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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虛假的春季

當春天來臨,即使是虛假的春天,除了尋找什麼地方能使人過得最快活以外,再沒有別的問題了。唯一能敗壞一天的興致的要算人了,而如果你能做到不跟別人約會,那麼每一天都沒有止境了。對你的愉快心情構成障礙的總是人,除非是極少數像春天那樣美好的人。

每當春天早晨,我很早就起來寫作,而我的妻子猶酣睡未醒。窗子都敞開著,街上夜雨淋濕的鵝卵石路面正在乾燥起來。太陽正在把窗子對面那些房子的潮濕的門面曬乾。店舖還都沒有開門。山羊倌吹著笛子從街上走來,住在我們上面一層樓的一個女人提著一把大壺從屋裡走上人行道。那山羊倌挑了一隻大乳房的黑色奶羊,把奶擠入壺中,這時他的狗則把其餘的羊趕上人行道。羊群四面張望,像觀光客似地轉動著它們的頭頸。山羊倌收了女人給他的錢,道過謝,便吹著笛子繼續沿街走去,狗領著羊群在前面走,羊角上下擺動著。我繼續寫作,而那女人提著羊奶走上樓來。她穿了做清潔工作的氈底鞋,因此我只能聽到她在我們門外樓梯上停下時喘氣的聲音,接著她關上了她的房門。在我們的大樓裡,她是羊奶的唯一顧客。

我決定下樓去買一份早晨版的賽馬報。沒有一個居民區會窮得連一份賽馬報都沒有,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你得趁早去買。我在壕溝外護牆廣場拐角的笛卡爾路上買到了一份。那些山羊正順著笛卡爾路走去,我吸著清新的空氣,快步走回去,爬上樓梯去完成我的工作。我很想留在外面,跟著山羊一起在清晨的街道上走。但是在我重新開始工作之前,我看了一下報紙。有人要在昂吉安,那個漂亮的、扒手橫行的小型賽馬場舉行賽馬,那裡是圈外人會集之所。

所以,在那天我完成工作後,我們就想去看賽馬。我干新聞工作的那家多倫多報社給我匯來了一筆錢,如果能發現一匹合適的馬,我們就想在它身上好好賭一把。我的妻子一度在奧特伊跑馬場賭過一匹名叫金山羊的馬,它的賠率為一百二十比一,它領先了二十個馬身,可是在最後一次跳欄時摔倒了,我們也就輸掉了夠我們維持六個月生活的積蓄。我盡量不去想這事。那年直到金山羊摔倒之前,我們一直贏錢。

「我們真的有足夠的錢去下賭注嗎,塔迪?」我的妻子問我。

「沒有。我們只能考慮花我們手頭現有的錢。有什麼別的東西,你寧願在那上面花錢嗎?」

「哦,」她說。

「我知道。這一陣過得很艱苦,而我在花錢方面總是手面很緊而且吝嗇。」

「不,」她說。「可是——」

我知道我一向是多麼苛刻,而且境況又是多麼糟。一個幹著工作並從工作中得到滿足的人,是不會被貧窮所困擾的。我想到地位比我們低的人擁有澡盆、淋浴設備和抽水馬桶之類的東西,或者你出外旅行時能享用的東西——我們倒是經常旅行的。在塞納河邊那條街的盡頭處始終有一家公共澡堂。我妻子從未為這些事情抱怨過一次,當初金山羊摔倒時也沒多哭過。我記得她是為了這匹馬而不是為了輸錢才哭的。她需要一件灰色羔羊皮短上衣,而我一無所知,可是一旦她買來了,我卻很喜歡。我在別的一些事情上也是顯得很愚鈍的。這一切全是你跟貧窮作鬥爭的內容,除非你根本不花錢,否則你是決不會取勝的。尤其是如果你買畫而不買衣服的話。但是那時我們從未想到我們自己窮。我們不接受這個概念。我們認為我們是高人一等的,我們看不起並且理所當然地不予信任的其他人卻是有錢的。拿圓領長袖運動衫當內衣穿來保暖御寒,在我看來毫無奇怪之處。這只在有錢人眼裡才顯得古怪。我們吃得不錯而且便宜,我們喝得不錯而且便宜,我們睡得很好而且睡在一起很溫暖,相親相愛。

「我想我們應該去看賽馬,」我的妻子說。「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去啦。我們可以帶一份午餐和一點酒去。我會做一些可口的三明治。」

「我們可以乘火車去,這樣比較便宜。但是如果你認為我們不該去,那就別去。我們今天不論幹什麼都會是有趣的。今天是個美妙的日子。」

「我認為我們應該去。」

「你不想把錢用在別的方面嗎?」

「不想,」她高傲地說。她長著可愛的高顴骨,顯得高傲。「不管怎麼說,我們是什麼人啊?」

這樣,我們就從北站乘火車出發,穿過城裡最髒最糟的地區,然後從鐵路的側線走到那綠洲般的賽馬場。時間尚早,我們就在新修剪過的綠草堤上鋪上我的雨衣,坐下吃午餐,就著瓶子喝葡萄酒,觀看那古老的大看台、那些棕色的購馬票的木製小間、綠色的跑道、一道道暗綠色的跳欄、褐色閃光的障礙水溝、刷白的石牆和白色的柱子和欄杆、在新近透出綠葉的樹林下的圍場,以及正被帶往圍場的第一批馬。我們又喝了一些葡萄酒,研究賽馬報上的程序表,我妻子在雨衣上躺下睡著了,太陽正照在她的臉上。我走過去,發現有一位過去在米蘭的聖西羅賽馬場結識的熟人。他給我提了兩匹馬的名字。

「記著,它們是不值得下大賭注的。但是也別讓這賠率叫你不想下注了。」

我們用打算花費的一半錢押在第一匹馬上,它的賠率是十二比一,它跳越得很漂亮,在跑道遠遠那一端跑在頭裡,到達終點時領先四個馬身。我們把贏來的錢留下一半,把它收起,用另一半賭那第二匹馬,只見它向前衝去,躍過一道道跳欄,一路領先,每次跳躍起,兩下鞭打,在平地上剛剛跑到終點線,那匹眾望所歸的馬就緊跟上來了。

我們到看台下面的酒吧去喝杯香檳,一面等待公佈贏馬配的金額。

「啊呀,賽馬真是讓人挺難受的,」我的妻子說。「你可曾看見那匹馬在後面追它嗎?」

「我心裡這會兒還能感覺到呢。」

「它能配多少錢?」

「牌價上寫的是十八比一。但是人家可能最後又下了不少注。」

馬群走過面前,我們的那匹濕漉漉的,鼻孔張大著喘氣,騎師輕輕拍打著它。

「可憐的馬兒,」我的妻子說。「我們只不過下下注罷了。」

我們注視著它們在面前經過,又喝了一杯香檳,然後那贏金的牌價亮出來了:85。這意味著押十法郎能拿到八十五法郎。

「人家準是在最後關頭押下了一大筆錢〔1〕,」我說。

但是我們贏了不少錢,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大筆錢了,這時我們有了春天,也有了錢。我想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一切。像這樣的一天,如果你把贏來的錢分成四份,每人花四分之一,還可以留下一半作為今後看賽馬的本錢。我把這筆本錢悄悄藏起來,不同其他的錢相混。

那年在這以後我們有次旅行歸來,又有一天在一家賽馬場遇上了好運氣,於是在回家途中在普律尼埃飯店前停下,觀看了櫥窗裡明碼標價的所有美饈佳餚以後,走進去在吧檯前坐下。我們要了牡蠣和墨西哥螃蟹,加上兩杯桑塞爾葡萄酒。我們在黑暗中穿過蒂伊勒裡公園〔2〕走回去,停下步來,越過騎兵競技場拱門眺望這黑沉沉的花園,以及這一片憧憧黑影後面的協和廣場的燈火,再過去是兩長列逐漸升高的燈火直達凱旋門。接著我們回頭向盧浮宮的暗處看去,我說,「你真的認為這三座拱門是成一直線的嗎?這兩座跟米蘭的塞米昂納拱門?」

「我不知道,塔迪。人家這麼說來著,那他們是應該知道的。你可記得我們當初在雪地裡登山,最後到達聖伯納山隘〔3〕的意大利那一邊,進入了春天,你跟欽克〔4〕和我一整天就在這春光裡下山到了奧俄斯泰城?」

「欽克把這稱作『穿了上街的鞋子翻過聖伯納山口』。還記得你的鞋子嗎?」

「我可憐的鞋子。你可記得我們在美術館旁的比菲咖啡館吃什錦水果杯,吃盛在加有冰塊的大玻璃罐裡兌上卡普裡白葡萄酒的新鮮桃子和野草莓嗎?」

「正是在那時候使我琢磨起那三座拱門來。」

「我記得塞米昂納拱門。它就像這座拱門。」

「你可記得在艾格爾〔5〕的那家客棧,那天我在釣魚,你和欽克一起坐在花園裡看書?」

「記得,塔迪。」

我記得那河面很窄、河水灰暗而且有大量雪水的羅訥河,河的兩岸都有一條可以捕鱒魚的溪流,施托卡普河和羅訥支流。那天施托卡普河河水實在清澈,而羅訥河的那條支流仍然是黑黝黝的。

「你還記得正當七葉樹開花的時候,我怎樣竭力想回憶起我想是吉姆·甘布爾〔6〕給我講過的那個關於紫籐花的故事,可我卻始終記不起來了?」

「我記得,塔迪,而你跟欽克兩人總是講到要怎樣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把它們寫下來,要表達得恰到好處而不用描繪。我什麼都記得。有時他對,有時是你對。我還記得你們爭論的燈光、結構和外形等具體情況。」

此刻我們已經穿過盧浮宮,走出院門,來到了外面的街對面,倚著石欄站在橋上,俯視橋下的流水。

「我們三個人什麼事情都要爭論一番,總是爭論具體問題,我們還互相開玩笑。我們在整個旅途中幹過的一切,說過的一切,我全都記得,」哈德莉說。「我記得清清楚楚。什麼都記得。你跟欽克兩人講話的時候,總是包括我在內。可不像在斯泰因小姐家裡只是一個做妻子的。」

「但願我能記起紫籐花那個故事。」

「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葡萄樹,塔迪。」

「你可記得我從艾格爾帶回那個休假小木屋的葡萄酒嗎?人家在客棧裡賣給我們的。他們說這酒應該就著鱒魚一起喝。我們把酒用《洛桑日報》包了帶回家,我記得。」

「西昂〔7〕葡萄酒甚至更好。你還記得我們回到休假小木屋之後,甘吉斯韋施太太做奶汁鱒魚來著?那可真是妙極的鱒魚,塔迪,我們在外面門廊上一面喝西昂酒,一面吃鱒魚,山坡從下面一路下削,我們能眺望日內瓦湖,隔湖望見積雪覆蓋到半山腰的南高峰,望見羅訥河流入那湖的河口附近的樹林。」

「我們在冬天和春天總是要想念欽克。」

「總是這樣,而現在春天快過去了,我還在想念他。」

欽克是個職業軍人,從桑赫斯特〔8〕畢業後就去了蒙斯前線。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意大利,成了我的莫逆之交,接著很長一段時間內成了我們兩人的莫逆之交。那時他每逢休假,總跟我們一起玩。

「他打算下一個春天爭取到假期。上星期他從科隆寫過信來。」

「我知道,這回我們可得享受眼前的生活,一分鐘也不放過。」

「我們現在正注視著河水,水正衝擊著這座扶牆。我們朝河的上游望去,看看能望見什麼。」

我們望著,只見一切都在眼前:我們的這條塞納河,我們的這座城市和我們這城市的這座島。

「我們太幸運啦,」她說。「我希望欽克能來。他關心著我們。」

「他可不這樣想。」

「當然不會這麼想。」

「他想我們是一起在探險。」

「我們是這樣。但那決定於你探什麼樣的險。」

我們走過橋去,來到這條河的我們這一邊。

「你又餓了嗎?」我說。「我們。又說又走的。」

「當然啦,塔迪。難道你不餓?」

「我們去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吃一頓豐盛的晚餐吧。」

「哪兒?」

「米肖餐廳,好嗎?」

「那好極了,而且離這兒很近。」

於是我們沿著教皇路走到雅各布路的拐角,不時停下觀看櫥窗裡的畫和傢俱。我們站在米肖餐廳的外面看貼出的菜單。餐廳內很擁擠,我們等待顧客出來,注意著那些邊上的人們已經喝完了咖啡的桌子。

我們因為走路肚子又餓了,而米肖對我們來說是一家令人興奮和昂貴的餐廳。當時喬伊斯常和他的家人去那兒吃飯,他和他妻子背靠牆坐著,喬伊斯一隻手舉著菜單,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瞅著菜單;諾拉〔9〕,一個胃口很大但很嬌氣的食客,坐在他的身邊;喬吉奧顯得清瘦,從後面看去,頭髮賊亮,有點像紈褲子弟;露西亞,長著一頭濃濃的鬈發,是一個還沒有怎麼長大的姑娘;他們全都講意大利語〔10〕。

站在那裡,我琢磨著我們在橋上的感受到底有多少僅僅是飢餓。我問我的妻子,她說,「我不知道,塔迪。飢餓有很多種類。逢到春天,種類就更多了。但是現在飢餓已經過去了。記憶就成了飢餓。」

我說了蠢話,便往窗子裡望去,看見兩客腓力牛排正端上桌子,我這才清楚我乾脆就是肚子餓。

「你說過今天我們很幸運。我們當然如此。我們可是得到了很好的建議和信息啊。」

她笑出聲來。

「我可不是指賽馬啊。你真是個缺乏想像力的小伙子。我說幸運是指別的方面。」

「我可不認為欽克喜歡看賽馬,」我這一說使我顯得更蠢了。

「對。他只是在騎馬的時候才關心。」

「你還想去看賽馬嗎?」

「當然。而且現在我們可以愛什麼時候再去就去了。」

「但是你真的想去嗎?」

「當然。你也想去,不是嗎?」

我們進了米肖餐廳,美美地吃了一餐;但是等我們吃好了,再也沒有飢餓的問題了,卻在乘上公共汽車回家時,那種我們在橋上感到的類似飢餓的感覺依然存在。等我們走進了房間,上了床在黑暗中做了愛,我還是感到飢餓。半夜醒來發現窗子都開著,月光照在高聳的建築的屋頂上,這飢餓的感覺還在。我把臉從月光下轉向暗處,可是睡不著,就躺著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倆在夜裡醒了兩次,現在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睡得正香。我非得把這一點想出個究竟來,可是我太笨了。那天早晨我醒來發現是個虛假的春天,聽到那趕山羊群的人吹起的笛聲,跑出樓去買賽馬報,生活似乎顯得就是那麼簡單。

但是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卻很年輕,這裡什麼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的人的呼吸,都不簡單。

註釋

〔1〕 他們買馬票時賠率為18比1,結果拿到的是8.5比1,說明最後關頭有很多人也買了這馬的馬票,才使賠率大幅度下降。

〔2〕 以蒂伊勒裡宮得名,該王宮於1871年被焚,現為巴黎著名花園。

〔3〕 聖伯納山隘位於瑞士西南端,為橫貫瑞士和意大利國境線的阿爾卑斯山的一個山隘。從那裡可朝南下山到達意大利西北端的城市奧俄斯泰。

〔4〕 欽克為海明威好友愛爾蘭軍官埃裡克·愛德華·多爾曼—史密斯的外號。海明威在米蘭醫院養傷時和他結識,成為終身好友。

〔5〕 艾格爾位於瑞士西南部日內瓦湖的東南。

〔6〕 吉姆·甘布爾(Jim Gamble, 1882—1958)為海明威在意大利北部當志願兵時紅十字會的上司,上尉軍銜,是美國寶潔公司(Proctor & Gambls)的小開,曾建議資助海明威和米蘭醫院護士艾格尼斯在歐洲旅遊一年。

〔7〕 西昂(Sion)為位於瑞士西南部羅訥河畔的一古城。

〔8〕 桑赫斯特(Sandhurst),指英國皇家軍事學院,該學院位於倫敦西面的桑赫斯特鎮,故名。

〔9〕 喬伊斯和諾拉·巴納克爾於1904年開始同居,生有一子喬吉奧和一女露西亞,1920年起定居巴黎,成為專業作家。他和諾拉到1931年才正式結婚。

〔10〕 喬伊斯於1905年起先後在今意大利東北部的的裡雅斯特港和瑞士的蘇黎世教授英語,至1920年才定居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