聞香不到口那種把戲的時候,我可就更進一步,竟跟她結了婚了。」說到這兒,他轉身又往克林無知無覺的形體那兒看了一眼,嘴裡嘟囔著說:「我說,克林,我恐怕你對於你這樁競賽所得,並不珍重吧……他至少有一方面應該比我快活。他固然也許知道世路上的蹭蹬,身世的潦倒,是什麼滋味;但是他大概不知道一個人失去了他所愛的女人,是什麼滋味吧。」
    「他贏得了那個女人,也並不是不知道感激,」游苔莎打著喳喳兒說;「所以就那一方面講,他不失為一個好人。不怕費力想得到他這樣一個丈夫的女人,可就多著哪。但是我想享受到所謂的人生——音樂、詩歌、千回萬轉的情腸、千軍萬馬的戰局、世界大動脈裡一切跳蕩和搏動——那我能算是要求得無理地過分嗎?我青春時期的夢想,就是這樣的人生,不過我沒享到。然而我還認為,我可以從我的克林身上享到呢。」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嫁了他的吧?」
    「那你把我看錯了。我是因為愛他,才嫁了他的,不過我也承認,我所以愛他,有一部分是由於我原先認為,我在他身上,看到實現那種人生的可能。」
    「你又談起你那悲傷的老調來了。」
    「不過以後我可要振作起精神來,」她很興奮地1嚷著說。「我那回去跳舞,就是給我的新辦法開個頭兒,那套辦法我要堅持不放。克林能夠快快樂樂地歌唱,我為什麼就該不能哪?」
    1「很興奮地」:後出各版改為「任自己性之所至。」
    韋狄滿懷心思地看著她說:「說說容易,真唱起來可就難了;不過要是我能辦得到的話,我一定鼓勵你,要你唱。但是我既然由於少了一樣現在不可能得到的什麼,因而人生對我沒有意義了,那我就只好請你恕我不能鼓勵你了。」
    「戴芒,你這是怎麼啦,說這種話?」她說,同時把她那雙光深遠、睫朦朧的眼睛抬起來,看著韋狄的眼睛。
    「我怎麼啦是我永遠也不能明明白白地對你說的;我要是用謎語的形式來告訴你,我恐怕你也不肯去猜。」
    游苔莎靜默了半晌才開口說:「咱們今天的關係是很特別的。你委婉含蓄,把話都說得出乎尋常地微妙了。你的意思是說,戴芒,你還愛我。唉,這種情況讓我很難過,因為我聽到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本來應該把你踢出去的;而我的婚姻可又沒能使我快活得到了我能那樣辦的程度。不過我們這種話談的太多了。你想要等我丈夫醒來嗎?」
    「我本來想跟他談一談;不過並不一定非跟他談不可。游苔莎,你要是因為我對你不能忘情而生氣,你對我說好啦,那是你應當說的,不過你可不要談什麼踢我出去的話。」
    她沒回答;他們兩個只站在那兒含著心事瞧著克林,那時克林正沉沉酣睡。原來在不必心驚肉跳、惴惴不安的情況下,從事體力勞動,結果就是那樣的酣睡。
    「天啊,我真嫉妒他那樣甜美的酣睡,」韋狄說,「我許多許多年以來,自從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起,就沒睡過那樣甜美的覺。」
    他們正在這樣看著克林的時候,只聽得柵欄門噶嗒一響,跟著房門上有敲門的聲音。游苔莎走到一個窗戶前面,探頭往外看去。
    她臉上的顏色變了,起先是滿臉通紅,後來紅色慢慢褪去,一直褪到連嘴唇都有些變白了。
    「要不要我走?」韋狄站起來說。
    「我也說不上來。」
    「誰?」
    「姚伯太大。哦,她那天對我說的那些話啊!我不明白她這回來要作什麼——她是什麼意思?她還對咱們兩個過去那一段,心存疑惑哪。」
    「我是聽你的吩咐的。你要是認為頂好不要叫她看見我在這兒,那我就上隔壁屋裡去好啦。」
    「好吧,不錯;你去吧。」
    韋狄馬上退到隔壁屋裡去了;不過還沒等到他在隔壁屋裡待上半分鐘,游苔莎也跟進去了。
    「不對,」她說,「咱們一概不要來這一套。她要是進來了,就得讓她見你——我沒作什麼怕人的事1。不過她既是不喜歡我,那她不會是來看我的,她只是來看她兒子的,那我怎麼能給她開門哪?我不能給她開這個門!」
    1「我並沒作什麼怕人的事」:此句後出各版改為:「見了還就得讓她說短道長,因為那是她的高興。」
    姚伯太太又在門上敲,敲得比以先更響。
    「她這麼敲,一定能把克林聒醒了,」游苔莎接著說;「那麼克林自己就會開門讓她進來。啊——你聽。」
    他們能聽見克林在隔壁轉動,好像叫敲門的聲音聒醒了似的,同時聽見他嘴裡說:「媽。」
    「不錯——他醒啦——他要去開門的,」她喘了一口鬆通氣說。「你這兒來好啦。我在她那方面既是有一個不好的名聲,那你就不要見她啦。我不得不這樣鬼鬼祟祟的,並不是因為我真作了什麼不光明的事,卻是因為別人硬要說我那樣。」
    這時候,游苔莎已經把韋狄領到後門了;只見後門正敞著,門外就是一條穿過庭園的甬路。「現在,戴芒,我有一句話,」韋狄邁步向前的時候她說。「這是你頭一次到這兒來;也得就是末一次。咱們從前,不錯,曾經是很熱的情人,但是現在那可不成了。再見吧。」
    「再見,」韋狄說。「我上這兒來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了,我很滿足了。」
    「你的目的是什麼?」
    「看一看你呀。我以我永久的名譽為質,我來並不為別的。」
    韋狄衝著他致辭告別那個美麗的女孩子,把他自己的手吻了一下1,就往庭園裡走去了;游苔莎在那兒看著他走過甬路,邁過路端的籬階2,走進外面的鳳尾草叢裡(鳳尾草都摩擦到他的大腿上),在草叢中間消失了。他完全去得無影無蹤的時候,她才慢慢回身,把心思轉到房子的內部。
    1衝著……女孩子,把自己的手吻了一下:英國人的一種禮節。
    2籬階:用木板等作成階形,安於樹籬或柵籬兩邊,可使人過去而不使牲畜過去,以免開關柵欄門之煩。
    克林和他母親這番頭一回見面,可能她在面前是他們不願意的,也可能她在面前是多餘的。總而言之,她並不急於跟姚伯太太見面。她決定等克林來找她,因此她就又回到庭園裡去了。她在那兒閒待了有幾分鐘的工夫,還是沒有人來找她,她就又回來,走到前門的門口那兒,想要聽一聽起坐間裡說話的聲音。但是她聽不見有人說話,就把門開開,進了屋裡。她進屋裡一看,不覺大驚,只見克林還照舊躺在那兒,跟她自己和韋狄離開他的時候一模一樣;這樣看來,他顯然是並沒醒來的了。原來先前敲門的聲音,倒是把他的覺一度攪擾了,叫他身入夢境,口說夢話,但是卻並沒把他聒醒。游苔莎急忙跑到門口,也不顧得給曾經那樣誹謗誣蔑她的那個人開門有多難堪了,把門開開,往外看去。一個人影兒都沒有。只有刮泥板1旁邊,放著克林的鉤刀和他帶回家來那一把荊條;她面前只是那條空空的園徑和那個半開著的柵欄門;再往外是一片覆蓋著紫色石南的大山谷,在太陽地裡靜悄悄地搏動。姚伯太太已經去了。
    1刮泥板:金屬所做,安在門外,用來刮鞋、靴底子上的泥。
    那時候克林的母親,正往前走到山肩把路徑給游苔莎遮斷了的一塊地方。她從庭園的柵欄門往那兒走的時候,腳步匆忙堅決,好像她現在要急忙躲開那地方,正和她先前要急忙走到那地方一樣。她的眼睛一直往地上瞅著;她心裡印了兩種光景——門外克林的鉤刀和荊條,窗戶裡一個女人的臉。她一面走,一面嘟囔著說:「這太難了——克林啊,他怎麼就這麼狠心哪!他分明在家,他可叫他媳婦把我關在門外頭!」只見她嘟囔的時候,兩唇顫抖,並且變得很不自然地薄起來。
    她剛才只想要急忙躲開那所房子,所以急不擇路,走的可就不是她回家最直捷的路徑了;現在她四面看去,想要再回到那樣的路上,那時候,她遇到一個小孩,正在一個山坳裡采越橘,那小孩就是從前給游苔莎當火夫看祝火的章彌-南色。既是小東西都有被大東西吸引的趨勢,因此他一看見姚伯太太,就老在她左右追隨,不知不覺地跟著她往前走起來。
    姚伯太太彷彿入了催眠狀態似的跟他說:「小孩,回家的路遠極了,咱們不到天黑是到不了的。」
    「俺到得了,」她那個小同伴說。「俺吃晚飯以前還要玩瑪奈勒1哪,俺家六點鐘吃晚飯、因為俺爹六點鐘回來。你爹也六點鐘回來嗎?」
    1瑪奈勒:徐文「marnal」,也作「mmarnhull」或「marnhull」,多塞特郡方言,一種村野人家小孩子的遊戲,用九個黑色的石子和九個白色的石子或者九塊粉塊和九個煤塊為之。詳細見英國語言學家萊特的《英國方言字典》裡所引。
    「不;他永遠不回來了;我兒子也永遠不回來了;我那兒什麼人都不回來了。」
    「你怎麼這樣垂頭喪氣的呀?你看見嚇人面具1了嗎?」
    1嚇人面具:原文「ooser」,多塞特郡方言,一種怪面具,用木頭做成,下頦處可以開闔,以線扯之,上部為牛角狀。惡作劇者,做而戴之以嚇人。
    「我看見的比那個還壞,我看見一個女人的臉,從玻璃窗裡往外看。」
    「那是不好的光景嗎?」
    「是不好的光景。你要是看見一個女人從窗戶裡眼看著一個人走路走得很累,可不讓她進去,那總是很不好的光景。」
    「有一次俺上刺露蒲大野塘裡去捉水蜥蜴來著,俺看見俺自己在水裡對著俺看,把俺嚇了一跳,嚇的什麼似的,急忙跳開了。」
    「……只要他們對我這種慇勤表示半路相就的意思,那這件事就可以有非常美滿的結果的!不過現在可什麼都完了!叫人關在門外了!這一定是她挑唆的。世界上真能有長得那麼好看可一點人心都沒有的人嗎?我想能有。在這樣火一般的毒太陽地裡,我待我的街坊養的貓都不能像她待我那樣啊,」
    「你這都說的是什麼話呀?」
    「再也不來了,再也不來了!就是他們請我,我也不來了!」
    「你這個老婆子一定是個怪人,才淨這樣說話。」
    「哦,不怪,一點兒也不怪,」她轉到小孩那兒,應答起他的孩子話來。「大多數上了年紀、有兒有女的人,都要像我這樣說的,等到你長大了,你媽也要像我這樣說的。」
    「俺倒願意她不那樣;因為瞎說八道不好。」
    「不錯,小孩兒,也許我這是瞎說八道。你熱得還有氣力走路嗎?」
    「沒有啦,可還不像你那樣厲害。」
    「你怎麼知道的?」
    「你臉上又白又滿是汗,你的頭也搭拉下來啦。」
    「啊,我這個疲乏是打心裡頭來的。」
    「你怎麼每一步都這樣走法?」那小孩子一面說,一面作出病人顫抖蹣跚的樣子來。
    「這是因為有一種我負不起來的重擔子把我壓的呀。」
    小孩子靜了一會兒,在那兒琢磨,同時他們兩個並排兒往前搖搖晃晃地走去,一直走了一刻多鐘的工夫。那時候,姚伯太太的疲乏顯然比以前更厲害了,所以她就對小孩說:「我得在這兒坐下休息一下。」
    她坐下以後,他往她臉上看了半天才說:「你看你喘氣的樣子多好笑——就跟一個小羊叫人追得快要死了似的。你從前也這樣喘氣嗎?」
    「不這樣。」那時姚伯太太的聲音非常低微,比打喳喳兒高不多少。
    「俺恐怕你要在這兒睡起來了,會不會?你看你的眼睛都閉上了。」
    「不會。我沒有多少覺好睡啦——除非到了那一天,那時我希望我好好地睡一覺——大大地睡一覺。你知道今年底塘干了沒有?」
    「底塘干了;冒夫塘可沒幹,因為冒夫塘很深,永遠不干——那兒就是。」
    「塘裡的水還清嗎?」
    「不錯,還湊合——可是野馬走進去的地方可渾啦。」
    「那麼,你拿這個,使勁兒跑到那兒,給我舀一點頂清的水來好啦。我這兒直發暈。」
    她從她提的一個小柳條提包裡,拿出一個舊式沒把兒的瓷茶杯來;原來她今天在提包裡,帶了六個這樣的茶杯,本是她還是小孩那時候就保存起來的,今天帶來,算是給克林和游苔莎的一種小小的禮物;現在這個茶杯就是那六個裡面的一個。
    小孩子起身取水去了,待了一會兒就端著水回來了.雖然那水實在並不高明。姚伯太太本想把水喝下去,但是水太熱了,叫她噁心起來,因此她把水潑了。以後她還是坐在那兒,把眼閉著。
    那個小孩在旁邊等了一會兒,就在她身邊玩耍起來,捉了好幾個那種到處都是的棕色小蝴蝶;他第二次又站住等候的時候。他說:「俺覺著往前走比待在這兒好多啦。你待一會兒就走嗎?」
    「我不知道。」
    「俺願意俺能自己先走,」他說,他的意思顯然是害怕那個老太太再逼他作什麼討厭的事情。「你還用俺不用俺啦?」
    姚伯太太並沒回答。
    「俺跟俺媽怎麼說哪?」小孩接著說。
    「你告訴她,就說你看見了一個心碎了的老太太,叫她兒子趕出來了。」
    小孩還沒完全離開她以前,在她臉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彷彿懷疑,把她這樣扔在那兒,自己是不是心眼兒不好。他往她臉上看的時候,帶出茫然、疑惑的態度來,好像一個人要考察一篇奇異的古代手稿而卻找不出訣竅來譯釋那上面的文字似的。他的年齡並不太小,因為他已經懂得同情心的需要了;但是另一方面,卻也不太大,因為他仍舊像一個小孩那樣,看到他一向認為萬能的大人受了苦惱的時候,就害起怕來。現在姚伯太太還是要叫自己受麻煩,還是要惹別人受麻煩呢;她本人和她的痛苦還是應該叫人害怕,還是應該叫人憐憫呢,這都超出了他所能斷定的範圍。他只把眼光低下去,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去。還沒走到半英里,他就把姚伯太太的一切全忘了,只記得她是一個老太太,在那兒坐著休息就是了。
    姚伯太太在體力和心力兩方面既是那樣吃勁,結果她幾乎要趴下了;但是她還是走一小段歇一大陣地磨蹭著往前走。那時太陽已經轉到大西南上去了,正一直地往她臉上射,彷彿一個毫無慈悲的放火惡人,手裡拿著一頭點著了的大木塊,要把她焚化了一般。自從那個小孩一去,一片大地上再沒有任何看得見的活動現象了;不過每一叢鳳尾草裡,都有雄蚱蜢沙沙的鳴聲,時斷時續地發出來,這可以表示,在比較大的動物疲敝委頓了的時候,卻有一個看不見的昆蟲世界,充滿蓬蓬勃勃的生氣,忙忙碌碌地活動。
    她到底蹭到一個小山坡了,那兒正占從愛得韋到布露恩全部路程的四分之三;那兒有一小片百里香,伸展到小路上;她就在那片發香味的茵席上坐下,她面前一群聚居的螞蟻,正橫著穿過小路,開闢出來一條通衢,在那兒拖著重負,永不休止地勞作。低頭看它們,彷彿在高塔的頂兒上看城市的街道一樣。她記得,這個地方上,多年以前就有螞蟻在那兒擾攘了——從前那些螞蟻一定就是現在這兒往來擾攘的這一群的祖先。她倒身欹下,好更徹底地休息休息。東方柔和的天空,使她的眼睛鬆快,同時柔軟的百里香,就使她的頭部鬆快。她正看著的時候,一個蒼鴛,從東面的天空飛起,頭朝著太陽飛去。它是從谷裡的野塘飛起來的,身上還有水往下滴嗒它飛的時候,它那翅膀的兩邊兒和背面。它那大腿、它那胸膛,都叫輝煌的日光一直映得好像是亮晶晶的銀子做的一般。蒼鴛飛翔的天心,好像是自由、快樂的地方,和她所擺脫不掉的這個土石圓球,完全沒有接觸;她心裡想,頂好她也能無阻無礙地從地面飛到天空,和蒼鷺一樣地在那兒翱翔。
    但是既然她是一個作母親的,那她無可避免地一會兒就不往自己身上琢磨了。要是把她下一步的心思用一道線在空中劃出來,像一道流星的光似的,那就要表示出來,它的方向,和蒼鷺飛的相反,是往東落到克林的房子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