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活著活著就老了 > 果珍 >

果珍

十五年前,我兼職當導遊的時候,發現對於外國青少年來說,北京是一個非常無聊的城市:骯髒、零亂、風沙,姑娘素面朝天、脾氣暴烈,白天看廟,晚上睡覺。好在這些青少年並不重要。他們爸媽決定購買各種假冒偽劣工藝品,我和司機分享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六十的返點。一個不會說漢語的華裔少年長了厚實的胸肌和滿臉蛋子的雀斑,彷彿一邊臉貼了一個東來順的芝麻燒餅,用英文問我,你知道酒店附近哪裡有遊戲機嗎?我說,不知道,應該沒有。他又問,你們有這麼多廟,你信神嗎?我說,不知道,應該不信。

我們在一個無宗教的環境中長大,從來不知道害怕。

我們有理想,這個理想是個簡單的美景,將來,物質極大豐富,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是牛奶和啤酒,我的飛船就是你的飛船,你的宮殿就是我的宮殿,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你的老婆就是我的老婆。為了這個理想,一切都是可以犧牲的,一切個人都是遠遠小於集體的。

我問授課老師:「如果到了那個時候,紫禁城還是只有一個,我們都想住,怎麼辦啊?」

「到了那個時候,物質極大豐富,紫禁城到處都是,你隨時申請,隨時發一座給你住。」

「如果到了那個時候,校花還是只有一個,我們都想和她好,而且不想別人和她好,怎麼辦啊?」

「到了那個時候,小伙子的思想覺悟都高了,高得你現在無法想像,你特別希望和你好的校花也和別人好。你隨時申請,隨時發校花的一個時間段給你。」

於是在我的心目中,那個簡單美景的細節進一步豐富。那個美景裡,每人一座紫禁城,每個校花每天都拖著沉重的雙腿,非常疲憊。

我老媽說,除了這個遙遠的全人類的理想,我還需要一個能在今生今世實現的個人理想。

我從來不看電視,我老媽反覆逼我看一個關於「果珍」牌桔子香精糖精顆粒的廣告。廣告裡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裝修時髦的房子裡,有車庫,有客廳,有洗手間,家電齊全,溫暖如春,一男孩兒,寸頭、碩壯、傻笑,一男子,西褲、襯衫、開心。一女子,盤頭、長裙、練達,端來三杯熱氣騰騰的「果珍」,男子和孩子都歡欣鼓舞。廣告的最後指出,這種「果珍」是美國航天局指定飲料。我老媽說,生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廣告描述的一切就應該是你現世的一切理想。

這個「果珍」實際上成了我們一代人的理想。誠心正意修齊治平,我們只有一條正路,上最好的中學,上最好的大學,不要選文科,不要搞搖滾、體育、美術,不要嫖賭抽,畢業之後進外企或者出國,積攢幾年工資之後貸款買房娶妻生子,冬天的時候,一家人一起喝一杯熱氣騰騰的「果珍」。

中學畢業十五年之後,有好事者組飯局。赴局的男子,頭都開始禿了、肚子都開始大了、說話都開始慢下來像個領導了。赴局的女子,面皮都開始銹了、屁股都開始塌了、脾氣都開始好起來像個當媽的了。我們都基本實現了「果珍」理想,我們納悶這都是怎麼一回事兒。一個從小說怪話、經常被語文老師呵斥罰站的男生幽幽地說,「你們還記得《孔雀東南飛》裡小官吏焦仲卿是怎麼死的嗎?」,我們幾乎同時想起當時的暗號,齊聲回答,「都是他媽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