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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個漢子!

——關於野夫

台灣 楊渡

有一種人,站在那裡,你就會看見強烈的個人風格。如吳冠中穿著樸素的白布衣,站在畫作前,敏銳而乾淨的眼睛,對藝術有著宗教般的安靜與專注,讓我想到敦煌時代的老畫工轉世。他站在那裡,分明是一種風格。

初見野夫,是在一個奇特的場合。

2001年,一個上市的文化出版集團在北京的一所佔地甚廣的四合院,召開文化界的招待會,野夫作為出版部門負責人,接待來自港台各地朋友。野夫曾是六四的落難者,流浪江湖無以為生,最後落魄到北京,作地下出版謀生,終於得見「天日」,朋友都為他高興。他穿著類似軍服的草綠上衣,五分平頭,樸素安靜,在四合院裡,幾分客氣,幾分生澀的招呼來客。

即使那場合中有一種文化人雲集的氣味,但野夫給人的感覺異常分明:「看,這裡站著一條漢子!」古老沈靜四合院都不能掩蓋他那古老的遊俠氣質。

後來多次見面,通過野夫結識不少江湖朋友,多是中國南北各地流浪的墨客奇俠,人人擁有一番離奇身世,頹廢高亢,低吟流連,以筆為劍,詩酒當歌,漂泊無跡。由於對時局的無奈,他們有時自稱為「垮掉的一代」,但時而對酒放歌,獨自沈吟,江湖心事仍有難掩的昂然怒目。

後來野夫流浪各地,輾轉北京、雲南、四川各地。在這個流浪的江湖裡,野夫有一種不同的氣質,那是介乎古之「俠客」與今之「頹廢派」之間的特質。然而這個俠客終究以筆為劍,寫下這一本散文集。

散文是一種久已不被重視的文學形式。魯迅以後,散文大體以輕靈見長。然而野夫這一本散文集卻是一個例外。它是重中之重。文字的凝煉,內容的深沈,情感的真誠自制,是近年少見的。在漢語的書寫歷史中,它應該被認識到。

尤其,在討論政治的文章中,多有所謂批判他者,卻少有深沈的自省。然而野夫卻連同自己的童年教育,自身的殘酷本性,家世的離奇遭遇,都一一拿出來細細審視,深情凝視,直到在這細緻的理析中,看見人性的幽微,理性的渺茫,世間的無情,歷史的殘酷,以及「組織」的冰冷。這是野夫散文有別於其它散文的地方。它用鞭子打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內心,並以此,指向體制與組織,以及時代裡還未泯滅的良知。他絕對不只是指向他者,而是人性中更深沈幽微的所在。

更奇特者,他的散文,有一種剛正之氣。讓我彷彿看見一個劍客,當濁世滔滔,早已遺忘了是非黑白的界限,他還站在那裡,渾身浴血,堅持人間的愛恨情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把話說分明,沒有打混的餘地。即使他是最後一個劍客,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這散文,是劍客的獨白,是正氣的堅持,也是孤獨的狼的夜歌。

2008年春,初見野夫的「輓歌」,便明白這是一本應該被留下來,且必然傳之於世的好文。現在,它終於在台灣面世了。

世間文字有重與輕之別。一如魯迅與沈從文。重者如烈火、烈酒;輕者如微風與綠茶。這一本散文,是烈火,是讓人燃燒起來的酒。現在,請世間真性情的人,乾了這一杯!

 

(作者楊渡,系台灣當代著名詩人,社會活動家,國民黨前文宣部長,馬英九競選團隊高級幕僚,現為兩岸文化交流基金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