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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和天命

我們這輩人,從小的教育是信黨、信主席、信自己、信共產主義,不信神、不信鬼、不信權威、不信天命。概括起來就是,筆補造化天無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想三年超英就三年超英,我想五年趕美就五年趕美,我想和隔壁教室的班花好,我就能和班花好,我想和銀幕裡的陳沖劉曉慶好,我就能和陳沖劉曉慶好。反之,宣傳天命的,都是別有用心,比如皇帝號稱天子,就是讓別人以為天下本來就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要和他爭。我問,人心一胡想,一努力,國家就超英趕美了,那不成了唯心主義了?我們的信仰不是實事求是的唯物主義嗎?老師說,無產階級的唯心,就是唯物,資產階級的唯物,也是唯心。我問,如果我想班花想陳沖想劉曉慶,她們就是我的,我不就成了阿Q了,我不就是在意淫嘛?老師說,叫你父母明天來,我要找他們談話,你的思想有問題,複雜,下流。

在這種教育下,我的自信心暴漲,放眼看天地,覺得我大有可為,放眼看將來,覺得自己的命就攥在自己手上,小雞雞一樣,一塊膠泥一樣,我想如何捏就如何捏,想如何規劃就如何規劃。

然而,三十歲之後的幾年間,現實中的幾件事好好地教育了我,告訴我山高地迥,宇宙洪荒,我再抬頭看藍天,開始懷疑有命的存在。

先是生活。我第二次連續十四天夢見長得很白的班花的形象,夢裡的山谷裡,白色的山花爛漫。好些年以前,我第一次連續夢見她十四天之後,我去告訴她,她說,她也夢見過我,但是一切太不真實,最好還是彼此忘記,如果能忘記,彼此夢見就是假的,彼此分開就是幸福。第二次之後,我電話給她,她說,她也還是夢見,但是已經有了老公,今天早孕試紙測試陽性,感覺是個女兒,所以彼此不能忘記,也要忘記。我和我現任老婆說,在美國念完書了,我要回國,美國沒有麻將打,沒有正經的辣子吃。我老婆說,好啊,聽說北京和上海,好看姑娘太多,先結婚再回去吧。我說,好啊,但是我可是有個複雜的過去。我老婆說,別腰裡拴兩個死耗子就冒充老獵人。我說,好啊。於是我們就去市政廳領結婚執照,去律師樓請一個容貌猥褻的律師主持結婚登記。全過程中,我的腦子清澄寧靜,沒有任何思考,沒有任何規劃,就是覺得這是一件無可爭議的應該做的事兒,過了下午一點,我的肚子也沒有餓。

再是寫作。高考之前,寫過一個長篇小說,記錄我對班花的意淫,所有的故事情節都是意淫出來的,所有的思想都是真實的。十三萬字,四百字一張的稿紙寫了三百多頁,然後寄給一個叫《中學生文學》的雜誌,然後那家雜誌就倒閉了。之後,把碼字這件事忘記了十年,在第二次連續十四天夢見班花之後,在班花說早孕試紙測試陽性之後,我的手指開始跳動。我打開電腦,文字像小魚和小蝦米一樣,順著水流,沿著手臂到手指,在從手指蹦跳到鍵盤和屏幕,於是天暗下來,屏幕的池塘裡雨打殘荷。我想,忘不掉的,就是命吧,必需寫出來的,就是責任和使命。

穆罕默德和信徒說,他能讓山走到他面前,喊了三次,山他媽的不過來,默罕默德就走了過去。老婆是命,寫作是命,他們如果不走到我的面前,我就帶著鮮花,戒指和手提電腦走過去,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