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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老

(1952年)

老年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像生命裡其他階段一樣,它有自己的容貌,自己的情緒和脾性,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這些白髮蒼蒼的老人同我們年輕的弟兄一樣,有自己的任務,它使得我們的存在有意義。即使病入膏肓或瀕臨死亡聽不到世間呼喚他的聲音的人,也有自己的任務,有他必須做的重要事情。善處耄耋和善待青春同樣是美好而神聖的任務,學會死亡和完成死亡同人生其他的職能一樣可貴,前提是我們在完成這一職能時,必須對一切生命的意義和神聖有敬畏之心。眼見自己年歲變老、頭髮變白,接近死亡而感恐懼、發怨言的老人,就如同強壯的年輕人討厭自己的日常工作而想逃避一樣,都有愧於自己的這一生命階段。

總之,如果要做個稱職的、能給自己生命以意義的老人,我們就得接受老年歲月以及它所帶來的一切,同意它的到來。如果不同意,如果不投身於自然所要求我們的,那麼我們的日子就會失去價值和意義,不管我們年老或年輕。

每個人都知道,年歲一大,各種毛病就跟著來,最後就是生命的終結。我們一年不如一年,逐年得放棄一些事,得學會懷疑自己的感覺和力氣,前不久輕鬆散步走過的一段路,會忽然變得很長,走起來很費勁,直到有一天我們再也走不動。我們向來喜歡的食物,現在得放棄。感官的享受越來越少,偶爾嘗試一次,便有嚴重後果。各式各樣的病痛會糾纏我們,我們的感覺越來越不靈敏,身體的器官逐漸罷工,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痛,特別是在不眠的長夜裡——這一切都不可否認,都是痛苦的現實。但是如果我們老是專注於衰老的過程,而見不到老年也有好的一面,有優越性,有慰藉和快樂的源泉,那就太可悲可憐了。兩個老年人見面時,不該只談那可惡的痛風、那僵硬的四肢以及爬樓梯時的心跳氣喘,他們不僅該談論受的苦和氣,也該談談他們愉快的經歷和令人安慰的體驗。而這肯定也是不少的。

如果我提起老年正面的、美好的一面,說到我們白髮老人也知道的一些在年輕人的生活中無足輕重卻能給予我們力量、耐心和快樂的源泉,那麼,我指的不是宗教和教會給人的安慰,對此我無權談論,那是牧師的事。不過我可以說說幾件老年帶給我們的禮物。對我最寶貴的是保存在我們記憶中的圖像寶庫,那是我們漫長一生中收集的,當我們不再忙碌於世事時,我們就能比以前更好地來關心它。消失了六七十年的人物形象和面孔活在我們心中,他們屬於我們,陪伴我們,用活生生的眼睛看著我們。已經消失或者面貌大變的房子、花園、城市,在我們看來和以前一模一樣,在我們的圖像寶庫裡我們還可以看到幾十年前旅行時去過的遠方的山水,明媚燦爛一如當初。觀看、觀察和內省越來越成為習慣,也是一種訓練,不知不覺間我們整個人都受到這種觀察和內省的態度及氣氛的影響。我們曾像大多數人一樣,一生都在追逐著自己的願望、夢想、需求、激情,我們不停衝刺,有時煩躁不安,有時滿懷希望,我們的情緒因為成功或失敗而大起大落——如今,仔細翻閱我們生命的大畫冊,我們會驚訝地發覺,避開那些追逐,進入沉靜內省的生命是多麼美妙的事。在這老人的花園裡開著一些我們以前沒有空閒去侍弄的花,比如可貴的耐心之花,我們會變得心平氣和,知道同情寬恕,參與和行動的願望越小,我們就越有能力去諦聽和凝視自然和鄰人的生命,我們會驚訝生命的多彩多姿,有時關懷備至帶著靜靜的惋惜,有時大笑,有時大喜,有時帶著幽默,不加批判地讓它從我們面前經過。

不久前我在院子花園裡燒枯枝落葉。一位大約八十高齡的老太太經過我的荊棘籬笆,她停下來看著我燒火。我同她打了個招呼,於是她笑著說:“您燒火真是燒對了。在我們這種年齡,得開始同地獄打交道了。”這就定下了聊天的調子,我們相互訴說自己的病痛和缺乏,不過一直以玩笑的語氣說著。聊到最後,我們承認自己雖有病痛,但只要村裡還有百歲老人在,我們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耄耋之老者。

當不懂事的強壯少年意識著自己的強勢,跟在我們後頭,覺得我們不穩的步履、稀疏的白髮和青筋暴露的脖子很是可笑時,讓我們想想我們自己當年也曾和他們一樣竊笑過人,讓我們不要以為自己是被打敗的弱勢者。我們要為自己已經跨過這一生命階段,比以前稍為聰明了一點、寬容了一點,而感到寬慰。

(謝瑩瑩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