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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阿勳還沒有把計劃大綱和將由飛機散發的檄文原稿交給堀中尉審定。堀中尉正忙於秋季大演習,阿勳幾次前往約見都沒被接見。離舉事還有一個月時間,進入11月後,估計中尉會拿出全部業餘時間,來指導他們制訂行動計劃。
  阿勳回到家中,像以往一樣受到母親、佐和以及塾生們的熱情歡迎,或許是因為沒有兩個人單獨說話的機會,佐和竟絲毫沒有對阿勳提及前些天曾那樣熱烈爭論過的問題。於是,阿勳也失去了對佐和表示感謝那筆贈款的機會。
  那天晚上,父親要參加一個什麼聚會,沒在家裡。塾生們都想聽阿勳談談練成會的情況,因而阿勳便決定到塾生們的食堂吃晚飯。也算是為了塾生們,母親準備了比平日要豐盛得多的菜餚。
  「男人們聚在一起,話就是多。你來幫一下,把這個盤子端過去。」
  因為有不准男孩下廚房的家風,阿勳便在走廊從母親手中接過鍍有彩釉的大盤子,盤子裡很好看地堆放著塾生們的萊餚中很少見的用加級魚、條紋竹莢魚、赤獅魚、比目魚、獅魚、針魚等做成的生魚片。阿勳奇怪母親今天為什麼這樣大方。當他在昏暗的走廊上很勉強地接過大盤子時,阿峰看著他那掛滿冰霜,恍若美麗的冰塊一般的臉龐,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起來。
  「今天為什麼這樣講究?」
  「你回來了,大家慶賀一下。」
  「我不就是只到鄰縣去了一個星期嗎?假如到海外去了一趟還情有可原。」
  阿勳控制不住自己,聯想起了藏原的名字以及他所贊助的金錢。在自己的家裡,阿勳始終感到不快,認為在不斷遭受著那個名字的威脅,覺得在靖獻塾的空氣中,水中,以及吃進口裡的一切東西中,都毒素一般地沉澱著那個名字。
  「特地為你做了好吃的,你怎麼還不高興?」
  阿勳的目光射向正發著牢騷的媽媽那雙眼睛。媽媽的瞳孔不停地上下起伏著,像水平儀內的氣泡一樣沒有著落。當阿勳直視著她的眼睛時,她的眼神便顯得空落落的,從對方的直視中岔開自己的視線。
  準備了這樣豐盛的菜餚,也許只是母親一時心血來潮。可阿勳知道,這種情緒卻來自於一種不安。不論家境是好還是壞,阿勳都不希望破了這特殊的先例。哪怕是微小的變化,也將帶來很重的負擔。
  「聽你爸爸說,你被海堂先生叱責了一頓。」
  母親開玩笑似的隨便說道。母親說話時,阿勳覺得她的唾沫飛濺到了透明的針魚魚片上,不禁生出一種不潔感。母親的唾沫驟雨般灑在新鮮的生魚片和配在一起的綠色海藻上。阿勳想用這種不潔的想像,來祓除其他的不淨。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阿勳拉著臉回答說。當然,這不是母親所希望的那種回答。
  「你這人真怪!回答別人問話時那麼有禮貌,可媽媽為你這樣操心,你卻……」
  母親從盤中捏起一片生魚片,忽然塞進阿勳的口裡。這時阿勳正用兩手端著大盤子,無法躲開,加上母親手指的動作敏捷而有力,只好隨之而張開了嘴巴。由於母親塞的力氣太大,阿勳的眼睛竟被嗆得模糊起來,只見母親強忍著淚花,匆匆轉身走進了廚房。阿勳並不希望母親把自己當作就要出征的兒子來看待。母親的悲哀如同異物一般被塞進了嘴裡,而那生魚片又粘牙,這使他感到很惱火。
  這是為什麼呢?怎麼一切都脫離了常規?真不敢相信,難道母親僅憑著直覺,便能從阿勳的眼神中看出死的決心?
  阿勳端著大盤子來到食堂時,塾生們歡叫著迎了上來。看著和平常一樣圍坐在餐桌周圍的這些熟悉的面孔,阿勳一下子感到同他們的距離竟是那麼遙遠。自己已經決定行動了,可他們仍然還在吟唱和歌,空談什麼忠君呀,大志呀,維新呀,熱血呀等等,整天就這麼混日子。在他們之中,就有佐和那張坐禪和尚一般樂呵呵的笑臉。這時候,阿勳才知道佐和是不會斷然參加行動的。那時沒有讓佐和參加,不能不說是一個賢明的決定。
  阿勳深深感到,必須進一步鍛煉戴著假面具與人周旋的本領。自己已經是一個不久於人世的人了。即便沒有把這一點顯露到表面上來,但只要稍有疏忽,人們便立即會嗅出氣味,嗅出在阿勳內心裡已開始滋滋作響的導火索的氣味。
  「聽說,海堂先生對他最看得上眼的、最喜歡的塾生,訓斥起來也最為嚴厲。阿勳君正是這樣的塾生哩。」
  聽到一個塾生這麼說,阿勳才知道那件小事已經傳播開來了。
  「那只野雞後來怎麼樣?」
  「當天晚上大家吃了。」
  「一定很鮮美吧!不過真沒想到,阿勳君的槍法那麼準啊!」
  「不,那不是我開槍打下來的。」阿勳輕快地回答說,「海堂先生說,那是我的荒魂1替我開槍射中的。」
  「能夠給阿勳君帶來和魂2的漂亮姑娘也該出現了吧!」
  大家吃得很香,談得也盡興,只有佐和一人始終微笑著一言未發。儘管阿勳也在和大家一起談笑著,卻無法控制住自己不往佐和那邊看去。
  忽然,佐和止住同伴們的喧鬧,說道:「今天阿勳君結束了練成會,見阿勳君鍛煉得更加健壯,我想吟一首詩以志祝賀。」
  一片寂靜的食堂裡,響起了佐和殷切的聲音。他稍稍提高聲調,以一種吊起肺腑般的狂熱,如同預感到暴風雨就要來臨的馬兒那樣嘶鳴著:
  除卻妖氛報國恩,
  決然豈慮省人言。
  惟有大義傳千載,
  一死本來不足論。
  阿勳立即想起,這是箕浦豬之吉的詩,是這位年輕的小隊司令在界事件中所作的絕命詩。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考慮,這都不能算作是慶賀的詩。
  為了答謝大家的鼓掌,佐和隨即又說道:
  「那麼我就再來一首。這首詩是為讓海堂先生高興而吟的。」說完這番開場白後,佐和便吟起了伴林光平的詩來:
  本是神州清潔民,
  謬作佛奴說同塵。
  如今棄佛休恨佛,
  本是神州清潔民。
  1粗野、勇猛的神靈。
  2具備柔和、精熟等德行的神靈或魂靈。
  當他吟到「謬作佛奴」時,大家聯想起海堂的面容,不禁都大笑起來,吟到「休恨佛」時,全都笑得更厲害了。
  阿勳和大家一同笑著,卻感到佐和吟的前一首詩那明朗的詩句背後,隱蘊著的年輕人激憤而死的情感,在自己內心裡喚起了強烈的共鳴。佐和自己雖然那樣地發誓要去赴死,卻絲毫沒有顯現出苟生的羞愧,反過來還要向阿勳灌輸明治元年青年義憤赴死的心情。
  這時,阿勳覺得一陣痛切的羞愧向自己襲來。原本應該是佐和感到羞愧的,這羞愧卻射進了阿勳的內心。
  是的,佐和確信,自己已洞察到死意已決的年輕人正沉浸於死的甜蜜和快樂,並流露出雄鷹般的矜持,而自己的羞愧,則來自於這種對洞察的確信之中。
  說起來,佐和已經用金錢收買了這個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