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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動粗行蠻迫使就範

    朵蓀那句話,聽起來好像並沒有什麼,它含的意義卻非常重大,所以老留在德格-文恩的耳邊上:「幫助我,叫他晚上不要出門兒。」
    這一次大恩到愛敦荒原上,本是要往荒原那一面兒去從這兒路過,他對於姚伯家的事,已經沒有什麼關聯了,再說他還有他自己的事要作呢。但是他忽然之間,卻開始覺得,他又不禁不由地重新回到為朵蓀而使用計謀的舊路子上去了。
    他坐在車裡琢磨。從朵蓀的言談和態度裡,分明看得出來,韋狄是不大理會朵蓀的。他要不是為游苔莎才不理會朵蓀,那他還能為誰呢?但是說,事情居然已經到了游苔莎成心鼓勵韋狄的地步,還真叫人難以相信。文恩決定把從韋狄的客店順著山谷通到克林在愛得韋的寓宅那條靜僻小路,先多多少少地仔細偵查一番。
    在那時候,韋狄還一點兒沒有任何預先計劃好了的詭秘約會,並且游苔莎結了婚以後,除了青草地上跳舞那一次,他就沒再跟她見過面兒。這是前面已經說過了的。但是他有詭秘約會的傾向,卻可以從他近來一種牽愁惹恨的習慣上看得出來;原來他近來總要在天黑了以後,出門兒遛達到愛得韋,在那兒看星星,看月亮,看游苔莎的房子,然後再遛遛達達地走回去。
    既是韋狄有這種情況,所以跳舞第二天晚上,紅土販子暗中窺查韋狄有什麼行動的時候,他就看見韋狄順著小路上了山,到了克林的庭園前面那個柵欄門,在門上靠著,長聲短氣地歎了一會,又轉身走回去了。看這種情況,顯然易見,韋狄的幽期密約,還只是存於意念,並沒付諸實行的了。文恩當時就在韋狄前面下了山,走到了路徑只是兩片石南之間一個深槽的地方,他在那兒,很神秘的彎著腰待了幾分鐘,才起身走開。過了一會兒,韋狄走到那塊地方的時候,有一樁東西,把他的腳脖子絆住了,把他摔了一個倒栽蔥。
    他剛一恢復了喘氣的能力,就坐在地上仔細聽去。除了夏天的風那種微弱無力的活動而外,一片夜色裡,再就聽不到別的聲音。他伸手去摸那個把他絆倒了的東西。他發現,那是兩叢石南,連在一起,結成了一個扣兒,橫在路上,這種情況,叫走路的人碰上,當然非跌倒不可。韋狄把綁這兩叢石南的繩子揪了下來,往前相當快地走去。他回到家裡一看,繩子帶點紅色。那正不出他的所料。
    對於這種近乎殘傷肢體的行動,韋狄雖然並不特別害怕,但是他所十分熟悉的那個人所作出來的這種意外出奇制勝的打擊,卻叫他心裡不能坦然。但是他卻並沒因此而改變了他的行動。過了一兩天,他晚上又沿著山谷到了愛得韋;不過這回事先卻採取了預防的辦法,不取道於任何路徑。現在他知道有人暗中看著他了,知道有人用計阻撓他那種越軌違俗的癖性嗜好了,這種情況,對於他那種完全牽惹風情的夜行,更增加了刺激的滋味,如果對方的暗算還不到叫人害怕的程度。他琢磨,文恩和姚伯太太一定是聯合起來了,他覺得,他和這樣一種聯盟決一勝負是應該的。
    那天晚上荒原上好像一個人都沒有;韋狄嘴裡含著雪茄煙,在游苔莎的庭園柵欄門上往裡看了一會兒,就身不由己,往窗戶那兒走去。因為他那個人,生性裡感到,私傳柔情,偷遞密意,有無法壓制的魔力。他來到窗外,只見窗戶並沒全關,窗簾子只拉下一部分來。他能看見屋子的內部,並且看見只游苔莎一個人坐在屋裡。韋狄把她端相了一會兒,遂即退到荒原,把鳳尾草輕輕拍打,把許多蛾子都驚得飛了起來。他捉住了一個蛾子,拿著回到窗外,把蛾子朝著窗縫撒開。蛾子一直往游苔莎身旁桌子上點的蠟飛去,圍著蠟扑打了兩三個圈兒,投到火焰裡去了。
    游苔莎吃了一驚。這本是韋狄從前到迷霧崗秘密跟她求愛的時候慣用的暗號。她當時馬上就知道韋狄在窗戶外面了;不過還沒等到她琢磨一下怎麼辦,她丈夫就下了樓,進了屋裡了。這兩樣事,出乎意料,同時並來,把游苔莎鬧得臉上火紅,給她臉上平添了平素絕不常有的生動。
    「最親愛的,你臉上紅得很,」姚伯走進前來,能看得見的時候,說,「你的氣色要老是這樣就好了。」
    「我有點熱兒的慌,」游苔莎說,「我想要到外面去幾分鐘。」
    「用我跟你一塊兒去嗎?」
    「哦,不用。我只到柵欄門那兒。」
    她站起來了,但是還沒等到她出屋子,就聽見前門上拍拍地大聲響起來。
    「我去好啦,我去好啦,」游苔莎說,按游苔莎說話的習慣,說得未免太快了;同時她很焦灼地往蛾子飛進來的窗戶那兒看去,不過那一方面並沒有什麼動靜。
    「晚上這時候,你頂好還是不要出去,」克林說。他搶在她前面走進了過道兒,游苔莎只好等著。她那種沉靜朦朧的外表,把她心裡的焦灼和激動掩飾了。
    她仔細聽去,聽見克林把門開開了。但是卻沒聽見門外有說話的聲音,跟著克林把門關上,又回來了,嘴裡說:「怎麼沒有人哪?這真叫人莫名其妙了。」
    他那天打了一整晚上閃雷,因為他始終找不出任何可以解釋那番敲門的原因;游苔莎也什麼話沒說,她所知道的那件事,只把那番敲門的行動,弄得更加神秘。
    同時,屋子外面已經演了一出小戲,至少那一天晚上,把游苔莎從所有落嫌疑的可能裡救出來了。原來韋狄正在那兒準備飛蛾暗號的時候,另外有一個人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柵欄門。那一個人,手裡拿著獵槍,老遠把韋狄在窗外的舉動看了一會兒,跟著就一直走到房前,在門上敲了幾下,又轉過房角,跳過樹籬去了。
    「該死!」韋狄說。「他又跟著我了。」
    韋狄的暗號既是叫這一陣響亮高噪的敲門聲弄得失去效力了,他就抽身退回,出了柵欄門,急忙順著山徑往山下走去,一心只想躲開,不叫別人看見。他走到半山的時候,那條山道附近,有一叢發育不全的冬青,她像一隻黑眼睛的瞳人一般,長在一片黑暗的荒山上。韋狄走到這個地點,只聽砰然一聲,送到他的耳朵裡,使他吃了一驚,同時幾粒已成強弩之末的鐵砂子,落到他近旁的樹葉子中間。
    毫無疑問,他自己就是放這一槍的目的了,他衝到冬青叢裡,用手杖把那些灌木兇猛地敲打,不過那兒並沒有人。這次的攻擊,比上一次的嚴重得多了;韋狄過了半天,神魂才安定下來。另外一種極端令人不快的威嚇辦法已經開始了,它的目的好像是要給韋狄的肢體重大的殘害。韋狄對於文恩頭一次的把戲,認為只是一種野蠻的惡作劇,因為紅土販子不知輕重,所以才那樣胡鬧;但是現在這種舉動,卻已經越過了討厭的界線,而達到了危險的程度了。
    要是韋狄知道文恩有多麼認真,那他就更得害怕了。原來那個紅土販子看見韋狄跑到克林的房子外面,就幾乎怒不可遏,預備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把這個青年店主那種頑梗難化、任性而發的行動嚇回去,只要不真把他打死就成。至於這種野蠻的強迫手段,在法律方面合與不合,文恩是滿不理會的。像他那樣的人,處在那樣的情況裡,很少有理會到這一點的;而有的時候,這種態度也不算不對。從司揣夫的彈劾案1起,到農夫林齊2處理弗吉尼亞的惡徒那種簡截的辦法止,對法律是諷刺而對公道卻是勝利的事例,可就多得很呢。
    1司揣夫的彈劾案:司揣夫,因助英王查理第一為虐,為國會所彈劾,因無實證,不能判以大逆罪,然國會終以變通辦法,處之死刑……
    2農夫林齊:英文中有「Lychlaw」,即對於犯罪之人,不經正式法庭之市判,而處以私刑之辦法。這個名詞的來源,說者不一。其中的一種說,美國弗吉尼亞州,有查勒-林齊者,曾私懲罪人,因此有「Lynchlaw」之名。
    離克林那所孤獨僻靜的寓所下面半英里,有一個小小的村莊,維持愛得韋區治安的那兩個警察,有一個就住在那兒。現在韋狄就一直往那個警察住的那所小房兒走去。他把警察家裡的門開開的時候,差不多頭一樣看見的東西,就是那個警察的警棍,掛在一個釘子上,那好像對他擔保,說這兒就是要達到他那種目的的手段。但是他一問警察的太太,才知道警察並沒在家。韋狄說他要等候。
    一分鐘一分鐘滴噠滴噠地過去了,警察還沒回來。韋狄原先那種極端憤怒的心情冷靜下去了,變成一種對於自己、對於那片景物、對於警察太太、對於環境全體都不滿意的浮躁心情了。跟著他就站起來,離開了那所房子。總而言之,韋狄那天晚上的經驗,對於他那種用得不當的柔情,即便不能說是給了一桶冰塊,卻也得說是澆了一盆冷水;從此韋狄再也不想天黑以後,跑到愛得韋,希望游苔莎會偶然或者驀地,對他眼角留情了。
    紅土販子要把韋狄喜歡夜裡漫遊那種趨向壓伏下去的粗魯辦法,頂到那時,可以說成績很不壞。那天晚上,游苔莎跟她的舊日情人可能的會晤,剛一發芽,就讓他掐掉了。但是紅土販子卻沒料得到,他的行動,並沒能使韋狄的活動完全停止,而只使它變更了方向。由於賭基尼那回事,克林固然是不見得歡迎韋狄的了,不過韋狄去拜訪他太太的親戚,卻是人情之常,而他又是決心要見游苔莎的。躲開夜裡十點那種不妙的時間,一定是必要的。「既是晚上去有危險,」他說,「那我就白天去。」
    同時,文恩已經離開了荒原,拜訪姚伯大太去了;自從姚伯太大知道了那筆傳家的基尼能夠物歸原主,是由於文恩那番如有天意的幫助以後,他們兩個就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了。姚伯太太對於他那樣晚來拜訪覺得納悶,但是卻並沒不見他。
    紅土販子把克林的苦難和他現在的生活情況,完完全全地對姚伯太太說了一遍;接著提到朵蓀,把她過的那種顯然愁悶的日子,也稍微說了一說。「現在,太太,您聽我這句話好啦,」他說,「您對於他們兩個要幫忙的話,最好就是您把他們的家拿作當您自己的家一樣,即便剛一開始的時候有點兒彆扭,也不要緊。」
    「朵蓀和我兒子,關於婚事,都沒聽我的話;所以我對於他們的家務並不發生什麼興趣。他們的麻煩,都是他們自己找的。」姚伯太太外面裝作態度嚴厲,其實她叫兒子的苦難惹起來的愁悶,比她肯表示出來的可就多得多了。
    「您去看他們,就能叫韋狄不再任性胡來,走得正一點兒了,同時還可以叫他們住在荒原那面邊兒上的人,免去許多苦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今天晚上在那兒看見了一種光景,讓我非常地厭惡。我願意你兒子住的地方和韋狄住的,不要只隔二三英里,而是能隔上百兒八十英里才好。」
    「這樣說來,他捉弄朵蓀那一次,是和克林的媳婦先有了默契的了!」
    「我們只希望,現在他們沒有什麼默契。」
    「我們的希望恐怕要毫無用處。哦克林哪!哦朵蓀哪!」
    「現在還沒真弄出事來哪。說實在的,我已經勸韋狄,叫他別再招惹別人了。」
    「怎麼勸的?」
    「哦,不是用嘴——是用我自己想的一種辦法,叫做不開口的說服法。」
    「我希望你能成功。」
    「要是您幫我點忙,去看你兒子,跟他和好,那我就能成功了。那時你就有用眼睛的機會了。」
    「好吧,既是事情已經到了這步因地了,」姚伯太太愁悶地說,「那我就對你實說了吧,紅土販子,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要是我跟他能和好,那我一定能快活得多。婚姻是沒法兒更改的了;我也許沒有幾天的活頭了,我死的時候,不願意落一個後悔,他是我的獨子;不過既是兒子都是他這種材料,那我雖然沒有第二個,我也並不難過。至於朵蓀,我向來就沒盼望她怎麼樣,因此她也並沒叫我失望。不過我早就不見她的怪了;現在我也不見我兒子的怪了;我去看他好啦。」
    紅土販子正在布露恩和姚伯太太談這一番話的時候,在愛得韋也有一番談話懶懶地進行,談的也是同樣的題目。
    白天一整天,克林的神氣好像老是滿腹心事,不顧得理會外界的事物;現在他的談話,把盤據他心頭的心事表示出來了。他開始這個題目的時候,正在那番神秘的敲門以後。他說:「我今天出了門以後,游苔莎,就一直地老琢磨,我一定得想法子把我跟我親愛的母親之間這種可怕的裂痕彌補起來。那件事者在我心裡作怪。」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哪?」游苔莎神不守舍的樣子說,因為韋狄剛才使用詭秘手段,以圖和她一晤,使她興奮起來以後,她還始終沒能擺脫掉那種興奮勁兒。
    「我提的事兒,不論輕重,你都好像不大理會似的,」克林說,說的時候,微露慍色。
    「你錯怪了我了,」她叫他這樣一責問,又提起精神來回答說。「我不過是正在這兒琢磨就是了。」
    「琢磨什麼哪?」
    「有一部分是琢磨現在蠟芯兒上那個屍體快要燒完了的蛾子,」她慢慢地說,「不過你知道,無論你說什麼,我沒有不注意聽的。」
    「很好,親愛的。那麼我想我得去看一看我母親。」……他接著帶著溫柔的感情說:「我耽擱了這些天,老沒去,絕不是因為我拿架子,不肯去,我是恐怕我去了,會惹得她不耐煩。不過我一定得有點兒表示才成。我老讓現在這種情況拖下去,就不對了。」
    「難道你還有什麼錯處不成?」
    「她一年老似一年了,她的生活又很寂寞,我又是她的獨子。」
    「她還有朵蓀哪。」
    「朵蓀並不是她的親女兒呀,就是朵蓀是她的親女兒,我也不能就一乾二淨的呀。不過這不是我現在要說的話。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去看她了,我現在要問你的是,你肯不肯盡力幫我的忙——你肯不肯不記從前——要是她表示願意和好,你肯不肯兩湊合,請她到咱們家裡來,或者接受她的邀請,到她那兒去?」
    起初的時候,游苔莎把嘴閉得緊緊的,彷彿世界之上,無論什麼別的事她都肯作,唯有作他提議的這件不成。但是她想了一會兒,她嘴上的線道就變柔和了,雖然還不到十二分柔和的程度;同時她說:「我決不給你增加困難;不過有了那回事,叫我去遷就她,可就太難了。」
    「你從來也沒清清楚楚地告訴過我,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時候我不能說,現在還是不能說。有的時候,五分鐘結下的怨恨,一輩子都解不開。現在這件事也許就是那樣的了。」她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克林,你要是不回老家,那是你多大的福氣!……你這一回來可不要緊,好幾個人的命運都改變了。」
    「三個人的命運。」
    「五個,」游苔莎想,不過她沒把這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