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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查訪結果,本多得知阿透的生日是昭和二十九年1三月二十日。而若金讓的忌日在此之後,二者的關係便無以成立。因此他通過種種渠道進行調查,但時間很快過去,未待澄清就辦理了收阿透為養子的手續。
  按月光姬雙胞胎中姐姐的說法,只知道金讓死於「春季」。他後悔沒有弄清具體日期。後來通過美國大使館得知她在美國的地址,發了好幾封信,但都石沉大海。百般無奈,只好求外務省一位朋友幫忙請曼谷大使館查詢,也僅僅接得「查詢中」的回音,此後再無下文。
  如果不心疼花錢,辦法倒是有幾個。但本多愛財如命,加之老來的焦躁,只是急於把阿透收為養子,金讓忌日的查證也就不了了之。他總有點嫌麻煩。
  昭和二十七年,本多曾對財產的古典三分法感到不安。那時候他的神經恐怕還是年輕而富於彈性的。而在古典性常識早已過時的今天,本多反倒對此耿耿於懷起來,同比自己年小十五歲的年輕財務顧問鬧得不歡而散。
  儘管如此,過去二十三年時間裡,財產當然至少增值五倍,達十七、八億元2。他把昭和二十三年到手的三億六千萬元一分為三,每份一億兩千萬元,分別買了土地、股票和存入銀行。土地增值十倍,股票增值三倍,存款則有減無增。
  就像在英式俱樂部裡紮著蝴蝶結打檯球的紳士們一樣,本多仍然沒能放棄對資產股票的偏愛。他分別是東京海上火災保險、東京電力、東京煤氣、關西電力的股東,持有其「堅鋌而有品位」的股票。這點又使他難以擺脫紳士時代鄙視投機的習性。雖說如此,單單這些死氣沉沉的資產股票二十三年時間就增值三倍。由於紅利的百分之十五不必上稅,分紅收入所交納的稅款是微不足道的。
  1一九五四年。
  2日元,下同。
  股票也同領帶嗜好差不多,老人不可能扎時下流行那種特寬幅印花的時髦領帶。這樣,誠然不能從中謀利,但也因此避免了風險。
  昭和三十五年以來十年時間裡,正像美國出現的那樣,人們漸漸以股票來卜算別人的年齡。大紅大綠日見其俗,正淪為莫名其妙的貨色。製造半導體收音機小零件的廠家創下年銷百億的記錄,五十元的股票變為一千四百元已屬家常便飯。
  本多雖然對股票的品位如此計較,但對土地的品位則毫不介意。
  昭和二十八年在相模原美軍基地周圍建房出租給美國人是大發其財的買賣。本多在財務顧問的參謀下對建房不屑一顧,而以每坪三百元的價格買下一萬坪空地皮。如今每坪已高達七、八萬元,三百萬元買下的土地一舉變成七億五千萬。
  當然這堪稱僥倖。有的地方賺了,有的則不然。但減值的土地是一坪也沒有的。如今看來,他後悔沒把本金三億六千萬元的山林至少買下一半。
  使財產生利是不可思議的體驗。他想,如果自己膽子更大一點,讓財產增值十幾倍恐怕都大有可能。不過從另一方面說,正因為一步一個腳印才得以保全財產。想到這裡,他確信自己走過來的路是最佳選擇。但也還是有一點點懊悔和失落感。追根溯源,這同對自己與生俱來的性格的悔恨有關,由此產生一種不健全的情緒也是奈何不得的。
  起碼,本多將落後於時代的財產三分法作為自己的方針——儘管知道並無益處——堅持下來,從而獲得心理平衡。這是對於老式資本主義三位一體的推崇。那裡邊依然有著某種神聖的東西,自由主義經濟的自動協調的理想依然閃射著餘光。同時也是本國紳士們對苦於原始而不穩定的單一作物栽培的殖民地所懷有的悠哉游哉的理性矜持和平衡感覺的象徵。
  然而這種東西在日本還能找到嗎?只要稅法不變,只要企業不重返以自有資本進行經營的時代,只要銀行不放棄以土地作為貸款擔保的政策,日本國土這一巨大的典當物便根本不可能理睬什麼古典規律而持續升值不止,除非經濟終止發展或共產黨上台執政。
  本多對此當然一清二楚,但他還是力圖忠實於安全堅挺的古老幻影。他加入了生命保險,在日益崩潰的貨幣價值面前,他竭力充當其近乎迂腐的衛士。他或許還對阿勳所往來拚殺的那個時代的金本位制存有一絲縹緲的金色幻想。
  來自自由主義經濟學那自動協調的美夢在很早以前便已煙消雲散。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辯證必然性也早已不足為信。預言滅亡的生生不息,預言發展的(儘管的確發展過)卻蛻化變質。世界上再不存在純理念的立足之地。
  相信世界走向崩潰是容易的,本多大約二十歲時就已相信。然而世界並不輕易崩潰。對於在其表面像滑冰者一樣不斷滑行求生而走向滅亡的人類來說這才正是不可等閒視之的問題。一旦明白冰將斷裂,有誰肯滑行呢?而若知其絕對保險,則恐怕又失去了有人落水的樂趣。問題只在於自己滑行時會不會斷裂。本多滑行的時間是早已被限定了的。
  即使在這一時間裡,利息等多種收益也在一點點與時俱增。
  人們認為財富便是這樣聚少成多的。假如能超過物價上漲幅度,財富定然增加。然而這種增加一開始就立足於與生命逆向的原理,只能導致對生命的步步蠶食。利息的增加和時下白蟻的侵蝕是同一回事。某處利息的略微增加,必然伴隨白蟻一點點啃噬的齒音。
  屆時,人們將注意到利息生殖時間與自己生存時間性質上的差異……
  這些道理本多一直在反覆思考一在過早醒來的床上,他邊等天光破曉邊遊戲性地追索思維的軌跡。
  利息在一望無邊的時間平野上如青苔四下繁衍。我們不可能永遠跟蹤追擊。因為我們的時間正逐漸沿著坡路確鑿無誤地伸向懸崖峭壁。
  認為自我意識只同自我有關時本多還年紀正輕。那時候,自己這一透明的水槽中飄浮著渾身長滿黑刺的海膽樣的實質。他將僅僅與此相關的意識稱為自我意識。「恆轉如暴流」。他花了三十載光陰才得以在日常生活中體會到在印度得知的這一道理。
  到了老年,自我意識終於歸結為時間意識。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蟻噬骨的齒音。人們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識一分分一秒秒地擠過再不復來的時間隧道啊!年老之後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濃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麗的時間水滴,濃郁得猶如一滴葡萄美酒……並且,時間像血液失去一樣失去。所有老人都將滴血不剩地枯竭而死。這是一種報復。因為他沒能在熱血不知不覺地沸騰沉醉不知不覺地襲來階段及時關住時間的閘門。
  是的,老人懂得時間含有沉醉。懂得之時已經失去了足以使人沉醉的酒漿。為什麼沒想到應及時關住時間的閘門呢?
  出於怠惰和怯懦,本多並不認為自己沒有在應關住時關住時間,儘管他也自責。
  本多感覺眼瞼終於沁入一縷微弱的曙光。他仍把腦袋放在枕上不動,心中自言白語:
  「不不,在止住時間上面,自己不曾有過『此其時也』那樣的時機。假如我身上多少有類似宿命的東西,那恰恰是所謂『沒有能夠關住時間』。」
  自己未有過堪稱青春頂峰的時代,也就不存在應該止住時間的時機。那本該在頂峰止住才是,可惜未能識別出來。奇怪的是他並不為此懊悔。
  不,即使青春稍過去一點也不為遲。倘若頂峰到來,是應當在那時止住的。可是,如果說識別頂峰的眼睛就是認識的眼睛,我是略有異議的。因為像我這樣一刻不停地眨閃認識的眼睛像我這樣不肯給意識以片刻睡眠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個。識別頂峰的眼睛僅憑識別的眼睛是免為其難的。這需要宿命的援助,但我被賦予的只是稀薄得不能再稀薄的宿命,這點我本身最為清楚。
  斷言那是因為我堅強的意志阻礙了宿命當然很容易。但果真如此嗎?所謂意志,難道不是宿命的殘渣嗎?自由意志與決定論之間不是存在類似印度種姓制度那種天生貴賤之分嗎?當然低賤的乃是人的意志。
  年輕時我並不這樣認為,而認為所有人的意志都是力圖參與歷史的意志。但歷史——那個踉踉蹌蹌的討飯老太婆——跑去哪裡了呢?
  不過,有一種人則具有在生之頂峰止住時間的天賦。我已經目睹,只能相信。
  在登臨絕頂看到皚皚白雪的一瞬間使時間戛然而止——這是何等偉大何等浪漫何等幸福啊!其實,頂峰那使其內心泛起微妙漣漪的傾斜、那高山植物的分佈都已給他以預感,因而他可以清楚把握時間的分水嶺。
  他知道,若再前行一步,時間就會停止上升而代之以急轉直下。下降途中,很多人正在悠然自得地收穫。但收穫又有什麼用呢?且看對而,水飛流直下,路一落千丈。
  啊,肉體的永恆之美!那才正是能夠止住時間的人的特權。在即將止住時間的絕頂,肉體之美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
  處於白雪峰頂正確預感中的人的肉體的玉潔冰清之美。不祥的純粹。侮蔑的爽涼。其實人之美與羚羊之美的妙合無垠。高貴地揚起頭角,透出超塵絕俗而柔潤平和的眼神。略微抬起線條流暢的白斑點點的前肢,頭戴峰頂眩目耀眼的白雲,滿懷訣別的豪邁與悲涼……
  即使向留在地面依舊置身於時間滾滾洪流中的人們揮手告別,我也根本無法響應。倘若我在街頭突然揚手告別,招來的恐怕是出租車的停駛。
  或許我不可能止住時間,而一直在阻撓出租車的奔馳。我只是以毅然決然的意志命令出租車將自己拉往別的地點——明知時間同樣湧流不息的其他場所,如此而已。沒有浪漫,沒有幸福。
  ……沒有浪漫,沒有幸福!這點至關重要。生存的秘訣非此莫有,我深知。
  止住時間也要等待輪迴,這點我也早已知曉。
  對阿透,也要使他和我一樣決不允許虛張聲勢,不允許有浪漫和幸福。這就是我對那個少年的教育方針!
  想到這裡,本多徹底醒來。身體各處隱隱的痛感和喉頭的痰球使他清醒地意識到一天的開始,自己有義務把臥床時七零八亂的部件重新組裝起來。他像折起舊折疊椅將身體從床上撐起。房間已經大亮。按慣例應該向枕旁的家用內線電話告知起床。但他轉念作罷,而去博古架那裡取下飾有描金畫的小匣,拿出關於阿透的調查報告,重新細讀了一遍有關部分。
  《養子調查報告書》
  受理編號M第2582號
  委託方代號第1493號
  姓名安永透昭和29年3月20日生(16歲)
  原籍靜岡縣庵原郡由比町6-152號
  現住址靜岡縣清水市原町2-10號明和莊
  一、本人情況
  1.履歷與現狀(略)
  2.體質與相貌(略)
  3.性格品行
  頭腦聰明,智商高達159,堪稱出類拔萃。智商100的出現率為47%,140以上僅為0.6%,至為罕見。如此英才因幼年喪父失母,由貧窮的伯父收養。不幸的境遇使其初中畢業後即中斷學業,殊可惋惜。但本人並不自恃聰明而洋洋得意,深受上司和同事喜愛。其為人由此可見。由於年方十六,生活作風亦無任何風言風語。固然有人議論其同附近一遭人愚弄取笑的瘋女絹江有所交往並認真予以庇護,但絕非出於兩性關係,莫如說因而證明本人的心地善良和人道主義。絹江亦將年紀小於自己的阿透奉若神明。
  4.興趣愛好
  並無特殊興趣。休息日或去圖書館或去電影院或去清水港看船。多少性喜孤獨,外出大多獨往獨來。只是,雖尚未成年,已染上吸煙習慣,大約是枯燥孤單的工作性質所使然。健康則未因此受到影響。
  5.婚姻狀況
  當然未婚。
  6.思想與社會關係
  亦是因其年少,無意參與任何激進政治活動。目前公司尚無工會,處於發起階段。未發現本人與其有染。讀書方面,雖小小年紀已廣覽群書。閱讀傾向亦不止一端。藏書幾乎為零,似乎僅靠頻頻出入圖書館和非凡的記憶力積累知識。未發現耽讀左右過激思想書刊的跡象,毋寧有意博采眾家。交友方面,與兩三名初中同學時有往來,無特別親密者。
  7.宗教信仰
  已故父母信奉佛教。本人則對宗教不甚熱心,未加入任何新興宗教團體,對信徒的一再勸誘始終持拒絕態度直至今日。
  二、家庭情況(略)
  三、門第血統、親屬關係
  就父母雙方和曾祖父一輩進行調查的結果,未發現精神病遺傳基因。(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