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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球外傳

——一個時代和一隻小狗的際遇

 

好久以來,和它相對枯坐在蒼山下的茶隱村舍時,看著它那雙憂鬱的眼睛,我都不免要想——也許今生,該要我為你樹碑立傳,而不是你為我去守墳了。因為按自然規律,人的命再賤,不出意外的話,總要比一條狗命要長。

 

儘管村舍裡來來往往的過客,都因出於對這個小雜種的喜愛,而動員我寫寫它;但我總是樂觀地設想,還早著呢,它才三歲。比照人類的生命週期,它正是青春歲月。也許我們還要相依為命熬出更多的故事,才輪到我為它哭泣,為這個世界講述一隻狗的顛沛流離。

 

然而人事尚不可測,況乎畜牲道。無妄也罷,意外也罷,一切可以降臨到人類的災難,本質上狗類也不能倖免。似乎09年注定是一個殘忍的年份,大年初三,侯哥來電幽幽地說——球球走失了,年前就已失蹤,世存兄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

 

在電話裡,我只能達觀地說——狗也有狗的命數。在惡的人間世,它不能指望終身都能遭遇善意。大限到了,一切都在劫難逃。再說比起它的同胞兄弟姊妹,它的奇特際遇已經可謂前世的福報。更何況,一去不歸的它,也許原本如世存兄引用的龔自珍的詩,它是“空山徙綺倦游身”;唸唸此去,或者入的竟是錦衣玉食的門戶,而無須追陪幾個潦倒江湖的書生,再過這種“朝秦暮楚”的無根生涯了。

 

往好處想,只為聊寬老懷。失蹤的故事於我的真切隱痛,原不陌生。世間何處無刀俎?你我誰謂非魚肉?人猶如此,狗何以堪?這樣說來,悲聲便可壓抑。但是許下的願——為球球傳——卻是我這開年的創傷之夜,必須要償還的孽債了。既是為它,也為它那幾位自我流放在祖國的卑微父親。

 

球球的身世血緣,是我斷續聽來的。流浪在麗江一帶的許多落魄書生音樂人,偶爾在大理邂逅它,會認出它是詩人廖亦武【筆名老威】的養子;會向我大致講述一下它的來歷。而我自己,則迄今未去向老廖質證。

 

老廖是80年代初即已成名的第三代詩人,20年前因為那場現在改稱“風波”的事變,邀約了李亞偉萬夏劉太亨等幾個詩人,準備獨立拍攝一個詩歌紀念片而入獄。其它兄弟陪坐了兩年,他是首犯,坐滿了三年。之後失業,靠親友資助在成都開了個破茶館度日。他豈是會當壚賣茶的人,牛鬼蛇神的訪客多了,生意自然就要凋敝。

 

他原本剛烈耿介之人,初出來那些年,因為憋屈和塊壘太深,仍不免憤世而壯懷激烈。先是寫了一部《中國底層訪談錄》,用本名在一家出版社出了,很快被有關當局查封。後又換成“老威”的筆名,在我一師兄的出版社改頭換面推出,結果連帶兩家社都被警告。文人著書既為明志,原本也要為稻粱謀,即便死緩獲釋的刑事犯,社會也號召要挽救失足,要給一條出路。但是對老廖一干人等,卻是暗中規定不許在國內發表文字的。好在今日之國,已無法堵截外媒的約稿;於是老廖的著述,還能被翻譯成數種文字在海外梓世,甚至還能頻頻獲獎,勉強靠一點菲薄的潤筆維持生計。

 

我和他劫後重逢,已經是在風波十年之後洗淨長街的京都了。那時我在打工經商,他背著幾管尺八長簫,像一個負劍遊俠,暮夜和岳建一兄來地壇訪我和張新奇。酒罷他拔簫獨立,對我們說他在獄中拜師,學會了這稀世之音,要為弟兄們嘯傲一曲。於是眾皆默然,聽他在昏昏燈火下,吹他的零落棲遲江湖夜雨。

 

老廖的簫藝如今在江湖上已然有些名頭了。那時的他似乎還不免生澀,也許身上還有積年的內傷,中氣斷續,在古堡般的地壇暗室嗚嗚泣訴竟如長安鬼哭。尤其是他在吹奏相傳是嵇康遺譜的《酒狂》之時,中間頓簫,插入一段肉聲的長嘯低吟,竟逗出我與諸兄的清淚數行。簫本管樂中的傷心之器,向來難作歡聲。春雨樓頭,冷月道上,它都更像寒士流徒的佩劍,容易傷的只是自己的肝肺。放在老廖的光頭絡腮下,自然不作塵世之響了。

 

其時,他是流竄來京拍攝電影的;匪夷所思的是,這回他竟然是出演男主角。和他搭戲的對手,也是大名鼎鼎的京城老槍——《今天》派的詩人芒克。導演是扶桑歸來的李櫻,拿的是日本國的小額贊助,講的卻是中國的故事。這兩位從未上鏡的詩人,像模像樣地破天荒來表演正經的故事片——這實在讓我們覺得好玩。

 

記得拍戲間隙他來地壇時,禿頭上包紮著繃帶,隱隱滲出血污。我以為他是戴著行頭來的,問他只是憨憨地笑。後來李櫻和老芒克告我,原來戲劇情節中有他用酒瓶自砸頭顱的一幕,所有的電影都是用的預碎的道具,而他堅持要來真的。結果自然當場就自個開瓢了,現場血腥,他堅持演完才被拖去醫院。在中國,他也只能演這樣的地下電影;雖然該片也曾在東京電影節拿過一個鳥獎,但他,依舊是無法北漂戧行成為明星的。就憑他這樣愛玩真,恐怕這個行當甚至這個世界,都難以放下他了。

 

球球的生母大抵原是麗江的一隻流浪狗。四年前當老廖被都市驅趕而流落到這個古城時,也許同病相憐一見鍾情,遂收留了這只相貌平平且血緣混雜的小母狗。那時,他再婚的妻子——一個原本賢淑漂亮的女人,實在不堪他那種不時被警員叩訪的家居生活,終於揮淚告別了他。於是衣衫落拓的他只好飄到邊地,在一條遊蹤罕至的深巷盡頭,一個喚作38號院的納西木樓中,暫時賃居小駐了。

 

因為他的存在,38號院在今日的麗江古城,幾乎已經成為一道江湖背包客的人文景觀。誰要在滇西北一帶廝混,肯定都曾去朝拜過這個碼頭。也許因為寂寞,或者出於生計,他把這個死氣沉沉荒草萋萋的小院,異想天開地辦成了一個音樂酒吧。

 

說他異想天開,是因為這個小院,實在太像聊齋誌異中的某個鬼狐出沒的背景了。院子古老且久無人居,燕泥蛛絲覆滿空梁,窗外就是荒草頹牆別家的廢墟,常有鼠蛇游離。他廉價租來後,只是在泛灰的牆上,找人胡亂塗鴉了一些非仙非道的圖案,歪七豎八地扯了幾條風馬旗,掛了幾條哈達,垃圾堆廢品站去扒拉回來幾個缺胳臂短腿的桌椅,然後就開張了。

 

沒有字號招牌,沒有工商註冊,沒有霓虹燈飾,沒有像樣的酒具,甚至沒有紅酒洋酒,只賣啤酒青梅酒和烈性的青稞酒——這也就只有老廖,才敢在這個國際性旅遊勝地,開這樣一個奇特的酒吧了。即便是我這樣的老客,今天要去那陰森歪曲的寂寞深巷,不問路是仍然難以探出門徑的。可想對一般的遊客,那是絕無可能成為他的座上賓的。

 

問題是即便如此簡陋,他那裡依然門庭若市。乃因他那一管雙截棍似的簫,每夜像一個埋名江湖之高手的暗器,總能洞穿那個喧囂小城背後的枯寂,以致洞穿無數偶然過往的畸零者的心靈。於是許多人去過還轉顧,坐下即沉醉——到了後半夜,常常滿屋烏煙瘴氣,地板上隨處躺著的都是醉客。本來屋裡就只點了一個5瓦的普通電燈,晚來的客稍不留神,就會踩踏上一些紅男綠女的肚皮。因此,打架鬥毆也就成了他那裡長年的保留節目。

 

老廖原本有匪像,天生有叛骨,江湖有名頭;雖然店裡雇不起丘二夥計,但時相過從的麗江老炮,多數便成了他的兄弟。偶爾有新客闖來,不識風色,信口論起時政而又偏袒偉光正的優越,那就很容易被抬起,直接從二樓扔到牆外的荒草中去。派出所先還來問問,見摔得多了,也沒出人命,只要聽說是38號的事,便再也不肯來叨擾了。周邊居民聽慣了這裡的鬼哭狼嚎,只當是鬼屋鬧鬼,也懶得去投訴了。

 

那一年的老廖,夜裡是長簫當哭,白天是和球球的生母牛衣相對,就物資層面上說,也就算是一最低級別的醉生夢死了。當他終於邂逅並留住一位今天還在陪護他的女人時,球球的生母也到了發情期,開始背著他翻牆越脊去尋找艷遇了。當這個小母狗的肚皮日漸緊繃之時,老廖才開始意識到要做養父的責任,以及還要重新做人的責任。

 

球球的生父是誰,似乎大家皆不甚瞭然。有的說是一隻沙皮,有的說是京叭,總之肯定也是一個賤種流浪漢。球球一胎墮地的大約有四姐弟,也許因為血統駁雜身份卑微,個個皆無福相。要放在富貴之家,母狗臨盆也是一喜;可是狗命如人,投胎到老廖的38號,幾乎注定先天帶著悲劇符號。只因酒吧原非餐館,尤其是老廖的吧,多的是酒,缺的是骨頭。當老廖自己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時候,可想而知,這一窩狗崽豈能好過。

 

小狗如莊稼,撒在地裡即便不追肥,自個也會悄然長大。但哪怕也算孿生姐弟,各自的命數也因落地的時辰微異而天壤有別。在成長的過程中,一隻先夭折,一隻被抱養,一隻迷失在古城八卦陣一般的巷陌中,可能率先上了哪家的餐桌。唯有球球,抑或先天便憨厚,長相也無足稱道,竟然在38號的混亂生活中,像豬一樣活得安然自足。因為它的胖,憨憨的模樣神似老廖,過往的熟客便即興喚作球球,於是這一名字就這樣進入了歷史。

 

38號的地下音樂在麗江日漸成名,各地的浪人也多慕名而往,使這個原本蕭然的小院慢慢有了人氣。尤其是那些背著吉他漫遊在大地上的天下客,更把這個20平米的小樓當成了問鼎中原的大舞台。經常看見的場景是,一些被酒色摧得嘶啞的歌手,跳到桌子上放歌,滿地的男女醉鬼一起合唱——當我已老到不能做愛,你還愛我嗎?——就是這些即興音樂,常常也能觸動離人幽懷,現場勾出無數涕泗。

 

老闆兼酒保還兼樂手的老廖,那兩年倒是再無衙役打擾,但生計不愁之時,文事卻日趨荒蕪。女友也厭倦了這種天天打打殺殺的日子,北歸讀書去了。老廖看著碩果僅存的球球,忽然便有了覺醒——決定回耕硯田。眼看望五的他,如果以酒業終老,那確實辜負了那幾年深牢大獄。於是他決定帶著球球南下大理,把酒吧轉給了另一個流浪樂手阿泰。因為他要是不離開麗江,天天纏著喝酒的弟兄太多,實在也無法閉門耕耘。正應了那句名言——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於是他毅然背著球球——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情感羈絆了,為著內心中不離不棄的承諾,向蒼山洱海唇齒相依地飄來。

 

客車原是不許人畜同行的,司機死活要他丟下球球。可憐原本暴怒慷慨的老廖,在那一刻竟然為了懷中的一隻雜種小狗,而不得不委婉乞憐,坐在車門邊耍賴求情。一車人看他情同父子,抑或也被球球那天生憂鬱的眼神打動,終於說服司機,就這樣移民到了南詔古城。

 

這是公元2006年的夏天,我因毀家之變,也因厭倦了京城的碌碌生計,放棄一切,隻身來到大理。正可謂人生何處不相逢,我賃居的小院就在大理城牆外的南村,而老廖則正好寄身在我旁邊不出一里的一塔寺下的一個客棧。

 

他牽著球球來為我接風,開篇也就是一碗味道極好的羊肉面而已。他因是長包的農家客棧的一間房,每月450元,除開床鋪和書桌,基本也就家徒四壁。賣文維生,自然捉襟見肘,不可能天天上餐館解決伙食。他只好買了個電爐,再買一些雜糧,每天閉門寫作,靠熬粥勉強度日。可憐球球一個天性的肉食者,也只好和他開始奉行素食主義。

 

狗乃忠臣義僕,即便生計拮据,胃口枯淡,還是每天搖頭擺尾地看著老廖寫文章,漸漸也有了幾分儒者氣。老廖自己也被所謂的八寶粥喝得饞蟲湧動之時,便會牽著球球晃晃悠悠上街,拿牛雜肥肉解氣一場。那時的球球多會在大快朵頤之後,見到小母狗就四爪抓地,和老廖強項對峙。

 

有母狗的主人乃美婦,看見這大小倆雄性胖子在當街較勁,生怕自個也遭遇非禮,柳眉倒豎抱著愛犬急逃。球球的被歧視連帶老廖的人品都受到懷疑,他老臉上不免泛出尷尬。其實,老廖自己都沒有夜生活,多少也能感同身受地理解球球的訴求。偶爾便也鬆開韁繩,讓球球去揚鞭江湖尋找艷遇。

 

但是球球每次興盡而歸,都滿身煤灰,黑乎乎地像一個疲憊的礦工,老廖就有些起疑。一次老廖跟蹤查訪,發現原來路口有一個做煤球的人戶,養著一隻更加邋遢的小母狗,癡情的球球原來每天就是在這裡守候廝混,彼此追逐得風塵滿面的。戶主也是貧寒之家,經常是鎖著那個素面荊釵的;看見球球來圍著不懷好意地轉悠,便有些厭煩。看見老廖就求情——不同種,搞不得,搞不得。老廖又是自尊心很強的人,看見球球恨不得背一把吉他去人家窗下求愛,還被人家主人干預,便生氣地罵球球——你日馬再不濟,好歹也是一個詩人的狗,你連煤廠的母狗也去搞,一點品味都莫得,你把老子的臉都丟了。

 

球球何嘗懂得人世間的炎涼,挨罵的時候倒是知道低眉順眼,偽裝出一臉的無辜。但一旦逮著機會,仍舊會一溜煙地跑向人間去尋歡作樂。結果不幸染上了狗瘟,茶飯不思,看著就像紅樓夢裡的瑞大爺,被風月寶鑒弄得即將精斷氣絕。那會我時常看見老廖用一個背簍天天背著它去獸醫站打針,神情焦慮,來去累得牛喘吁吁,我當時還真的難以想像一個養父的鍾情,竟也會如斯揪心。

 

球球也算是命硬之狗,在老廖的精心侍候下,漸漸還陽。大病初癒,狗也需要進補。老廖便經常牽著它,來我的小院乞食。我因租的是農家院落,有廚房庭院,自己又是個絕不茹素的饕餮之徒,伙食便接近幹部水平。球球在我這裡生活改善,每來必吃得腦滿腸肥,但是老廖一出門,他便會忘記一飯之恩,立馬追隨而去。

 

老廖也是出於愛意,便委婉對我說,怕球球出去再染上瘟疫,我的院落長期是柴門深鎖,要把球球寄養在我處。他甚至還誘惑我,說只要牽著球球上街,絕對有很多美女喜歡而來逗它,你也可以順便搭腔接個飛碗。我原本是反對養寵物的人,對狗還有些偏見;雖然不相信他編造的愛狗及烏的露水情緣,但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便只好應允。甚至我還威脅說,要是跑丟了,我可不負責任。可是誰曾想,我這個義父一當,就再也難得釋手,球球竟成了我相依相隨的至親玩伴了。

 

球球是帶著項鏈來的。老廖吃罷出門,便把它鎖在我的窗下。球球初不解老廖意圖,看著不再牽它隨行,急得嗚嗚欲哭,拖著鐵鏈像拔河拉縴一般,想要追隨老廖而去。但真正一聲門響之後,它似乎立馬像被拐賣的孩子,頓時變得老實懂事起來。惶恐地打量著我,眼角開始潤濕,匍匐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煞是可憐。

 

許多年前,我編過一部《狗的秘密生活》的書,對狗有點泛泛瞭解。本質上我是反對養寵物的,因為我一直主張與其愛動物,不如先愛人類。我曾經對一些朋友說,如果你未曾資助窮人,那你養寵物就應該感到可恥。基於這樣的觀念,最初的我,對球球的到來實在無所謂欣喜,多少還有些為老廖減負的意思。

 

球球屬於那種長不大的雜種,毛髮土黃,身體滾圓,體重大約十幾斤。消瘦的時候呈尖臉,稍微猛吃幾頓就變圓,且額頭上胖出幾道有趣的皺紋;再搭上那雙憂鬱的眼睛,就活脫一個苦悶的思想家形象了。它性格溫良得幾乎膽怯,很少有呲牙裂嘴的時候。由於習慣了沉默,凡事不慍不火的,倒顯出幾分大智若愚的神態。事實上,這個傢伙也確實不傻,它老實巴交的外貌下,也暗藏著一些狡黠和滑稽。也許正是這種小奸小壞的性格,逐漸迎合了我的處世趣味,使我慢慢開始喜歡上它來。

 

我一直並未視其為寵物,還是當村狗在飼養。最初是鎖著的,它的活動舞台也就鏈子長度的一平米左右。每天兩餐,我吃什麼它就吃什麼。常常被我的麻辣風格弄得伸舌頭打噴嚏,它也只能忍受。老廖偶爾帶著一捆火腿腸來探親,它就屁股搖得快閃腰了,抱著老廖的胡茬臉猛舔。看著它對老廖的親熱,我多少有些嫉妒。心想這傢伙大肉吃膩了,還想喝粥麼。

 

我每天是要懶覺的人,大早就聽見它在窗下嗚嗚低鳴,抓耳撓腮急火攻心的樣子。我一吼它,它便改成乞憐的神態。等我牽起鏈子,它便往門外拖,一出大門就在野地裡翹起後腿遺矢,然後雙腳扒灰迅即掩蓋。原來它是不肯排泄在我廊下,才這樣強憋著自己的。我也不知道它從哪裡獲得的這種教養和習慣,為了不影響我的睡眠,我開始為它解開繩套。這樣它就可以隨時在花園出恭了,但它仍堅持在最角落的地方方便,不給主人添麻煩。

 

它平時就在院子裡散步發呆打瞌睡,靜如處子;但偶爾發現有松鼠或者耗子翻牆過來,它卻能動如脫兔,射箭般迎擊過去,並發出恐嚇的嚎叫。一般我是不許它進屋的,到了飯點如果我還在寫作,它便會從簾下探頭探腦提醒它的飢餓,但腳卻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以為它已經養成不敢進屋的習慣,有時出去忘記鎖門,等我回來才發現被子上印滿梅花,它似乎報復般地在我床上過癮宣洩。我拎著拖鞋找它上課,它似乎知道犯錯惹禍,遠遠地窺視著我的行動,不尷不尬地故作輕鬆。一旦我追到它,它立刻臥倒等著挨揍,既不逃跑也不嘶喊,更不會反咬一口。我的手才舉到半空,它的眼睛就嚇得亂眨,縮著脖子皺著眉頭,一副聽天由命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相。

 

相處久了,感情日增,我以為它樂不思蜀了,就放鬆了警惕。哪知某天來客,大門剛開,它便趁機竄了出去。我追趕著叫它,它也停步看我,但我一向前衝,它就撒開丫子狂奔。我豈能跑得過它,只能看著它遠去。到下午,老廖抱著它回來,說它跑去客棧他的門口守候著。對於這樣戀舊的傢伙,我還真沒法懲處了。譬之於人,這正是知道感恩和毫無勢利的表現,我何能苛求於這個畜生。

老廖在大理整理寫完了《末代地主訪談錄》,就要回四川了。他想帶著球球還鄉去陪他的母親,這時我才開始意識到依依難捨了。禪和子曾說:桑下不三宿。意味對一棵樹也會生情,有情就難以破執,不破執豈能參透情關,頓悟成佛。對樹猶需戒惕,況乎球球這樣一個充滿靈性的壞種。既然已經上了賊船,我還是決定把這個義父之責承擔到底。老廖見我如此,遂將球球留給了我。

 

可是球球仍當老廖只是尋常的小別,逮著空子便逃亡出去找他。那時正好我也出遊,平時交給鄰居的房東在代養。房東十分著急,來電道歉,我讓他們去老廖住過的段家園看看。晚上房東告我,果然在那裡找到了守候老廖的球球。等我半月後回去,球球聽我足音初到門前,便在院裡驚喜撒歡,急不可待,似乎已看見一架排骨朝它走來。原來鄰居房東也圈養著一隻狼狗,每天只喂一餐,就只給玉米麵糊。球球不能特殊化,口中已然淡出鳥來,看見我回,自然有種未被遺棄而重見天日的欣喜。

 

球球的天性原很純良,且十分好客。每有客來,它比我還親熱激動。撲上去搖尾乞憐,舔手示愛,屁股扭出花來。即便十分眼饞,肉食擺在院裡的矮桌上,它也只是圍著轉悠,從來不敢貿然上桌偷食。大家扔給它骨頭,小的就迅速吞下,大的則立刻含著出屋。如果有人看它,就裝作若無其事地漫步,一旦發現沒人,立即找個隱蔽處刨坑,把骨頭埋存進去。我常常笑話它,像一個省吃儉用的富農,對未來似乎充滿了憂患意識。詩人梁樂卻說,只怕它以為把骨頭種進地裡,來年就會長出滷肉來——一隻狗也在耕耘著它的日子,偷偷期盼著意外的豐年。

 

很長時間來,它給我的孤獨寫作確實帶來了樂趣。寫累了,到院子裡和它說說話,惡作劇地捉弄它一下;它儘管經常上當受騙,但依然每次聽到召喚,還是畏怯地來到腳邊,狐疑地等待我的新招。夜裡,我就在廊下為它準備了一個紙盒做窩,但它更喜歡在躺椅上睡覺。半夜醒來,聽見它在屋外鼾聲如雷,彷彿院裡住著兩個醉漢,自然就少了寂寞。儘管這樣的小犬,原無防衛和攻擊能力,但是稍有異響,它還是會本能地勇敢撲出嗷嗷警告。在蕭索村居生活裡,人便多了許多安全感。

 

閒來無事時,我也會牽著它去古城遊逛。一路走來它都要沿途撒尿,留下求愛的信息。但凡見著別家的狗,它都想上去親熱。有的大狗很凶,常常要追咬它,我也只能牽著它跑開以免受傷。看著它像一個情場上的勞模,孜孜不倦地奔波於途卻求偶不成的沮喪模樣,也不免聯想到人世間的種種離合因緣,無端生出許多感慨。

 

有個女鄰居蘇蘇抱著一隻小母狗常來串門,把她那妖精穿得花枝招展,視同千金寶貝。蓬頭垢面的球球,像一個波希米亞式的嬉皮去覬覦一個布爾喬亞的小姐,又不敢直接去生撲。連我都幾乎想放下老臉,去幫它求蘇蘇把她的小母狗放到地下來,以成全它們一段交情。大家都笑話球球對情慾的執著,我只能慚愧地撇清責任說——這點,主要還是像它的養父老廖。大家嘿然。癡於情,而終老於山林,球球也許和這一代人真有默契之處。

 

老廖的書稿在蘭登書屋出版,終於可以依靠稿酬,在成都的遠郊按揭一套小房。這是他臨近五十才在這個國家安下的第一個家,他得親自回去籌款裝修。那個冬天,中文獨立筆會也決定給他頒獎,他再次來到了北京;而我也恰好回京。

 

頭天晚上,他高興地邀請我們一起在川碼頭喝酒,並要我們次日下午去某酒店參加他的頒獎大會——筆會已經在那裡預訂會場和幾桌酒席。第二天我正準備赴會慶賀,卻聽周忠陵說,老廖昨夜已被成都有司來人給請回去了,會議取消。他已經多次這樣被請回,我們也見慣不驚。我只能笑他,每次回程都能免票,真是國家給他的福分。

 

開不開會,獎都仍然是他的,原不足怪。我奇怪的是他出獄多年,卻至今不能拿到護照。他的戶口一直還在重慶涪陵,本人早已四海為家。許多年來除開埋頭寫作,他確實沒有再犯天條。但是只要他去涪陵警局申請護照,聲張他的合法權利,便要被駁回——借口是出入境管理法某條:出國可能威脅國家安全者。

 

我實在想像不出,這樣一個成天背著簫和口琴以及銅缽到處飄零,只知道文學和音樂的人,究竟對他的祖國構成什麼威脅。有一批維權律師準備義務為他起訴,但我深知,這樣的行政起訴,法院根本不予受理。如果他選擇像老百姓一樣赴京上訪,那不僅於事無補,反可能被友好地送進醫院去治療——這樣的事,年來並不鮮見。他對此只能無奈地說,出不出去原不重要,反正每年去申請一次,已經十幾年,只當是在做個行為藝術了。

 

就在07年的冬天,我和余世存為包遵信先生送行書寫輓聯,又聚在了一起。世存是我的老鄉兼故交,也是一個非常純良的男人。他是八十年代末的北大中文畢業生,本來分在國土資源部工作——對許多人來說,這恐怕正是攀附權貴的良機。但是他卻最後選擇了辭職,去做了90年代影響中國甚多的《戰略與管理》的主編。後來雜誌停刊,他也就成了自由撰稿人,是為數不多的堅持獨立立場的民間思想家之一。

 

我知道他在北京的生活,實難迴避酒局和警局。凡有風吹草動,就有穿制服者要來為他站崗放哨,陪他買菜聊天。還有很多晚輩後學,也會來向他請益。他是嗜書之人,原本無意江湖縱橫。我便攛掇他也去大理讀書,私心也想多個可以寒夜過訪的酒友。他原也去過敝院,頗多同慨,當下就決定徙居大理。很快我們就在南村,尋到了另一農家院落,相去我的寒舍,也就幾百米。我們就算隨時可以“隔籬呼取盡余杯”了。

 

最重要的是,我又為球球找來了一位絕佳的教父。這小畜生似有靈感,看見前仆後繼的父親接踵而至,心下竊喜,初見世存便屁顛屁顛地巴結不已,彷彿它從此也有了社保一樣。

 

世存也是靠微薄稿酬生活的人。但更多的時候,他那些啼血之作,反而是無法在自己的國家換取稻粱的。他為人謙和恭謹,處世卻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屬於那種溫良之中傲骨錚錚的另類知識分子。相比起我的頑劣和粗糙,球球似乎更喜歡和他相處——他幾乎從來不厲聲訓誡這個沉默的小友。

 

人與人相交,講究的是情味相投;其實人與動物之間,也有一個氣味相投的緣分問題。球球對寒舍的過客,絕大多數都一見如故,也有對一些來訪者充滿戒備的時候。兩三歲的它,幾乎像閱人無數的長亭老樹,用它的鼻子即能判斷人間的敵友和善惡。通常它遠遠地打量來人,用它那暗藏智慧的憂鬱目光表示不屑於親近的態度時,往往也能契合我內心的情感。

 

世存和球球相看兩不厭,當下定交成了朋友。他的房東原本也給他留下了一隻小狗,但他左看右看就是沒有感覺,還是退給了原主,卻要求和我一起分享對球球的撫養權。反正這玩意又不是老婆,弟兄們要分享自然可以同樂。於是球球便得以東家吃西家住的兩邊享福,我們反倒像它的大房二房了。

 

我一般對球球實行的是圈禁政策,也就是院門長閉只許在院落裡活動,而且不許進客廳臥室。要帶它出去,也是要戴上項圈鏈條的——有點像個嚴父,怕孩子混社會受到傷害。有幾次它暗渡陳倉出去撒野,我和梁樂滿村子尋找,在蒼山下呼喊,但凡有母狗之家便去小心哀告;那種淒惶和擔憂,確實如孩子走失的老人。

 

但是世存對它卻一開始就採取的放養制度。他的院子略大,為了節省和吃放心菜,他們小兩口竟然在那薄土上開荒種菜,真正過起耕讀生活來。球球在他的院子出入自由,活得像一個散仙,就開始變得野性起來。經常一出去就是整天,也不知到哪裡鬼混,到半夜才回去敲門。等輪到在我的院子小住時,它一旦偷跑了,半夜卻總找回世存那裡。如果那裡敲不開了,才會到我的門邊守候。

 

有一次它走了兩天,我和世存都開始擔憂它被拐賣,內心感到揪疼之時,它又疲憊歸來了,我們都無法想像它經歷了怎樣的逃亡和歷險。我喜歡喝斥它,而世存則習慣對它輕言細語。因此它便更願往世存家跑,更喜歡世存這樣溫潤如玉的慈父。我知道它的善良和弱小,也瞭解這個社會的險惡,因此總是擔心它還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容易在流亡的路上遭遇傷害。村民們流傳鄉下有專門套狗的人,即便是凶狠的狼狗,他們都能用一種秘方默默引走。像球球這樣從不攻擊他人且長得像一鍋肥肉的傢伙,豈不是人狗皆能看中的下飯菜。

 

果然未久,它的第一次險情便出現了。

 

去年春末,我把球球全托給世存,自己則去了四川災區搞社會調查。孟夏我回大理小憩,世存吆喝著球球回來,它一見久別的我,仍舊激動非常,擁抱狂吻真正如劫後重逢的戀人。飯罷世存回去,有意讓它留下陪我盤桓幾天,它卻自以為是地要跟著世存,像一個攆腳的孩子。我想它是對我這種飄萍無據的生活感到害怕了,才更想有一個穩定的依靠。

 

世存走後,它一會探頭進來嗚嗚喚我,一會又去拍院門,看著它那喪魂落魄的樣子,我雖有些失落感,但也感到些許不忍。我不能把我的愛強加給它,它在世存那裡愛上了自由,連人體會到自由之後都不甘被奴役,況乎一隻天性自由的畜生。於是次日大早,我便為它打開了鎖鏈,它則立刻飛沙揚塵地逃向了蒼山田野。

 

我只要院門開著,它也會經常回來看我,經常晃悠一圈又揚長而去。一天,世存告我,球球受傷了,走路蹣跚且再不願出門,神情有些畏怯甚至恐懼,召喚也不愛搭理了。我急忙過去探視,發現它毛上有血痕,屁股上有傷口,右後腿在奔跑的時候要懸著了。顯然它受到了侵犯,眼神中滿含落寞和委屈。

 

我和世存都不是養寵物的貴族,也不知道如何為它療傷復仇。它和我們一樣命賤地苟活於此惡世,內心的傷痛都只能依靠自己和時間去療治。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它同甘共苦,一起寒泉配食,簞食瓢飲;也許其它的人畜皆不堪其苦,然而“回也不改其樂”。除此之外,本質上我們都活在各自的命途中,誰也不能徹底拯救誰。

 

球球尚未痊癒時,我又去了災區。後來聽說它傷口癒合,快樂恢復,只是不得不掂著一隻腳去追尋它的愛情了。再後來到了年前,它一去不歸了。世存像往日一樣信任它還會倦游還家,總在寒夜傾聽它可能的跫音和剝啄叩門,但是這次它真的銷聲匿跡了,幻影一般迷失在逃向自由的路上。

 

一隻狗來到人間,遭遇了三個並不足以帶給它嬌生慣養生活的父親,悲劇似乎就是命定的。它不能選擇它的運數,就像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祖國。我們生於斯長於斯,默默地忍受著生活,平靜地面對著傷害,安詳地等待著結局。像球球一樣,在亂離的歲月中隨處顛沛,時而戴著鎖鏈,時而自我圈禁,但時而也在品味著掙脫逃亡的自由歡愉。加繆曾經說——我是我自己的囚徒,時刻流放在自己的祖國。偶爾想起球球和這個世界的許多朋輩,彷彿正是對這個時代的某種註解。

 

寒冬將盡,此刻是京都初七的黎明前夕,酒闌燈灺的夜空顯得更加暗黑而迷離。沉沉大野啊,一隻狗,你將走向哪裡?我唯在這些薄醉的餘生裡,和我的弟兄一起分擔這種傷悼,以紀念它那些日子的守護和偎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