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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青煙裡的阿姆斯特丹

傳說中,壞人們坑蒙拐騙偷,為的是吃喝嫖賭抽。現在,全球化了,吃喝到處都有,麥當勞、星巴克。賭博合法也不新鮮,2006年澳門博彩收入超過了拉斯維加斯。越南、柬埔寨、馬來西亞邊境上,賭場到處都是,吸引中國賭徒,創造的就業機會超過了邊防軍。中國西部的口號是,給我一張博綵牌照,還祖國三個浦東。但是畢竟時代進步,不是萬惡的封建社會了,合法嫖抽的地方,世界上還是少有,所以在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周圍的壞人們再三叮囑,要逛紅燈區、咖啡館(COFFEE SHOP)、凡高和倫勃朗的博物館,要吃意境彷彿臭豆腐的當地奶酪。紅燈區就在中國城西邊兒,官方地圖上清晰標注個大紅圈,說是充滿餐飲和夜生活。咖啡館主營大麻,臨街窗戶上各國文字,基本意思是「恍如 天堂」,最好的幾家裡,有尼泊爾、雲南和加拿大當年最好的大麻。

會議最後一天,下午三點就提早散了,從酒店躥出去看荷蘭人民。

阿姆斯特丹古城運河縱橫,據說不是像通惠河、什剎海那樣為了漕運而是為了排水。絕大部分城市在海平面以下,房子建在石木支柱上。排水需要極其精細,颱風來了,排少了,地下室和一樓進水,颱風過去,排多了,石木支柱曝露於空氣,氧化膨毀。沿著運河,兩岸聯排三四層小樓,細方紅磚,密不容針地爭奪向水的面積,同時形成街道。向水的一面統一開長方大窗,大窗又被細木窗欞切成小的正方形,窗戶的面積幾乎佔了總面積的80%。樓頂都尖,雕花,獅子綿羊之類,都嵌個牌子,「1668」,「1781」等等,表示樓的竣工年份。牌子上面都有一個憨實的掛鉤,據說兩個用途,一個用途是吊運大件傢俱電器。樓梯太窄小,百年前也沒有能塞兩個金喜善的韓國雙開門冰箱,另一個用途是吊運八十歲以上腿腳不靈便的老頭老太太。樓裡沒有電梯,百年前也沒有幾個八十歲還賴著不進天堂的老人。小樓和河岸之間,樹木劃分機動車道和自行車道,多銀杏和香樟。機動車基本開不起來,自行車更加得意。荷蘭姑娘身高平均一米七,皮白刺青,乳闊腰仄,騎在老式二八車上,比機動車還快,金黃的頭頂幾乎和路旁的銀杏樹一樣高。運河裡多遊船,小的裝三兩俊男美女老流氓,大的載滿各地遊客。大型遊船一定是定制的,滿客後,船高剛好矮過運河上磚石橋半寸,船長剛好能在最寬的河面上掉頭。河邊有長木椅,坐著看對面的樓房,樓房裡的窗,窗裡隱約的姑娘。雖然河面只有二十米,但是畢竟是山水相隔,覺得對面的姑娘竟然有些遙遠。北京城裡基本沒河,也沒河邊木椅,但是年少時候一樣在三四層的板樓下,坐看樓裡的窗,窗裡的姑娘,平靜的時候帶著一包前門煙,不平靜的時候帶著一瓶北京啤酒。她知道我在嗎?她不知道我在吧?知道又怎麼樣呢?樓周圍沒有銀杏和香樟,槐樹上有叫吊死鬼的蟲子,楊樹上有知了。半包煙之後,一瓶啤酒之後,樓頂的姑娘,頭頂的星星,還有共產主義,當時覺得這輩子都想不明白,現在還是這樣覺得。

像平壤街上懸掛領袖照片或者上海街上懸掛世博會宣傳畫,阿姆斯特丹滿街掛著一個毛髮濃重眼神迷離的男人畫像,我想應該是倫勃朗吧,但是太晚了,他的博物館來不及看了,太陽還沒全熄,紅燈還沒上,先去古玩街SPIEGELKW ARTIER。和香港荷裡活道類似,小鋪臨街而設,鋪面小而深,比北京古玩城那種集中圈養有味道。鋪子裡,藏在鋪底下的上好貨色,同北京香港的古董鋪子一樣,沒人引薦看不到,怕惹是非。放在面上的,多一二百年前的鐘錶首飾,還是那幾個大名牌,Bvlgari、Cartier這類,百年過後,沒有感覺一丁點過時。一個Cartier的小表,一厘米見方,寶藍色刻度和指針,藍寶石弦軸頭,安靜,好看。本來想買了做個手機串,後來過了遍腦子,沒有哪個手機配得上,於是算了。一個Zeiss的單筒望遠鏡,黃銅,10X25倍,看皮殼,三五十年總有了,一個日本人反覆看,店老闆說,看百米外樓裡洗澡的花姑娘,沒有問題,屋子裡水氣再大都沒問題,日本人一臉的歡喜。街上也有東方的東西,多二三百年前日本明治中國盛清時候的物件,十六七歲剛修完禮儀課上過妝的小姑娘似的,傻子都知道好看。櫃子裡一塊白玉合歡墜子,老闆說是籽料,清中期,沁色好。心想,這個我懂,不是籽料,是山料,不是清中期,頂多到民國,不是沁色,是皮子,比《夜宴》裡葛優拿的那塊仿清中期硬被當成五代十國的墜子還假,還是讓店老闆留著騙老外吧。

阿姆斯特丹紅燈區真的是一個區,跨兩條河,十幾條小街,疾走一圈會出汗。窄處不容車,寬處警察騎大馬,周圍兩三處教堂,嬤嬤們青衣白帽,進進出出。臨小街的一樓,開出一個個三四米的門戶,落地玻璃門窗,一戶,一鳳,一簾,一床,一洗手池,一盞紅色管燈兒。天光將熄,簾幕拉開,鳳鳥們著三點,裸露其餘,當戶待客,窗頂紅燈亮起,古老深遠,映照路人心中同樣古老深遠的生命花火。鳳鳥們中外薈萃,肥瘦搭配,守株待兔,遊客們或忐忑不安,或興高采烈,全部都很興奮,都在於情於理於歐元盤算是否轉化身份,從遊客變成嫖客。越是窄的小街,紅燈越濃,鳳鳥越美麗,遊客越多。最窄的一條小街,最窄處將將容納一人,一個旅遊團從一端魚貫而入,另一個旅遊團從另一端魚貫而入,到最窄處,遊人們必須仁義恭儉讓,有進有出,同時兼顧左右的鳳鳥紛飛。

周圍很黑,只有燈紅,所有人都開心,以為是在遊歷地心,忽然聽見中文口音的英語:

「How much(多少錢)?」兩個幹部形象的中年男子,看年紀和氣質,正處、副局左右,應該是第三梯隊。

「Fifteen minutes, fifty Euro(十五分鐘,五十歐元)。」紅燈下,窗戶內,歐女窈窕,腰小奶大。

「Receipt(有發票嗎)?」

「Sure(當然)!」

「不好吧?」一個中年男子對另外一個男子說。

「有什麼不好?下雨了,我們又沒帶傘,你左邊房間,我右邊,躲躲雨。」

因為合法,所以倍感安全。街口有大漢,但是沒有「仙人跳」,有避孕套,所以絕少難言隱疾。由於職業習慣,我迅速計算了一下市場規模:一次五十歐元,一次平均半小時,一鳳鳥一夜平均八次,整個紅燈區二百隻鳳鳥,其他毛片和紀念品、餐飲、性用品、性影院、性博物館和性旅館等等相關產業同鳳鳥的實戰產業規模類似。鳳鳥也要休息,體檢,一年按三百天計算,50*8*200*(1+100%)*300,一年下來,幾乎是五千萬歐元的生意。

最好的咖啡館也在紅燈區附近,我決定過門而不入。學過醫,我知道,老天造人,為了將來好控制,軟件系統裡留了幾個後門,毒品就是最大的後門之一。和毒品相比,美人這個後門簡直不值一提,36C美乳就是七八磅肥瘦相間的東坡肉而已。夜深以後,不進咖啡館的門,大麻的味道也像美人長髮一樣,淚水一樣,歌一樣,詩一樣,清風一樣,從咖啡館的門縫裡滲漫出來,流淌在小街上,醇厚,溫暖,鎮定,安詳,貼心,懂得。彷彿傳說中的女神,閱盡滄桑,懂得一切,心大如海,胸大如海,懷裡的男人永遠是對的,永遠受盡了委屈,永遠脆弱而偉大。

在紅燈區兩條小運河交匯處,兩邊都是教堂,一個愛爾蘭酒吧。我要了一升啤酒,一盤雞翅。周圍桌子上,遍佈五十歲上下的老流氓,天色漸晚,酒半高了,老流氓們向每個路過的男人舉杯,對每個路過的姑娘吹口哨,睥睨自雄,旁若無人。船開來,風吹過去,忽然一種在北京這種古城才有的不朽感。只有在這些古城裡,時間才能停滯,你坐在你爺爺常去的酒館,五十米外是你姥爺操過的窄逼, 你爺爺你姥爺向你揮揮手,然後轉身。不是死去,而是明天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