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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燈

——關於外婆的回憶點滴

我似乎活到1983年才真正認識到什麼叫做死亡。那年我21歲。

在那個秋天,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外婆--也是一生給我影響巨深,愛最多的親人,終於走完了她68年的艱難歲月,忽然離我而去了。在那之後的若干年裡,我幾乎仍然沉浸在那種巨大的悲痛中難以自拔。

那是在鄂西邊城利川,外婆按照土家族的喪禮備極哀榮,在孝歌嗩吶的頌唱裡被埋進了一中背後的關山。風水師將她的墳頭調向東北,在迢遞山河之外是江漢平原,那裡有她的故鄉--她再也無法活著回去了。

那時土家的喪俗還保留著古老的禮儀,在入土後的七七四十九天裡,每到黃昏,親人要到墳前送燈--意在為逝者照亮那漫長的冥路。那是怎樣一條黑暗的甬道,其盡頭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我至今仍無從知道。父母是所謂幹部,剛獲“解放”未久,還不敢遵守這種隱含迷信的禮制。我擔心外婆的孤獨行程,遂在每個薄暮點亮燈盞,黯然行進於那墓碑林立的山道上,去為外婆送上一盞墳燈。

那時的我仍然不相信死亡是不可逆轉的旅途,我獨跪在墳前燒紙鳴鞭,匍匐在墳頭痛哭,總想喚醒沉睡中的外婆。每次我都要將耳朵貼近新土去諦聽,孩子般的幻想外婆會從棺木中傳來呻吟,那我立馬會用十指去刨開那些泥石,以救出我無人可以代替的至親。

墳燈在晚風中無聲搖曳,次第點燃小城的坊肆煙火。那時的小城是寂寞蕭條的,我坐在半山上彷彿達到一個死亡的高度在俯瞰眾生,年輕的我終究無能參透生死的奧秘。每在夜色中依依惜別外婆的孤墳時,總要頻頻回眸遙看那盞星火,我生怕它在我轉身之際就熄滅,我需要它照亮外婆的異鄉長夜,更需要它永遠照亮我此後的黑暗命途。

外婆1913年出生於漢川縣田二河鎮的一個中等人家,她是長女,取名叫成鳳林,家裡人都喚她鳳林哥。幾歲時她的生母就病逝了,其父是個讀書人,正忙著要東渡日本求學,就把她送到了武穴姨媽家撫養。曾外祖父在日本早稻田大學修了八年法科,回國後被民國政府委為甘肅高等法院院長。外婆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受過私塾啟蒙,放足較早,但腳弓則仍然是折斷而彎曲的。她有過怎樣孤獨或者委屈的早年,於我則已不詳了。我只知道在我童年時她每提起她的童年,總要老淚縱橫。

外婆在23歲左右時由其父許配給了天門縣干驛鎮劉家的三少爺。劉家的老爺是從河南商水縣長的宦途中退隱的,在干驛古鎮新修了顯赫的大宅。大少爺做商貿,二少爺辦紡織,三少爺--我的外祖父則成了黃埔8期的士官生,他名叫劉紀律,字雪舫。四少爺是學生,後來成了地下共產黨,新中國首批留學蘇聯的學者,現在則是國內最權威的玉米專家,博導。他叫劉紀麟,我們喚作四爹。

劉成兩姓的聯姻,在當初雖因長輩的同年之誼而起,卻也不乏門當戶對的政治因素。曾外祖將要帶著續絃和兒子到塞外赴任,他想把這個缺恃無怙的愛女托付給一個可以放心的人家,卻未想到在一個戰亂頻仍的國度,他的這一抉擇竟埋下了我外婆一生悲劇的伏筆--這,大約就是命運。

外婆住進了劉家大院,一年多後生育了我的母親,外祖父賜名為劉凌雲--其中不乏一個新式軍官對孩子的豪情期許。那時的劉宅除開老爺,幾乎所有的男丁都在外打拼世界,闔家則都是女眷和孩子。外婆是否有過新婚的甜蜜,外祖在軍閥混戰中能否抽身回家眷顧,這些遙遠的往事家慈一生不肯言說,我們已然無從知曉了。但外婆一生再未生育,則大抵可以想見她的全部生活多是在倚門守候,在含辛茹苦中撫大我的母親。

外祖父的一生至今對我仍是一個秘密。外婆和母親對此都三緘其口,在她們去後多年,我才從新修的劉氏族譜和一些族戚的回憶裡,逐漸釐清他的大致生平。在我深陷危機的年月,雖然也有黃埔同學會的長輩來表示扶助之意,但他們並不認識我的外祖,只不過表達對一個學長的情義。

我只聽說外祖曾經做過蔣介石的侍衛官,劉家懸掛過他一身戎裝站在蔣公身後的合影。抗戰時期他曾經是邱清泉部的參謀長,湖北光復後他大約是接收武漢的少將警備司令。1948年他被調往鄂西恩施擔任最高軍政長官,從巴東捨舟上岸,乘吉普經建始縣魯祖壩附近的一個峽谷時,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伏擊而死。

從1927年到1945年,整個中國都是一個亂離的時代,沒有一天治平。多數豪門望族都在這些政黨、階級和民族戰爭中毀於一旦,劉家也概莫能外。太爺去世,分灶吃飯的各房更見凋敝,外婆收不到外祖的任何匯款,只好靠撿棉花紡紗和為人縫補度日。【關於那八年的故事詳見拙文《江上的母親》】她堅信她會等回她的丈夫,她18年的堅貞相守,只為換來河清海晏後的團圓幸福。卻未想到和平降臨之時,帶給她的卻是噩耗--外祖以為妻女早已死於戰亂,已經在後方新娶並有了兩個兒子。母親的大鬧使外祖備受輿論攻擊並為此受到黨紀處分,外祖只好回來和外婆強行離婚。外婆放棄了外祖的補償,成全了外祖的功名家庭,在按完離契指印後哭昏過去。

劉家的所有族人皆知“三嫂”的賢德令名,無不譴責三少爺的薄情寡義,但在那個時代,這一切又於事何補?被棄的外婆依然被合族挽留住在了已近廢墟的劉家,她開始了她長達一生的寡居。外祖被擊斃後,靈柩運回武漢,外婆竟然沒有一絲怨恨地親往扶柩而歸,將外祖埋進了劉家的祖塋。她似乎始終堅守著劉家媳婦的身份,不僅侍奉著太爺最後所收的一個上房丫頭--那個比她要小的名義“公婆”,我們喚作老太;還時常周濟著讀大學的外祖的四弟,我母親唯一的叔叔。

外婆憑借她的裁縫手藝省吃儉用地供養著我的母親在武漢讀完中學,母親回到鄉下教書以分擔外婆的艱辛。這一年湖北易幟,母親決定投考革大,結業後竟然也被分往鄂西恩施--這是她所仇恨的其父送死的深山,外婆的無限擔憂依舊無法阻擋其叛逆的腳步。

外婆在土改時被劃為貧民手工業者,並加入了鎮上的縫紉社。母親在利川剿匪土改,與我父親在危險歲月中結為伉儷。外婆原本是不想離鄉背井進山的,鄂西那些遙遠而陌生的地名,於她心中肯定還有某些無法言說的隱痛。但母親作為唯一的女兒,她不能將她苦難的寡母棄置遠方。那時大姐即將出生,母親需要外婆的幫助,而這一理由則是外婆永難回拒的。於是她溯江而上至萬縣,然後步行來到了利川汪營區西流水村--我父母正在那個極端偏僻的荒山溝裡大煉鋼鐵。

外婆的到來實在恍若救星,她幾乎沒有享受到女兒的幸福,卻無端地分擔了太多的災難和屈辱。那時我家搭建在一個巖洞裡,她接生了我大姐未久,母親就被打成右派,惡意攻擊的人們指斥她們是軍閥太太和軍閥小姐--而這,正是她們一生的劇痛。母親痛不欲生之中,早產了我的二姐,那已是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之時。面對這個不足四斤的嬰兒,父母都認為難以養活,只有外婆固執地不肯放棄,她用米湯一口一口地喂大了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那時糧食危機已經威脅到成年人的生命,外婆以她一生的災年生存經驗來對抗著人世間的無窮劫難。她拖著浮腫的身體在山野開荒,在貧瘠的土地上播撒求生的種子,這些荒年中的雜糧啊,竟被外婆熬成了一家五口豐盛的晚餐,成為穴居時代最溫馨的回憶。

父親需要一個兒子來傳承他的愛與恨,母親在監督改造的羞辱中生下了一個兒子--不是我,是我早夭的哥哥--才幾個月,就被鄉村的庸醫一針斃命。父親的憤怒無處發洩,家庭危機頓現,剛烈的母親幾不兩立。又是外婆以她的慈愛和智慧勸慰我母,她說:以我看啊,這個男人雖然脾氣暴烈,但心地很善良。是啊,還有什麼比善良更高的品德呢?外婆一生堅持善,看重善,與生俱來的善終於挽救了這個瀕危的家。於是,1962年,我才得以呱呱落地。

那個正夏的早上,太陽據說白得耀眼。外婆親手用剪刀切斷了我的臍帶,洗干了我最初的血跡。父親在我的放肆哭聲裡開懷大笑,母親的淚水則顯得悲欣交集。我成了外婆的至愛心肝,同時也成了我父母一生操心勞神的巨痛。

在我兩歲時,父親奉命承辦的煉鐵廠終於在燒光了當地森林後,可笑地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父親被調去主持齊躍山煤礦,母親調到了汪營區供銷社,外婆帶我們姐弟三人一起移居古鎮小街。在一個臨河的吊腳樓上,我開始了我的童年記憶。

我是在外婆的懷抱中一點點長大的,每個夜晚我都要緊緊抱著她那皴裂彎曲的小腳,在她的故事和童謠聲中入夢。外婆是念過私塾且看過許多古典戲曲的人,還能用真正古代吟誦的方式讀詩。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典型的土家木樓就搖搖欲墜地斜撐在清江上游的小河上,窗外有個彩廊【陽台】,我在彩廊上撒尿可以淋到下面的魚鷹舟上。河對岸是一個叫做轉轉田的小村,農人的打穀聲常常伴隨著外婆為我誦詩的旋律,使我較早地朦朧領會了節奏和韻律。

那時小鎮沒電,木樓上的油燈搖曳著唐詩般的蘊藉。二十四孝的故事是我反覆要求似乎百聽不厭的主題,外婆講著講著就泣不成聲,我的童年似乎也有稍多於人的敏感,婆孫二人的淚水往往濕透枕巾。我的一點古典文藝的知識和情懷,完全來自於外婆的早期教育,那些民間的戲曲話本,蘊含著外婆的身世之痛,在她的陳述中倍感撕心裂肺。

整個小巷似乎集中了全鎮的弱勢群體。巷口左邊是熊家的四個孤兒,父母皆自殺。右邊是陳啞巴和他的老母。中間是地主婆鄺奶奶,五保戶孤老90歲的胡奶奶,還有一對殘疾夫妻和他們的女兒。木樓上的鄰居則是黃奶奶一對老人和馬販子開福伯一家。相比而言,我家就算是此中的豪門了。

我們是外鄉人,但外婆的善良卻很快使我們融入了這個底層社會,並贏得了一街人的尊重。那個年頭,家家都有斷炊的時候,無計之時都是來找“婆婆”--無論老少都和我們一樣這樣稱呼她。外婆首先讓我學會的就是善良,她第一次讓我給街上的小乞丐送飯後,我竟然後來見乞丐就往家里拉。幼稚的我並不清楚自家的窘迫,外婆總是盡量滿足我童年的樂善好施。後來母親實在忍不住經濟的壓力--那時乞丐太多了--開始干預我的善行,我不諳世事的委屈大哭,外婆則依舊呵護著我的自尊。

五歲以前的我已經會許多字,能背誦不少古詩,這完全來自外婆的教育。為了聊補家用,外婆又悄悄開始了裁縫手藝,為街坊裁綴新衣舊衫。人家有錢就給幾角,無錢就道聲謝,外婆則從不要求。忙亂中有一次給我喂錯了打蟲藥,我忽然口吐白沫暈倒,外婆抱起我顛著小腳往下街的醫院跑,我被救醒後,外婆的眼睛已經哭腫。

因為外婆的存在,我在四歲以前彷彿就已經享盡了我一生的幸福。之後文革爆發,我才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明白,人世間原來竟然還有那麼多的艱難和無奈,需要我用餘生去面對。

就是在那個夏天,在汪營古鎮的青石小街上,忽然莊嚴地走來一支隊伍。父親和他的幾個同僚戴著紙糊高帽走在隊首,後面則是扛著冷兵器和新式火器的武裝工人。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奇異扮相殊覺好笑,奔跑回家去拉外婆來同樂,卻看見一家老少的淚眼。外婆緊緊地把我箍在懷裡,生怕無妄之災再奪走她的外孫。我在懵懂中意識到,可能災難降臨了。

隨後的抄家拎走了外婆的縫紉機頭,機槍架在門口的恐嚇和辱罵,兩個姐姐的失學,父親的不斷遊街和挨打,貼滿門窗的攻擊母親的大字報。外婆惶恐不安地看守著我,怕我被歧視和欺侮所傷。某日一造反派來家訓斥父親,我不懂事地在一邊嬉鬧,太過壓抑的父親借我發洩他的憤怒,第一次用木棍暴雨般毒打我,沒有人敢於阻攔狂怒的父親,外婆哭著用身體包圍著我,結果左手無名指被誤傷一棍,竟被打得骨折。她一直隱忍著也未醫治,至死時那個手指依舊還彎曲著,我怎麼也無法撫平那陳年的創傷。

運動在不斷升級,厄運更不知何時結束。為了給失學的大姐找條生路,外婆決定重返平原老家務農,讓大姐隨她還鄉插隊--她相信她的故鄉親友,會容納她這對亂世婆孫。那時我才五歲,沒有人敢告訴我外婆要走,她默默地收拾簡單行囊,每天夜裡抱著我垂淚,叮囑我千萬不要出門惹禍,不要下河,不要玩火,我只隱隱感覺到有大事發生,只知道陪她哭泣。然後一天早上醒來,突然就再也找不到我的婆婆了,我白天嗓子哭啞,夜裡又從夢中哭醒,媽媽訓我打我都無法制止我要找回外婆的傷心欲絕,我的童年天空彷彿就從那個早晨徹底坍塌了。

一年後,大姐也去了那個叫著二塢台的平原湖村和外婆相依為命。二姐去了礦山做工,父親繼續接受迫害,然後肺結核穿孔被煤炭廳保護到武漢治療,我和母親搬到供銷社的一個單間房裡苟延殘喘。母親在單位是監督改造的右派,完全無暇管理我的生活,我一天天消瘦,每晚的夜咳驚醒著母親。驚覺的母親帶我進城到縣醫院檢查,同樣肺結核穿孔的結論幾乎讓她驟然垮掉。那時,這是一個致命的傳染病,母親每天偷偷飲泣,但仍舊傾其所有供我打針吃藥,要把我從死神手中奪回。

這種病沒有好的營養和護理,在當年幾乎是難以存活的。母親只好去信給外婆,想要她回來照料我的生活。外婆是在山裡受傷而返鄉的,她在她的故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安寧而不被欺侮的日子,她實在不願再回這片傷心之地了。最後大姐給母親來信說--讓弟弟自己給婆婆寫封信吧,只有這樣她老才有可能回。於是我給外婆寫了,現在我已經無法記得12歲的我究竟寫了些什麼,若干年後大姐說,外婆邊讀邊哭,每天從枕頭下拿出再讀再哭,一個月後決定再次進山,她要來挽救她一生至愛的我。

母親要到萬縣碼頭去接外婆,次日我放學回家,遠遠看見家門開了,我奔跑著衝進去,看見屋裡的火塘正燃燒著久違了的溫馨,外婆和鄺奶奶正訴說著別況,我一下子撲進外婆的懷裡放聲大哭,幾年來的思念和無助忽然化作滔滔江河。我不斷地叫著婆婆婆婆,彷彿垂死的孩子看見唯一的親人。婆婆撫摸著瘦小的我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連鄺奶奶也在一旁哽咽不已。婆婆說為了省錢,媽媽讓她坐便車先回,她還要等次日的便車。

我的病在外婆和母親的救治下,竟然神奇地鈣化,而父親也獲得了同樣的結果。外婆再次挽救了這個瀕危的家,我們開始滿懷希望地走向1976年。

外婆骨子裡面是個讀書人,可惜生在一個舊式家庭,不看重對女兒的培養;加上生母早逝,父親東渡,沒有機會接受正規系統的教育,否則,她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才女。許多年來,她一直在繁忙的家務之餘,堅持閱讀的習慣;包含我上大學後的許多文科專業書籍,她都能讀,還特別喜歡和我討論。空閒時,她還愛練習毛筆書法,簪花小楷寫得端端正正,你很難相信出自一個小腳老太之手。

我的少年時代家裡並無藏書,我總能從鎮上一些大戶人家的後人那裡,找來一些殘破的舊書偷偷閱讀,而一旦被父母發現,那是要沒收焚燬和責罵的,因為如果被抄家的人發現這些毒草,就會禍及大人。但外婆則是我的掩護者,她支持我讀各種爛書,並幫我隱藏。我的學生時代,是盛行讀書無用的,且沒有考大學一說。我看見外婆裁減衣服很有趣,她甚至會做皮貨,就也去拿她的剪刀畫粉比劃,要她教我裁縫手藝。她第一次很嚴肅地跟我說--你是個男人,不應該來學這些女人活兒。我問那學什麼好呢?她說以後可以去學法律。很顯然她也許並不深知她父親所學的法律究為何物,但她相信這個世界原是需要真正的法律來主持正義的。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品質,天生具有佛性。她是一個沒有仇恨的人,既不恨拋棄她的丈夫,也不恨迫害過我家的那些人,永遠對人恭謹熱情。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她所到之處,皆會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對我父母有意見的人,都會在背後誇耀她的美德。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有誰,真正具備她那種完全發自身體本能的博愛。她常對我說,要做一個明理的人,她永遠相信在天地之間,有個叫做“理”的東西在維繫著世間的共和。

家父是一個身負劇變奇恥的人【見拙文《地主之殤》】,一生暴烈,情不外露,身邊人皆很怕他,但他卻永遠尊敬外婆。我高中時即愛和父親廠子裡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親一怒之下去把那工人罵了一頓。外婆是從來不說女婿的,但這次她卻輕言細語地告誡--說不該責怪別人,一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則工人怎敢來摔壞你的孩子。父親諾諾無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後,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這個具有高貴教養的老人。

嚴格而言,我對父母的感情相較於外婆,則遠要輕薄。我最初的知識和教養基本完全來自外婆,父母對我的責罵,往往要被她來化解和開脫,母親常說她把我寵壞了。幾乎從兒時開始,我和外婆的每一次小別都會彼此流淚,包含1978年我上大學後,每個假期後復學,她都要相送很遠,我們都要哭一場。

那時我已成人,她在我們家不僅撫養大了我們三姐弟,還撫大了我的三個表弟妹。她始終過著極端儉樸的生活,操持著所有的家務,卻堅持不上桌吃飯的古老習慣,且永遠要吃剩飯殘羹,不肯浪費絲毫。家境在文革後已經日見優裕,但她仍然不改艱難歲月所形成的近乎殘酷的節約生活,有時常常讓我父母感到尷尬,怕人誤會是對老人的虐待。比如,她會偷偷地上街撿破爛賣,或者到菜市去拾取農民都要扔掉的爛菜葉,拿回來處理乾淨後做來自己吃。我們姐弟都工作後,基本都要給她點錢,事實上她又從來不花一分,總是攢來寄給老太--她那個名義公婆。母親對那個丫頭出生的文盲老太素無好感,且老太在四爹家條件很好,因而堅決反對她的資助。但她總念叨三幾年老太曾經借給她幾斤米,救過她的命。

母親是外婆唯一的孩子,但母女間的矛盾卻在晚年愈演愈烈。首先在對外祖父的評價態度上就永難共識--母親仇視那個遺棄她且影響她一生政治生命的父親,外婆卻用沉默甚至隱隱的懷念來對抗著母親的攻訐。比如她偶爾在評點我時,不經意地會用這樣的措辭--哎,你這點很像你外祖父。在母親聽來,其中的含義顯然褒大於貶。

當我也走進社會後,外婆感到她的使命已經完成,突然開始強烈的鄉愁--每次與我母親不快時,就會說讓我回平原鄉下去吧。鄉下只有貧窮的遠親,母親自然不願滿足她的願望。後來大姐要生孩子了,把外婆接到武漢去幫忙照顧,等一切料理好後,外婆就和姑婆一起跑回了漢川鄉下,再也不肯出來了。姑婆比她還大,她們是發小的乾姊妹,兩個老人竟然都拋棄滿堂兒孫,在一個村子賃屋而居,外婆又開始她的裁縫手藝來自謀兩老的生路。兩家的後人皆很著急,但誰也無法勸說更不能強迫她們回城。

我們只知道擔心老人的艱苦和無助,並害怕別人指斥我們的不孝,當時卻很難理解老人的內心真實需要。所有親人都知道只有讓我出馬了,於是我從山裡趕赴平原。我讓還在漢川工作的五表叔把兩老騙到他家,我一進門就忍不住跪地痛哭--我是真誠地不忍讓外婆在鄉下受苦--我抱著外婆的腿泣不成聲,外婆一見我也淚流滿面。姑婆一邊抹淚一邊埋怨:我就知道平兒一來,你就要動搖。外婆要拉我起來,我說您不跟我回去我就永不起來。外婆顯然十分矛盾,最後長歎一聲無奈地說:好吧,我跟你回。就這樣,我又把已經還鄉的外婆接回了她實在不願終老的深山,現在想來竟是萬分惶恐--我這樣違拗一個老人的夙願,究竟是孝道還是殘忍呢?

我參加工作後,由於出差頻繁,和外婆的告別漸漸都不流淚了。1983年的秋天,大姐帶著小孩回山省親,一家人其樂融融。我又要到鄰縣去開會,早上向外婆辭行,外婆堅持要送我下樓,我忽然奇怪地悲從中來,頓時無語哽咽,外婆也抽泣起來。那一刻,我發現她的腰已經佝僂了,白髮雜亂地披拂在鬢邊,我竟然莫名地湧出無限哀傷,許久未曾流過的淚水一時間滔滔不絕。後來的事實使我相信,人對死亡是有奇異的預感的,只是當時還不能把握而已。

三天後我回來經過恩施去看父親,父親說正要找你,外婆可能不行了。我們急忙駕車往利川狂奔,一路我還抱著幻想,希望外婆還能熬過來。由於我從來沒想到過死神會如此突然地降臨,總認為自己還有足夠的機會去報答養育之恩,當噩運驟然遭遇時,才發現一切都為時已晚。

我衝到病床邊叫喚婆婆時,她的神智還殘存最後一點清醒,但吐辭已經模糊了。我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勉強聽到她說--平兒回來了?我沒事,別哭,我打幾個嗝就好了。漸漸就再也聽不清她的咕噥了,而她的眼睛則始終沒有睜開。

原來那天早上大姐要趕車回漢,媽媽和二姐去送,外婆非要一起去,她好像預感到這是最後一面了。大姐和她依舊是揮淚而別,車走後,外婆急匆匆地往回走,二姐遠遠看見她步履開始歪歪斜斜起來,急忙追上去扶她時,她正好要跌倒塵埃。醫院一看就是腦溢血,馬上下了病危通知。

那時的小城醫院設備簡陋,醫術有限,基本沒有什麼積極手段。我在醫院半步不離地守候了十天,親眼目睹了我的至親慢慢死亡的全部過程。從淺度昏迷到深度昏迷到瞳仁擴散,我日夜為她鎮冰擦背吸痰,哭泣呼喊,對她說話--我相信她一直還有意識。她有時會流淚,有時會歎氣,當我說我一定要讓您回老家時,我真切地感覺到她粗糙的手在我手中緊握且搖動了幾下。

但一切已經回天乏術了,那個早上,生命中最愛我的外婆終於遠去。即使在此過程中已經深知這一結局的無法迴避,但一個活生生的人真正在你手裡呼出最後一口氣時,你依然難以接受--你在那一刻無法不痛感人的弱小和不堪一擊。我們有誰能與死神相爭呢?

我親手將她裝進了棺木,親手去挖了墓壙,親手去覆蓋了頭三鋤頭泥土。我為外婆寫了一篇碑文,親筆書寫在石頭上請石匠鐫刻而成,然後用水泥石頭為她砌了很堅固的佳城。起初我本堅持要送她回故鄉安葬,但千里蜀道百重關卡,父母是堅決不能同意,只好讓外婆在異鄉暫棲了。

那時我在單位的臥室裡就能看見外婆的墳,許多個喪魂落魄的黃昏,我就會散步到墳邊去枯坐。兩個多月後,這座堅固的墳竟然奇怪地開裂了。母親認為是石匠沒封好,又買來水泥等請人重修完整。但幾個月後,墳頭又裂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連碑石都將傾倒。我對母親說,這肯定是外婆想遷回故鄉的表示,母親深知其母的願望,但她實在無能為力。我遂用黃裱紙給外婆寫了封信,我發誓一定要在十年後把她移回平原,希望她理解,祈禱墳頭不要再垮。我把信在墳前跪著燒了,再把墳修繕好,之後竟然神奇地再未垮過了。

外婆走後,我再也無心在山裡呆了。一年多後,我順著她來時的路走向了平原,以後走得更遠更坎坷……等我十年後重返巴山深處時,父親已逝,母親失蹤,外婆的墓木已拱,而我則是一個空空行囊的牢釋犯。我無法還這些至親的債了,但我一定要來償外婆的舊願--我要破墳開棺撿拾她的骨殖,背負她的遺骨回平原。

我釘了個小木箱,帶著幾個朋友上山。這幾乎是破天荒的事,沒有人知道入土十二年的人現在會變成怎樣。我跪在墳前哭泣焚紙,灑酒祭拜,望空祈禱--婆婆啊,你如果想隨我回鄉的話,就請您變成骨頭吧。--當年的棺木實在很好,我實在擔心萬一屍身完好,我如何能夠將她運回呢?間關千里,豈是等閒之事。

我和朋友們惴惴不安地刨開墳墓,在啟開棺蓋的那一刻,我不敢目睹我親手放進去的外婆,遂站在一邊等朋友報告。棺蓋一開,所有現場的人都聞到風中飄過一陣檀香,無不感到意外。直到朋友說:沒問題,來撿骨頭吧。我才敢親眼去看我的外婆--在完好如初的棺木中,外婆乾乾淨淨地只留下了一副骨架,她的肉身和衣飾皆已消散遠去。我把她的骨頭一截一截地撿進木箱,然後終於帶回了平原,我實現了我對外婆的誓願和感恩。

十一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從一些異鄉殘夢中哭醒--我又看見了婆婆或者父母。夢破之際,淚干之餘,總不免幻想,假設在人間之外真有一個陰間,那該多好啊。在這個世間走失的親人,還能在另一個世界重逢,那死亡就變得毫不恐怖了。那些愛過你的人,只不過是在下一站等你,等你趕去時,還能和他們相聚一家,彼此再次開始生活;你在此間欠下的情,正好在彼處補償,那一切都能得到救贖,該是一個怎樣美好的情景。即使還要重新經歷貧窮、苦難、迫害和傷痛,但仍然有那些至親和你一起,生生世世,不棄不離,那還有什麼不能面對呢?

但死亡又確實如同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車票,沒有人真能告訴我彼岸的消息。那些先我而去的親友都像失信的人,他們飲過忘川之水後,或者都已經記不得我們這些被拉下的孩子,使得偶爾的托夢也變得那麼難以置信。這個世界有無數種宗教教導我們怎樣去認識死亡,如果沒有一種給我承諾--我還有機會與我的親友劫後重逢,那它即使許給我一切功名利祿,於我又有何用?

許多見過我外婆的人,偶爾見到我還會感歎--好人啊。可是好人卻從無好命,這幾乎已經是這個罪惡世界的潛規則。這些好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承擔磨難的;他們像一粒糖拋進大海,永遠無法改變那深重的苦澀,也許只有經過的魚才會知道那一絲稀有的甜蜜。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親情故事,每個墓碑下都埋葬著一部慘酷長篇。真正掘開之時,這些蒼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載那無數的往事?如果沒有在天之靈,你的寫作不過是在給自己的心靈埋單--你在今世欠下的許多,都該在今世把它埋下而已。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改變這個世界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