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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溫軟的心腸也有堅定時

    那一天晚上,布露恩那所住宅的裡面,雖然溫暖舒服,卻未免有些寂靜。克林-姚伯並沒在家。自從聖誕節請客那天以後,他就拜訪一位朋友去了,那位朋友住的隔布露恩有十英里左右,姚伯在那兒要勾留幾天。
    前面已經說過,文恩剛一走到布露恩門前,就看見一個人影兒,在門廊下和韋狄分了手,匆匆地進了屋裡;那正是朵蓀。她進了屋裡,就把原先隨便被在身上的斗篷撩開,往前走到有蠟光的地方;姚伯太太正在蠟光下的針線桌旁邊坐著做活兒,因為桌子拉到了長椅子裡面,所以桌子的一部分都伸到壁爐暖位的內部去了。
    「天黑了以後,你別再自己一個人出門兒,朵綏,我不願意你那樣,」她伯母仍舊低著頭做活兒,只嘴裡安安靜靜地說。
    「我並沒有遠去,就在門口兒那兒待了一會兒。」
    「啊?」姚伯太太一聽朵蓀說話的聲音有點兒改變,覺得奇怪,就一面抬起頭來看她,一面嘴裡這樣問她。朵蓀的臉腮通紅通紅,比她還沒受罪以前都紅得多,兩隻眼睛也放出光芒來,
    「剛才打門的原來是他,」朵蓀說。
    「我也想到了是他。」
    「他說他要馬上就跟我結婚。」
    「真的嗎!怎麼?他著起急來啦?」姚伯太太仔細把她侄女打量了一番問道。「韋狄先生怎麼不進來哪?」
    「他不願意進來。他說,他老不入您的眼。他願意後天就舉行婚禮,一概不讓別人知道,在他那教區的教堂裡,不在咱們這個。」
    「哦!你怎麼答覆他的?」
    「他的話我都應了,」朵蓀很堅定的樣子答。「我現在是一個講實際的女人了。我完全不信感情那一套了。既是克林寫了那封信,我無論怎麼樣,都非嫁他不可。」
    一封信正放在姚伯太太的針線笸籮上。朵蓀現在一提,她伯母就又把那封信拆開了,默默地看去;今天她看那封信已經是第十次了;只見信上寫道——
    人們關於朵蓀和韋狄先生正流傳著一些胡言亂語,到底是怎麼回事?像這樣的誹謗,只要有一丁點可能是真實的,我就得認為令人可恥。這樣一種臭惡昭彰的荒誕虛妄,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俗話說,要聽家裡新聞,總得離開家門,我現在好像就是這樣了。我當然到處都把這番瞎話加以駁斥;不過那總是非常令人可惱的。我不知道,它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憑朵蓀那樣一個女孩子,竟會在結婚那一天,叫人家甩了,叫我們跟著受寒磣、栽跟頭,真太滑稽了。她到底怎麼啦哪?
    「不錯,」姚伯太太把信放下,悶悶不樂地說。「要是你以為你能嫁他,那你就嫁他好啦。韋狄願意完全不拘形式,那也由著他,就那麼辦好啦。我是一無所能的。現在都看你一個人的了。自從你上次離開這兒,跟他一塊兒上了安格堡郊一趟,我對於你的幸福就算不能再為力了。」說到這兒,她又有些牢騷地接著說,「我差不多很可以問一問:你何必跟我來商量這件事哪?就是你一個字都不對我提,悄悄地跟著他去了,和他結了婚,我也決不會生你的氣的——因為,可憐的孩子,你沒有任何更好的辦法呀。」
    「請您不要說這種話,叫我灰心吧。」
    「你這話很對,我不說了。」
    「大媽,我並不是替他辯白。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完全的人。要是我非說他是個完全的人不可,那我不成了瞎子了嗎?我從前倒是覺得,他是個完全的人來著,現在我可不那麼想了。不過我是知道我應當走的路的,您也明白我知道。我老是往頂好的地方奔。」
    「我也是那樣啊;並且以後咱們永遠要那樣。」姚伯太太站起來,親了朵蓀一下,說。「那麼,這次的婚禮,要是真能舉行,就正是克林回來那一天的早晨了?」
    「不錯。我們要在他回來以前就把事辦完了,這是我的主意。因為那樣一來,您和我才可以有臉見他,咱們以先對他的遮掩,才可以沒有關係。」
    姚伯太太帶著沉思的樣子把頭點了一下,跟著又問:「你願意我給你主婚嗎?你要是願意,我還是跟上回一樣,很高興去。既是我反對過一回結婚通告,我覺得我應該替你作這件事。」
    「我不想請您去,」朵蓀說,說的時候,雖然口氣是非心所願,但是態度仍堅定不移。「要是有您在那兒,我總覺得有些彆扭。頂好自己的親人都不要去,只叫一些素不相識的人在那兒好啦。我很願意能夠那樣。我決不願意作任何把你的聲名帶累壞了的事,經過這些波折以後,您要是在那兒,我一定覺得不痛快。我不過是您的侄女罷了,您再為我操心,是用不著的。」
    「也罷,咱們總得算沒鬥得過他,」她伯母說。「這件事實在好像是他故意跟你耍著玩兒似的,好報一報我站起來反對他那一回的仇。」
    「哦,不是這樣,大媽,」朵蓀嘟囔著說。
    說到這兒,她們對於這個問題就不再談了。過了不久,就聽見德格-文恩敲門。姚伯太太在門廊下和他見了面以後,回到屋裡,滿不在意地說:「又來了一個跟你求婚的。」
    「不會吧?」
    「是真的;那個怪青年文恩。」
    「來跟我求婚?」
    「正是;我已經告訴他,說他來晚了。」
    朵蓀默默地看著蠟燭的火焰,說了一聲「可憐的德格!」跟著就把注意力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第二天的時間,都花在預備結婚的板刻事情上,因為這兩個女人,都想把心思貫注到這上面,好躲開當時的情況裡動人感情的那一方面。若干衣飾之類,又重新給朵蓀收拾到一塊兒;同時關於家務瑣事的指導,也時時提及,這樣,她們心裡頭對這次朵蓀作韋狄的太太所存的疑慮,就掩飾了。
    預定結婚的那一天來到了。朵蓀先跟韋狄約好了,說叫韋狄到了教堂再和她見面;因為要是他們按照鄉間普通的習慣,一同上教堂會,那別人就許會由於好奇而作出使他們感到不快的事來了。
    伯母和侄女一塊兒站在臥室裡,新娘子正在那兒梳妝打扮。太陽的光線把朵蓀的頭髮照得到的地方都映成一面鏡子。她平常的時候,總是把頭髮編成好幾股兒的。股數的多少,看日子的重要和不重要而定,日子越重要,股數也越多。平常的日子,她只編三股,星期日編四股;過王朔節、吉卜賽1之類的時候,編五股。好幾年以前,她曾說過,說她結婚的時候,要編七股。她那天就編了七股。
    1吉卜賽:見本書三四六頁注1。
    「我已經琢磨了半天了,我還是穿那件藍綢袍子,」她說。「即便是這次時光有些淒楚,今天卻無論怎麼樣,是我結婚的日子。」她說到這兒恐怕生誤會,又急忙改嘴說:「我並不是說,時光,本身淒楚,我是說,有了那麼些失望、苦惱,才到了今天,這裡面有些淒楚。」
    姚伯太太喘氣的樣子,簡直可以說就是歎息。「我真想克林在家才好,」她說。「當然,你挑這個時候,就是為的他不在家。」
    「有一部分是這樣。我覺得我沒把一切的情況都告訴他,很對不起他;不過,我不告訴他,既然是為的不讓他難過,那麼,我想我還是把這種辦法實行到底,等到滿天的雲霧都散了,再把這件事的始末根由都告訴他也不晚。」
    「你真是一個講實際的小婦人了,」姚伯太太微微一笑說。「我願意你跟他——也罷,我沒有什麼願意的。現在已經九點啦,」她打斷了話頭說,因為她聽見樓下的鍾正沙沙地響起來。
    「我告訴戴芒,說我九點鐘起身,」朵蓀說,一面急忙走出屋外。
    她伯母跟在後面。朵蓀從房門沿著小徑朝著小柵欄院門走去的時候,姚伯太太無可奈何看著她說:「讓你自己一個人去,太不對了。」
    「我非自己一個人去不可麼,」朵蓀說。
    「不管怎麼樣,」她伯母勉強作出高興的樣子來說,「我今天下午就去看你,同時把喜糕1給你帶去、要是那時候克林回得來,他也許也去。我很願意對韋狄表示一下,我並不記他的仇。過去的事一概都忘了好啦。好吧,上帝加福給你:我本來不信服那老一套的迷信的,不過我還是要那麼辦。」她朝著那位步步離去的女孩子扔了一隻便鞋2,那女孩子回過頭來,笑了一笑,又轉身走去。
    1喜糕;英國習慣,結婚席上最重要的食物為喜糕。須新娘親切,在坐的都要吃一塊,不能到場的親友,要寄一塊給他們。
    2扔了一隻便鞋,英國習慣,結婚禮成席散,新郎新娘要走的時候,親友們都跑到門口,朝著他們兩個扔舊鞋或便鞋,以及米和紙屑等物、便鞋是取吉利的意思。
    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您叫我來著嗎,大媽?」她的聲音戰抖著問。「再見吧!」
    她看見姚伯太太老瘦的臉上淚痕縱橫,就忍不住,回身跑了過來,同時她伯母也迎上前去,於是她們兩個又到了一起。「唉,朵綏呀,」伯母哭著說,「我真不願意叫你走。」
    「我——我——」朵蓀剛說出兩個字來,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不過,她把悲痛壓下去,二番說了一聲再見,又轉身走去。
    跟著姚伯太太,就眼看著她那小小的形體,在披拂行人的常青棘中間,越遠越小,往山谷上坡那一頭兒去了,那個小小的形體,只是一片黯淡的褐色大地上一個淺藍色的小點兒,孤孤單單,赤手空拳,除了自己那點勇氣,那點希望,再沒有別的護衛和保障了。
    但是這件事情裡叫人頂難堪的情景,卻不是在這片景物上看得到的;這種情景,卻是那個男人。
    原來朵蓀的堂兄克林,預先就訂好了那天上午回來;所以朵蓀和韋狄,特為選了那一天結婚,為的是免得朵蓀見了克林,難以為情。要是原先那種讓人寒磣的境況仍舊沒有什麼改進,那麼對克林就是把他所聽到的那些謠言承認一部分,也都很夠叫人難受的了。只有二次去到教堂,完成婚禮,她才能抬頭見人,才能證明頭一次婚禮中止,完全是因為臨時的意外。
    朵蓀離了布露恩還不過半點鐘,姚伯就在同一條路上從對面走來,進了那所住宅。
    他問了他母親安好以後,接著說:「媽,我今天很早就吃了一頓早餐。現在我還能再吃一點兒。」
    他們一同坐下,用起第二遍早餐來,同時姚伯很焦灼地低聲說(那顯然是由於他認為朵蓀還在樓上呢):「我聽人說的關於朵蓀和韋狄先生那些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些話有許多地方都不假,」姚伯太太安安靜靜地說,「不過現在我想一切都沒有問題了。」說到這兒,她看了一看鐘。
    「不假?」
    「朵蓀今天往他那兒去了。」
    克林把早餐推開。「那麼那些可恥的話,有些是真的了,朵蓀難過也就是由於這個了。她先前不舒服,是不是也就是由於這件事?」
    「是,不過這並不能算是可恥;這只能算是不幸。克林,我現在都對你說一說吧。你千萬可不要生氣,你先聽一聽。你聽完了,就能看出來,我們所作的,全是為的大家好。」
    於是姚伯太太就把一切細情,全對他說了一遍。克林還沒從巴黎回來的時候,僅僅知道,朵蓀和韋狄之間,已經有了感情,他母親最初不贊成他們那樣,後來因為朵蓀的解釋,他母親才回心轉意,對韋狄多少有本點兒青眼相看的意思。因此,現在他一聽他母親這一番話,就又非常地驚異,又非常地難過。
    「並且她打定主意,要趁著你還沒回來的時候,就完成婚禮,」姚伯太太說,「省得她還得見你的面兒,受一番很大的痛苦。她到他那兒去,就是為了這個原故;他們已經安排好了,今天上午結婚。」
    姚伯聽了,站起來說:「不過我還是不明白。這完全不像她的為人。她不幸沒能結婚,又回到這兒,那次您沒寫信告訴我,我能明白您的意思。不過她要結婚的時候——起初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哪?」
    「啊,那時候我正對她不高興呢。我那時覺得她很固執;再說,我既然看出來她心裡一點兒也沒有你,我也決定不讓你心裡有她。我總覺得,說到究竟,她不過是我的侄女罷了;我對她說,她要結婚就結吧;不過我是不管的,我也不能為那件事惹你跟著煩惱。」
    「那並不能惹我什麼煩惱;媽,您錯了。」
    「我恐怕你聽見那個消息以後,就不能安心作事了;你由於那個,也許放棄了你的地位,也許毀了你的前途,都說不定,所以我就沒對你說什麼。自然他們那一次要是正式結了婚,那我早就立刻寫信告訴你了。」
    「咱們在這兒坐著的時候,朵蓀就當真結了婚了!」
    「當然結了婚了;除非這一回又像頭一回那樣,又有什麼意外。那也保不定,因為韋狄還是韋狄呀。」
    「不錯,我相信那會發生的。讓她去了,對不對哪?比方韋狄真是一個壞人哪?」
    「那樣的話,他就該又不到場,朵蓀就該仍舊又要回到這兒來了。」
    「您本來應該把這件事更仔細考慮一下才是。」
    「你說這個話,有什麼用處?」他母親帶出不耐煩的愁容來回答說。「克林,你不知道,我們這些個星期,都受了什麼樣的罪。你不知道,這種事情,一個女人覺得有多寒磣。你不知道,我們在這所房子裡,有多少夜沒睡著覺。你也不知道,十一月五號以後,我們兩個都說過什麼差一點就是令人難堪的話。我只希望,我將來永遠也別再過那樣七個星期才好。朵蓀一直連門兒都沒出;我無論見了誰,臉上都老覺得熱辣辣的;而你現在卻來埋怨我,說我不該讓她去作那件唯一能叫我們抬得起頭來的事。」
    「我並不是埋怨您,」克林慢慢地說。「就著事情的全體而論,我並不埋怨您。不過您要想一想,這件事,在我這一方面,有多麼突如其來。我剛回來的時候,什麼也不知道,忽然之間,您告訴我,說朵蓀結婚去了,那我心裡是什麼滋味?也罷,我也覺得沒有什麼別的好法子。媽,您知道不知道,」他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這回說的時候,忽然帶出對於他自己的往日發生興趣的樣子,「我從前有過一個時期,曾把朵蓀當作情人看待?不錯,我是曾經那麼樣來著。小孩子真怪。這回我回來,見了她,我覺得她比以先還親熱,所以我又想起那個時候來了,特別是聖誕節請客那一次,她說她不舒服的時候。咱們卻一點兒也沒理會她,照舊請咱們的客,那對她是不是有些狠心哪?」
    「那並沒有什麼關係。我先就打算好了要請客來著,要是格外自己找些煩惱,就更不值得了。比方你剛一回來,我們就把門緊緊地關起來,告訴你朵蓀的愁腸,那種歡迎,未免太冷清可憐吧。」
    克林琢磨了一會兒說:「我倒有些後悔不該請那回客,不過這是為了別的原因。我過一兩天再告訴您好啦。現在咱們只能想著朵蓀。」
    他們都靜默起來。一會兒姚伯又開了口,他的聲音裡,仍舊含著不斷的舊情。「我對您說罷,我覺得讓朵綏就這樣去結婚,咱們兩個人,一個都不到場去給她打氣,去表示對她還關心,這對她太冷淡了。她並沒作過寒磣自己,或者什麼別的事,至於討咱們這樣啊。這樣匆忙草率的婚禮,本來就夠壞的了,何況再加上一個親近人兒都不到場哪。我說實在話,這差不多就是丟臉的事。我要去一趟。」
    「這時候婚禮應該已經完了,」他母親歎了一口氣說;「除非他們去晚了,或者他——」
    「那麼我總可以趕得上看一看他們出教堂啊。說到究竟,媽,您這樣不讓我知道,我真不樂意。真個的,我倒有點兒盼望這回又出了岔兒才好!」
    「好把她的人格毀了?」
    「沒有的話;那並不能毀朵蓀的人格。」
    他拿起帽子來,匆匆地出了門。姚伯太太未免露出有些不痛快的樣子來,只靜靜地坐在那兒出神兒琢磨。不過她自己待的工夫並不很大。因為過了幾分鐘以後,克林又回來了,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德格-文恩。
    「我看我是來不及趕到那兒的啦,」克林說。
    「她已經行了禮了嗎?」姚伯太太轉身問紅土販子,只見她臉上,兩種互相衝突的願望,又願意,又不願意,明顯地露出。
    文恩鞠了一躬,說:「行了禮了,太太。」
    「這話聽著真有點兒刺耳,」克林嘟囔著說。
    「這一回韋狄沒叫她失望?」姚伯太太問。
    「這回沒有。現在她的名聲上,沒有什麼污點了。我看見您沒在那兒,所以立刻跑來告訴告訴您。」
    「你怎麼會在那兒的?你怎麼知道的?」姚伯太太問。
    「我先就在那一塊兒待了一些時候了,我眼看著他們兩個進了教堂,」紅土販子說。「韋狄走到教堂門口的時候,時刻一點兒也不差。我真沒想到他會那樣。」紅土販子還有一句話,本來可以說的,但是他卻沒說,那就是,他待在那塊地方上,並不是出於偶然;他從韋狄重新要求朵蓀履行婚約那時起,就本著他天生作事徹底的脾氣,拿定主意要促成這件事,不到最後一幕不止。
    「都是誰在教堂裡?」姚伯太太問。
    「幾乎沒有什麼人。我只站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她並沒看見我。」紅土販子啞著嗓子說,同時把眼睛看著庭園。
    「誰給她主的婚?」
    「斐伊小姐。」
    「可了不得!斐伊小姐!我想這得算是一種體面吧。」
    「斐伊小姐是誰?」克林問。
    「斐伊老艦長的外孫女兒,住在迷霧崗。」
    「本是從蓓口來的,是一個驕傲的女人,」姚伯太太說。「我不大喜歡她那種人。別人都說她是一個女巫。不過那個話當然不值一笑。」
    紅土販子沒提他跟那位漂亮女人認識的話,也沒提怎樣游苔莎到教堂,本是他親身把她約了去的,因為他事先答應過她,說他只要聽說他們舉行婚禮,他就去約她來。他只接著說這件事——
    「他們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教堂墳地的垣牆上。他們一個從這面來,一個從那面來,斐伊小姐那時正在教堂墳地裡散步,看墳上的碑碣。他們進教堂的門,我也走到門口,心裡想,我跟她那麼熟,我得看一看她的婚禮。我因為靴子有聲兒,就把靴子脫下來,光著腳上了樓廂。只見那時候,牧師和助手,都已經在那兒了。」
    「既是斐伊小姐只是隨便到那散散步,那她怎麼會成了參與婚禮的人了哪?」
    「因為那地方再沒有別人了。她剛好是在我前面進了教堂的。不過她沒上樓廂。要行禮的時候,牧師往四下一看,只有她在跟前,就揚手招呼她1,她就走到欄杆2那兒去了。行完了禮,要往簿子上簽名的時候,她把面幕揭開,在簿子上簽了名;朵蓀好像對她這樣幫忙,很感激似的。」紅土販子說這段故事的時候,都是滿腹心事的樣子,因為,游苔莎把一直遮掩著她那真面目的厚面幕揭起來,曾安安靜靜地往韋狄臉上看,那時候,韋狄的臉色一變,那種情況,還在紅土販子心裡流連未去。「於是,」德格很惆悵地說,「我就走了,因為她作朵蓀-姚伯的時期已經完了。」
    1牧師……揚手招呼她:英國習慣,結婚時須有證人。沒有正式證人;隨便路過的人都可以臨時捉來作證人。
    2欄杆:教堂聖案前,有欄一道,為舉行婚禮之處。
    「我本來對她說我要去的,」姚伯太太帶著後悔的樣子說,「不過她說沒有必要。」
    「啊,那並沒有什麼關係,」紅土販子說。「現在這件事,到底總算是按照原來的意思辦了。但願上帝給她幸福。現在我告辭啦。」
    他戴上帽子,出門而去。
    自從那天紅土販子離了姚伯的門口以後,有好幾個月,愛敦上面和愛敦附近,再也看不見他了。他去得完全無影無蹤了。第二天早晨,他放大車那個荊棘叢雜的角落,又和先前一樣,闃然無人了,除了幾根乾草,和草地上一點紅色,幾乎沒有半點蹤跡,表示他曾在那裡待過,而那幾根乾草和那一點紅色,也讓後來的頭一場暴雨,沖洗得淨盡無餘。
    紅土販子所報告的結婚情況,自然都是真象,不過卻漏掉了一段很重要的情節,那是因為他站在教堂後部,離得太遠,沒有看見,但是那卻不能不算是一個缺點。朵蓀手哆嗦著往簿子上簽名的時候,韋狄朝著游苔莎瞥了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極其明顯,那就等於說:「我現在懲罰了你了。」游苔莎卻低聲回答說:「你錯了;今天我親眼看到她作了你的太太,我心裡再快活也沒有了。」這兩句話,韋狄一點兒也沒想到;會完全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