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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馬多克斯·福特和魔鬼的門徒

丁香園是我們住在鄉村聖母院路113號鋸木廠樓上那個套間時離我們最近的一家上好的咖啡館,也是巴黎最好的咖啡館之一。冬天咖啡館裡很溫暖,在春天和秋天,一張張桌子放在人行道的樹蔭下,就在內伊元帥雕像的那一邊,而在廣場上,那些固定的方桌沿著林蔭大道放在大遮篷下,這時坐在外面是非常愜意的。有兩個侍者是我們的好朋友。圓頂和穹廬這兩家咖啡館的常客從不來丁香園。那裡沒有他們認識的人,要是他們來了,也沒有人會注意他們。在那些日子裡,許多人上蒙帕納斯林蔭大道和拉斯帕伊林蔭大道相交的拐角上的那些咖啡館去拋頭露面,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指望在這種地方,能讓專欄作家們每天報道他們的動態,作為他們希冀享有的不朽聲名的替代物。

丁香園一度是一家詩人們或多或少地定期聚會的咖啡館,而最後一位露面的主要詩人是保羅·福爾〔1〕,他的作品我從未讀過。但在那裡我見過的唯一一位詩人是布萊斯·桑德拉爾〔2〕,臉上帶著拳擊手的傷痕,一隻空袖子用別針向上別著,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捲著香煙。他喝得不太多的時候是個很好的夥伴,當時他說起謊來,可要比許多人講真實的故事更有趣。可是他是那時上丁香園來的唯一的詩人,而我只在那裡見過他一次。丁香園的顧客多半是上了年紀、留著鬍鬚、穿著舊的講究衣服的人,他們帶了妻子或者情婦一起來,上衣的翻領上佩著榮譽軍團的細條紅綬帶,有的沒有。我們懷著希望把他們當作是科學家或學者,他們坐著喝一杯開胃酒,幾乎跟那些穿著較寒傖、襟前佩著學院棕櫚葉榮譽勳章的紫色綬帶、帶了他們的妻子或情婦來喝牛奶咖啡的人坐的時間一樣長,但是那紫色綬帶跟法蘭西學院毫不相干,我們認為那只說明他們是教授或講師。

這些人把丁香園變成了一家很愜意的咖啡館,由於他們都互相關心,關心喝的什麼酒或者咖啡,或者泡製的什麼飲料,關心那些夾在木條報夾中的報刊,所以沒有人在這裡炫耀自己。

另有一些是住在本地區的人,他們也上丁香園咖啡館來,他們中間有些人在上衣翻領上佩著十字軍功章的綬帶,也有別的一些人佩著軍功獎章的黃綠兩色的綬帶,我注意到他們多麼巧妙地克服因失去了胳臂或大腿而引起的困難,看出他們的人造眼球的質量如何和他們傷殘的臉面被補救到什麼程度。在這種復原到相當程度的臉上總有一抹幾乎像彩虹色那樣的光澤,有點像一條壓得很結實的滑雪斜道的反光,而我們對這些顧客比對那些學者或教授更為尊敬,儘管後者可能在軍隊服役中也有過出色的表現,但是沒有失去手足。

在那些日子裡,我們對任何沒有參加過大戰的人一概不表信任,但是我們也不完全信任任何一個人,人們對桑德拉爾非常反感,認為他大可不必對他那只失去的臂膀那麼炫耀。我很高興他下午很早就到丁香園來,那時那些常客還沒有來到。

這天傍晚,我正坐在丁香園外面的一張桌子邊,注視著樹木和建築上的光線在變化,還有在外面那兩條林蔭大道上緩緩走過的馬群。我身後的那道咖啡館的門打開了,在我右邊有個男人走出來,走到我的桌邊。

「啊,你在這裡,」他說。

原來是福特·馬多克斯·福特,他那時是這樣稱呼自己的〔3〕,他透過濃密的染色的八字鬍沉重地喘著氣,把身子挺得筆直,像一隻能走動的、包裝得很好的倒置的大酒桶。

「可以跟你一起坐嗎?」他問道,一面坐了下來,一雙眼睛在毫無血色的眼皮和淡淡的眉毛下面顯出一種褪了色的藍色,正望著林蔭大道。

「我這一生曾花了好多年工夫勸人們該用仁慈的方式屠宰那些牲畜,」他說。

「你告訴過我了,」我說。

「我想我沒有。」

「我記得很清楚。」

「那就非常怪啦。我這一生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你來一杯好嗎?」

侍者站在那兒,福特就對他說要一杯尚貝裡黑茶藨子酒。那侍者又高又瘦,頭頂已禿,有幾綹頭髮滑溜溜地蓋在上面,他蓄了兩撇濃密的老式龍騎兵小鬍子,他重複說了一遍福特要的酒。

「不。來一杯兌水的優質白蘭地吧,」福特說。

「給先生來一杯兌水的優質白蘭地,」侍者進一步肯定客人要的酒。

我總是盡可能不正眼看福特,而在一間關上門的屋子裡,如果跟他挨得很近,我總是屏住了呼吸,但是這時是在露天,落葉沿著人行道從桌子我坐的這一邊吹過他那一邊,所以我好好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後悔,便朝林蔭大道對面望去。光線又變了,可我沒有注意是什麼時候變的。我喝了一口酒,看看是否由於他的來到敗壞了原來的味道,但味道仍然很好。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他說。

「不。」

「是的,你是這樣。你需要多出來活動活動。我順便來看你,想邀你參加我們在那有趣的大眾舞廳〔4〕舉行的小型晚會,舞廳離壕溝外護牆廣場很近,就在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路上。」

「在你最近這次來巴黎之前,我在那那那那兒的樓上住過兩年。」

「多怪啊。你肯定是這樣嗎?」

「是的,」我說。「我肯定。舞廳的主人有一輛出租車,碰到我得乘飛機時,他總會開車送我去機場,而去機場之前我們會在舞廳的白鐵皮吧檯邊待一會兒,摸黑喝上一杯白葡萄酒。」

「我可從來就不喜歡乘飛機,」福特說。「你和你妻子準備好星期六晚上去大眾舞廳吧。那兒挺愉快的。我給你畫一張地圖,這樣你就能找到了。我是非常偶然才發現的。」

「它就在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路74號的樓下,」我說。「我當時住在三樓。」

「沒有門牌號碼,」福特說。「可要是你能找到壕溝外護牆廣場,就能找到那個地方。」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侍者送來了福特要的酒,福特糾正他說,「不是白蘭地加蘇打水,」他提醒他,但口氣很嚴峻。「我要的是尚貝裡味美思酒加黑茶藨子酒。」

「不要緊,讓,」我說。「這白蘭地我要了。去給先生拿他現在要的酒來。」

「是我原來要的,」福特糾正道。

這時,有個面色頗為憔悴的男人披著斗篷在人行道上走過去,他偕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向我們的桌子瞥了一眼,然後轉過眼去,繼續沿著林蔭大道走去。

「你看見我不理睬他嗎?」福特說。「你確實看見我沒有理睬他嗎?」

「沒有。你不理睬的是誰啊?」

「貝洛克〔5〕,」福特說,「我確實給了他一個不理不睬!」

「我沒有看到,」我說。「你幹嗎要不睬他?」

「有千萬條充足的理由,」福特說。「可我確實給了他一個不理不睬!」

他徹頭徹尾地覺得快活。我從未見過貝洛克,也不認為他剛才看到了我們。他看起來像一個正在想什麼心事的人,幾乎只是無意識地朝桌子瞥了一眼。我感到很不舒服,福特居然對他這樣粗魯,而我就像一個剛開始接受教育的年輕人,對他作為一位老作家懷有很高的敬意。這種事情如今是不可理解的了,但在那時卻是稀鬆平常的事。

我想如果貝洛克在我們的桌前停下來,那會是一件愉快的事,這樣我就可以認識他了。因為遇到了福特,這天下午給糟蹋了,但是我想貝洛克本該使這種情況有所改善的。

「你為什麼要喝白蘭地?」福特問我。「難道你不知道開始喝白蘭地對一個年輕作家是致命的嗎?」

「我不常喝白蘭地,」我說。我這時正在回想埃茲拉·龐德對我談起的關於福特的那些話:我決不能對他粗魯,我必須記住,他只是在很疲憊的時候才說謊,但他確實是個好作家,而且遭遇過很多家庭煩惱。我竭力回想這些事情,但是福特本人那副沉重的、呼哧呼哧喘著氣的令人不齒的架勢,就在我伸手可摸到的地方,使我難以容忍。但我還是勉力為之。

「告訴我,一個人為什麼要不睬人?」我問他。直到那時,我一直以為這是只有在奧伊達〔6〕的小說裡才幹的事。我還沒能讀到一部奧伊達寫的小說。即使在瑞士的一個滑雪勝地,當潮濕的南風刮起,讀物已經看完,只剩下一些戰前的陶赫尼茨版〔7〕的書籍的時候。但是我從第六感覺肯定,在她寫的那些小說裡,人們是互相不理睬對方的。

「一個有教養的人,」福特解釋說,「經常會對一個無賴不理不睬。」

我很快呷了一口白蘭地。

「他會不睬一個粗魯的人嗎?」我問道。

「一個有教養的人不可能會結識一個粗魯的人。」

「那麼你只能對跟你處於平等地位的熟人不加理睬,是嗎?」我追問道。

「自然哪。」

「一個人怎麼會結識無賴呢?」

「你可能當時並不知道,也可能這傢伙後來才變成無賴的。」

「什麼樣的人才是無賴呢?」我問道。「是不是人們得把他揍得死去活來的那種人?」

「不一定那樣,」福特說。

「埃茲拉·龐德是個有教養的人嗎?」我問道。

「當然不是,」福特說。「他是美國人嘛。」

「難道美國人成不了有教養的人?」

「也許約翰·奎因能,」福特解釋說,「你們的那些大使中間的一個。」

「邁倫·提·赫裡克〔8〕呢?」

「可能是。」

「亨利·詹姆斯是個有教養的人嗎?」

「差不離啦。」

「你是個有教養的人嗎?」

「那自然囉。我持有英王陛下的委任〔9〕。」

「這聽起來挺複雜,」我說。「那我是不是個有教養的人?」

「根本不是,」福特說。

「那你幹嗎跟我在一起喝酒?」

「我跟你一起喝酒是把你看作一個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事實上把你看作一個同行。」

「謝謝你的好意,」我說。

「在意大利人家可能會把你看成是個有教養的人,」福特寬宏大度地說。

「那我不是個無賴囉?」

「當然不是,親愛的老弟。誰說過這樣的話?」

「我可能會變成個無賴,」我沮喪地說。「白蘭地跟什麼酒都喝。特羅洛普〔10〕的小說裡的哈里·霍普斯珀勳爵就是這樣給毀的。告訴我,特羅洛普可是個有教養的人?」

「當然不是。」

「你能肯定嗎?」

「可能有兩種看法。可是我的看法只有一種。」

「菲爾丁〔11〕是嗎?他可是個法官。」

「技術上說或許是吧。」

「馬洛〔12〕呢?」

「當然不是。」

「約翰·鄧恩〔13〕呢?」

「他是一個牧師。」

「講得真有趣,」我說。

「很高興你能感興趣,」福特說。「我來陪你喝一杯兌水的白蘭地再走。」

福特離開後,天黑了,我走到書報亭去買了一份《巴黎體育概覽》,那是午後出版的賽馬報的最後一版,報道奧特伊賽馬場的比賽結果以及關於次日在昂吉安比賽的預告。侍者埃米爾已經接替了讓的班,跑到桌前來看奧特伊馬賽的最後結果。我有位難得到丁香園來的好朋友,這時來到桌邊坐了下來,正當我那位朋友向埃米爾要一杯飲料的時候,那個面色憔悴、披著斗篷的男人跟身材高挑的女人在人行道上從我們身邊經過。他向我們的桌子瞟了一下,接著便轉過頭去了。

「那是希拉裡·貝洛克,」我對朋友說。「福特今天下午在這裡待過,給了他一個『假裝沒看見』。」

「別傻蛋了,」我的朋友說。「他是阿萊斯特·克勞利〔14〕,那個施妖術魔法的人。他堪稱世間最邪惡的人物。」

「對不起,」我說。

註釋

〔1〕 保羅·福爾(Paul Fort, 1872—1960),法國象徵主義詩人,曾創作大量歌謠。

〔2〕 布萊斯·桑德拉爾(Blaise Cendrars, 1887—1961),瑞士法語詩人,在詩歌和隨筆方面大膽創新。

〔3〕 福特原來的姓是休弗(Hueffer),1923年改為福特。

〔4〕 大眾舞廳(Bal Musette)是用手風琴伴奏的一種舞廳。

〔5〕 貝洛克(Hilaire Belloc, 1870—1953),英國詩人、史學家,英國現代散文大師之一。作品有《韻文和十四行詩》、《英國史》四卷、《諾納號的巡航》等。他是瑪麗·貝洛克·朗茲的弟弟。

〔6〕 奧伊達為英國女作家瑪麗·路易絲·德拉拉梅(Marie Louise de la Ramee, 1839—1908)的筆名,著有大量傳奇小說,很多以歐洲大陸為背景,晚年長期僑居佛羅倫薩,寫了好些關於意大利農民的小說。

〔7〕 德國人卡爾·陶赫尼茨(Karl Tauchnitz, 1761—1836)於1796年在萊比錫建印刷廠,印刷出版古典文學作品,後由其子繼承,刊行英文版的英美作家叢書,以小開本的紙面本形式大量發行,買有版權,註明只能在歐洲大陸發行,對普及英語作品起了很大作用。

〔8〕 赫裡克(Myron T. Herrick, 1851—1929),美國律師、外交家,1912年起任駐法大使。

〔9〕 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受英國政府委任為威爾士團隊的軍官,在法國服過役。

〔10〕 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 1815—1882)為英國多產小說家,主要作品為以假想的巴塞特郡為背景的系列小說《巴塞特郡紀事》六卷。

〔11〕 菲爾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英國劇作家、小說家,長篇小說《棄兒湯姆·瓊斯》為他的代表作。

〔12〕 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 1564—1593),英國伊麗莎白王朝的詩人、劇作家,與莎士比亞同時代,劇作有《浮士德博士》、《馬耳他的猶太人》等。

〔13〕 鄧恩(John Donne, 1572—1631),英國玄學派詩人的代表。所作詩歌分為宗教詩與愛情詩兩部分。1621年任聖保羅大教堂的住持。

〔14〕 克勞利(Alestiar Crowley)是當時著名的能施魔法的巫師,據說是古代異教徒的巫術的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