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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井的守望者

許多年過去之後,每與人論及故鄉名勝大水井,首先閃回腦海的,依舊是一位孤獨的老人,在如血殘陽迴光返照下的古堡漫步。其身影矮小灰暗,然而李氏宗祠的巨大庭院和山牆,卻彷彿始終只是他生命的一道背景,是他悲劇一生從始至終的區區舞台。而今,大水井名揚海宇了,他卻在我無從查考的某個黃昏悄然而逝,枯澀的眼瞼終於從此永遠地落幕了。我相信,除我之外,沒有人會如此固執地念紀,但經我提及,依舊還有一些野老遺叟會想起。

二十年前我曾是利川官廨裡的一員惰吏,承恩公韓漢祥部長看顧,特允我四鄉遊逛以編一冊《閒話利川》完差。因此我於某日雲遊到了大水井。雖然少年時修階級鬥爭教育課,便已熟知此一媲美劉文彩莊園的去處,但寶幢初拜,仍覺懵然如驚。畢竟在這兩省交界的大巴山深處,一派荒涼的艽野之鄉,驀然突起這麼一片雄渾古雅的高築巨構,確確乎有些匪夷所思。

彼時,水井鄉尚無一間旅舍,莊園周邊也僅幾戶零星人家。所謂基層政權尚掛牌在“青蓮美蔭”那個院落,連伙夫也不曾尋得一個,我遂往李氏宗祠裡去覓歇處。宗祠當時是糧站和學校分而治之,糧站早已掛鎖,學校則有老師幾個像古廟野僧寄宿其處。因我先前嘗在教育局當差,所以敘過來歷後,一青年教員古道熱腸讓出床鋪,終於使我在此荒山古宅裡可以優遊小駐了。

老師們知我來意,便一起推薦說:你要想瞭解大水井李家故實,只須找仇老漢便足矣。我問何許人,答曰本地的一個孤老。問居所何在,指曰後山半腰上的草棚即是。我欲走訪,眾勸謂無須,黃昏時必來擔水,候之即可。

果然向晚時分,仇老漢擔著水桶健步而至。遠看一襲青袍,腰束布帶,頭纏皂巾,腳著草鞋,完全一副土家故舊打扮。我迎上去施禮自介,老人不卑不亢地答禮,依舊自顧自地去那口著名的深井打水,然後兩桶上肩,悠悠然拾級而上,出宗祠沿後山土路徑往自家茅舍。我一路隨行,中途強爭過水桶分擔一程,沒走幾步便作牛喘,老人略有所感,又接過自擔上去。老人的家就在半山坡上的一片烤煙地裡,孤零零的一間房,四望無人,所謂四壁只是用劈柴釘成,望處皆是縫隙,屋頂則全用茅草鋪就。房裡一張床、一孔柴灶、一口水缸、兩把椅子,記憶中除此之外別無長物,見此情狀我確覺寒心。老人將水倒入缸中,提過咯吱作響的椅子喚我坐下,用陳年大茶缸為我沏上粗茶,自己則捲上土煙,然後徐徐問我所來何干。我說明來意後,老人沉吟苦笑,搖搖頭歎道:嗐,總算還有人來問李家舊事!

稍歇片刻,老人即帶我出門俯瞰宗祠莊園,並為我一一講解此中的風水故實。然後又帶我爬上草棘紛披的高大寨牆上漫步,細說李家的興衰往事。老人以古稀之齡在夕陽中攀上跳下竟像一個埋名江湖的前輩高手,當時確讓我一驚一咋。

原來老人年輕時即是李氏莊園的衛隊長,少年習武,打得一手好槍,亦曾多次參予抗擊神兵、土匪或地方軍閥武裝的圍攻,李家的末代掌門李蓋武對之十分倚重。抗日軍興時,李蓋武曾派他率一連士兵前往宜昌參戰,扛過國軍上尉的徽章。待他抗戰勝利解甲歸來時,才知髮妻與人私通,他便離異且從此單身,唯一的女兒也由其妻帶著遠嫁恩施去了。

老人又引我到宗祠內大殿介紹莊園的建築特色,並指著一根頂梁立柱說:你看這幾個柱頭全都立在磉墩的正中央,就這一根是偏離的。這是40年代武術家萬籟鳴途經奉節,拜訪李蓋武時,在這殿上即興表演拳術前,先脫衣然後以倒拔楊柳式提起這根大柱,將衣服塞其下,表演完再提柱取衣,放柱時稍微偏離了中心。老人說他當時就在場,只聽柱起時滿殿木瓦亂響,卻毫髮無損,真個是舉座皆驚萬大俠的神功超凡(此柱今日猶可見其狀)。

仇老漢是一個歷盡滄桑而歸於平實的人,這則故事似乎不像演義,但我又確難想像人的神力竟至於此,也就姑妄記之以備一說罷。老人對故主情深,故而說到李蓋武的結局時,不免略見沉痛。據他的說法,江山易主時,李作為一方鄉紳,是深諳時務並立即投靠新政了的。且在當時的所謂土匪暴動串聯到他時,他指示仇等舊部不作響應,並暗中向新政知會訊息,之後尚受到過奉節新政的褒獎。可是待天下底定接踵而至的土改中,李蓋武卻作為惡霸被發動起來的農民在火上活活烤死——關於這一純民間的酷刑方式,向不見於官方檔案。雖為親歷者的口述,卻多半也無從查考了。但我只能據後來人世間的種種慘烈冤獄,來推想這一傳說的真實性了。我相信在一個大革命的時代,當底層社會的仇富心理和打家劫舍成為合法時尚後,這種野蠻的火焰是很容易被導向惡的。因此,當仇老漢在暮色四合的莊園裡,向我低沉地陳述一個家族的慘痛時,我對此罩滿蛛網燕泥的雕樑畫棟,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恐怖,我甚至確切地感到皮膚上的灼痛——那是怎樣一種生命的煎熬啊!

一夜之間,一個龐大的家族和幾代人打拼的基業從此崩潰,甚至在水井的周邊民居裡,幾乎找不到一個李家的嫡系後裔,我不得不對此社會現象產生一種巨大的驚怵。彷彿一個舊巢被主家捅碎,覆卵滿地,燕去人空,不復再來。然而,仇老漢留下了,這個孤獨無依以武謀食的男人,僥倖地作為壞分子從歷次運動的災難中,苟且偷生地活到了1980年代。這個曾經身懷絕技的武夫,在李家覆滅後的幾十年艱難歲月中,像一個古代的義僕守著恩主的墳塋般守望著李氏宗祠的落日殘照。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宗祠大院中去逡巡一番,他的生命賴以支撐的水依舊來自於那口古老的井,他每天臨水照影直面著歲月的變遷。挑也挑不幹的水井啊,彷彿是一隻蓄滿傷痛的眼睛,永遠有止不住的淚水滔滔。寒泉配餐,簞食瓢飯,他毫無目的地在守候中老成一個幽靈。那些曾經的繁華和榮耀僅剩唇邊枯澀的回憶,他在悲風撲面的寨牆邊天天佇足,遙想鐵馬金戈的英雄年代,彷彿他還在身負重托地守衛著生命的最後一個據點。

在以後的幾日盤桓中,我與仇老漢成了忘年交。他帶我去一些農家,指認著地上的殘碑斷碣,指認著一些破舊家俱。甚至還拉開一些桌子的抽屜,只見屜板竟是雕刻鏤金的李氏家訓的碎片。那些金字在暗室閃亮,卻再也無法拼縫出當年的光輝歲月。這些被瓜分的浮財早已被時光朽蝕,只有這個老人固執地傷悼著這些前朝的灰燼。

“此地有崇山峻嶺之勝;其人以詩書禮義傳家。”這是李氏宗祠寨牆兩端的一副對聯。而今,崇山峻嶺依舊,卻不見了詩書禮義。家久不傳,其人孰在,只剩此空空院落,在鄂渝兩域的交界處獨立蒼茫,像一個遠古的奇跡供人憑弔。

至今我還記得當年的月亮,是怎樣照臨寂寞空山。我看著仇老漢孤魂般的影子漸行漸遠——一個時代的蒼老背影,讓我久久失語。在我離去的早晨,仇老漢竟來村口送別。老人收下了我剛買下的幾個熟雞蛋,卻不失尊嚴地拒絕了我的微薄捐贈。一輛鄉村客車帶走了我,之後又將我帶到了更遠的江湖之中。每有客從故鄉來,我都忍不住打探仇老漢的訊息,後來譚宗派先生告訴我,早已故去了吧!我想,最後一個真正從內部窺見李氏家族歷史的人,終於走到了盡頭。他陪伴了八十多年的屋舍,最終也不能帶走片磚寸瓦。他的使命完成了,在一個萬物為 狗的時代,他到底又能守護住什麼,他又望見了什麼人間奧秘而最終歸於沉默。

而今,李氏宗祠終於成了一道國保的景觀,在過往的冠蓋中,有誰知道一個老人的故事。我想,只有那口亙古湧泉的老井,那落在一泓深碧中的夜月,會像一面磨洗乾淨的銅鏡,在永恆地返照著塵世的盛衰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