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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宮遙遙

腦神經裡,嗅神經排第一,最古老,在上帝玩弄生物的進化史上,很早就被他整出來了。嗅神經直通大腦負責性慾的區域,包含眾多無法理喻的信息處理模式。兩個人,如果人生觀和世界觀不同,還可以商量,求同存異,一起重讀初中物理和《金剛經》,但是如果彼此忍受不了對方的味道,今生就注定沒有緣分。

人類發明的事物中,語言最詭異,比火、車輪、指南針都重要。兩三個字的組合,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輕易地讓你上天入地,比如胴體,比如春宮。

春宮總給我無限想像。春,驚蟄,初雨,榆葉梅開放,楊花柳絮滿天,棉襖穿不住了,心裡的小蟲子在任督二脈蠕走。宮,飛簷,隱情,仙人騎雞,紫禁城角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一千零一夜,司馬遷胯下沒有了。

但是我的想像構不成圖畫,我成長在一個沒有圖畫的年代。

初中之前,不是市場經濟的社會主義,我唯一和情色有關的圖像記憶來自廁所。我們小學有個手腳笨拙的精瘦女生掉進了廁所,連驚帶臭,發高燒,轉肺炎,差點死掉。廁所改建,有了馬桶,雙手獲得了更大的自由,每個馬桶有了隔斷視線的門,創作有了更多的私密。我在馬桶門背後,看到過至少三種版本的我男根的未來和至少五種版本的慓悍女校長的胯下仰視圖。我曾經堅信,每個成年男子胯下都騎著一隻中型恐龍,每個慓悍女性胯下都藏著一個國民黨的渣滓洞。

上了初中,開始有可口可樂喝,古籍出版社開始影印封建社會的壞書,比如馮夢龍的《三言》,凌蒙初的《二拍》,包括《掛枝兒》在內的明清黃色打油詩總匯《明清民歌時調集》。影印的全本三言二拍很貴,一套《警世通言》二十多塊。那時候,我在食堂一個月中飯任食,八塊,我老媽漲了工資之後,一個月八十多塊。而且,書被新華書店的店員看管得很嚴,放在他們扎堆兒聊天的書架最上層,塑料紙包裹著,不買不讓打開翻看。我和我老媽說,魯迅在日本的時候,就是因為讀了全本的《三言》,才有了衝動,編輯了《古小說鉤沉》,走出了他成為文豪的堅實的第一步,毛主席都佩服他的成就,我也想走出我堅實的第一步。我老媽說,不吃肉是提升道德的第一步。我們吃了三個月白菜餡的素餃子,我老媽分三個月,幫我買齊了《三言》。我每看一套,都覺得上了當,不如吃肉。每套書中,幾十回的插圖都集中在書的最開始,黑白兩色,人畫得很小,體位、表情和器官完全看不到,房屋、院落和擺設反倒畫得很大,是研究明代傢俱和建築的好材料。

改革開放之後,寬帶入戶之後,毛片仰俯皆是。但是,完全不符合春宮兩個字給我的那種種想像:白玉一樣的美人下頜微微仰起,雙目緊閉成兩條彎彎的曲線,漆黑的長長的鬢角滲出細小的汗珠,些許散亂的髮絲被汗珠粘在潮紅的兩腮。

我不得不認命。如同我十五歲前沒聽見過鋼琴聲,我一輩子不能為古典音樂狂熱,我二十歲前考試沒得過不及格,我一輩子不能創立自己的Google,我的幼功不夠,我的春宮遙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