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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千古事,70尚不知

這是一個浮躁的時代。人心如城市,到處是挖坑刨路、暴土揚煙地奔向小康和現代化。普遍而言,浮躁時代中最浮躁的是媒體和評論。電視和電腦,兩隻老虎一樣吞噬閒散時間,做評論的全然不佔有資料,閉著眼睛一拍腦袋,就開始像北京出租車的哥一樣,指點江山,說誰誰誰是朵蓮花誰誰誰是攤狗屎。

真正的文學用來存儲不能數字化的人類經驗,是用來對抗時間的千古事,總體屬陰,大道窄門,需要沉著冷靜,甚至一點點沒落。文章再紅,寫字的人上街不需要戴黑墨鏡,書再好賣,寫字的人進不了《財富》雜誌的富人榜。浮躁的媒體和評論中,最沒想像力的就是文學媒體和文學評論。雌性寫字的,眼睛和鼻子基本分得開,就是美女作家,胸比B罩杯大些,就是胸口寫作。雄性寫字的,褲帶不緊風紀扣不系,就是下半身寫作,有房有車有口踏實飯吃,就是富人寫作。進一步演化到近兩三年,這些名詞都懶得想了,1960至1969年生的,就是60後,1970至1979年生的,就是70後,1980至1989年生的,就是80後。

文學其實和年紀沒有太多關係。

科學講實證,宗教講信不信。科學和宗教之間是哲學,在腦子裡在邏輯裡討論時間和空間。科學、宗教、哲學的側面是文學,在角落裡記錄人類經驗,在記錄的過程中撫摸時間和空間。在這個意義上,作家是巫師,身心像底片一樣攤在時間和空間裡,等待對人類經驗的感光。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和年紀沒有太多關係。有寫字的,二十歲前就寫完了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之後再如何喝大酒睡文學女青年,身心也變不出另一卷底片,於是用漫長的後半生混吃等死。也有寫字的,度過了漫長的吃喝嫖賭抽的青春期,四十歲之後,發稀肚鼓,妻肥子壯,忽然感到人生虛無,歲月流逝,心中的感動如果不擠出來變成文字,留在身體裡一定會很快從正常組織變成腫瘤,再由腫瘤變成癌。按十年一代這麼分作家,還不如按其偉大作品的數量分,同樣簡單,但是更加深刻,比如分為一本書作家,兩本書作家,和多本書作家(也就是大師)三類。一個作家一定有一個最令他困擾最令他興奮的東西,和年紀無關,他第一二次寫作,所挖掘的一定是這個點。這個點,在王朔是世俗智慧,在余華是變態男童,在勞倫斯是戀母情結。所以一個作家的第一二本書,可能不代表他最成熟的技巧,但是基本代表了他百分之五十的文學成就,王朔飛不過《動物兇猛》,余華飛不過《在細雨中呼喊》。在從一本書兩本書作家向大師過渡的過程中,王朔用《我是你爸爸》窺見了一下所謂不朽的「窄門」,然後就辦影視公司去了,余華在十年努力無法通關之後,轉過身,以《兄弟》頭也不回地向速朽的「寬門」狂奔。D.H.勞倫斯肺癆纏身不久於人世的時候說,他自己的一生是個異常殘酷的朝聖之旅,我想起《虹》,想起《戀愛中的婦人》,黯然神傷,鼻淚管通暢,淚腺開始分泌。

如果硬扯文學和年紀的關係,文學是「老流氓」的事業。不可否認天才少年的存在,偶爾嗑藥間或高潮,被上帝摸了一把,寫出半打好詩半本好小說。但是更普遍的情況是,儘管作家的氣質一直在,理解時間,培養見識,還是需要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接觸一個美女,被先姦後殺始亂終棄,是你倒霉,總結不出什麼。接觸第二個美女,又被先姦後殺始亂終棄,還是你倒霉,這兩個美女是親戚。接觸第三個美女,第三次被先姦後殺始亂終棄,樣本量有了一定統計意義,你可以歸納說,美女都是貌如天仙心如毒蠍。時候不到,鬍子還沒長出來,自然不需要刮,自然不知道刮完後的那種腫脹,也無從比較那種腫脹和早晨醒來下體的腫脹有什麼異同。還沒到四十多歲,鬍子還沒有一夜之間變得花白,秋風不起,自然很難體會歲月流逝。文章憎命達,等待劫數,等待倒霉,婚外戀,宮外孕,老婆被泡,孩子被拐,自殺未遂等等,安排這些國破家亡生離死別,需要上帝騰出功夫,也需要一個作家耐心等待。文字有傳承,漢語有文脈,先秦散文漢賦唐詩正史野史,最基本的閱讀,最基本的感動,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不提80後,即使是70後,還嫩,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不論先秦和南北朝了,往近世說,和以二週一錢(周作人,周樹人,錢鍾書)為代表的五四一代相比,70後沒有幼功、師承和苦難。我們的手心沒有挨過私塾老師的板子,沒有被日本鬼子逼成漢奸或是逼進上海孤島或是川西僻壤,沒有背過十三經,看《浮生六記》覺得傻逼,讀不通二十四史,寫不出如約翰‧羅斯金、史蒂文森或是毛姆之類帶文體家味道的英文,寫不出如《枕草子》之類帶枯山水味道的日文,更不用說化用文言創造白話,更不用說制定簡體字和拼音。往現世說,和以二王一城(王小波,王朔,鍾阿城)為代表的文革一代相比,我們沒有理想、凶狠和苦難:我們規規矩矩地背著書包從學校到家門口,在大街上吃一串羊肉串和糖葫蘆。從街面上,沒學到其他什麼,我們沒修理過地球,沒修理過自行車,沒見過真正的女流氓,不大的打群架的衝動,也被一次次公安幹警的嚴打嚇沒了。

70後基本沒有被耽誤過。我們成群成隊的進入北大清華而不是在街頭鍛煉成流氓,我們依靠學習改變命運,我們學英文學電腦學管理,我們考TOEFL考GRE考GMAT考CPA考CFA,我們去美國去歐洲去新西蘭去新加坡去香港,我們會兩種以上的領帶打法,我們穿西裝一定不穿白襪子,我們左擎叉右擎刀明白複式記賬投資回報和市場營銷,我們惦記美國綠卡移民加拿大,我們買大切諾基買水景大房一定要過上社會主義美好生活,我們做完了一天的功課於是盡情淫蕩,我們在橫流的物慾中蕩起雙槳。

70後作家,作為整體,在文學上還沒有聲音。先是衛慧等人在網上和書的封面上貼失真美人照片,打出「身體寫作」的旗號,羞澀地說「我濕了」,然後是九丹義正詞嚴地說我就是「妓女文學」,「我佔領機場賣給六七十年代白領精英」,然後是木子美另扛「液體寫作」的旗號,坦然地說「我就是露陰癖」,「再廢話我露出你來」,最近的進展是有女作家直接在網上貼裸體照片。羞恥啊,寫枕頭的,沒出個李漁,寫拳頭的,沒出個古龍。我們這一代最好使的頭腦在華爾街構建金融計量學模型,在硅谷改進Oracle數據庫結構,在深圳毒施美人計搞定電信老總銷售程控數字交換機。

但是70代還有機會,氣數還遠遠沒有窮盡。

從經歷上看,70代獨一無二,跨在東西方之間,跨在古今之間,用張頤武的話說:「這一代,是在大陸物質匱乏時代出生和度過青春期的最後一代。他們在匱乏中長大,卻意外地進入了中國歷史上最豐裕最繁華的時代。他們還有那單調刻板卻充滿天真的童年,卻又進入了一個以消費為中心、價值錯位的新時代。他們有過去的記憶,卻已經非常模糊;有對於今日的沉迷,又沒辦法完全擁抱今天;容易滿足,卻並不甘心滿足。」從知識上看,70代受過純正的科學訓練,頂尖的腦子在《科學》和《自然》發表論文,獨立思考已經成了習慣,比如遙想最完善的人類社會制度,按需分配當然好,如果人民都想自己佔有Tahiti的Bora Bora島,如何分配啊?如果男人都想睡朱莉-安吉麗娜(Jolie Angelina),如何分配啊?從時間上看,70後還有大把的光陰。這個歲數,亨利米勒的文學實踐還停留在嘴上,這個歲數,王小波站在人民大學門口,望著車來人往,還是一臉迷茫。

出名不怕晚。北大植物學老教授的話還在耳邊,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我最近看到的趨勢是,60後個別人開始掉轉身,親市場求銷量,順應時代一起浮躁,70後在有了自己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之後,個別人突發奇想,認為真正的牛逼來自虛無的不朽,開始逆潮流而動,拋開現世的名利,一點一點,試著觸摸那扇千古文章的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