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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夢依稀咒逝川

——悼故友如波

死亡,在許多時候,真是一件近乎日常的瑣事。你買菜的路上,邂逅車輪下的一灘血,你拎著一堆肉食回來,看見鄰居的一張訃告——在你行經的地方,人們競相奔赴道路的盡頭。你才發現,生命竟然確實薄如蟬翼。

當“訪舊半為鬼”時,當“故人日以稀”時,當在暮煙的幻象中遙見你曾朝夕與共甚或唇齒相依的大隊面容時,你何曾有一絲倖存者的竊喜。就像此夜,當我枯坐於天涯客館,燃一炬煙,吞吐幾十年的往事時,我恍若一個同謀共犯——他們去了,我卻苟活於斯——我怎堪獨自直面這慘酷的餘生。

1978年對於今天的多數年輕人而言,只是一個過往的年份。對中國而言,真正的“文革”在這一年才敢謂漸趨結束,儘管史書上是另一種說法。

半年前,首批恢復高考後的新生剛剛入學,我們這批78級新生跟著又來了。而在我們的師兄中,還有最後一屆“工農兵學員”等待畢業。

那時的湖北民院叫華師恩施分院,在我們去之前大約三四年,它還是一個中師。這個奇怪的大學在迎來78級這批怪胎學生後,很快就顯得捉襟見肘了。

那一年,整個恩施的文科生考出大巴山的不足30人,餘下的上線生則全部取到了“華師恩施分院78。1班”。於是一大群工人、農民、知青、民辦教師、幹部和應屆高中生走來了,老的33歲,小的15歲,總共81人。其中當父親的十幾位。其中有五個孩子的兩位,其中一位還帶著女兒來上附小。還有一位(現在官拜副省長)教高中的老師,與自己的學生同時高考,然後同時錄到一個班來成為同學。

需要說明的是,那一年這個國家還興“政審”,所以我們這個班上有許多同學的實際考分原本應上一級名校。

那時,國家對師範生尚有恩例——伙食費每月18元,助學金1至4元不等。如果無此條,估計還要減少二三十人。剛結束的浩劫,在大多數人的滿臉菜色中猶存余痕。

男生30個一堆住了兩屋,餘下年紀大的十位,還另擠了一個小屋。

那時,已婚同學允許請“例假”——每月可回家圓房。多麼人道的措施啊!

還有一些同學,在文革中即是什麼“烽火戰團”、“東方紅公社”的總司令,老三屆又十年摸爬滾打,都是人精了。還有一些公社書記、學校校長,三山五嶽,來的都是恩施當年的各路人物啊。

沒有這樣一個背景概述,我實在無法從那些混亂的生活中,真正凸現出老李——如波兄這樣一個獨特的人,並讓今人和後世有所理解。

多數人能叫出全班同學的名字,大抵在一年之後。而在一大群灰頭土臉的“老”同學中,除了班幹部,大約首先多是記住了“李如波”這個名字的——因為各科老師剛開始都愛問:李如波,哪個是李如波?你為何不交作業?

老李一般則都站起來,徐徐答曰不想做,然後自行坐下。他永遠顯得似笑非笑,不卑不亢。老師反而有些尷尬,以後習慣了,便再也不問。

而全體深化對這一怪人的認識,是另一突發事件——那天,大家都在教室自習,快過建軍節了,校辦來了一女幹部,找老李這個唯一的復員軍人填表,大約是擬慰問一下。老李填表已有幾分不悅,該女士拿到表還不走,當場讀完,然後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未婚呀?老李答哦。又問你怎麼未結婚呢?只聽一聲巨響,老李拍案而起,疾聲斥曰:你一個大姑娘,你憑什麼問這個問題?然後拂袖而去,該女士則確確乎呆若木雞。

那時,這個國家尚無“私生活”、“隱私權”這些概念,但老李,李如波,卻讓每個師生都記住了——他與所有人皆有距離。

殺手君寫了一篇[一個書生的背影],這句話總讓我想起老李。

記憶中,他總是理著一個54時代的學生頭,頭髮37 開,一邊顯右傾,而兩鬢輒是齊刷刷的露著青皮。他身高1,73左右,用古話說,確實“骨相清奇,形貌高古”。那年他28歲,但一臉老相。嘴型似乎天生有點歪,看上去總象乜斜著這個世界,一副諷世的樣子。

他的衣服總是打了補丁的,總共也就一兩套,洗白了的清藍布。夏天午休,他回到寢室,馬上脫下村衣洗淨曬乾,下午還得繼續穿。入冬換棉褲前——那還是復員時的棉褲——永遠只有一條單褲。從無一件過季的衣衫啊。某日,我塞了一條父親廠裡發的勞保褲到他床頭,他靜靜地還回。後來實習前,秋風蕭瑟,我悄悄地塞進他的行裝,以後他便穿上了,彼此亦無一聲言語。

只有他床頭那每天疊得整整齊齊的暗黃軍被,可以讓人相信他曾是一名軍人。除此之外,他實在太像一個胸懷利器的落魄右派了。

這個世界有多數“怪人”,總不免讓人歧視。只有少數,即使難以親近,卻總能令人心存敬畏。老李,許是後者之一。

他多數時候在看書,發呆,獨自漫步,即使坐在課堂上,課則幾乎是不聽的。有時會突然放聲大笑,周圍人不解相望,但終是仍不解他在笑什麼,自然也不知他在想什麼。他似乎永遠行走在世界的邊上,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那時,我們這批應屆的愣頭青,喜歡作弄“老”同學,向來對老李,則唯肅然。後來讀書,知道有一種法相莊嚴,而有些人,則是與身具來的。大約半年後,幾乎三分之一的同學,便尊稱他“李老師”了,聽起來,比叫其它真正的老師要順口和真誠。

但他確實是不與人群的。某次學校要搞什麼鳥隊列體操賽,全班集合訓練一二一,班幹部生拉他去,他走了一圈,突然從隊列中高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然後揚長而去,全班嘩然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他太反感這些曾經傷害他的“集體主義”了。我們似乎打小就反叛,我們卻永遠留在某個隊伍中,我也永遠只能心懷慚愧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這樣看來,老李彷彿是一個生硬的人,不苟言笑。但錯了,老李的幽默感一如迅翁,一種獨耐回味的冷嘲,歷久彌新的啞笑。

他向來不主動與女生說話,尤其官宦子弟。一日恰好這樣一位小姐真誠地向他請教——李老師,這個字怎麼讀又是何意啊?——她指著書上的“鴇”字。

李老師沒辦法向這個清教徒時代過來的小女生講清,他只能嚴肅的答曰:讀保,就是古代的“婦聯主任”。

那時,學校的早餐尚無粥,五分錢一碗青菜湯。一日湯上竟飄滿了螞蟻,學生自然大鬧,校長親自來安撫,須知那時學潮多是從伙食開始的。校長解釋完,老李在一邊冷冷地自言自語——我還以為是學校發的什麼預防藥呢,搶著喝了幾口!

又一年,“英明領袖華主席”退位,胡耀邦總書記上台。學校組織收看完新聞,老李一個人開始高聲起唱——焦城的山來焦城的水,焦城裡出了個華政委——-那個時代的學生何等的政治意識啊,於是皆合唱,皆大笑,一時全校此起彼伏。他們在老李的啟示下,歡慶一個時代的結束啊!

那時的學生長短不齊,湊在一起就愛打賭爭問題,或爭一些野史知識的記憶力。至於仲裁或答案嘛,就找老李,反正他是一個長期失眠者。我則從他身上,懂得什麼叫淵博。

比如大家爭“左派右派”到底誰是自由主義誰是保守主義,這種分法從何而來,我黨何以一回兒反左,一回兒又反右。不可開交時,便聽老李講西方的圓桌會議,講法國大革命,講國際共運史。我至那時,總算才明白我“右派”母親的來歷何含義。

又比如當局批愛情文學為掃黃,為什麼命色情為黃色而不是綠色或其它什麼色。老師也不懂這些雞毛問題,老李就會告訴你——以前英國有個企鵝出版社,出了一批低俗小說,封面全用黃色,於是媒體攻之,遂有“黃色讀物”一說。我看今天新聞出版署掃黃辦的幹部,大抵也還不懂這一來歷。

學問好,不聽課,不交作業,但考試還是必須的。寫作課老師終於有一天決定,他這次考試就交一篇散文,而且不命題了。於是,老李交了第一篇作文,叫《書戀》。就這一次,寫作老師還是忍不住原諒了他素日的不作文,給了他最高分,還聲情並茂地拿到全班朗誦。讀完全班陷入沉思,我們這些一向自命不凡的“才子”全他媽傻逼了。沒辦法,高人出手,一擊而斃。就那文筆,那種生世之慨,不到火候,學是學不來的,只能高山仰止。

老李只有兩種愛好——書與煙。酒亦愛,那時喝不起,亦不吃請。每月學校發給他22元,他只吃8元,留兩元買一條“圓球”煙,再買點肥皂牙膏等,攢一點回家上學的路費,餘款便用來買書了。

那時初開禁,好書突然成批,新華書店也興排隊。每逢週末,老李大早便開始徒步向舞陽壩,展覽館對面的書店都認識這個淨買一些非暢銷書的大叔了。錢有限而書常新,實在不忍割愛,老李也只向我一個人借。三元兩元,等到月底一退完飯菜票,首先必來還,無論我怎麼不收,他亦是會堅持到贏的。有時我也手空,到他借時我必說隨後給,然後偷偷找人借了給他,因我深知他是不會再找人開口的。古人認為君子清且貴,老李即有這種氣,永遠的窮而不賤。

抽煙,於他就算極奢侈的事了,有時也難免斷炊。他的手指是黃的,嘴唇也顯青紫。往往深夜,仍見他在黑暗中星火明滅,有誰能知他的苦痛。

我與老李的初次接觸,是偶然看見他在譜曲,那時的我還是一個混球後生,不免好奇,就湊過去看,他對我似乎還不討厭,便遞給我手稿——他竟然在給[紅樓夢]中警幻仙姑的12支曲在配簡譜——須知那時還沒有電視劇一說。我其時尚不識譜,他便哼給我聽,我只覺一陣悲風撲面,人便有些呆了。此後自然便對他多了幾分仰望。

某日,我爬上一棵樹讀書,看見老李在草地上坐著,就下去找他閒聊。那時我們彼此皆知之不深,他忽然問你祖上幹啥的,我便簡述一回,他沉吟片刻說:原來如此,我是說有些異處塞。在以後的交往中我才知道老李在鄉下無事時,曾深研過緯學,舉凡四柱八卦,子平堪輿之類,他皆能運用自如,但他卻並不全信——他似乎總想在人世間求證——是否果然有命運存在。

許多年過去了,我如今也深陷在這種不可知之中,搖擺於宗教和世俗之間,彷徨不知所終。人似乎經歷越多,越有種難以自拔的宿命感,所有的追問都歸於虛無。

老李有次私下對我說,某女同學的面相不好,可能未來會有新喪之痛。那時我只能存疑。若干年之後,當我驚悉那位女生果然婚後不久即遭厄運時,幾乎使我完全相信人生自有前定。

十一

迅翁嘗云:人最痛苦的莫過於夢醒之後無路可走。於我,則常是中宵酒醒之後,無路可走而深陷回憶,牽出無數往事的余痛。

此刻,我坐在深夜兩點的燈前,遙憶著”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坎難人生,確覺我當言說,否則,我必在此巨大的黑暗中窒息。

也許我不談老李,就真的無人想起他45年的存在了。如果這個世界一切的美好,真實和思想都隨水而逝,一去無跡,那我只能認為是這個時代集體合謀謀殺了老李,並且消屍滅跡。

我也常在想,他真的來過這個世界嗎?他幻影一般的來去,曾有幾人看見他的真實面目。連我的一些老同學都說他瘋了,神經失常,我怎能為這個時代求證他的曾經存在呢?

西賢曾謂——當這個世界瘋狂時,少數清醒者反而會被大眾指認為瘋子。大家在讀過我以後逐漸披露的老李書信之後,一定會相信我對老李的信任——這樣一個理性的人,是絕不會如世俗所謂發瘋的,他的從容赴死,只是對生存方式的一種選擇而已。

十二

1978年,全國13所大學學生會聯合以武大為中心,辦了文革後第一個地下文學刊物——[這一代],只出了一期便被封了,但仍流傳了幾十份到我們學校。校方曾試圖扣留,但因我們班這些大哥們的鬥爭,最後還是拿到並迅速傳播開去。應該說,這是中國文藝復興的真正啟蒙之作。那批作者後來多數都成了名家,若干年之後,我與其中一些骨幹成了好友,我們在追憶這一夭折的文本時,充滿了溫馨和感傷。

1979年,全國開始真理標準的大討論,起初我是完全懵懂無知的——我尚不懂論爭所要達到的政爭目的。老李則對此十分關注,他對我說:你無須注意這個題面,因為真正的真理,並非只能通過實踐去檢驗。有不證而自明的,有演繹而推知的。你應追問何以此刻討論這樣一個玄之又玄的問題,其暗示的真理是所指什麼。果然以後的答案揭曉,一場理論之爭改變了中國的進程。鄧先生出山了,我們最初滿心歡喜,“45”運動平反,撥亂反正,我曾在老三孔橋上幼稚地對老李說;我看好這個人,我相信中國的民主進程至此開始。老李眉頭深鎖,他遠無我這種盲目樂觀,但他也無從答對,他只能從經驗主義出發,對我說——專制的敵人不一定就是民主……你不能總是冀望於聖君明主。然後這一年底,西單牆垮了,一個姓魏的憤青開始漫長的隱居。我與老李苦笑著在龍洞河畔抽悶煙。

十三

1980年的春天,我像一個憤怒的豹子尋找宣洩。那一年人民從噩夢漸漸甦醒,開始用各種文字追問。我用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形式完成了第一首長篇政治抒情詩——為了歷史——致毛澤東同志。並在9月的迎新生晚會上公開朗誦。那時關於毛的評價尚無中央文件,我對這個偉人的質疑和批判在學校引起軒然大波。許多同學傳抄著此詩,校方和地委宣傳部,文辦也調閱此詩。一個在我公開朗誦前讀過本詩的寫作老師[平反右派,當時讀的老淚縱橫]次日把我叫進寢室,委婉的求我——你千萬不要告訴校方說我此前看過。我當然不會出賣他,但他那心有餘悸的可憐樣讓我從此疏遠了。

事實上,我與老李曾就文革和毛的問題,有過多次暢談。老李是真正的親歷者,他對文革的獨特看法,至今仍讓我不斷反思。也許有些說法在今天並不新奇,但那是1980年前,很多討論尚屬禁區。

老李認為——紅衛兵的造反初衷源於那一代的神聖使命感,他們並不單純,至少不像我們今天想像的那麼幼稚。但動機不錯的行動並不能保證結果的正確。文革前的一系列運動造成哀鴻遍野,怨聲載道,早已形成火山。國人期待一場大的社會變革而不計結局,因此當毛為權力之爭而發起這次鬥爭時,他只是借用了人民的積怨。而神的召喚和草民的潛伏要求奇妙結合時,遂釀成一場從人對物的破壞到人與人的互相殘害的集體瘋狂運動。

他認為,知識分子因該為此首先承擔罪責,全國各地的文革之火並非文盲引起,主要的“縱火犯”都是書生,他們只是沒想到“革命最後會革到自己頭上”。而在此之前,整個知識群體的道義缺失,客觀上默許和縱容了暴政的為所欲為。他們為此付出的血腥代價,在當時尚未能完全喚起良知和膽識。

歷史普遍地作弄了那些深懷使命的人們,我們似乎永遠處於一個玩笑的時代。

十四

我至今找不到一張老李的照片,也許只有他的檔案袋裡會有一個登記照——如果尚未銷毀的話。老李從來不照相,不參與班上的任何合影——他總是用戲言推脫:我怕你們以後在我臉上打叉叉。[文革時,報紙上的一些領袖合影,總有人臉上被打杈。

三年轉眼即逝,我與老李訂交忘年,情在師友之間。臨歧在即,我委婉相邀他合個影,以慰落月屋樑之思。老李寬厚的笑道——你看,你我之間,尚不至於這樣拘於俗情吧。我唯無語。老李的高,是一種我無法企及的高。他似乎早就打算,不在這個俗世留下任何痕跡。流雲潭影,來去無蹤,他是一個真正的過客,游龍一現,翩然又水逝雲飛了。

畢業前夕,我們七個室友去三孔橋邊的一個雞茅小店喝告別酒,我終於看到老李的醉態了,他趴在上鋪不停的吐,默默的流淚。當然我們也都醉了,龍莊偉喝得最多——一斤八兩,卻沒醉,結果還是被其女友罵得淚流滿面。我與其它人,則是被班幹部抬回來的,那天他們忙壞了。

次日上午,班車到學校接走各縣的同學,利川車先到,老李送我上車,車快開了。老李仍默立於窗前,我放好行李又下來與他握手。操場上人已散盡,一天好日,空朗朗地照著我們倆,只是無語,手卻攥得像要落水的人。我看見陽光在老李的眼眶中打轉,閃爍得讓我鼻酸喉哽。吶叭聲咽,促我上路,我硬生生地揮別老李,從此踏上一條彼此不知前方和歸宿的路……

十五

沒有離別,也許就沒有老李唯一留下的這幾十封信。如果處在今天這個電訊發達的時代,大抵也不會殘餘下這些文字。假使連文字都消散於歲月的風暴中,有誰又能證明他曾在此濁世小駐。

我們在各自的故鄉等待著命運的發落。老李回到了建始三里壩的香樹灣,那是一個我至今陌生的所在,他又像一個農民一樣為他父兄扛起了鋤頭。夜裡,在昏暗的燈下,他寫了給我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說

“我家裡分得薄田數畝,有點忙不過來,恰值我待業回家,能不以一次等勞動力頂上去乎?這幾天汗流如雨,算是大力改造世界觀了……在教育局的座談會上,如同填自願格式一樣,我要求下鄉教初中,只是不想回三里。看來局裡可能滿足我的請求。將來的事,誰也難以預料,我求得清淨則心安無恙了。臨行前夕,王新勇老師說過兩句話:”你有點骨氣,很好,也要現實一點。“句一也。”終身大事不能置之不顧,到人間來一場不易。“前一句有點朦朧,次日就明朗了,後一句很懇切,我不會不感動……

女同學中不少人多久以來認為我怪誕,因為我對女同學一直太冷。我知道自己不易被人理解。所以不責怪她們。我取的態度是尊重她們的大多數,但尊重畢竟與親暱有別。存在決定意識。我希望她們能原諒我。我說的這個原諒,最好莫過於忘記。忘記,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累極了,寫字手抖,高水平加悠悠搖晃,書法甚佳,見賞。]”

我收到老李的信總是即復的,當時寫了些什麼,至今卻是茫然。現在坐在異鄉的燈前,撫看著23年前故人的手書,薄薄的箋紙像一篇枯葉,墨色也日漸黯淡如我們已逝的青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啊。

十六

80年代初,社會突然開始重視大學生了——尤其教育口,十分缺人。但那時教師待遇低,文革形成的社會地位也低,因此我們都不願當臭老九。我們班的官家子弟特多,各挾背景,都想留校。真正有才的也不好留了,大家一視同仁——全部分去當老師。一個月後,基本都各就各位,只有老李在建始還沒著落。

窮人最需要工作,老李隔三擦五跑到縣教育局去打聽,總說讓他再等待。這個毫無關係也毫無“追求”的老實人,他不知道命運又將如何作弄他。最後,局長親自找他談話——你的檔案被組織部調過去了,你到縣委去工作,好好幹。這個對所有人皆可謂喜出望外的消息,對老李卻如重雷轟頂。他久久沉默,然後乞求不去,甚至潸然欲淚。所有人皆不解——這個去處意味著踏上仕途啊,多少人借此改變個人和家族命運。但老李卻真誠地拒斥這一高就。局長自然不敢得罪縣衙,他也不能辭職——那年月要工資養家啊。老李只好怏怏赴任,當夜給我一信,結句謂——-“寫到這裡,煙已抽完三支。這時刻雨已經住了。昨天晚上揩濕的手帕就擱在我身邊的洗臉架上,我把剩下的淚水通通嚥下,這就去洗那手帕。”

我分到了縣教研室,馬上參與全區先進教師表彰會的材料班子,然後驅車於山路上,然後像驚險電影一樣翻了下去。我醒來時,看見萬科長空空蕩蕩的頭顱對著我的血眼,腦漿濺了我一身……

我只能仰臥於床兩月。老李說來看我,後又來信說走到恩施,卻又搭便車回去了。以後我才知,他到恩施車站排隊買去利川的票,排到窗口,才發現錢包被人偷了。無奈,他只好又回去了。古人說——雪夜訪戴,興至而往,興盡而歸,何必見戴。老李正是這樣的高致。

十七

先轉錄老李在我養傷時的一封信,大家也好看看他的文筆和思考——-十二月七日書抵,今八時半取閱。為我弟轉危為安幸之,乃不顧左右而速答。

貴恙車禍所至,且有傷於頭顱者,吾意非憂思宜也。亦當靜養,俗務不必強為,雅行應止適可。杯盞間事,他日復加,今請避之。笈中或有消閒珍本,間時而讀,得一笑而後暫釋之,不得苦索經卷奧旨。吾歷好詩餘,草賦數言以奉,意在助弟遣向日鬱悶,敢煩即和之乎?弟少減痛楚,已就筆硯,吾以己之所好累弟矣,愧之愧之。

又承問下界事,渠儂擾攘,間有入於耳膜而震動者,吾辨之非清,無所用心使然也。“風起雲湧”之謂,或有過當。系之以繩,塞之以籠,渠儂奈何?譬如出版結社,現代各國均稱自由,付諸實踐乃成畫餅。畫餅尚無功亦無過,向見之,查過已不迭。今有“現法”,憲法干甚事?……吾不准出某冊,弟何處印行去?此“現法”較大批判倍有功勳,幸甚天下,天下幸甚,美哉現法也。或曰,書自有不可出者。試觀之,前年似有濫出之勢,性展覽亦見於書市,今或稍減,官報斥之乎?官會批之乎?間有人出言辯人性獸性,言微而力弱,先排於末版之隅,後消跡矣。至於觸我權勢者,一文可受累牘斥,一書可受百會批。京師如是,我荊江兩岸急趨奉之。《舉手制止》為一靶,《父老兄弟》為一靶。“風起雲湧”之謂,貌似矣。大學生開不開會,現法先無明文,後明文有案可稽,復何言哉?或思之:士心不可辱,事之起伏,此一時彼一時也。爾汝戲言,至於洞口內,能不“皆歎惋,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乎?弟勉之,“不足與外人道也。”

近者吾讀俄國短篇小說,讀鄭板橋集,乃至讀西廂新注。板橋集有深意,無粉飾。府祖出此老,人稱一怪,吾不以為怪。先生若處今世,吾必師之。

讀書看戲,吾作賊為累犯矣。近日文牘倍增,吾晝夜加班不迭,乃至受小人督察,稍喘微息即遭白眼。吾三更擁衾靜臥,仍“報答平生未展眉”,展轉達旦。瞑目既難,輒思勞碌間趣事。譬若勞模材料甲,上令細書典型事跡,吾即細書,上責之曰:又不是寫小說……吾復概述,上責之曰:又不是填履歷表。譬如材料乙,上令作簡介,吾即書其事略,上責之曰:你難道連細節描寫也沒學過?吾欲改標題之簡介二字,上責之曰:自作聰明,哼。思之至此,一笑。樓上某少婦不解笑誰,半途擲尿壺若拋磚,竟有金石聲,急伏床捶壁,嗔曰“你也睡不著嗎?好生聽話何苦有這般折磨。”吾羞之,即磨牙囈語裝睡,復思看書受責,看電影也受責,漸有睡意,卻自垂淚,和淚入夢鄉也。

十八

在我們對這個國家的改良還抱有幾分希望的時候,老李則十分清醒的窺見了它的本質。80年代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和浪漫情調的時代,是中國20世紀唯一美好的一個年代。我在當時還算是一個積極向上的青年,有追求,但同時也瀰漫著波西米亞精神。或者說,我還希望能通過一代代人的努力去改造這個國家,但老李則選擇了放棄這種努力。他從骨子裡認為這個國家還停留在封建集權社會,距離真正的共和還很遙遠,根據中國的士人傳統——有道則現,無道則隱——他因此選擇一種隱的生活。但今天的社會連農民的土地所有權皆被剝奪,要想過一種古人似的隱逸生活實則已不可能,他只能委屈自己暫"隱於朝“——在縣衙做一個默默隱忍的小吏。

可想而知,他的潔身自好,又如何能在那塘混水裡同流合污。在縣委辦的一年,也許是老李精神最為苦悶的一年。他給我的每一通書信都在講述他的憤怒和哀傷。他向上峰不斷提出調離,但上面又確實捨不得這個筆桿子,他只能被扣為人質。他又不是個喜歡吵架的人,但他更不是個願意妥協的人,他只好選擇一種魯迅所謂”跪著造反“的方式——他把調動申請不斷複寫,每隔一天便呈遞一份上去,也不吵鬧,他對我說——我早已煩了他們,現在只想他們也早點煩我就好了。最後,上峰果然就煩了,他們從政以來,還沒見過如此不識時務的人,終於同意把他退回教育局。誰曾想,教育局也要會寫各種官樣文章的人,一見他這個縣委辦下來的,便又把他扣留在局裡繼續當槍手。他說這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教育局相比縣委,對他而言,稍有改善,但根本問題在於老李不是一個坐機關的人。他第一反感寫那些弄虛作假的文牘,第二極不願意與周邊小人虛情假意的應付。他的不苟世俗也使他難容於人,於是他只好還是重操故技——繼續不斷上交調動報告。一年半左右後,他被發到了長梁五中——他實際上想到更遠的鄉村小學,但局裡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了。

十九

在一個後清教徒時代,一個人濫情是罪過,但一個人獨身也同樣難容於大眾。這在性自由的今天看來,確有些乖謬和荒誕。一個人因為窮或殘障而不能成婚,已多蒙歧視,如果他健康且尚可謀生而不婚,則難逃物議。老李這輩子與週遭世界的不協,也多與此相關。

一般交往的人,是不能與老李探討這個問題的,他多會沉默甚至冷言相向,會使人難堪。我在很長時間也不理解他,自然也不敢問或勸他什麼。其實畢業那年,他也不過31歲,用今日眼光而論,談婚論嫁正當其時。但他似乎有意逃避著婚姻——他對前來勸媒的人是向無好感的。自然,他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不會去主動追求誰,而在他的有限世界裡,確也沒有哪個女人能於風塵中辨物色而願來愛他,於是,他就只能孤獨的來去。

我後來可以與他函議這個問題了,他的回答則是——我近來頗閒適,故讀書比冬春時坐得住一點。除了城裡的“熟人”不多幾回來介紹“朋友”外,知我不健談者均不來座談經濟之道。朋友而要介紹,必是陌生人。先做朋友後“認得”,大抵“認得”以後就不那麼“朋友”了。所以此戲法可以不演。至於人們要攻擊,要把“古怪”形容得更古怪,我從來不想為之負責。光棍之“古怪”,自古而怪也,我自謂怪之不足……我其實本無絕對的“性忌諱”,只是不肯在愛情觀上接受某些勢力[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的“改造”而已……許多善良而不幸的人只能默默的走著善良而不幸的路,這些人並不主張禁慾主義,僧侶主義,只是看到[或經歷過]“愛情”如何變成騙人的把戲,他們寧可清淨些,也不肯去做該把戲的演角……此事我以為不好辦,我自己都不喜歡衙門,找對象也當找個不喜歡衙門的,但又要一個不喜歡衙門的姑娘來愛衙門裡的我,豈不謬哉枉也。何況年齡問題也實是一大障礙……我也要歡樂,有自己價值標準的歡樂。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為未來做幾件切實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於淡淡的幽默。人們不以權勢擾亂平靜無辜的心靈的時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時代。

看了他的這些回答,我深知他是一個理性至極的人。對於這樣的明白人,所有的勸慰皆嫌多餘。但他何以至此,我仍有些含糊。我想一個人的天性總是喜歡男歡女愛的,如果沒有性倒錯,不會從頭拒斥此事。他應該有他的隱痛。那時我每年要去看他一回,有次對酌,我們談起了這個話題,終於引出老李的故事,這大抵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敘述吧

老李在嶺南某縣當兵時還是小李,他管食堂採買,總去一家小店購物,也許他覺得那個女孩顯得無助吧。那時物品多無包裝,女孩則總是從櫃下撕幾葉紙為他包好,後來他發現那些紙竟是他嚮往已久的一些書葉,便搜藏閱讀,並去找那女孩討要。女孩說,這是她父親的藏書,怕被抄家問罪,便只好拿來作包裝紙,你願讀就給你拿去,只是千萬別讓人知道了。兩人一來二往,漸成好友,女孩一家是下放來此的,以後也不知更向何方。老李乃窮當兵的,幾年後則歸宿已定。烽火亂世中的兒女,命運未卜,何敢觸碰愛情這種高貴的話題。即便心中藏有一個重洋,流出來也只是兩顆淚珠。到了他復員時,也終是默默相向,將人世間萬種無奈都存進回憶。

老李一生心高氣傲,即使回家做個農民,自然也不肯接受家長媒婆的安排,更何況心中還裝著一個大海。後來當了民辦教師,也只孤獨的不問世事。同事中有個公社書記的女兒,被另外一個老師糾纏的無奈,談了分,分了談,覺得老李人好,便來找他傾談。老李這人本來就是不走近覺得他怪人一個,一旦走近就會發現原來山高海深,不久這女同事就移情向他了。老李本來就不願攀附權門,又加上扯進一個三角,更覺尷尬。但那女士自然是事事主動,關愛久了,老李雖未首肯卻也不能說毫無心動。老李想先逃出這個是非圈後再作主張,恰好高考恢復,便考了,成績可上武大,怕給家裡添負擔,卻只填了師專。兩人這時要起誓,女方說,你一走,我就寧可辭職也不在這個學校呆了,免得與那個人[前男友]纏夾不清。老李說,那你就等我回來結婚吧。結果老李入學半年,見那女友終是放不下那份工作,繼續留在那裡,便什麼也不多說就吹了。那年頭,鄉下人自然要說他是陳士美了。老李也不分辯,只是從此選擇了獨身——這個世界再也不能說他什麼了。

有一年,老李在鄉路上邂逅了背著娃娃的她,老李的獨身鄉下也都知道,她遠遠的含淚相望,老李仍只能掉面而去,這時的他,內心已枯寂如沉淵了。

老李不要求別人做什麼,但在乎別人的承諾。他遵守自己的承諾,因此他不會原諒別人的食言。他的心靈從此戴上荊冠,永遠在暗夜滲血,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一雙溫情的手,為他除去那些荊榛……

二十

昨天看了快樂牛的信息,知道老李確實故去了,在他故鄉的一方貧瘠土地上,有一所孤墳掩埋了他的全部歲月。他的智慧再也不會燭照我的黑夜了,他真的去了,我最後一點幻想終於落幕——我再也無法在塵世或方外找到曾經指引我的燈盞。陳佈雷當年自殺時,自謂“油盡燈枯”。老李也在他清苦和落寞的光陰裡,熬幹了他的全部希望。他一定承受了生命的最後一擊,他實在不想再去面對這個渾濁世界了,因此才會選擇這個最古老的方式來洗盡他45年的煩憂和勞塵。而我,那時正幽居於另一個城市。我們無從話別,就像過去的一次尋常聚散……

80年代前幾年,我每年總要去看一次老李。每次都帶幾本書加上兩條游泳牌捲煙。最後一面正好20年前的暮春,我從利川到恩施到建始再到長梁,五中記得在街後的半坡上,要沿著田埂路爬上去。我找到他的寢室,在二樓的一個單間,門從來不鎖,我就逕自入室落座等他——除了上課,他一般也無處可去。鐘聲響過,老李推門見我,彷彿昨日才來串門的熟客,臉上並無驚喜,只說了一聲“你來了”,然後拿起一個巨大的搪瓷茶缸,轉身又出門而去。半晌他回來,拿出另外兩個大杯,將手中缸子裡的散酒一分兩份,又從床頭掛著的那個黃書包裡倒出一堆生葵花籽,說是學生送的,這就直接坐下開喝了。

老李就是這樣的魏晉風度,一點俗情沒有。彷彿缺乏情義,但一旦坐下聊天,他往往又容易眼圈泛紅。我們喝酒也不興勸敬,說幾句又沉默一回,如讓外人看見,多半會覺得像兩個陌生人在無言相對。不知不覺就有些飄了,酒也盡了,老李移步窗前,外面已是薄暮,看的見一些歸飛的鳥影。靠牆擺著一架腳踏風琴,牆上則貼著幾張曲譜——那是老李新譜的沁園春雨霖鈴之類。老李彷彿自言自語——這琴缺幾個音,沒人要,我就從倉庫搬回來了。然後他就坐下,自彈自唱起來。他蒼涼的聲音在斗室盤旋,沙啞而不失音準,其調式高古,滿腔的幽怨盡抒於這鄉村黃昏的暮煙沉靄中去。我一生也無法忘懷這一畫面——我在其中讀出了一個生不逢時者的全部孤寂和悲涼。

晚上,我們真正的抵足而眠,兩人都斜依於床頭,黑暗中只見煙頭的閃亮。我們就這樣盡興暢談,只有在這樣的夜話裡,你才知道老李的內心是怎樣的憤世,他根本無法超脫,巨大的黑暗一直深埋於心,他面對這個頹世這個腐朽的世界永遠難以釋懷。

次晨我醒來,老李已去上課,桌上有個字條——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們之間,原亦無須俗套,我也就收拾上路。路上村民說,班車剛走,我只好一路走回。十幾里地,沿途的好山好水,鳥鳴佳音,走到城頭,我看見了那條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河流,淺淺的流淌於卵石和沙灘上。我怎知道這就是永別,怎知這條無名的河也會漲水,會以其渾濁的怒濤吞噬我一生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