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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酒招魂

學醫的時候,教授一邊講人體構造和機理,我一邊琢磨這種構造和機理可以由邏輯衍生出來的觀點,比如,性交得當其實也能治療諸如陰道炎、慢性盆腔炎之類的婦科疾病,比如人類的設計壽命或許只有四十年,比如出生決定論和童年決定論。

出生決定論是個基因問題,也就是說,和獸性相關的,百分之九十,一個人出生時就已經決定了,比如說乳房大小、腦子反應速度、是情聖還是清華男生、能記住「短歌行」還是「長恨歌」。天生是劉翔的,什麼不練都比你我跑得快。至於劉翔能不能成世界冠軍,由出生後那百分之十的因素決定。

童年決定論是個定型問題,也就是說,和人性相關的,百分之九十,一個人五歲之前就定型了,比如說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我五歲之前只喝茉莉花茶,到現在也分不出龍井和毛尖的好壞,分不出明前茶、谷前茶,總覺著都缺茉莉花的香味。我五歲之前陪我姥姥和我老媽喝散裝二鍋頭,一兩一毛六,到現在也分不清白酒的好壞。對於我來說,白酒只有三種:二鍋頭、像二鍋頭的、不像二鍋頭的。只要是五十度以上的白酒,半斤下去,地板都開始柔軟,星星都開始閃爍,姑娘都開始好看。

唯一例外是紅酒。

第一次喝紅酒是和摻著海南咖啡喝的。我老姐和我老哥當時也不大,他們坐在馬扎上,拉起窗簾,一起偷聽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鄧麗君的歌兒在當時還屬於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東西。我也坐在馬扎上,拿床鋪當書桌,做作業,背唐詩「美人天上落,龍塞始應春。」我偷聽著鄧麗君,想像她應該是個肉肉的好姑娘。我偷看著我老姐和我老哥,這兩個沒出息的,他們表情古怪,偶爾互相看一眼,彷彿對方有可能聽著聽著鄧麗君忽然變成男女流氓,彷彿喝了雄黃酒的青蛇白蛇。鄧麗君有一句歌很淫蕩:「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明知道愛情像流水,管他去愛誰」。我老姐和我老哥聽了心癢,找來半瓶煙台產的味美思葡萄酒(之所以能剩下半瓶,是因為我姥姥和我老媽喝了半瓶之後,一致認為,這種酒一定是散裝二鍋頭兌葡萄香精汽水做的),再倒進半杯我老爸剩下的海南咖啡,逼我先喝。這兩個缺心眼的,我之後就再也沒喝過比那杯液體更難喝更難看的東西了。

我對於紅酒的惡劣印像是我最早的書商幫我扭轉過來的。這個書商熱愛紅酒、拉丁舞、婦女。跳拉丁舞,他吃虧在個頭兒。有次他喝多了,隨便抓了一個腰身妖嬈的婦女跳探戈,他的腿甩出去,本來應該悠長綿延地一甩然後在瞬間收回,但是我只看到了瞬間收回,彷彿林憶蓮的眼睛在瞬間閉上。那天,一群人喝光了酒館以及附近小鋪的二鍋頭,書商跳完舞,腦門上滲出細碎的汗珠兒,從書包裡拿出一瓶外國紅酒,說,你們這群人渣,這紅酒是好酒,太早拿出來,一定被你們浪費了,現在拿出來,慢慢喝。

這紅酒真是好東西。如果和二鍋頭比,二鍋頭是抽你一巴掌,這紅酒是足底按摩。二鍋頭是北京姑娘,脾氣比你大,脫褲子比你快,這紅酒是江南女子,一句話不說,注意到你每一個表情,理解你心裡每個皺褶。

我老姐在美國灣區的家裡,有一隻我們共同的狗,德國牧羊犬,它叫Zha Zha(喳喳、扎扎、插插)。它五歲,比一般五歲小孩聰明,會用抽水馬桶,做家務,每天負責打開信箱取報紙。Zha Zha喜歡跑步,我偶爾去美國,把老姐家當寺廟,碼字,躲清靜。每次我寫累了從電腦前站起來,Zha Zha就叼著狗鏈子湊過來,腦袋頂著我出門。它想我帶它去百米之外的大湖去跑步。

我老媽心臟查出毛病之後,戒了二鍋頭。她開始嘮叨,紅酒好啊,血脂高的人,最好喝紅酒,一瓶紅酒下肚,紅酒進了血管,拉著血脂的手走進膀胱,然後尿出來,尿裡都帶著油星兒。我說,您說的,好像和我醫學院裡病理生理教授說的不一樣啊。我媽問,你教授怎麼說的?我說,從前有個叫趙之謙的文人,一個月內妻女雙亡,刻閒章「如今是雲散雪消花殘月闕」。我身體裡有個半獸半仙,只要雲散雪消花殘月闕的時候,它就醒過來,腦袋從身體裡面頂我,讓我打開一瓶紅酒。一瓶紅酒下肚,小獸小仙漸漸柔軟,沿著紅酒的溪水,漂流出來。我老媽問,你們醫學院裡病理生理教授就是這麼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