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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八月下旬的一個晚上,不值班的阿透一個人在宿舍裡吃罷晚飯,洗過澡,打算在南來的夜風中納納涼,便開門走到走廊。藍色的遮雨棚下仍有白天的餘熱。他爬上鐵板樓梯,走進粗糙的簷廊,見各房間的門扇排列得倒也整齊。
  南端不遠處有個面積達4,000坪1的堆木場,昏暗的燈光下可見到木堆的巨幅斷面。阿透暗想,木材看上去有時竟如沉默的巨獸。
  遠處樹林裡應該有個火葬場。阿透很想看一眼高高聳立的煙囪連煙噴出的火星,卻從沒看到。
  南面黑漆漆劃去一角天空的山體的頂端便是日本平。經常可以看到盤山公路上流動的車前燈。山頂賓館的燈火孤單單聚在一起,電視塔紅色的航空標識閃閃爍爍。
  阿透沒有去過那間賓館。對有錢人揮金如土的生活一無所知。均等與財富相矛盾這點他當然也是曉得的,但對於力圖將這世道均等化的嘗試卻興味索然。革命是他人的事。對阿透來說,「平等」是最為忍無可忍的觀念。
  他消了汗,剛要回房間時,發現樓梯口前停了一輛「可羅娜」。夜晚看不真切,只是覺得有些眼熟。及至所長從車上下來,阿透不由一驚。
  所長緊緊抓著一個大紙袋,衝鋒陷陣似地大聲踏著樓梯快步上來,同平常去信號站時同樣威風凜凜。
  「噢,安永,你好啊,幸虧你沒出去。酒都帶來了,去你房間邊喝邊聊吧!」所長並不顧忌四周,只管粗聲大氣地說道。
  1坪:日本土地計測單位,相當3.306平方米。
  阿透為對方第一次破格來訪頗有些惶恐,幾乎是用後手開的門。
  「呵,滿講究的嘛,收拾得利利索索!」所長一屁股坐在遞過來的座墊上,一面擦汗,一面四下打量。
  這座公寓樓是去年建的,加之他經常拾掇,確給人以一塵不染之感。鋁合金窗框,鑲著飾有紅葉圖案的磨砂玻璃,內側還加了一層紙拉窗。牆壁用的是淡紫色的新建材。天花板的幾何花紋簡直漂亮得有些過分。門是高腰格子門,鑲有帶細竹圖案的磨砂玻璃。隔扇的圖案也很別緻。出於公寓經營者的愛好,採用了大凡能搞到手的新型建材。
  房租每月一萬兩千五百元1,公益費二百五十元,一半由公司負擔。阿透再次就此表示感謝。
  「不過,一個人不覺得孤單?」
  「無所謂,習慣了。站裡也是一個人。」
  「那倒也是。」
  所長說罷,從紙袋裡拿出方瓶三德利威土忌,以及干魷魚絲、蝦酥餅等下酒物,說沒有酒杯就用茶杯喝算了。
  所長提酒突然造訪普通信號員的宿舍,顯然無事不登三寶殿。不可能有什麼好事。阿透思忖,自己與會計事務無關,錢財上不致於出差錯,只能認為工作上發生了自己覺察不到的重大疏漏。何況歷來嚴肅的所長居然向未成年的自己勸起酒來。
  阿透做了被解雇的精神準備。他不屬於任何工會組織。不過他心裡清楚,自己雖然不過是三級無線通訊士,但工作認真負責,這樣的少年如今並非垂手可得。只要忍耐幾天,工作任憑多少都不難找到。阿透冷靜下來,反倒不無憐憫地望著所長。即使對方果然勒令停職,他也自信能安之若素。對方怎麼想另當別論,反正自己屬於「不可失而復得的鑽石型少年」。
  1日元,一萬日元約合人民幣八百元(1994年4月)。
  所長再三勸酒,阿透拒絕了,兀自坐在不通風的角落裡,兩眼好看地忽閃著。
  少年在這無依無靠的世上構築了一座小小的冰城。大凡使人失足受挫的——競爭欲也罷當官欲也罷金錢欲也罷情愛慾也罷——全都與小城無關。他原本就討厭與人比較,因此嫉妒和羨慕都無從談起。既然一開始就斬斷了與世俯仰之路,也就與人無爭。任憑別人把自己視為一隻可愛的、溫和的、無害的小白兔。至於失去工作等等,實在微不足道。
  「兩三天前橫濱總公司把我叫去了一次,」所長自我鼓勁似地呷了口威士忌。「我以為出什麼事了,畢竟總經理親自召見嘛,心裡慌得不行。說句讓你見笑的話,走進總經理室腿都直發抖。結果一看,總經理笑容滿面,叫我快坐快坐。我心想這怕是凶多吉少。可一聽,原來對我無所謂吉也無所謂凶。你猜是什麼?竟是為你的事。」
  阿透睜大眼睛。事情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如此聽來,自然不是什麼解雇。
  「而且實在令人吃驚。事情是通過有恩於總經理的老先輩提起的,說是有個人無論如何都想收你作養子,要我直接牽線,務必讓你答應下來。因是總經理之托,當然是頭號任務。你算是給人高看一眼,或者說看你的人眼光獨到怕也是的。」
  聽到這裡,阿透心頭一顫:對方必是上次給名片的老律師無疑。
  「那位要收我為養子的人,莫不是一位姓本多的?」
  「不錯。你怎麼知道?」這回輪到所長睜大眼睛。
  「到信號站參觀過一次。一面之交就立即提起什麼養子,有點蹊蹺。」
  「對方好像托信用調查所詳細查訪過兩三次。」
  於是阿透想起絹江的話,皺起眉頭:
  「手法可不大地道!」
  所長慌忙接下去說:
  「不過結果得知你是無可挑剔的模範少年,又有什麼不好!」
  較之老律師,阿透更多記起的是那個同自己所居世界水火不相容的我行我素的洋式老太婆,簡直就像撲楞著鱗粉的色彩妖冶的飛蛾一樣在腦海裡飛來飛去。
  這天晚上,所長死纏活磨地一直囉嗦到十一點半。阿透早已困了,不停抱著雙膝打瞌睡。醉醺醺的所長搖著他的膝部依舊絮絮不止:
  對方是一個喪妻的老年男人,家底富裕,且為一方名士;所以選中阿透,原因是老人認為較之名門望族的紈褲子弟,還是領養真正好學上進的優秀少年更有利於本多家並對日本國的將來有所裨益;收為養子後準備馬上送去高中讀書,還打算請家庭教師爭取考上名牌大學;作為養父希望學法律或經濟,將來職業的選擇則尊重本人志願,養父願當後盾全力支持;養父已來日無多,死後亦無說長道短的親戚,本多家財產悉歸阿透所有……所長如此說罷,斷言世上再無這等美事。
  然而,為什麼呢?這個謎撩撥著阿透的自尊心。
  對方有一種已經越過某道關口的東西,而同自己越過關口的東西不謀而合,這無疑悖乎常理。假如對方以為理所當然,阿透同樣心照不宣。受騙上當的只是這類居中的普通人。
  坦率地說,阿透絲毫沒有感到驚愕。同那位安詳的老人剛一見面,他就預感到了某種異乎尋常的結局。阿透自信決不至於被人識破看穿。但對於被誤解處之泰然的識別力則給他一種自負,使得他甚至對天大的誤解也懶得澄清,而將誤解產生的結果囫圇吞棗接受下來。倘若發生荒唐無稽的事,即是美麗誤解的結果。如以世間認識的錯誤作為自明的前提,那麼發生任何事都無足為奇。他認為他人對自己抱有的善意和惡意,無一不是誤解所使然。這樣想法含有懷疑主義者最後必然導致的自我否定和自尊心的盲點。
  阿透蔑視必然,鄙視意志。他有充分的理由想像自己現在處於古裝戲《錯誤的喜劇》漩渦的正中。毫無疑問,再沒有比無意志之人憤怒抗議自己意志慘遭蹂躪更好笑的了。假如滅卻心頭而採取理性行動,那麼對阿透來說,「沒有當養子的意志」同「同意當養子」便是同一回事。
  在這種望風撲影的建議面前,一般人想必頓生疑心。但那大多屬於對方的看法同自我感覺之間權衡比較的問題,而阿透則全然另當別論。因為他根本不同任何人比較。莫如說一切越是形同兒戲越是突如其來越是近乎有錢人的心血來潮,越是淡化了這一建議中的必然性,從而越是使自己容易接受。不背負宿命的他,當然沒有受縛於必然性的道理。
  一言以蔽之,這項建議純屬打著育英招牌的施捨。阿透本來也可以像普通血氣方剛的少年那樣衝口叫道「我不是乞丐!」但那終究是少年刊物上描繪的反抗方式,阿透擁有的則是遠為高深莫測的武器——以接受之名行拒絕之實。
  實際上阿透不時對鏡子仔仔細細審視自己飄忽的微笑,發現由於鏡中光線的不同,那微笑有時竟很有少女風韻。或許遙遠國度裡一個語言不通的少女將這樣的微笑作為與他人溝通的惟一渠道。並非自己的微笑女人味十足。但這種既非媚態又非羞澀如在猶豫與果斷之間最微妙的巢中等待的小鳥般的微笑不能說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式微笑。它給對方製造險境,就像在夜與晨之間的黎明時分設下一條儼然泛白路面的河流。對方只要跨前一步便會溺水而死。阿透有時覺得這種微笑既非父親所授亦非母親所傳,而是幼時從一個不知在何處見到的女性那裡承襲下來的。
  另一方面,阿透接受這項建議,顯然並非出自顛三倒四的自以為是。別人的眼睛即使再明察秋毫,也不可能像自己眼睛這樣將全身每個角落都一覽無餘。這是他自尊心的根源所在。因而,那項施捨錢財給阿透——無論在別人眼裡呈何形象的阿透——的建議,其施捨的對象可以說不過阿透的影子,而全然不會給自尊心以任何創傷。阿透萬無一失。
  不過,對方的動機還是相當費解的吧?不,這裡也沒有任何費解之處。阿透深知:無聊之人縱使將地球賣給垃圾站也在所不惜。
  阿透抱膝坐著打盹,心裡卻已打定主意,只是嘴上尚未道出「可以」二字。那要等到所長更加焦急時道出才合乎禮節。因為那樣所長便可以向人炫耀費盡唇舌之功。
  阿透現在很為自己的從不做夢感到慶幸,以往倒不以為然。他為所長點燃蚊香,蚊子只管咬他的腳。睡意朦朧中,那癢感直如初升新月皎皎生輝。他怔怔地想,這搔過腳的手非得好好洗洗才行。
  「看樣子你也困了。難怪,都快亮天了。喏,十一點半!今天可是徹底打擾了。怎麼樣,安永,這件事沒問題吧。你答應了吧?」所長起身時使勁按了一下阿透的肩膀。
  阿透這時才做出如夢初醒的樣子,說:
  「可以,沒問題。」
  「答應了?」
  「嗯,答應了。」
  「呃,謝謝謝謝。往下我就算你至親,由我替你打交道,好嗎?」
  「好,拜託了!」
  「其實我也非常遺憾,畢竟所裡失去了你這樣的優秀人材。」所長道。
  阿透見所長醉得無法開車,便去附近叫了輛出租車,送所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