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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槍俠(二)

    6
    他在黑暗中捲了兩根煙,點燃後遞給她一支。房間裡充滿著她的香味,像清新的丁香花,有些哀婉動人。淡淡的香味之外是沙漠的氣息。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前方的沙漠充滿畏懼。
    「他叫諾特。」她說。聲音還是那樣尖銳。「就叫諾特。他死了。」
    槍俠等她繼續。
    「他被上帝觸碰過。」
    槍俠說:「我從沒見到過上帝。」
    「打我記事起,他就在這裡——我是指諾特,不是上帝。」她突然對著黑暗一陣大笑。「他以前有輛垃圾車。後來開始酗酒,再後來迷上了鬼草,最後用鬼草捲煙抽。小孩子跟在他後面,放狗咬他。他一直穿條綠色的褲子,臭味熏天。你在聽嗎?」
    「在。」
    「他後來開始嚼鬼草。最後他就坐在那裡,不吃不喝。也許在他的幻覺中,他是個國王。小孩們都是他的弄臣,而狗是他的王子。」
    「是。」
    「他就死在這前頭。」她說,「他從街邊走過來,腳步很重——他的靴子永遠穿不爛,是他在廢舊火車站找到的一雙軍靴——後面跟著一群孩子和他們的狗。他看上去就像是由許多銅絲做的衣架擰絞在一塊兒。你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到垂死的目光,但是他還在咧嘴笑。就像在收割節前,孩子們刻在南瓜上的笑臉一樣。你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鬼草和腐爛味。口水從他嘴角流出,就像綠色的血。我猜他是想進來聽席伯彈鋼琴。不過就在進門前,他停住了,頭歪到一邊。我能看到他,還以為他是在聽客車過來的聲音,但那個時候不會有客車經過。然後他開始嘔吐,黑色的,都是血,從他咧開的嘴裡流出來,就像水從陰溝裡湧出來那樣。臭氣能熏得你發瘋。他的兩條胳膊揚起來,然後就倒下去了。就是這樣。他倒在自己的污穢中,死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笑。」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
    「哦,謝謝你,先生。這是個好地方。」
    她坐在他身旁,還在顫抖。窗外,風仍在呼嘯,遠處有扇門被砰地關上,聲音猶如來自夢中。牆壁中間有老鼠跑過。槍俠猜這裡也許是全村惟一一個養得起老鼠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的肚皮上,她開始劇烈地抖動,然後慢慢放鬆下來。
    「黑衣人。」他說。
    「你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你就不能和我做愛,然後睡覺嗎?」
    「我一定要知道。」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她握住他的手,開始敘說。
    7
    諾特死去當天的黃昏,黑衣人到了特岙。那時狂風大作,土地表層的松土被吹走,砂土就像暴雨一樣刮來,玉米被連根捲起,像直升機飛過時那樣。朱伯·莰訥利鎖上了他的馬房,其他幾個商販也關上了窗板,還在窗板外用木板加固。天空變成了黃色,就像變質奶酪的顏色,雲朵快速地飛過,就好像它們剛才經過沙漠時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槍俠的獵物坐著輛破馬車進村,馬車上鋪了塊防雨油布。他臉上掛著十分友好的笑容。大家看著他走近,老莰訥利正躺在窗邊,一手攥著個酒瓶,另一隻手裡握著他二女兒鬆軟發燙的左乳。他暗自發誓,倘若黑衣人敲門他就假裝不在家。
    但是黑衣人經過馬房時,並沒放慢速度,馬車捲起的塵土很快被狂風擁抱了。他可能是個牧師或和尚;他穿了件黑色的長袍,上面沾滿了塵土;袍子的兜帽寬鬆地罩在頭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卻沒遮住那友好得有些令人反感的微笑。他的袍子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從袍子邊緣可以隱約看到他穿著一雙扣得很緊的方頭靴子。
    他在席伯酒吧門口停下來,拴住馬匹。栗色馬低下頭,對著地面噴氣。他走到馬車後面,解開繩子,找到個陳舊的馬褡褳,往背上一甩,穿過搖門走進酒吧。
    愛麗絲(註:即愛麗。)好奇地看著他,但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陌生人進來。酒吧的常客都已酩酊大醉。席伯正在用拉格泰姆調子(註:拉格泰姆調子,是美國黑人的一種早期爵士樂,多用切分音法,風靡於1890—1915年間,七十年代初又開始流行。)演奏衛理公會(註:衛理公會,是一個新教的教會。主要集中在英倫小島和北美洲。在美國成員數目最多。)的讚美詩,散在鋼琴旁的許多人早些時候就進來躲風暴,順便也為諾特守靈,他們已唱得喉嚨嘶啞。席伯喝得差不多失去知覺了,他完全陶醉於自己還能活著這個事實中,彈琴的雙手飛快地移動,幾個手指來回如梭就像在打板羽球遊戲。
    人們尖聲歌唱著,叫喊著,聲音怎麼也蓋不過風聲,但不時也跟風聲較量一番。角落裡,翟徹利把艾美·費爾頓的裙子掀過頭頂,在她的膝蓋上畫收割節的符咒。幾個女人圍在他們周圍。他們顯得都特別興奮。然而門外暴風留下的淒慘的白光似乎是對他們的嘲諷。
    諾特的屍體被放在房間中央拼起來的兩張桌子上。他的軍靴擺成了一個神秘的V字形。他的嘴還張著,留下一個呆滯的微笑。有人合上了他的雙眼,在上面各放了塊金屬片。他的雙手被人合在胸口,握著一枝鬼草。渾身散發出毒藥一樣的氣味。
    黑衣人推掉他的兜帽,走到吧檯邊。愛麗絲看著他,一種深藏在體內熟悉的渴望讓她全身顫抖。他身上沒有任何象徵宗教的標記,當然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威士忌。」他說。他的聲音柔和且愉悅。「寶貝,我要上好的酒。」
    她伸向櫃檯下面,拿出一瓶星牌威士忌。她本可以拿當地的酒當做最好的來打發他,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倒了一杯,黑衣人看著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但是目光深邃,以至於愛麗絲難以判斷他眼睛的顏色。她的渴望讓她覺得渾身發熱。房間裡的叫喊歌唱並未減弱。而席伯,愛麗眼裡這無用的閹馬,正在彈基督精兵的讚美歌;一些人慫恿米爾大媽和著唱。她的歌聲簡直不成調,就像一把鈍斧切過牛犢的腦子。
    「嗨,愛麗!」
    她轉過去招待客人。對陌生人的沉默不語有些怨恨,還怨他那看不清顏色的眼睛,怨自己內心的蠢蠢欲動。她的渴望讓她害怕。它們變化莫測,狂野得讓她無法控制。它們也許標誌著一些變化,表明她開始變老——在特岙,這就像冬天的日落,既短暫又淒涼。
    她放著啤酒,直到小桶空了為止,然後她又鑿開了另一桶。她寧願自己做,也不想叫席伯;他當然會樂意過來幫忙,像只貪婪的狗,不過他肯定會鑿掉自己的手指,要麼就把啤酒噴灑得到處都是。她幹活時,陌生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感覺得到。
    當她回來後,他說:「這裡很忙。」他還沒碰他的酒,只是用手掌捂著杯子,讓酒變暖些。
    「人們在守靈。」她說。
    「我注意到了逝者。」
    「他們都是酒鬼。」她說,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憎恨,「全都是酒鬼。」
    「這讓他們興奮。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們還活著。」
    「他活著的時候就是他們嘲弄的對象。但現在他們不應該再嘲笑他了。這太……」她的聲音變小了,無法確切表達這是什麼,或者這是多麼可憎。
    「他吃鬼草?」
    「是!他還能有什麼?」
    她的語氣過於強烈了,這讓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沒有移開目光,她覺得一股熱血衝到臉上。「對不起。你是牧師嗎?這肯定讓你反感吧。」
    「我不是,這也沒讓我反感。」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請再來一杯。再來次感動——就像另一個世界裡的人常說的。」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又不敢問。「我得先看到你的錢。對不起。」
    「不用抱歉。」
    他把一塊粗糙的銀幣放在櫃檯上,一邊厚一邊薄。她說了跟後來一樣的話:「我可沒錢找你。」
    他搖搖頭,表示不要找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倒酒。
    「你只是途經此地?」她問。
    他半晌沒有作答。她正準備重複剛才的問題,他卻不耐煩地搖搖頭:「不要談無聊的事。你在這裡面對著死亡。」
    她有些畏縮,覺得受了傷害,但又很驚訝。她的第一反應是他佯裝正經,只是為了考驗她。
    「你很在乎他。」他語氣平淡地問:「對不對?」
    「誰?諾特?」她笑了,假裝惱怒來掩飾她的窘迫。「我認為你最好——」
    「你心腸很好,就是有點膽小。」他打斷她:「他躺在草上,從地獄的後門往外看。他就在那裡,他們已經把門關上了,你認為只有當你要走過那道門時,他們才會再次把門打開,是不是?」
    「你怎麼了,喝醉了?」
    「密司脫諾頓,他死了。」黑衣人像是在吟詠,他帶著挖苦的語氣故意改變了說話的調子。「他就像任何一個人那樣死了。像你或任何人一樣,死了。」
    「你給我出去!」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反感,全身開始顫抖,但是小腹裡的那股暖流卻固執地流遍全身。
    「別怕。」他柔聲說,「別怕。慢慢等。等著就行。」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她突然放鬆下來,彷彿服了鎮靜劑。
    「像任何人那樣,死了。」他說,「你明白嗎?」
    她木然地點點頭,他大笑起來,響亮的笑聲似未受過污染,非常明亮。這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黑衣人身上。他猛一轉身,面對著眾人,儼然成了整個房間的中心。米爾大媽聲音發顫,歌聲戛然而止,空氣中留了半個破碎的高音,好像在流血。席伯彈錯了音,琴聲也突然停下。他們不安地看著陌生人。風沙吹在門窗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沉默繼續著,似乎那一刻就永遠定格了。她沉重的呼吸堵在了喉嚨口,低頭看到吧檯下自己的雙手緊緊按著肚皮。他們都看著他,他也注視著大家。突然一陣笑聲又爆發出來,渾厚洪亮,讓人無法抗拒。但沒人跟他一起笑。
    「我要讓你們看一個奇跡!」他朝人們叫喊。但人們只是看著他,就像些順服的大孩子被帶去看他們再也不相信的魔術表演。
    黑衣人猛地站起來,米爾大媽踉蹌著退後了幾步。他冷然一笑,拍了一下她肥厚的肚皮。她不由自主地咯咯笑起來。黑衣人把頭朝後一仰。
    「覺得好點了,是不是?」
    米爾大媽又是一陣咯咯笑,突然間變成一陣啜泣,然後奪門而逃。其他人默默地看著她離開。風暴開始了;烏雲不斷湧來,陰影在半圓的白色蒼穹上積聚。站在鋼琴旁的一個男人,顯然已忘了拿在手上的啤酒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黑衣人站在諾特身旁,低頭看著他笑。狂風怒吼尖叫著,一個大物件被刮起來,撞到房子一側,又彈了回去,讓房子一震。吧檯旁一個男人掙脫人群,慌亂地躲到安靜的角落。雷鳴似乎要扯破天穹,響聲就像天神的一陣劇烈咳嗽。
    「好吧。」黑衣人咧嘴一笑,「好吧。我們開始吧!」
    他開始朝諾特臉上吐口水,仔細地對準目標。唾沫在死者的前額閃著光,慢慢流下來,流過他的鼻樑。
    在吧檯下面,她的手更快地挪動起來。
    席伯笑起來,像個傻子似的,也彎腰俯向諾特。他開始咳嗽,從喉嚨底咳出許多粘厚的濃痰,讓它們飛到諾特屍體上。黑衣人吼了一聲表示肯定,拍了拍席伯的後背。席伯咧嘴笑了,一顆金牙閃閃發光。
    幾個人逃出門外。其他一些人鬆散地圍在諾特周圍。他的臉上,他皺得像公雞頸部下垂的皮肉一樣的頭頸,和他的胸部上都是痰液——這片乾旱土地上如此寶貴的液體。突然痰雨停止了,像有人發了號令那樣整齊,只有一陣精疲力竭,沉重的喘氣聲。
    突然黑衣人衝向屍體,跳起來,彎身越過它,劃出了一條平滑的曲線,看上去很美,宛若一股泉水。他手著地落在地上,然後敏捷地彈跳起來,穩穩地站在地上,他微微一笑,又重複了整套動作。人群中一個人已經忘我地開始鼓掌,但突然向後退了幾步,眼裡蒙上了層恐懼的陰影。他手捂著嘴,朝門口奔去。
    當黑衣人第三次跳越屍體時,諾特抽搐了一下。
    人群中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噥,很快又恢復了安靜。黑衣人仰頭怒吼一聲。他吸了口氣,胸部飛快地不斷起伏。他開始快速地來回彈跳,就像在兩個玻璃杯之間來回倒水那樣越過諾特的身體。房間裡惟一的聲音就是他急促的喘氣聲和窗外不斷加強的風暴聲。
    那一刻,諾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雙手胡亂地拍打桌子。席伯發出一聲尖叫,奪門而出。一個女人疾步跟在他身後,眼睛瞪得滾圓,頭巾上下飄動著。
    黑衣人又跳越了一次,兩次,三次。桌子上的軀體抖動起來,繼而劇烈地顫動,扭曲,敲打著桌面,就像一個體內藏著根巨大發條的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伴隨身體的扭動,腐爛、變質的惡臭和排泄物的腐臭一陣陣襲來,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睜開了雙眼。
    愛麗雙腳發麻,失去了知覺,她向後倒去,撞在鏡子上。一陣驚恐讓她眼前一黑,她朝吧檯外奔去,像頭髮瘋的公牛。
    「這就是給你的奇跡。」黑衣人在她身後喊,喘著粗氣。「這是給你的。現在你能睡上安穩覺了。即使是死亡,也不是不可逆轉的。儘管這是……如此……如此……滑稽!」他又開始大笑。她跑上樓梯,直到把酒吧樓上的房門插上插銷才停下來,這時聽不到樓下的笑聲了。
    她蹲在門邊咯咯笑,笑得前俯後仰。但聲音轉而變成尖銳的哀號,融入到風聲中。她耳邊充斥著諾特起死回生時發出的聲音——拳頭不斷敲擊棺材板的響聲。她十分好奇:他重新激活的腦子裡留下的是什麼想法?他死後看到過什麼?他還記得多少?他會告訴我嗎?墳墓裡的秘密是不是就等在樓下?她想,這些問題背後最讓人恐懼的就是你忍不住想問的衝動。
    樓下,諾特心不在焉地走出酒吧,走進風暴中,拔了一些鬼草。黑衣人已是酒吧裡惟一一個客人了,他仍咧嘴笑著,看著諾特走進風暴中。
    晚上,她逼迫自己走下樓,一手拎著油燈,一手拿了根沉重的燒火棒。黑衣人早走了,什麼都沒留下。諾特卻還在那裡,坐在靠門的一張桌子旁,彷彿他從來沒離開過那裡。他身上有股鬼草味,但不像她記憶中的那樣強烈。
    他抬頭看著她,勉強一笑。「你好,愛麗。」
    「嗨,諾特。」她放下燒火棒,開始點燃屋裡其他的油燈,但始終都面對著他。
    「上帝的手碰過我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再也不會死了。這是他向我保證的。」
    「諾特,你多幸運。」她的手顫抖著,點火用的紙捻掉在地上,又被她揀起來。
    「我再也不想嚼這些草了。」他說:「我不像以前那麼喜歡它了。一個被上帝碰過的人,再嚼這些草不合適。」
    「那你為什麼不停下來?」
    她的怒氣驚醒了她,她像對常人那樣看著諾特,不再當他是地獄裡發生的奇跡。她眼中的諾特看上去有點悲傷,嚼鬼草讓他顯得麻木,但他看上去十分慚愧自責。她不再覺得害怕他。
    「我會全身抖動。」他說,「然後我就想嚼。我停不了。愛麗,你一直對我很好…」他開始抽泣。「我連尿濕自己都沒法控制。我怎麼啦?我怎麼啦?」
    她走到桌子邊,猶豫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他應該讓我不再想嚼鬼草。」他啜泣著。「他既然能讓我活過來,就應該能讓我戒了。我不是在抱怨……我不想抱怨……」他向四周張望一番,像見鬼似的,小聲說:「如果我抱怨,那他會將我劈死的。」
    「也許這只是個玩笑。他看上去很有幽默感。」
    諾特把掛在衣服底下的小袋拿出來,掏出一把草。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就把草打掉了,但很快把手縮回來,被自己給嚇壞了。
    「我停不下來,愛麗,我做不到。」他艱難地俯身去拿小袋。她本可以阻止他,但她沒有。她轉身去點燈,覺得很累,儘管夜幕才剛降臨。那晚沒有一個人到酒吧來,除了老莰訥利——他下午沒來酒吧,錯過了一切。但當他看到諾特時並不特別吃驚。也許有人把這裡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他點了啤酒,問了席伯的去處,然後對她一陣亂摸。
    晚些時候,諾特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張折著的紙。她看到諾特的手在抖,這隻手一看就不像能活著的人的手。「他把這個留給你。」他說:「我差點就忘了。如果我真忘了交給你,他肯定會回來,殺了我。肯定會。」
    在這裡紙是很貴重的商品,人們都視之為寶,但她卻不喜歡手裡這張紙。感覺很重,很齷齪。寫在上面的就兩個字:愛麗「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問諾特,諾特只搖搖頭。
    她打開紙,讀起來:
    你想瞭解死亡。我留給他一個字。這個字是十九。如果你對他講這個字,他的記憶大門會打開。他會告訴你前方是什麼。他會告訴你他看到了什麼。
    這個字是十九。
    我知道這會讓你發瘋。
    但遲早你會問的。
    你會控制不了自己。
    祝你快樂!
    沃特·奧·迪姆
    又:這個字是十九。
    你會試圖忘了它,但遲早這個字會從你嘴裡吐出來,就像嘔吐一樣控制不了。
    十九
    哦,上帝,她知道自己會忍不住的。這個字已經在她嘴唇上滾動了。十九,她會說——諾特,聽著:十九。那時死神的秘密和前方的世界就會展現在她面前。
    遲早你會問的。
    第二天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只是沒有孩子跟在諾特身後。又過了一天,孩子們的噓聲也恢復了。生活又平穩地繼續下去。被風暴連根拔起的玉米被孩子拾到一起,諾特復活七天後,他們在街中央燒了這些玉米。火光有一瞬特別明亮,酒吧中的多數常客都站到門外看。面對火光,他們都顯得非常質樸。他們的臉好似在火焰和冰屑般明亮的天空之間浮動。愛麗看著他們,對這個世界上悲哀的時刻感到絕望,她的心有股陣痛。她感覺到有些東西已經消失。事物都離散開來。世界的中心再也沒有以往的那種黏著力。某個地方,有樣東西搖搖欲墜,若它倒塌了,所有的一切也就會不復存在。她從沒見過大海,永遠也見不到了。
    「如果我有膽,」她自言自語,「如果我有膽,膽,膽……」
    諾特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從地獄裡對她微笑。但是她沒有膽。她只有一個酒吧和一條傷疤。還有一個字。在她緊閉的雙唇後面,這個字翻滾著。假設她現在就把他叫過來,儘管他很臭,還是讓他走近;假設她對著那算做耳朵的塗蠟似的髒東西吐出那個字,會發生什麼?他的眼睛會變。它們會變成他的眼睛——穿著黑袍的男人的眼睛。然後,諾特會對她說他在死神的王國裡看到的,在土地和蛆蟲之外的世界裡看到的一切。
    我永遠也不會對他說出這個字。
    但是黑衣人給了諾特生命,又給了她這個字——這個字就像上了膛的手槍,有一天她會用來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黑衣人最清楚會發生什麼。
    十九會開啟這個秘密。
    十九就是秘密。
    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在吧檯上用水跡寫這個字——十九——當她看到諾特注視著自己時,慌忙把字給抹了。
    玉米很快就燒完了,她的顧客也都陸續回來。她開始用星牌威士忌麻醉自己,到午夜時,她已醉得不省人事。
    8
    她停了下來。槍俠沒有馬上作出反應,起先她還以為這個故事讓他睡著了。她覺得有些睏,這時他說:「就這些?」
    「是的。這就是發生的一切。時間很晚了。」
    「對。」他又捲起根煙。
    「別讓你的煙灰掉在我床上。」她對他說,語氣要比她想用的尖銳。
    「不會。」
    又一段沉默。他的煙頭暗了又變亮。
    「你早上離開這裡。」她乾巴巴地說。
    「我應該離開。我想他在這裡為我設下了陷阱。就像他也給了你陷阱一樣。」
    「你真認為這個數字會——」
    「如果你還神志正常,你永遠也不會對諾特說出那個字。」槍俠說。「把它從你腦子裡趕出去。如果可以,教你自己接著十八的數字是二十。三十八的一半是十七。叫他自己沃特·奧·迪姆的這個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但是他不會撒謊。」
    「可是——」
    「如果你有衝動要講,強烈的衝動,那就到這兒來,躲在被子底下,一遍遍地講——如果你需要的話,就把它喊出來——直到你的衝動消失。」
    「總有一天這衝動永不會再消失。」
    槍俠對此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她是對的。這個陷阱完美得可怕。如果有人告訴你,若你有念頭想見到自己的母親赤身裸體,你會下地獄(當槍俠年幼時,就有人這樣對他說過),那麼你終究會產生這念頭。為什麼?因為你不想想像自己母親裸露的樣子;因為你不想下地獄。因為,如果給意識一把刀和一隻握刀的手,最終意識會吃了自己。不是因為它想這樣做;而是因為它不想這樣做。
    遲早,愛麗會把諾特叫過來,跟他說那個字。
    「你別走。」她說。
    「再說。」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但她感到有些欣慰。他會留下來,至少一小會兒。她睡著了。
    就快睡著的一剎那,她想起了諾特跟槍俠講話的方式,那奇怪的語言。那是她看到她古怪的新情人流露出感情的惟一時刻。他甚至連做愛時都是沉默的,只有在最後一刻呼吸才變得急促,然後停止一兩秒鐘。他就像從童話或神話中走出來的人,一個攝人心魄但又無比危險的造物。他會同意我的請求嗎?她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會提出她的願望。他就會住上幾天。對於一個臉上長疤的可憐女人來說,這個願望已經夠奢侈了。明天還有時間再想一個願望,或者第三個。她睡熟了。
    9
    早上她為他燒了些粗燕麥,他一言不發地吃著。他往嘴裡送著食物,試圖不想她,甚至都不看她一眼。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裡。他坐在這裡的每一分鐘,黑衣人就拉開些距離——說不定現在他已經走出了這片硬質地,走過了旱谷,進入了沙漠。他的路線肯定是朝著東南方,槍俠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有地圖嗎?」他抬起頭問。
    「這個村子的?」她笑了。「這個村子還不夠畫張地圖呢。」
    「不是。這裡東南方向的地圖。」
    她的笑容僵住了。「沙漠。那兒只有沙漠。我以為你會住些日子。」
    「沙漠那邊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沒有人穿過沙漠。自從我出生以來,這裡就沒有人嘗試過。」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拿起鍋鉗,把她燒的那桶水倒進水槽,水濺起來,升起一片霧氣。「所有的雲都朝那裡走。彷彿那裡有東西把它們吸過去——」
    他站起來。
    「你到哪去?」她聽到自己聲音裡尖銳的恐懼,恨自己這個樣子。
    「去馬行。如果有人知道,那馬伕肯定是第一個。」他握住她的肩。這雙手很硬,但也很溫暖。「我還要去看看我的騾子。如果我待在這裡,它可要被照料周到。這樣我才能上路。」
    但還不會馬上上路。她抬頭望著他的眼睛。「但你要當心莰訥利,如果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就會編造點來唬你。」
    「謝謝,愛麗。」
    他離開後,她轉身看著水槽,感覺到自己滾燙的感激的淚珠。有多少年她沒聽到人家向她道謝了?尤其是她在乎的人。
    10
    莰訥利滿口的牙都掉光了,他是個讓人作嘔的老色情狂:他已經埋葬了兩任妻子,而且還和女兒亂倫。兩個尚處發育期的女孩從穀倉的陰影裡偷看著槍俠。一個娃娃坐在土裡開心地吐口水。一個成熟的金髮女郎,在用房子一旁吱嘎作響的水泵汲水,她看上去神態淫蕩,衣服滿是塵土;她好奇地看著槍俠走過。看到槍俠在看她,她用指頭捏了捏自己的乳尖,朝他拋了個媚眼,然後繼續汲水。
    馬伕在馬房和街道中間等著槍俠。他的態度搖擺於充滿憎恨的敵意和怯懦的奉承討好之間。
    「它被照顧得好好的,不用怕。」他說,槍俠還沒來得及答覆,莰訥利已經轉向他的女兒,他舉著拳頭,像只皮包骨頭但狂妄的公雞。「你進去,蘇比!你快給我滾進去!」
    蘇比臉色陰沉地拽著水桶走向搭在穀倉外的棚子。
    「你是說我的騾子。」槍俠說。
    「是的,先生。好久沒看到過騾子了,尤其是像你這頭沒變異的——兩隻眼睛,四條腿……」他的臉突然受驚似地擠到一塊,這種表情可能是表示無比的疼痛,也可能在暗示他剛剛說了個笑話。槍俠判斷應該是後者,儘管他自己幾乎沒有幽默感。
    「以前,人們需要牲口,它們瘋狂增長。」莰訥利繼續說,「但是世界變了。現在只看得到幾頭變異的公牛和拉客車的馬,和——蘇比,我要摑你,天!」
    「我不會佔便宜。」槍俠打趣地說。
    莰訥利笑了,一副阿諛的嘴臉。但槍俠清楚地從他眼裡看到了殺氣,儘管他並不畏懼,他還是認為這個人值得在他的書裡佔上一頁,因為他可能給槍俠有價值的啟示。「不是指你。上帝!不,不是指你。」他尷尬地笑笑。「她天生愚笨。她體內肯定有個鬼怪,讓她那麼狂野。」他的臉沉了下來:「世界末日要到了,先生。你知道,《聖經》上說的。若孩子不服從他們的父母,那災難就會降臨到大家頭上。你只需聽這裡的女傳道士講就會明白的。」
    槍俠點點頭,然後指向東南方:「那邊是什麼?」
    莰訥利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齦和幾顆黃牙:「邊界居民。野草。沙漠。還有什麼?」他咯咯地笑了幾聲,兩眼冷冷地打量著槍俠。
    「沙漠有多大?」
    「很大。」莰訥利試圖裝出嚴肅狀,好像他在回答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大概有一千輪(註:輪,wheel,仍在薊犁使用的古老的度量單位。8000輪的距離約莫為7000英里。)。也可能是兩千輪。我不知道,先生。在那裡,只有鬼草,還可能有魔鬼。聽說更遠的一邊有個會說話的圈,但說不准這是騙人的。另一個傢伙就是朝那個方向走的。那個治好了生病的諾特的傢伙。」
    「生病?我聽說他死了。」
    莰訥利還咧著嘴笑:「好吧,好吧,可能。但我們都是成人了,不是嗎?」
    「但你相信魔鬼。」
    莰訥利看起來像是被冒犯了:「那可大不一樣。女傳道士說……」
    他開始胡言亂語,倒出一大籮筐的廢話。槍俠摘下帽子,擦了擦前額。陽光直射著,十分灼熱。莰訥利好像沒有注意到。他有說不完的話,可沒有一句是有意義的。在馬房狹小的陰影裡,女娃娃不斷地把灰土朝臉上抹。
    槍俠最後失去了耐心,在一句話當中打斷了馬伕:「你不知道過了沙漠是什麼?」
    莰訥利聳聳肩。「有些人大概知道。五十年前客車在沙漠裡走過一段。我爸是這麼說的。他總是說『那裡是山。』其他人說那裡就是大海……綠色的海,裡面都是怪物。也有人說那裡是世界的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光,會讓人眼瞎掉的光,還有上帝的臉,他張著嘴,把到那裡的人都吞下去。」
    「胡說。」槍俠冷冷地說。
    「當然都是胡說。」莰訥利故作高興地叫起來。他又一次作出奉承的醜態,他對槍俠又恨又怕,但又急於想要討好。
    「你要把我的騾子照顧好。」他扔給莰訥利又一枚金幣,在半空中就被莰訥利接住了。槍俠想到狗跳起來在半空中接球的樣子。
    「當然。你要住幾天?」
    「我想是吧。這裡會有水——」
    「——如果上帝願意的話!當然,當然會有水!」莰訥利笑了,一副不高興的臉色,他的目光顯示他願意讓槍俠立即就死,而且被他橫踩在腳下。「那個愛麗,在她樂意的時候,她對人可好呢,是不是?」馬伕把左拳握成個圈,然後用右手指快速地來回在圈中抽拉。
    「你說什麼?」槍俠漠然地問。
    突然莰訥利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恐懼,就像天邊一對月亮同時升起。他迅速把手放到背後,像個淘氣的孩子偷吃果醬時被發現了。「沒有,先生,一個字也沒說。如果我說了什麼的話,那我道歉。」他看到蘇比靠在窗邊,對她舉起拳頭:「我真要摑你了,你這個不知廉恥的蕩婦!哦,上帝!我要——」
    槍俠邁步走開了,他知道莰訥利轉身看著自己,他也知道如果他突然轉身,會看到馬伕臉上不經偽飾的真表情。不過,幹嗎煩神呢?天太熱了,而且他知道他會有什麼表情:憎恨。對入侵者的憎恨。他有一個男人所能有的全部。關於沙漠他惟一確定的就是它的大小。而對這個村子,他能確定的是它展現出來的並不完全。他尚未瞭解全部。
    11
    他和愛麗正躺在床上時,席伯踢開門闖了進來,手上提了把刀。
    他到特岙已經四天,而這四天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吃飯,睡覺,和愛麗做愛。他發現她會拉小提琴,就經常讓她拉給他聽。黎明時分,她會坐在窗下——只有一個側影——在乳白色的晨曦中拉一首曲子。如果她能多加練習,曲子大概不會被拉得支離破碎。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感情不斷增強(但奇怪的是他始終並沒有全心投入),因此懷疑這可能又是黑衣人為他設下的一個陷阱。他有時也出去走走。但他無心思考任何事。
    他沒有聽到鋼琴手上樓的聲音——他的反應能力似乎完全喪失了。但此時此刻他也未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儘管若此事發生在過去,會讓他受驚不小。
    愛麗全身裸露,雙乳赫然呈現在被單之外。他們正準備開始做愛。
    「哦。」她乞求,「就像上次,我想要那樣,我想——」
    門被狠狠踢開,瘦小的鋼琴手邁著誇張的步子進來,他的螺旋腿顯得滑稽可笑。愛麗並沒有失聲尖叫,儘管席伯手上提著的是把八英吋長的切肉刀。他喉嚨底發出種聲音,好像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聽上去,就像一個人淹沒在一桶泥漿裡時發出的聲音。唾沫四濺。他雙手舉著刀砍下來,槍俠抓住他的手腕,將兩隻手擰在一起。刀飛了出去。席伯發出聲尖叫,聲音像打開一扇生銹的簾門一樣尖銳刺耳。他的手晃動著,就像提線木偶。兩個手腕都斷了。風撞擊著窗戶。愛麗掛在牆上的鏡子起了層霧氣,映射在裡面的房間看上去有些變形。
    「她是我的!」席伯痛哭流涕,「她最早是我的!我的!」
    愛麗看著他,下了床。她披上件衣服。槍俠突然對面前這個男人有些同情,席伯看到自己如今和最初的境地有天壤之別,肯定十分悲痛。他只是一個瘦小的男人。槍俠突然意識到他曾經在某地見到過席伯。他認識這個男人。
    「這都是為了你。」席伯抽泣著,「愛麗,這都是為了你。最初就是你,這都是為你。我——哦,上帝,親愛的上帝……」這些話語突然變成一陣歇斯底里的胡言亂語,最後只剩下眼淚。他把斷了的雙腕捧在腹前,上身前後搖晃著。
    「噓,噓。讓我看看。」她跪在席伯身旁。「手腕斷了。席伯,你真糊塗。現在你靠什麼養活自己?難道你不知道你從來就不強壯?」她扶他站起來。他試圖用手摀住臉,但是它們不聽使喚,他可憐地抽泣起來。「坐到桌子跟前,讓我看看我能做些什麼。」
    她扶他到桌邊上坐下,把他的手腕擱在幾塊點火木上。他的抽泣慢慢減弱了,他變得十分順從。
    「眉脊泗。」槍俠說,瘦小的鋼琴手眼睛瞪得滾圓,四周張望了一番。槍俠點點頭,和善了許多,至少席伯不會在他眼皮底下再試圖用刀戳他了。「眉脊泗。」他又重複了一遍。「在清海那。」
    「怎麼?」
    「你曾經在那裡,對不對?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許多許多年前。」
    「就算是又怎樣?我不記得你。」
    「不過你記得那個女孩,不是嗎?那個叫蘇珊的女孩?和那個收割節的夜晚?」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你沒有去看為她搭起來的篝火嗎?」
    瘦小男人的雙唇顫抖著,佈滿了痰液。他的眼神告訴槍俠他知道真相:比起剛才提著刀闖進來時,他現在更接近死神。
    「滾出去。」槍俠冷冷地說。
    席伯眼裡突然出現了頓悟的光芒,他說:「但你那時還只是個孩子!那三個男孩中的一個!你過來數牲口,艾爾德來得·喬納斯——靈柩獵手——也在那兒,還有——」
    「趁你還有口氣,快滾出去!」槍俠說,席伯抱著雙腕跑出去。
    她回到床上,問:「怎麼回事?」
    「不要管。」他說。
    「好吧——那,我們剛才到哪了?」
    「哪兒也沒有。」他翻了個身,離她遠遠的。
    她耐心地說:「你知道席伯和我的事。他做了他能做的,當然不多。而我拿了我應得的,因為我不得不那麼做。我們之間兩清了。不然還能有什麼?」她把手擱在他肩上。「不過我很高興看到你那麼強壯。」
    「現在不行。」他說。
    「她是誰?」過了會兒,她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一個你愛著的女人。」
    「不要再講了,愛麗。」
    「我能讓你變得強壯——」
    「不。」他說,「你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