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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阿勳在警察的拘留所裡迎來了新年。起訴後,一月下旬被轉移到了市谷監獄。外面連續下了兩天的雪,從草笠的隙縫中,阿勳隱約看見街頭的背陰處還堆積著玷污了的殘雪。市場上各種色彩的旗旛,正接受著冬日夕照的潤澤。隨著鉸鏈發出的刺耳聲響,監獄南門那一丈五尺高的大鐵門打開了,放進押解阿勳的汽車後,又立即關了起來。
  明治37年竣工的市谷監獄是木質結構,外面抹著灰色沙漿,裡面的牆壁幾乎全都塗上了白色油漆。從南門進來的未決犯下了車,便經過帶有雨棚的走廊被領到叫作「中央」的檢查所。在那間10坪多的空蕩蕩的房間裡,一邊是一長排公用電話亭般圈起來的緊挨著的小間,另一邊則是鑲著玻璃的廁所。檢查人員坐在用木板圍成的高台上,高台的盡頭處便是只在地板上鋪著鑲邊草蓆的更衣室了。
  那天非常寒冷。阿勳被帶到更衣室裡,脫得渾身一絲不掛,張開嘴巴後,連臼牙也受到了檢查。鼻孔和耳孔也被檢查得很細緻。張開雙手檢查過前面後,又讓四肢著地檢查了後面。肉體被這樣毫無保留地折騰了一番後,自己的肉體倒像是成了人家的東西,還屬於自己的東西最後只剩下了思想。這種想法本身就已經是對屈辱的逃避。阿勳脫去衣服時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刺骨的寒氣鞭笞著他週身的每一處地方。在這期間,他的眼前閃過了紅藍兩色的綺麗幻象。那又是什麼呢?他回想起,在警察拘留所的那間大號子裡,關在一起的那個慣賭是個文身匠。他對阿勳的肌膚著了迷,執拗地要求出獄後免費替阿勳文身。他說,要在阿勳那充滿青春的後背上刺滿牡丹和獅子。他為什麼要刺上牡丹和獅子呢?那紅藍兩色的圖案,宛若陰暗谷底沼澤上映現出來的五彩斑斕的晚霞,是從屈辱的最底層輝映出來的夕照吧。或許,文身匠確曾見過這種從深深的澗底反映上來的夕照。因而,他無論如何也要在阿勳的後背刺上牡丹和獅子的圖案。
  ……可是,當獄吏的手指觸摸到側腹部的黑痣,並把它稍稍揪起來時,阿勳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那就是決不能為逃避屈辱而自殺。在拘留所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他不是沒有反覆考慮過這些問題,只是在阿勳來說,自殺依然是一個特別、華麗和奢侈的觀念。
  未決犯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但是入獄時穿著的衣服被送去蒸汽消毒了,所以這一天要穿藍色的囚衣。個人物件也被集中起來,除日用品外,都交給了保管員。高台上的官員宣佈了有關家屬送東西、接見、書信等各種注意事項後,便是夜晚了。
  除了綁著腰繩、戴上手銬去地方法院預審法官那里外,阿勳整日被關在市谷監獄13捨的單人牢房裡。早晨七點鐘響起汽笛。利用蒸汽裝置發出的起床汽笛,從廚房的屋頂上升騰起來,雖然聲音非常尖利,那噴湧而出的活潑的蒸汽中,卻也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晚上七點半就寢時,也要響起同樣的汽笛。一天晚上,阿勳聽到了混雜在汽笛聲中的喊叫,接著是嘈雜的罵聲。連續兩天夜晚都出現了這樣的情形。第二天阿勳才知道,混雜在汽笛中的喊叫聲原來是「革命萬歲」,以及聽到對面囚窗裡的同志應和這萬歲聲後,看守發出的叱罵聲。或許那個犯人被關進了禁閉室,從翌日起便再也沒有響起那口號聲。阿勳這才知道,人類也可以變得和狗一樣,在寒夜裡通過遠吠來交流情感。阿勳彷彿聽見了被拴住的狗正焦躁地抓撓著三和土地面時發出的聲響。
  阿勳當然也在想念著同志,可即便被預審法官提審時,事先用汽車押送到雜居的大號子裡,也聽不到任何有關消息,更不用說見到同志的面了。
  白晝漸漸長了起來,阿勳估計春天就要來了。然而,單身牢房裡的草蓆卻依然那麼寒冷,像是用霜錐編織而成,膝蓋被凍得咯吱作響。
  阿勳雖然懷念和自己一同被捕的同志,可一想到臨舉事前從指縫間輕易滑落掉的那些人,與其說是氣憤,倒不如說感到了一種神秘。由於他們的迅疾脫逃。自己反而感覺到愈加清澈、純淨,如同被修剪過枝葉而感到渾身輕快的果樹一般。可儘管如此,究竟是什麼東西準備了這種神秘?又是什麼東西成就了這樣的挫折?阿勳越是想得疲乏,便越是在內心裡迴避「背叛」這個字眼。
  入獄前,除了明治六年的神風連以外,阿勳從未考慮過去。可現在,一切卻都在強迫他對不久前的過去進行反省。一起發了誓的同志中有人那樣脆弱地脫逃,其直接原因當然在於堀中尉。但同志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某種可能的條件後才發誓的。只是當時有個東西一下子崩塌了,那是不容分說地發生在內心裡的雪崩。阿勳本身也不是絲毫沒有感覺到那種雪崩。
  不過可以斷言,當時自己作為留下來堅守節操的同志中的一人,沒有能夠預計到今天這樣的事態。頭腦中所考慮的全都是死,全都是奮戰而死。那時認為,為了堅守這種信念,即便其他方面的準備不夠充分,可那不充分的結果至多也就是一個死,於是便釋然了。怎麼在死亡以外,還有這種屈辱和磨難?阿勳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堅持著的「純粹」的觀念,這只向著太陽飛去時,理應在被灼傷翅膀後死去的清純的鳥兒,竟會撞上慘遭生擒活捉的厄運。被捕時不在現場的佐和,不知後來怎樣了。儘管不願多想,可佐和的臉形還是從阿勳內心沉澱的底層令人不快地飄浮了上來。
  《治安警察法》第14條中,極其冷酷地規定著「禁止秘密結社」。阿勳他們通過熱血緊密地凝結起來,並且要在熱血的進濺中回到天上。但他們這種太陽的結社卻遭到了禁止,而那些營私舞弊的法人們則可以任意結成中飽私囊的政治結社。權利的性質在於懼怕純粹甚於懼怕腐敗,恰如野蠻人懼怕醫藥甚於懼怕疾病。
  阿勳終於想到了一直想要迴避,而現在卻又無法再迴避下去的問題——「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的吧?」……這也是最為可怕的想法。
  難道說,人們的內心接近到一定程度,就要使彼此的想法一致起來,在這短暫的幻想閃現過後,則肯定會發生反作用,而且這種反作用還不僅僅是簡單的背離,而是將導致瓦解一切的背叛?或許,人際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不成文的慣例,禁止志同道合的同志結成盟約?他,果真敢於觸犯這個戒律嗎?
  在一般的人際關係中,善惡信疑都以渾濁的形態少量地摻混在一起。然而,有一定數量的人,一旦結成這個世界上最為純潔的人際關係,從他們每個人身上析出後又聚集到一處的惡,便可能作為純粹的結晶體而存留下來,恰如一堆純白的玉石中,肯定會摻有一塊黑玉一樣。
  假如把這想法再發展一步,便會發現,人在這個世界上也會撞上黑暗的思想。與其說惡的本質在於背叛,倒莫如說在於血盟本身。背叛只是同一種惡的派生部分,而惡的根源則正是血盟。也就是說,人類所能夠達到的最為純粹的惡,或許就在於志同道合的人看著完全相同的世界,並反叛生的多樣性,用精神來打破個體的肉體那自然的壁障,使那堵為防止相互侵蝕而特意建造的牆壁化為烏有,並以精神來完成肉體所無法完成的事業。協力和協同則屬於人類特有的柔和的詞彙。然而,血盟就是……在自己的精神裡輕易地加上別人的精神。這種事的本身,就像在河灘上壘石塔1一樣,是對人類行為的出色侮辱。它是永遠週而復始於個體發生之中的系統發生,在眼看就要到達真理時,卻因為死亡而遭受挫折,於是又必須從羊水中的睡眠重新開始。也許,像這樣試圖通過背叛人性來彌補純粹的血盟,卻又招致了它自身的背叛,原本就是這人世上自然的演變結果。他們畢竟從未尊敬過人性。
  1佛教傳說,小兒死後,在途經冥界三途中的河灘時,小兒的亡靈要在此壘石建塔,以供奉父母,但諸鬼卻來破壞,最後地藏菩薩成全小兒亡靈建成了石塔。
  當然,阿勳並沒有想到那麼多。但是很明顯,他已經到了只能用思維來突破某種制約的地方。他為自己的思維缺少尖利、殘忍的犬齒而感到遺憾。
  就寢時間過早地定在七點半,可由於那通宵不熄的20燭光的電燈,蠢蠢欲動的虱子,牆角橢圓形木桶裡散發出的尿臭,還有使臉龐凍得反而感到發燒的寒氣。使得阿勳的失眠越發嚴重了。不知不覺間,途經市谷車站的貨運列車的汽笛聲,已在告訴阿勳夜深人靜了。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阿勳咬牙切齒地想,「為什麼不允許人世間存在更美好的行為,而那些醜陋的行為、骯髒的行為和謀求私利的行為卻得以暢通無阻?」
  「當最高的道德明顯地只棲身於殺意之中時,把這種殺意視為犯罪的法律,便在一塵不染的太陽下,在天皇陛下的名義下開始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為最高的道德的存在而遭受懲罰),這究竟是誰特意製造的矛盾啊?天皇陛下果真知道這種可怕的結構嗎?這不正是精巧的『不忠』費盡心機製造出來的瀆神的結構嗎?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而且,在殺戮之後,是不會有人背叛立即自刃這一誓言的。那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順利地穿越煩瑣的法律之林,連底擺和袖頭都不會碰上一枝一葉,便扶搖飛向那光輝的天際。神風連的人們就是那樣的。當然,明治六年的法律之林肯定還是稀稀疏疏的……
  「所謂法律,就是一種障礙,它要不斷阻止想把人生變為瞬間的詩那種欲求。用飛濺的血花寫下的一行詩去換取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是非常不妥的。可大多數人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他們在對這種欲求渾然不覺中便送走了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所謂法律本來就是為極少數人而設立的,這個機構竭力要把極少數異常純粹的、擺脫了世間常規的熱誠……的人,貶低到和盜賊、色情完全相同的『惡』的地步。一定有人出賣了我!使我落人到這個巧妙的陷阱裡。」
  經由市谷車站的火車鳴響的汽笛,無情地斬斷了這些思緒。聽上去,這汽笛聲像是一個衣服上著了火的人為了滅火而在泥土上打滾,充滿了急迫和緊張的情緒。這個人在黑暗中翻滾哀號,全身都被噴濺著的火星所包裹,全身都被熊熊燃燒的火焰照得通明。
  而且,與溢滿虛偽生活溫情的監獄裡的汽笛不同,火車上的汽笛聲置身於悲痛之中,卻在嚮往著一種無邊無際的自由,滑行一般奔向未來。就連那異鄉的土地,異樣的早晨,令人不快地泛出魚肚白的黎明,站台盥洗室裡排列著的鏡子中突然顯現出臉龐來的那個銹跡斑斑的清晨的幻影,全都不足以傷害火車上的汽笛正講述著的充滿希望的未來。
  獄窗就這樣現出了曙色。三排監捨各有13個監室。在徹夜不眠的早晨,阿勳便從右邊那排監捨靠東端的監室的獄窗中,眺望冬天的紅日初出。
  太陽以高高的獄牆為地平線,如同溫熱柔軟的餅子一般粘貼在地平線上,緩慢地升了起來。這個太陽正照耀著的日本,現在已拒絕了阿勳等人的熱誠幫助,卻聽任於疾病、腐敗和崩潰。
  ……來到這裡後,阿勳才開始做起夢來。
  說是才開始做夢,也不夠準確。在來這裡以前,當然也曾做過夢。
  但以前做的都是健康少年那種早晨醒來後便立即忘掉的夢,還從未有過一直延續下來,以至侵擾白晝生活的夢境。可現在卻不同,不用說早晨,就是整個白天,前一夜的夢境仍然會完整地沉澱在內心裡。有時,前一夜的夢境甚至會和第二夜的夢境重合起來,並接著昨夜的夢繼續做下去。像是雨天忘了收下的色澤鮮艷的衣物總也幹不了,就那麼晾曬在那裡一樣。雨還在繼續下著,或許那家的主人是個瘋子,又把剛洗滌的新的友禪稠衣物晾曬在了曬衣場的竹竿上,綴飾著灰暗的天空。
  一次,他夢見了蛇。
  那裡是熱帶地區,像是一個被密林包圍著的寬曠宅第裡的庭院,連圍牆也沒有。
  他站在好像位於密林庭院中央的那個破敗了的灰色石造陽台上,卻不見連接著陽台的建築物。只見四方形小陽台四周的石欄上,揚起鐮刀形脖子的眼鏡蛇石雕,正以手掌般的形狀,把熱帶滯重的空氣往四方推去,以此來保持白色石塊空間內的閒寂。這是從密林正中切割下來的炎熱的四邊形沉默。
  聽得見蒼蠅在飛旋,蚊子發出了掀動羽翅的聲響。黃蝶在飛舞,小鳥的啼囀恍若清澈的水滴。此外,從綠蔭交錯的密林深處,還傳出了別的鳥兒發瘋般的刺耳叫聲。蟬也在叫個不停。
  然而,遠比這些聲音更為清晰地傳到耳鼓裡來的,卻是疑為暴雨襲來時的那種聲響。當然,那不是暴雨。密林的樹梢遠在高高的處所,太陽把斑駁的光影撤在陽台上。可是,往來的風只從高高的樹梢刮過,根本不在地面經過,因而可以從撒在蛇頭上的光斑的移動來判明大風的往來。
  從樹梢隨風飄落的樹葉,順著枝葉飄然而下,發出宛若驟雨的聲響。這些落葉並不是剛剛才離開樹枝的。由於枝杈縱橫,以及不留下一絲空隙的蔓草的糾纏,落葉於是受到阻攔,無法順利飄落到地面上來。等到大風刮過時,落葉才開始再度飄落。它們一片一片地、細心地順著枝杈往下飄落的聲音,與敲打在樹葉堆上的雨點聲混在了一起。由於這全是乾燥的闊葉,所以才會發出如此喧囂的回音。飄落在長著白癩般苔蘚的陽台上的落葉,每一片都顯得非常寬大。
  熱帶的陽光,如同軍團隊列中相擁相連的數萬枝槍刺。透過樹梢撒下的點點斑斕是它的反映,而真正的陽光卻是看起來眩目,摸上去灼手,正從密林的對面包抄過來。即便置身於這個陽台上,也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這時,阿勳看到一條綠色的小蛇從石欄間探出頭來,就像蔓草從那裡猛地伸出蔓頭來一樣。這條比較粗的小蛇身上的綠色深淺不一,宛如蠟制工藝品一般。當阿勳察覺到那不是蔓草的一部分,而是一條光潤的、披著人工般色彩的蛇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它對著阿勳的踝骨纏了上來,阿勳剛剛發現這情況,腳上卻早已被咬了一口。
  死亡的寒氣,從熱帶的中心升騰上來。阿勳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暑熱忽然被遮掩住,蛇毒從全身的血液中驅出了溫暖,每一個毛孔都愕然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呼吸只剩下了艱難的淺吸氣,因為不能充分地吐氣,吸氣也就變得越發微弱了。漸漸地,這個世界上的空氣便不能再流進阿勳的口裡了。然而,生的運動卻還在全身敏捷的顫抖中持續著。出乎自己的意料,肌膚竟然像是被驟雨打得起了皺的池水一般。「不該這樣死去!應當切腹而死!決不應該、像這樣、被動地、可憐地、由於自然的小小惡意而死去!」在這樣想著的同時,阿勳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用鐵錘也敲不碎的凍魚一般被凍得堅硬……
  睜開睡眼後,阿勳發現自己蹬了被子,正橫臥在早春寒意徹骨的黎明中。
  他還做過這樣的夢。
  這是一個奇怪而又令人不快的夢,無論如何也趕不走拂不去,頑固地殘留在內心的一隅。在這個夢境中,阿勳變身成了女人。
  但阿勳卻不清楚自己的身體變成了怎樣的女人。大概是失明了,除了用手去觸摸自己的身體外,再也沒有其他確認的方法,阿勳覺得這個世界好像翻了過來,或許自己剛從午睡中醒來,身上滲出了少許汗珠,正倚在窗邊的躺椅上。
  也許是以前的蛇夢在重複著夢境。耳邊所聽到的,是密林中的鳥語,蒼蠅的飛旋,還有落葉雨點一般的嬉戲狂歡。接著,傳來一陣白檀一般令人慵懶、寂寞,卻又像是古樹散發出的甘甜氣味。阿勳記得,有次打開父親異常珍惜的白檀煙盒的盒蓋時,也曾嗅到過這種氣味。阿勳忽然想起,在梁川的田間小道上看見過的黑色篝火灰堆處,也有著和這近似的氣味。
  阿勳感到,自己的肉體變成了缺少鮮明稜角,柔和地晃蕩著的肉塊。輕柔懶倦的肉霧在體內瀰漫,一切都變得曖昧模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秩序和系統,也就是說,沒有了支柱。曾經在他的周圍閃爍輝耀、不斷吸引著他的光亮的碎片,也都消逝得無影無蹤。愉悅和不快,歡喜和悲哀,全都肥皂般地在他的肌膚上滑過,肉塊心蕩神馳地浸漬在肉的浴池之中。
  浴池決不是牢房,任何時候都可以出去,卻因為過度的慵倦和舒適而不願出去。這種永久浸漬著的狀態,這種不願出去的狀態,也就是「自由」了。因而,如今再也沒有任何嚴厲制約著他的戒律了。白金繩子一般十道二十道地緊緊捆綁著他的束縛全都解了開來。
  過去一直奉若神明般的東西,今天卻變得毫無意義。正義如同一隻飛落到脂粉盒中被嗆著的蒼蠅,原本應當為之獻出生命的東西,現在卻被澆上香水浸泡得鼓脹起來。所有的光榮,都溶解在了微熱的泥土之中。
  皚皚白雪完全消融了,春天的泥土在自己的體內開始變暖。漸漸地,這些春天的泥土形成了子宮。想到自己不久後就要生育,阿勳不禁戰慄起來。
  總是催促自己行動的那個充滿激烈和焦躁的力量,曾經不斷與遠方那暗示著荒野廣袤的叫喊聲相呼應,可現在它卻喪失了那種力量,再也發不出叫喊。不再喊叫的外界,這次反而緩緩逼近過來,卻只是為了觸摸而來。然而,這時自己甚至已經懶於站起來離開這裡了。
  一種鋼鐵般銳利的機制死去了。另一種與腐爛了的海藻氣息相似的、完全有機的氣息取代了它,不知不覺地沾染在了自己的身上。大義、熱血、憂國、赴死的壯志等全都銷蝕了,取代了這一切的,是身旁的零碎、衣類、什物、針扎、化妝用具等瑣碎的美麗而又溫存的東西。它們與自己相通相融,相互間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暱。那是阿勳以前所不知道的擠眉弄眼、充滿微笑、近似猥褻的親呢。他以往感到親暱的事物,卻是只有劍!
  事物如同漿糊一般粘連起來,與此同時,所有超然的意義也全都消失了。
  要到達那裡早已不成問題,因為對方也要到達這裡。在那裡,既沒有水平線,也沒有島影。在遠近法不能成立的地方,自然也就沒有航海。到處都是汪洋一片。
  阿勳從未想過要成為女人,只是認為自己是個男人,要像男人那樣去生,也要像男人那樣去死。所謂男人,就是要不斷證實自己是個男人,而且今天比昨天像是個男人,明天又比今天更像個男人;所謂男人,就是要不斷向男人的巔峰攀登,在巔峰上,有著白雪一般的死亡。
  不過,所謂女人又是什麼呢?她們好像生來就是女人,永遠也將是女人。
  香火的煙味飄了進來,還響起了鑼聲和笛聲,像是送葬的隊列正從窗外經過,傳來了人們的陣陣抽泣。然而,夏日裡午睡的女人的恬適卻並未受到影響。肌膚上到處滲出了細汗,蘊含著種種官能性回憶的腹部,隨著睡眠中的呼吸而微微地上下起伏,宛若一片正孕育著美妙、豐盈的肉體的船帆。從身體內部牽扯著這片船帆的肚臍,顯現出山櫻苞蕾一般帶有鄉土氣息的紅色,悄悄地積蓄著汗水的甘露。一對美麗而豐滿的Rx房威風凜凜地聳立著,卻又飄逸出肉體的憂鬱。雙乳由於豐滿而緊繃著,像是被內側的燈光所照耀,肌膚的細膩達到了頂點。恍若環礁周圍聚集著湧來的波浪似的,乳暈旁也堆擁著起皺的皮膚。乳暈被染上了蘭科植物那嫻靜的、充滿惡意的色彩,一種專為人們將它含放在口中而準備的毒素的色彩。從鬱暗的紫色中,乳頭誘人地仰翹起松鼠般狡黠的小腦袋,像是正進行著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當清晰地看見這個睡眠中的女人的身體時,儘管她的面部還在霧氣的包裹之中而無法確定,阿勳卻認為她一定是槙子。於是,又聞到了臨別之際從槙子身上傳來的香水味。阿勳射xx精過後便醒了。
  事後,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這些不快是由兩個夢境的轉折不夠清晰而引起的。阿勳記得,自己在前一個夢中確實變成了女人,可那個夢境的思路卻被扭曲、堵塞,轉而變成了凝視著大約是槙子的女人裸體。而且,儘管自己褻瀆了槙子,可剛才在自己的體內所感受到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天翻地覆般的感覺,卻非常奇異而又非常清晰地存留了下來。
  20燭光的電燈從天花板灑下了昏黃光暈,發出恍若標本花一般的黃色。自睜開睡眼後,包圍著身體的寂寞和毛骨悚然的陰暗情緒(有生以來,阿勳還從未感受過這種不可理解的情緒),便一直在這燈光下飄蕩著久久不散。
  擔任牢房值班的看守穿著麻底草鞋走近了走廊,阿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已經來不及閉上眼睛,與看守那正從橫開著的細長監視孔裡窺視著自己的目光猛然撞在了一起。
  「快睡吧!」看守嘶啞地道了一聲後便離去了。
  春天就要來了。
  母親常來這裡,雖然可以送些東西,但怎麼也不准見面。從母親的來信中,阿勳得知本多承擔了辯護律師,便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表示對此喜出望外,但如果不把全體同志放在一起進行辯護的話,自己將予以拒絕。那個回信始終沒有來。也沒能進行理當准予和本多進行的會面。母親來的信件也被到處用墨汁塗抹。被塗抹掉的部分,或許就是阿勳最想知道的同志們的消息了。阿勳反反覆覆地看著,可被塗抹得黑糊糊的那幾行裡,還是一個字也認不出來,前後的文脈顯然也連接不上。
  終於,阿勳給自己最不願寫信的人寫了信。他在寫信時盡量抑制著感情,用不致引起麻煩的文言體,向由於捐款而肯定受到了法官調查的佐和寫信,希望他能在良心的呵責下提供某種方便。因為始終沒能得到佐和的回信,阿勳的憤怒又加上了陰鬱的成分。
  阿勳沒等母親回信,便給本多寫了一封經由家裡轉交的長長致謝信。在信中,阿勳熱切地希望本多能為全體同志進行辯護。這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本多用周到的文言體表示體諒阿勳現在的心境,認為既然準備接下這個案子,也就不吝惜為全體同志進行辯護了,只是適用於少年法的人另當別論。再也沒有比這封信更能給獄中的阿勳帶來力量的了。對於阿勳想由自己一人承擔所有罪責,以免連累其他同志的要求,本多在信中答道:
  我能夠理解你的這種心情,可審判和辯護都不可感情用事。悲壯的心情絕不可能持久,因而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心靜氣。你是精通劍道的人,所以我認為你能夠理解我想說的意思。一切都交由我來處理(我也正是為此而存在的),你只需注意身體健康,耐心度過獄中的時日。運動時間請盡量鍛煉身體。
  這封回信打動了阿勳的心。本多清晰地看到,如同晚霞在一點點地褪色一樣,阿勳內心裡的悲愴感也在不斷地褪色。
  看來,和本多的會面也不可能被允許了。一天,阿勳對一個善於體諒人的預審法官若無其事地問道:
  「到底什麼時候才准許會面?」
  剎那間,預審法官顯出一副不知是否該說的躊躇表情,最後還是這樣說道:
  「要等禁止接見的規定解除以後。」
  「是誰規定禁止接見的呀?」
  「是檢察院。」預審法官自己也從話語中聽出了對那種處置感到不滿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