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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客李斯

首先得說,“酷客”是一個生造的詞,而且是我在為李斯這個傢伙設定一個身份時臨時冒出的。我想賦予這個詞這樣一些含義--一個熱愛新鮮生活但又內心充滿絕望的人,一個特立獨行同時又見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的人,一個經常扮酷夾雜嘻皮、雅皮、朋克及波波士風格,把玩心進行到底的人……當我偽裝謙虛打電話向他請教在英語中有沒有這樣一個對應的詞時,他略加思索說--可以意譯加音譯為“coolguy”,當然他不知道這是為他準備的“謚號”。

 

應該說李斯開始被讀書界知道而不再是被警局關注,還是近幾年的事。這主要是由於他的翻譯公司在20世紀最後一個春天倒閉了。他的家被我評為中國最“牛逼”的家庭--客廳支起一張大班台,每間房都有一台電腦,另有兩台複印機幾部傳真等辦公設備--一個關張公司的全部廢品,使他狹小的家看起來像一個智能化程度極高的作戰指揮室。窮途末路的他只好棄商從文,幾年間竟然出版了一百多部譯著。於是大眾開始在每一個賣書的地方和他的名字相遇。聲名鵲起之後,弟兄伙又可以好酒好肉侍候了。

 

我總在想,假設有一天李斯在我之前名歸道山的話,其悼詞和碑文非我莫屬了。當然,反之亦然。一個老酷客的一生是很難蓋棺論定的一生,其活法既不可標榜亦難以倣傚。即使此刻,我要用一些文字來描述我這位熟悉到骨頭的老友,也只能寫成“某某同志二三事”這樣的規格。具體的價值判斷,則只好各由列位看官了。

 

以貌取人的話,多數人會同意李斯是個“粗人”這種說法,北方又叫糙老爺們兒。因其方頭寬臉,虯髯密佈,十天不刮就會長成其遠祖李逵的模樣。事實上,1980年前的李斯,確實是一個鐵匠,不過他喜歡略加文飾的自稱為“鍛工”。

 

那時他高考落第,其父擔心他報復社會,便托人安排他去一小農機廠拜師學藝,混口飯吃。他在電光石火間燦爛的活了兩年,從此落下多數鐵匠的美質丰姿--蒼頭黑面,近似波霸的胸肌--這使他在以後的歲月裡,酷態天成雄氣十足,很容易引起中青年婦女的美目流盼。

 

據說他是在對師娘的暗懷渴慕之中而陡生壯志的--一個不滿20歲的小鐵匠,其旺盛的精力尚不足以在鐵火鏗鏘中耗盡。他悲哀的發現,他如果少壯不努力,以後連師娘這樣的女人也會與他無緣。於是他決定重考大學,而且選擇了自修英語的道路,這一決定幾乎讓他所在的小城嚇了一跳,差點把他塑造成新時期有志鐵匠或青年標兵。

 

我至今仍然相信弗洛伊德所說的性的驅動力之神效。我彷彿還能看見一個憤怒的鐵匠在行動--白天揮舞大錘,夜裡背誦《英語900句》,並於1980年神奇的考上華中理工大學英語系,開始了他作為一個標準“酷客”的一生。

 

1980年代的中國大學校園,是一場文藝復興式的盛大狂歡。置身其間的每一個人,都無法不染上一些浪漫時代的流行病,比如無政府主義、波希米亞精神以及一些輕生躁進的瘋癲症,而主要的病原體則是詩歌。

 

一個鐵匠在圖書館裡遭遇了原版的“垮掉的一代”,是很容易轉型為一個詩人的--因為他們都熟悉一種鋼鐵般的韻律和節奏,以及一些橫蠻粗野的手法和作風。

 

那時由於多年的國門深鎖,中國還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美國的這一文學奇觀,於是李斯幾乎是首譯了金斯堡的《嚎叫》與《祈禱》;並在人頭攢動的校園舞台,以不速之客的姿態跳上去朗誦。他直接繼承了金氏的滿嘴粗話和反叛行徑,且迅疾傳播著這些東邪西毒。那時的李三娃兒正在經歷第一次失戀的煎熬,裡比多的超常分泌使他顯得格外憤世嫉俗。大頭剃得青皮珵亮,穿成一個流氓無產者四處流竄,從一個酒碗走下下一個酒碗。如果你不曾陪他談過詩的話,那你就別指望他陪你去打架。我每每想起《嚎叫》的首句詩---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正毀於瘋狂--我就馬上會聯想到李斯。

 

他讀了五年本科,出於對校園的迷戀,又接著和我同年考進武漢大學,繼續禍害他的同學和師長。他的離經叛道使他的導師後悔誤收門徒,但卻被另一位美籍女教師看在眼裡喜上眉梢。這位叫做諾冰的小姐是一個美國大齡青年,由於同屬“垮掉派”的信徒,因而對遙遠的東方文化有著強烈嚮往,當然也不排除對東方生猛男鮮的幾分愛慕。

 

可以說,他們師生的邂逅注定是致命性的錯誤,即使最初的討論是從聖經文學開始,也無可挽救的要借助心理學而滑向性知識,以至於墮入近似於愛情的深谷。當這種情感與文化衝突、國際矛盾、種族意識、膚色識別、師生關係以及兩性對抗等等因素糾纏一起時,一般來說都會以悲劇收尾。【其間的精彩情節見諸李斯原創中篇小說《別哭,諾冰》『花城』1991、1期】我所知道的結局是諾冰悵然回國,帶著一個中國鐵匠對之心靈鍛煉的斑斑傷痕;李斯則傷心留下,並發下永不出國的誓言。用他的話說--被情感迫害成一個終身的愛國者。當然,這場遭遇還留給他一個重要經驗,那就是“用英語調情不會羞於啟齒”。

 

碩士李斯終於站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講壇,當上了大學老師。那時的他剛剛經歷了一次時代的巨大創傷,頓時顯得無所適從,殘存的理想主義使他焦躁不安。他教書育人,參加教工合唱隊扯著牛嗓子唱國際歌。用李亞偉的詩形容--女生們隔著操場遠遠的愛他。終於有一天,他在大講梭倫的瓦爾登湖而學生無動於衷時,他忽然悲哀的發現,他要為這批90年代的物資主義者犧牲青春,實在太不值得,於是他毅然遞交辭呈。那時大學老師辭職尚無國家政策,人事處女處長問他檔案如何處理,他說你拿回去擦屁股吧,該處長氣得大罵“流氓”。於是他就開始了他長達十餘年的流氓生涯。

 

李斯趕著時代的潮流下海了,直奔海南島當了個企業秘書。數月後又覺萬事皆非,重新回漢租了個小鋪面,開起了一家翻譯公司。所謂公司,主要業務是靠一台舊複印機代人複印文件,一張紙收兩毛錢,一天要按500次才能保本。偶爾會接到一兩單說明書翻譯,總算可以顯出他的專業水準。為了盡量讓客戶出血,也因為實在清淡得無聊,他往往會把英語先翻成文言文,再用白話解釋以顯示其服務質量。

 

生意最慘時,只好擴大經營範圍--幫人代考英語。某日,一老嫗在門前徘徊察看半晌,終於進屋要求李斯為其老伴代考,她的老頭子想在退休前評上工程師。李斯說:我與身份證年齡太懸殊了吧,長的也不像。老嫗說:我在門口反覆觀察,覺得神似。李斯說那得先收250元,考過再收另一半,如果事情敗露就不退定金了。老嫗認可,於是次日,可憐“神似”一退休老頭的李斯赴考,先還在考場故裝畏難以免暴露,結果仍被監考者懷疑。人家過來客氣的詢問--您今年高壽?他答曰54歲。監考者不信人間奇跡,又問--您的出生年月?李斯漏記了這一細節,大腦緊急換算,說出來還是差了一年。監考者說那你跟我們走一趟吧,可憐的前大學老師李斯只好奪門而逃,一路狂奔找到老嫗說--抱歉,被發現了,老頭身份證還被扣了。他看見老嫗一臉悲涼,急忙掏出定金強行退給人家。好不容易飛來的一個大單,不僅弄丟了,還倒貼了趕考的車費。

 

商人李斯只好在唯一的一間辦公室支起了麻將桌,一幫80年代的詩人正好都在洶湧的商潮之初手足失措,於是為了槓上花海底撈,終於又坐到一起來了。那時我則剛剛出獄,流離失所之際,他的“麻辦”則正好成了我的窩點之一。

 

都說李斯公司最終倒閉的原因是不該聘幾個漂亮的打字員。有了這幾個美眉,哥們就有事無事愛去拜訪,顯得公司客源旺盛人氣很火,弄得隔壁左右的公司都嫉妒的派人來打探門路。這些閒人多如我一樣,還在所謂的“新時代”門前晃蕩;好不容易見到有朋友竟然在寫字間另立山頭,一去就變得屁股沉重而口舌靈巧,一邊和白領妹妹打情罵俏,一邊找黑頭李總蹭吃蹭喝。李總眼見自己的菜園被鄰家的雞踐踏,自個的僱員成了弟兄伙的三陪,還得掏工資扮大度,一氣之下,乾脆白日關門賭飯錢,誰贏誰埋單。

 

一般來說,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一旦坐上麻將桌,就很容易變得唯心起來。比如要摸風要換座,擲骰子時候要念咄咄經。李斯麻藝不高,手氣很臭,但在桌子上的話卻最多。他在麻壇觀察人生並予以及時揭露,總結了一套在江湖廣為傳播的訓條。他說--贏家怕吃飯,輸家怕天亮。吃飯萬一點多了,贏家不僅白贏還可能貼本;天亮要散伙,輸家就沒法趕本。他又警告我們--千萬不要把埋單的灌醉。乃因某些人不自覺,說好贏了付帳,結果裝醉人事不醒,大家不能跑單,還得把他送回家去。

 

長此以往,江城唯一的一家翻譯公司不僅營生見荒,而且往往大班台上都睡的有人,沙發的龍骨都被那些無枝可棲的男歡女愛者們,弄折了幾根,偶爾來的客戶坐上去就打滑,對公司的信任度也就跟著下滑了。他辦公室的鑰匙也像他的部屬一樣,往往不知被哪些哥們帶走,後來那裡竟然成了派出所的蹲守之地,連門房都只認一些來客而不認他這個老闆了。

 

某夜他醉後不敢回家,也想回公司去住,門衛誓不開門,他只好撿起磚頭把大門玻璃砸了,當然最後好歹還是睡成了--在派出所的木椅上。

 

這樣的文人經商,天大的產業都要被這種操性給操垮,況乎白手。最後,李斯終於扛不下去了--揮淚對宮娥,散伙。一屋被哥們折騰得半殘的傢俱,丟了可惜,只好拖將回去,弄得狹窄的私宅像二戰時的防空洞一樣遮天蔽日。

 

三十多歲的碩士李斯,失業在家,檔案戶籍都進了蓮溪寺街道居委會。國家有什麼最新就業精神或者治安戒律,要傳達到基層群眾,街道就來通知他去學習。夕陽紅秧歌腰鼓隊要在片區選秀,往往也能看中他的身板。房子是老婆單位的,他這個家屬在其中混進混出的,像個下崗工人,只好破帽遮顏,甚至蓄起了長髯,把自己直接整成了一個新版恩格斯。

 

老婆已然是教授級大夫,女兒是小學的校花,他總不能就這樣吃一輩子軟飯。他起初相信共和國的股票堅挺,拿出私房的血汗去認購,很快就被套成了一些聞所未聞的國企的股東。割肉平倉沒有餘錢,只好喝酒罵娘。又見朋友買彩票中了小車,遂去博彩,人窮賭癮大,經常看見他花一千元賭回來一板車洗衣粉和衛生巾。我們的嫂子見我們就說--這夠我們全院的護士用一年。

 

官員和奸商都被總書記帶進了新時代,只有老牌李斯還在90年代的春風之外飄零。偶爾被迫去開女兒的家長會,也只能坐在角落偷窺那些年輕女教師的容顏,回來和女兒討論誰誰漂亮。興致好時,會幫孩子作文,然後偷偷察看老師的評語。但凡評價不錯時,都會打電話喜滋滋的告訴我--這回她老師給了95分。但多數時候是剛剛及格,那他也就瞞產不報了。那些小學老師哪裡知道這是一個精通英漢雙語的人,在為孩子捉刀等候一個表揚。

 

他是一個好讀書且博學的人,對許多專業外的知識雜學,有著孩子般的好奇。肚子裡的雜學多了,還喜歡追求一點格物致用。為了培養女兒的愛心,他把自家的樓頂平台封閉起來,讓孩子養寵物。去寵物市場一問,才知道那愛心也不是他這種平民人家所能栽培的,於是改去了菜市場。女兒天性純良,見爹地買回的是小雞小兔,也無怨言,還是兢兢業業的餵養起來。雞兔即使住進醫院宿舍,該病照病,夫人是血液專家,對禽獸也束手無策。李斯便找來家裡的各種醫書研究,把內科外科甚至婦科兒科都操熟了,開始對雞兔動手術治病。結果女兒的所有寵物,都在半成年階段,被他好心的救治成了下酒菜--其中還包括一頭羊和一匹豬。相處久了,雖是禽獸也有感情,女兒難免要哭,要罷餐。他往往會苦口婆心的勸說--你在精神上已經具備愛心了,現在爸爸得要教你在肚腹間具備愛心。

 

1996年我開始打工做出版,想起李斯有本書稿在箱底壓了10年,遂動員他拿出來給我出版--這就是後來風靡了一陣的《垮掉的一代》。他那時大約正就著寵物雞兔在喝夜酒--我們都有這個惡習--我說你作為編著者還是寫篇評述吧,我們好到媒體去宣傳。次日大早,他的傳真過來,我一看就七竅生煙--他竟然用明清的駢文寫了篇文章,搞笑之至,今日的媒體誰會賞識?我知道那陣子他閒的無聊,正在把明清笑話中的《屁賦》翻譯成英語;文風所引,也就滿紙烏煙瘴氣了。

 

此書一出,便有多家出版社找他翻譯,他總算找到飯碗。從此白日閉戶,數月不到人間行走,沒想到一不留神就成了中國最酷的翻譯家。譯著範圍從《野獸之美》到《心理學史》到天文地理乃至婦科美容,似乎沒有他不敢譯的學科。這樣一來,知識更顯淵博,人生中的困惑也就更多,朋黨中可以對話的也日漸稀少。

 

偶爾下樓來呼朋引類喝酒,大家聲色犬馬談笑風生,他更是妙語連珠。但如果誰要談及政治國家這些雞毛無關的東西,並敢於為當局開脫幾句,那他肯定頓時勃然,摔杯掀桌,拂袖而去。朋友們念他原本重情重義之人,往往又去拉他回座,大家酒已十分,他則會無端嚎啕起來。

 

譯書對他而言,就是謀生,因此也就當是倚門接客,無心挑選了。他遇見好書如遇恩客,那是要賞玩文字,曲盡歡顏的。遇到無聊的書,只好胡亂幾把,瀉完收工。書籍出了百餘部,評者自然也有譏刺亂譯的,他唯一笑。只有我深知他的玩心,更深知他的語言造詣,無論英漢,皆在我輩之上多多。

 

所有的玩法皆讓這廝覺得無聊之後,他說想去考武大趙林先生的神學博士。我們以為又是鬧著玩,都認為他考不上,結果一年之後,趙林對我說--他確實比那些一直學哲學過來的考得好,只好取了他這個40開外的高齡博士生。

 

要上課還要養家,他便去應聘工大的老師,校方看他成果一大堆,卻無任何職稱,就說先只好按講師待遇用。他也無心計較,好在可以把檔案又從街道辦轉到學校,省得人家一天找他去跳扇子舞。一邊要給碩士上課,一邊要聽導師講課,跑得太累,我們就勸他買車。他到車市去看了一款最便宜的坤車,付完錢,自己還不會開,打電話找了個哥們去幫他開回家。就這樣,他每天把龐大的身軀塞進那小蜜車,開始奔跑在兩個大學之間。一邊研究神學,一邊把哥們繼續團結在歌廳包房和啤酒間。趙林兄原本也是大家當年的朋黨,他現在則恭稱先生;而他帶的學生,則一律叫他老大。他彷彿真是重出江湖的老大,經常把稿費拿出來帶著一群大孩子喝酒,心下甚是愜意。

 

一個人愛上李斯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愛。這種人是一般女性雜誌稱為“殺手”級的傢伙,但又絕對不是那種要少女提防的色狼。也就是說,他是那種愛動真格的人,一弄就容易弄出個柔腸寸斷。我常常對他說,你要不是讀書多一點,很容易走火入魔進入花癡的境界。他自己多少也知道鍾情者正在我輩,故而即使遇見九分可人的追求者,他也往往不太敢玩火自焚了。

 

應該說要評選年度“最差老公”和“最佳愛人”,李斯都可能榜上有名。作為丈夫,你不能說他格外有多壞--他頂多也就算個頑童,塵緣未了,玩心未盡而已。一旦後院失火,他會去混跡一段背包客的生活,找個網友談談人生苦悶。我們戲改《金剛經》說--射即是空,空即是射。他是很容易又感到人生空虛的,空了又回來繼續操持家務--家裡的廚務,一般來說,他是包圓了的。

 

他會時常玩些正常人認為“發神經”的事兒。比如突發奇想,中年要改行學吹鼓手,就去買個嗩吶回來單練。深更半夜的醫院宿舍,如果出現鬼哭狼嚎的怪異嘯鳴,大家都知道,肯定是胡醫生的家屬又在吹號了。其夫人永遠要被他的各種胡思亂想弄得哭笑不得,有一陣子,他忽然開始研究中醫養生乃至內外雙修之類,自己按圖索驥去抓來各種草木在家裡熬製藥膳,可憐一支老肥母雞,被他煨成了一副十足的湯藥,苦澀難嚥。太太絕食,他只好動員女兒和他同甘共苦。他還要裝出嘖嘖有味的樣子,最後自己也無法吞下後,只好拿去餵樓上的寵物豬。家人未能進補,豬卻開始發情打圈。

 

好玩的人做事也有認真之處。某日朋友送來兩隻腳魚,我們分工,他殺我烹。我把各種配料搞齊了等肉下鍋,跑去一看,他還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的肢解,周圍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電工工具和醫療器械,刀叉劍戟一應俱全,手上還拿著螺絲刀在拆卸那王八蓋子,一邊罵罵咧咧--這玩意日馬太結實了,根本就不是人吃的。

 

嫂子是弟兄伙公認的好女人,知識女性,年輕時也饒有姿色,熱情寬厚。可想而知,他這種人要不碰到個寬容的女人,那日子還不過得飛叉揚戟的。但即便如此,小兩口早些年,也難免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扯皮。古人詩雲--貧賤夫妻百事哀,我是從他們那些年的生活裡看出了這種苦澀的。

 

婚姻本來就是現實的制度而非理想的,放在他這種性情中人身上,自然需要太多的磨合。他在某種程度上,一個極端西化的人,卻還抱有許多封建夫權思想;面對夫人的批判,他總是自我解嘲的說--男人嘛,你不能要求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從我這兒改變嘛。

江湖謠傳,他曾堅持數年給初戀情人暗寄情書而從不留地址,他又是個蓬轉無定的人,等到這位被感動得心花怒放的初戀終於找到他的萍蹤俠影時,兩人皆各有所托了。女人有悔不當初的意思,願意為之留下而放棄溫哥華;他面對本無過錯的妻子和天資過人的女兒,同時也不希望對方放棄多年努力終於可以成行的好事,只好拒絕了。事關隱私,或者不實;但有個真實的細節則無可隱去--多年後的某日,李斯大醉,深夜打的,司機問去哪裡,李斯淚流滿面的說:去溫哥華。司機愕然。

 

我知道暗戀甚至明搶李斯的人不在少數,他在多數時候顯得像一個“不勾引,不拒絕,不負責”的人,但仍有少數人會弄得他撕心裂肺。一番風雨一番秋,玩著鬧著就到了中年,蕩氣迴腸的往事都會漸漸被自己刨土掩埋。

 

一般而言,他是一個可以給朋友帶來歡樂的人。那些來來去去的雨啊,滲進土地,最終還會蒸騰為雲為煙,為各自心頭橫抹的晚霞,於枯淡的人生裡暗藏一道隱秘的奇觀。

 

在最近的一次討論裡,他略顯悲哀的問我--當我們不再有激情,不再有能力去愛時,我們的生活還剩下什麼?我說不會,我們這一代的青春期將會無限延長,會永遠充滿老年維特的煩惱。他聽後大笑,他說你的樂觀確能感染我。

 

回想起來,詩酒訂交已然22年,那時的我們還相信國家熱愛生活,相信有一個遠方值得我們去追尋。那時的他總是收拾完行裝,來邀請我和熊紅陪他去扒煤車,說拉到哪裡算哪裡。他永遠有無數個新鮮有趣的主意,邀約我們去實行。

 

90年代我和他相隔幽明,他怕我在裡面絕望,來信鼓勵。他說--外面雖然經濟繁榮,許多人富了,但你不要急。等你出來,我們可以成立一個精子銷售公司;熊紅的形象好,先拿他擠起賣,估計他還沒擠完,我們都發了。把我頓時說得眉開眼笑。

 

他每回來探監,總是要抱著兩歲左右的女兒,趁管教不注意,急忙從孩子的襁褓裡摸出一瓶二鍋頭,暖烘烘的塞進我懷裡--這在監獄是大忌,一旦發現,連他也要受罰。他知道兄弟好這口,只好把孩子弄來做地下交通員。

 

古人說白髮如新,傾蓋如故,這種高誼在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而今的他,正在英國鄉村的一個貴格派教堂裡研修神學,彼此電郵往返,既談天問般的玄言,也談同修們的顏色。

 

我想說他是一個十分純粹的男人,是少數能堅持不落俗套的活著的人。與他討論任何正邪話題,他都可以妙語連珠。其幽默充滿智慧,但內心又是非常的傷感和絕望。某日在一歌舞廳,我們目睹一群流氓衝上舞台追打演員,可是我們已經老得沒有力氣打抱不平了。於是他掩面痛哭,他搖著我的肩膀哭喊著質問--這就是我們留給孩子們的一個國家嗎?

 

我為此感到錐心的疼痛,我深知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但我們卻都早早的放棄了任何努力,且任憑酒色財氣也無法療治我們積年成疾的內傷。即使是一個老酷客,最終也會像最後一個莫希干人一樣,消失在時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