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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鬼頭中將的家宅位於白山前町,從靖獻塾步行而去很快就到。阿勳非常熟悉那座山頂上的宅第,就連走過石橋後往山上去的那三十六級台階,他也記得清清楚楚。
  閒居在家的中將是位極其寬厚的老人,夫人早已亡故,他把家中的一切全都交給離婚後回到娘家來的女兒槙子料理。中將與靖獻塾很親近,也很喜歡阿勳,因此飯沼對於阿勳不時到中將家去玩,雖然也說了「不要總去添麻煩」,卻從未禁止過。
  每次去中將家,都是槙子出面招待阿勳和他的朋友們,她是那樣溫存、柔和。
  只要青年們高興,隨時都可以到家裡來玩,而且最好在飯前來。中將說,看到食慾旺盛的人吃飯,自己比什麼都高興。槙子也是這麼想的。
  槙子對來客始終抱著一視同仁的態度。她是一個明朗、溫和、冷靜的女人,從不見她的頭髮和領口零亂不整。
  阿勳、井筒和相良,都想在鬼頭中將的家裡度過無處可去的星期天夜晚。
  之所以這樣,還因為井筒和相良想要阻止阿勳為款待他們而造成的浪費,勸阿勳為今後執行計劃時多積累一些資金,因而需要到一個不用花錢的地方去。
  他們一到,身著籐紫色嗶嘰斜紋和服的槙子便迎出了大門。看著眼前的紫色和服,阿勳猛然打了個冷戰——井筒和相良會不會聯想起剛才看過的地圖上那腐敗的紫色?槙子的一隻手扶在大門立柱上,宛若水壺那纖細的把手。她像往常那樣說道:
  「你們來啦。父親外出旅行去了。不過沒關係,啊,請進來吧!還沒吃飯吧?」
  這時下起雨來了。
  「你們的運氣真好啊!」
  槙子凝視著外面的晚景,她那幽靜的說話聲,彷彿與那霏霏細雨的雨腳聲糾纏在了一起。這不禁使人想道:她好像時常在用這種聲音自言自語吧。阿勳認為,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不作回答,這樣還可以表示出禮貌,便默默無言地走進了黑暗的房間。
  槙子去開客廳裡的電燈。她踮起身子,把手伸向電燈的燈罩。因為燈罩搖晃不定,手滑了下來,電燈亮了一下就滅了,接著又亮了。就在這一明一暗的瞬間,槙子那踮起了腳尖的白布襪映入阿勳的眼簾。阿勳瞥見被踮起腳尖的布襪現出一種狡猾的潔白,覺得自己好像窺見到了她的秘密。
  少年們時常感到奇怪,不論多麼突然地在吃飯時間造訪,鬼頭家總有現成而又豐盛的飯菜。其實,這是為那些食慾旺盛的青年軍官們突然造訪而準備的,這也是鬼頭家多年來的老習慣了。飯萊很快就準備好了,槙子讓女傭侍候著,自己也一起吃了起來。阿勳從未見過用餐姿勢像槙子這麼優美的人。她溫柔地低垂著頭,靈巧地用筷子夾起一點點飯菜,微笑著傾聽少年們的笑談,早早地吃完了飯,像是心靈手巧地做完了女紅一般。
  都吃完飯後,槙子說道:
  「聽聽唱片吧。」
  由於天氣悶熱,棋子不顧潲進的雨絲,打開鑲著玻璃的綠色房門,靠近門口坐了下來。房間的一角有一台桃花心木色彩的箱型留聲機。外面正流行電動留聲機,可這家仍然保守地使用著舶來的發條式留聲機。井筒上前上滿了發條。本來阿勳也可以這麼做,可槙子正在那裡挑選唱片,要到離她如此之近的地方去上發條,使得阿勳躊躇不前。
  槙子挑了一張12英吋的紅色唱片放在唱機上。這是戈爾特彈奏肖邦《小夜曲》的唱片,雖然超出了這幾位少年的欣賞能力,可他們卻老老實實地傾聽著,而沒有做出一副早就聽過的樣子。很快,他們便沉浸在這陌生的音樂帶來的愉悅之中,這愉悅類似於把肌膚置於冰涼的水中游泳時所引起的快感。阿勳覺得,與這種靜靜感受著愉悅的內心相比,在自己家靖獻塾所過的生活,則不啻為整日戴著假面具了。
  作為這一切的明證,現在,音樂正使他的心兒自由游弋。每當來到鬼頭家,看到或聽到的一切,都像房間一角的家族徽章所映現出槙子那小小的倩影一般,在阿勳內心裡喚起種種回憶,而這回憶又隨著鋼琴的旋律,不斷鮮明地從眼前掠過。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阿勳同中將、槙子正在說話,一隻野雞忽然往院子裡飛來。槙子說,這是從植物園裡飛過來的吧。她那爽朗的說話聲,就像朱紅翅膀的野雞發出的女聲般啼鳴,至今還在阿勳的耳邊迴響。「是從植物園裡飛過來的……」這句話使得阿勳產生一種幻覺,彷彿那野雞是從鬱鬱蔥蔥的森林裡飛來的,那裡有著很多他未曾見過的女子。
  隨著鋼琴的旋律,阿勳的回憶又飛向無垠的空間。
  五月的一個傍晚,同樣爽朗的聲音曾這樣說道:
  「前天早晨我去學習插花時,天正下著雨,剛要走下石階,忽然燕子緊挨著傘沿飛了過去,好險呀!」
  「幸虧沒從石階上摔下來。」中將應聲說道。「我說好險,並不是這個意思。」槙子說,「我是在擔心,傘沿的骨尖會不會刺傷燕子哩!」
  阿勳聽著,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一幕綺麗而驚險的景象:傘下閃現出一張女子的面龐,這面龐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被透過油紙灑下的淡淡綠色映照得略微蒼白,上面沾滿了潲進的雨絲。這是一張在女子當中更有女子韻味,佇立在女子群中的懸崖峭壁之上的面龐。而那只燕子,儘管受到女子的惦念和憐憫,卻依然帶著滿身的創傷,惡作劇般地挺身衝向死亡。這是一個無法無天的衝動,它漠視那割裂五月紫色菖蒲的利刃,把至高無上的瞬間作為自己的目標……可是,那至高無上的瞬間卻躲閃開來。終於,不安消融在了優美的詩一般的景致裡。前去學習插花的女子與燕子相錯而過,各自往前飛去。
  「從率川神社得到的百合花,你養得還好嗎?」
  槙子突然鄭重其事地向阿勳問道,沒有思想準備的阿勳隨即反問了一句「什麼?」這時,唱片已經放完了。
  「就是從那裡得到的百合花,你從大神神社帶回來的百合花呀!」
  「啊,都分給大家了。」
  「一枝也沒留下嗎?」
  「沒有。」
  「真是太可惜了。聽說,無論怎樣乾枯,只要很好地保留到明年,這期間就能消災祛病。我們家正把它精心供養在神龕上哩。」
  「是把它壓製成干花嗎?」相良忽然近似暴躁地問道。
  「不,不是壓干的干花。神花是不能用沉重的東西來壓扁的。我們家就那麼每天換水養著呢。」
  「不過,已經有一個月了吧?」阿勳問道。
  「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這花枯乾了顏色卻並不難看。你們也請看看吧,到底是神花哩。」
  不大工夫,槙子恭恭敬敬地捧著白瓷花瓶輕手輕腳地走回房間,把養著低垂下花頭的百合花的花瓶放在桌上讓大家觀看。剪下的百合花確實已經枯萎了,可這枯萎了的花色卻並不像遭火焚燒過那樣難看,只是白裡透出發暗的黃色,如同貧血似的現出了青青的葉脈。花朵也小了一圈,像是變成了另外一種陌生的花兒的化身。
  「分給你們每人一朵吧,帶回家好好養起來,還能祛病除災哩。」
  槙子用小巧的修花剪,從靠近花莖的地方一朵朵地剪了起來。
  「就是沒有這花,我們也不會生病。」井筒笑著說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這百合花還是阿勳辛辛苦苦地從大神神社運來的吶……而且,它不但可以祛病……」
  花剪髮出輕微聲響,槙子說到這兒卻停下了話頭。阿勳不好意思特地上前向槙子要花,就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他覺得停下話頭的槙子像是有什麼心事,便隨即向槙子那邊望去。槙子正憑靠在紫檀桌上,面部的側影在燈下顯得異常姣好。轉瞬間,這張姣好的側影顯然感覺到了阿勳的視線。
  像是要威脅百合花周圍的年輕人,阿勳以一種與當時的氛圍極不和諧的奇特語調大聲問道:
  「喂,假如今天要在日本殺掉一個人,你們認為殺掉誰才好呢?殺了哪個傢伙,日本才多少會乾淨一些呢?」
  「是五井重五郎吧?」相良一面用手指轉動著剛接過的花朵,一面說道。
  「不對!雖然他很有錢,也只是個小人物。」
  「新河男爵呢?」
  井筒說著,同時遞過分給阿勳的那朵花,眼中閃爍著光亮。
  「如果要殺掉十個人,他或許可以算上一個。不過,在『5·15事件』中,他已經做了反省,只不過是個左右逢源的機會主義者罷了。當然,他也是個背叛祖國的人,也應當受到懲罰。」
  「齋籐首相呢?」
  「他可以算進五人以內了。不過,你們再想想,齋籐身後的財界黑幕是誰?」
  「啊,是藏原武介吧?」
  「就是他!」阿勳把分給自己的花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同時肯定地說道,「只有殺掉這個傢伙,日本才會有希望。」
  他的眼睛向遠處望去,映現出柔弱地擱放在紫檀桌上的女子那雙白皙的手和泛起水一般光亮的花剪。槙子有一個習慣,在聽年輕朋友談話時從不插嘴。可這次,她卻明顯地感覺到,這些高談闊論是說給自己聽的。她那轉向阿勳的目光,被柔和的、母性的慈愛潤澤了,宛若在夜晚庭院裡被濡濕了的草木叢中,尋覓著如血一般的晚霞的餘輝。視線又轉向遠處,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著他身後的庭院。
  「血壞了還是放出來的好。這樣一來,或許還可以治好國家的疾病。那些沒有勇氣的人只知道圍著重病的國家團團打轉,這樣下去,國家就會走向死亡的。」
  槙子用唱歌一般的輕緩語調說著,使得阿勳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
  這時,阿勳聽到身後傳來慌亂的喘息和踩踏草叢的索索聲響,便扭回頭去。他為自己的心臟有些撲通亂跳而感到羞愧。原來,那是偷偷鑽進雨中庭院來的一條野狗。剛才聽到的,正是它的喘息聲和急促而鄙俗的鼻息,還有踩踏雜草而去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