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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活著就老了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過,生日蛋糕上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插蠟燭了,可總感覺自己還年輕。

還沒老。

我老媽老爸還健在,一頓還能吃兩個饅頭喝一碗粥,還能在北海五龍亭腰裡繫個電喇叭高聲唱「我是女生」,還能磨菜刀殺活雞宰草魚。我頭髮一點還沒白,大腿上還沒有贅肉,翻十頁《明史》和《漢書》,還能突然聽到心跳,妄想:達則孔明,窮則淵明,林彪二十八歲當了軍長,楊振寧三十五歲得了諾貝爾獎,或許明年天下大亂,努努力,狗屎運,我還趕得上直達凌霄閣的電梯。老相好坐在金黃的炸乳鴿對面,穿了一件印了飛鳥羽毛的小褂子,用吸管嘬著喝二兩裝的小二鍋頭,低頭,頭髮在燈光下黑黑地慢慢地一絲絲從兩邊垂下來。她吸乾淨第二瓶小二鍋頭的時候,我還是忘記了她眼角的皺紋以及她那在馬耳他賣雙星膠鞋的老公,覺得她國色天香,風華絕代。

但是在網上看了某小丫的文字,《都給我滾》、《發克生活》,第一次,感覺到代溝,自己老了。

那些文字,野草野花野豬野雞一樣瘋跑著,風刮了雨落了太陽太熱了那麼多人剛上班早上八九點鐘就裸奔了。我知道,這些文字已經脫離了我這一代的審美,但是同時感到它們不容否認的力量。我知道,人一旦有了這種感覺,就是老了,彷彿老拳師看到一個新拳手,毫無章法,毫無美感,但是就是能挨打,不累,彷彿韋春花看到蘇小小,沒學過針灸按摩劈叉捲舌,沒學過川菜粵菜魯淮陽,但是就是每個毛孔裡都是無敵青春。

碼字,其實真沒什麼了不起,本能之一。有拳頭就能打人,有大腿就能站街,把要說的話隨便放到紙面上,誰說不是文字?小孩能碼字,其實也真沒什麼了不起,再小,拳頭和大腿都已經具備了。《唐書》說白居易九歲通音律,馮唐十七歲寫出了《歡喜》,曹禺十九歲寫出了《雷雨》,張愛玲二十二歲寫出了《傾城之戀》,即使看那些大器晚成作家的少年作品,基本的素質氣質也都已經在了,只不過當時沒人注意到,以為老流氓是到了四五十歲才成了流氓。所以不想因為某小丫的年齡,簡單粗暴地將她歸類到八零後。貼一個標籤,拉十幾號人馬,最容易在文學史上佔據蹲位:近代在國外,有迷惘一代,垮掉一代,魔幻現實。「四人幫」之後在中國,有傷痕派,先鋒派,痞子派,深入改革開放之後,有下半身,七零後,美女作家,液體寫作,八零後,一路下來,標籤設計得越來越娛樂,越來越下作,越來越沒想像力。

文學,其實很了不起,和碼字沒有關係,和年齡沒有關係。一千零五十年前,李煜說:「林花謝了春紅」。一千零五十年間,多少帝王將相生了死多少大賈CEO富了窮多少寶塔倒了多少物種沒了。一千零五十年之後,在北京一家叫「福廬」的小川菜館子裡,靠窗的座位,我聽見一對小男女,眼圈泛紅,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在新澤西APM碼頭旁邊的一個小比薩餅店,冬天,我和老鮑勃一起喝大杯的熱咖啡。合同談判,我們到早了,需要消磨掉一個小時的時間。老鮑勃說,他小時候也是個爛仔,還寫詩,然後拿起筆,在合同草稿的背面,默寫他的第一次創作:「如果你是花朵,我就是蝴蝶,整天在你身邊膩和。當朝露來臨,將你零落,我希望我是朝露,不是蝴蝶」。我說,是給你初戀寫的吧,鮑勃點了點頭,那張五十五歲的老臉,竟然泛紅。

其實,老拳師怕新拳手的,不是他有力氣,能挨打,而是新拳手不知死活的殺氣。韋春花怕蘇小小的,也不是她的無敵青春,而是蘇小小自己都不知道的纏綿妖嬈。某小丫的文字揮舞著拳頭,叉著大腿胡亂站在街上,透過娛樂的浮塵和下作的陰霾,我隱約嗅到讓我一夜白頭的文學的味道。

2005/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