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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哥

我奉公差回到1985年的汪營小鎮時,那裡的青石小街已鋪成了柏油路。沿河而建的吊腳樓已為青磚瓦房所取代,連那條蜿蜒的小河也改成了筆直的人工河。水依舊流淌,只是沒有了沙灘深潭,再也看不見穿梭成群的魚陣了。

街頭原來的馬車店成了過往客車的候車室,熙熙攘攘的小販叫賣著各種自治糕點。一去十年,我來已遲,幾乎都成了陌生面孔,我彷徨失措,不知該向誰家落足。這時,我聽到了一串雲板的瓜達聲。循聲望去,只見瞎子哥拄著那根被歲月鍍上一層銅光的竹杖,悠閒地立在橋頭,手中舒緩地揮動著兩片響竹。他不叫不唱,沒有某種為謀生而起的職業煎迫感,那深邃的平靜顯示出對身邊這個喧囂世界的不屑,有著置身世外的超然。他像個古代高人般似乎在這裡等候了若干年,就為了要指點某個真正的迷途君子。

我有些激動的喊著瞎子哥跑去,他一把攥緊我的手急忙說道:你別做聲,讓我想想你是哪個。十年了,我已由一個孩子長成了男人,連聲帶都變得粗啞了。他摩挲著我的手,歪著頭側臉陷入了沉思,嘴裡輕輕念叨你莫說你莫說,彷彿在安慰一個受驚的孩子。

我注意到他依然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腳踏一雙草鞋,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漆雕的光芒。他已明顯老去,發須中夾雜霜雪,一如冬晨月夕下大片的稻茬。他急劇地眨動雙眼,裡面仍如結冰的老井。他這雙摸過幾萬隻手的粗糙指掌,難道還能分辨出一個當年孩子的骨相。突然,他驚叫起來--啊,是你?毛弟。他單純的笑容漾滿全身,我更激動地叫道:瞎子哥,你還記得我?

論年齒,我該叫他叔輩。但那時全鎮無分老幼,都叫他瞎子哥,我們這些孩子也從眾了。他是一個“抱到兒”,其生父不知是誰,其母帶著少年的他嫁到鎮上王家,他也隨姓了王,卻似乎誰也不知他的大名。他有了一群異父弟妹後,便連生母也對之冷遇了。

那時,他還有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為了養家,便早早去私窯當了挖煤的童工。私窯的煤井只有簸箕大的洞口,礦工下井都是寸紗不沾,一筐筐趴著拖煤,口裡還得銜一盞電石燈。一次為排啞炮,他被炸瞎了雙眼,就這樣又回到了小鎮。我認識他時,他已經在黑暗中摸索了許多年。

那時,鎮上的窮孩子有一件業餘勞動,就是撿糞。每人一個竹子彎的糞勺,吊一隻撮箕扛在肩上,閒時便到田野馬路上去撿糞。那時公路上跑的多是馬車,故而常常可以看見一串省略號似的馬糞蛋。撿糞不是為了愛國衛生,而是孩子們聊掙外快。因為家家都有糞池(沒公廁),每到春播秋種時節,鄉下的農人便挑桶上街來買糞。他們手持長瓢到各家糞池攪一攪,看看成色稀稠,然後按質論價,六角或八角一擔。

光靠一家人吃拉大抵一年也湊不了多少擔,孩子們便去撿野矢充數。但一般情況下,只撿食草動物的,因為這些素食主義者的排泄物乾淨無臭。至於肥田作用何如,孩子們是不問的,只管勾兌後濫竽充數。但撿糞的孩子多,牲口的遺矢有限,便不免有人終日碌碌而僅僅撿得幾十粒羊矢。也有的持之以恆地跟蹤一群牛,焦急地守望牛翹起尾巴,端起撮箕去搶接,甚至為此掀起混戰。

而此中最佳的捷徑,則是與馬車店的師傅拉上關係。他們往鄉下出車,讓你坐車上打下手,沿路牲口拉矢了,便跳下車急忙扒進撮箕裡,車並不停,但不快,跑幾步再跳上車。這樣一趟回來,往往便有滿箕收穫了,且人也樂得逍遙。

瞎子哥其時便在馬店打雜,主要負責餵馬鍘草掃廄等雜務。他雖失明,卻很精細,馬的個性皆瞭如指掌。

當時我家尚未窮到要我去撿糞的地步,但我想買只口琴,母親卻認為那只是玩具而決不同意。外婆鼓勵我自己去掙這筆錢,別無它途,賣糞最簡單。況乎撿糞的野孩子在一起自有另一番樂趣,遂在課餘假期也走上此路了。

同在一條街上,孩子們可交的大人似乎也只有瞎子哥了。逢到下雨,大家便商量到馬店去偷糞,而我的任務則是去與瞎子哥套磁,和他擺家常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孰知他聽覺極好,內心透亮,我們這點小把戲完全蒙不住他。只是他笑罵幾句,並不認真罷了。久之,我這個臥底竟然成了他的小友,也許因為孤獨,他常常還真願與我聊聊。他從未見過我的模樣,卻格外多了些偏愛。每逢週日有師傅出車,他便把我托付給趕車人:這細娃兒遭孽,把他帶上吧,他就想買把口琴。

那時是文革,家父解放初曾經在此當過區長,現在則經常押來批鬥。瞎子哥多善良,自己的萬千不幸和寒苦,彷彿覺得是天命而從無抱怨。見我家如此,卻對我添了許多憐憫和歎惋。

他是後天的盲者,據說這樣的人比先天的盲者遠要痛苦--因為他見過這個世界,他知道每個詞彙所代表的美醜。

小時他在家原是因著壓抑,曾經是木訥的。現在眼瞎了,反而話多起來,自食其力,對生活自有一種逢苦不憂的達觀。許多個雨天,他便拉我在草料坊閒白,不像其它那些趕車人愛講色情故事,他似乎對女人缺乏興趣。

那時他正偷偷地拜上街的朱神仙學算命之類的神課 ,無事便嘰裡咕嚕背誦那些深奧的口訣。我問他學這幹啥,他說混飯吃。我說你現在不是有活路嗎,他說命數未盡還要活幾十年,而這馬車店是不會長期存在的,以後無馬可餵了咋個辦?他在亂世中預見著未來,默默地為自己這樣一個草民準備著存身的退路,他不想仰乞於任何人。

有次我求他給我算個命,他說這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說既然是假的那你不是在騙人?他說世界上總有一些走頭無路的人,需要花點小錢買個安慰;而我們這些廢人也是生靈,也要活命,這叫天生人必養人。當年老祖宗發明這些玩意兒,就是要給我們留口飯。我說那你還是幫我算一個吧,他糾纏不過,只好摸了一下我的骨頭,略有沉吟,然後玩笑道娃兒你命好,莫為眼前家裡事發愁,你以後良田千頃妻妾成群。我那時也不懂什麼摸骨相法,心知他是逗樂,便纏著他重新認真算,要求算八字。

他說我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清朝有個大官叫張之洞,相當於現在的省長,他來湖北主事,見滿街的算命先生,就覺得這是本地落後的原因,便想取締。但他是讀書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訪在街上找到一瞎子,讓他摸骨。那瞎子才從腳摸到肩膀,就一掌把他推開,罵道一身狗骨頭,還來算什麼命。張之洞心喜,這算讓老子找到滅你們這行的把柄了吧,老子堂堂一品大員,你竟然說我一身狗骨頭。但他仍耐著性子說,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那先生罵罵咧咧說道,你還難道是狗骨鑲龍頭不成?邊說邊摸,剛摸到頂,撲通就跪下了--大人饒命,大人是狗骨鑲龍頭,必定是諸侯。張之洞啞然,不得不服氣而去。於是我們這行又才活了下來。

瞎子哥的故事讓少年的我驚異不已,自然更想要他說說我的命運了。他說你的命我不會算,師傅交待過,有些人的命是不能算的。我問為什麼,他說你長大了自己會弄懂這些道理的。你現在還小,千萬莫信這些東西。人一輩子,相隨心轉,如水在河,岸寬則波平,岸窄則流激,沒一定的。只要心地好,何愁無前程。

瞎子哥的話當時也許我並未全懂,有些怏怏不樂。臨走時,他豎耳一聽四下無人,便把我的撮箕拿到馬廄裡滿滿裝上糞蛋,說快回去吧,莫叫人看見了。

那年秋天,我終於買了一把口琴,三元錢。我拿去吹給他聽,他臉上浮起一種快樂的表情。我要他也吹一下,他急忙推開了說:不要不要,我嘴髒,莫吹髒了。

而今,往事已遠。馬車店早已關張,瞎子哥後來如何悄然離開這個讓他一世窮苦的世界,我則無從知道。我的口琴也不知塵封在哪個角落,再也難以吹響少年單純的歡樂。只是在異鄉的夢中,偶爾還看見瞎子哥站在那滾滾塵土的橋上,落寞地甩響著他師傅傳給他那油黑的雲板。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