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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楚有材,於文惟盛

湖南女作家盛可以是庸俗齷齪浮躁無恥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人中的異數,她的存在讓後人百年以後不能將這一代人全盤總結為言語短舌和思想平胸。

七十年代生了我們這一撥俗人。

不提先秦和南北朝了,往近世說,和以二週一錢(周作人,周樹人,錢鍾書)為代表的五四一代相比,我們沒有幼功、師承和苦難:我們的手心沒有挨過私塾老師的板子,沒有被日本鬼子逼成漢奸或是逼進上海孤島或是川西僻壤,沒有背過十三經,看《浮生六記》覺得傻逼,讀不通二十四史,寫不出如約翰‧羅斯金、斯蒂文森或是毛姆之類帶文體家味道的英文,寫不出如《枕草子》之類帶枯山水味道的日文,更不用說擺脫文言創造白話,更不用說制定簡體字和拼音。往現世說,和以二王一城(王小波,王朔,鍾阿城)為代表的文革一代相比,我們沒有理想、凶狠和苦難:我們規規矩矩地背著書包從學校到家門口,在大街上吃一串羊肉串和糖葫蘆。從街面上,沒學到其他什麼,我們沒修理過地球,沒修理過自行車,沒見過真正的女流氓,不大的打群架的衝動,也被一次次嚴打嚇沒了。

文革一代對文字無比虔誠,他們為了文字四十幾歲死於心臟病,他們為了文字喝大酒嗑猛藥睡清純女星,跳上桌子,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他們沒有滅掉五四一代,但是他們至少豐富了現代漢語的形式和風格。我們沒有用「華豐」牌圓珠筆在北京電車二廠印刷廠出品的四百字一頁的稿紙上狠呆呆地寫了一百萬再寫一百萬,文章即使發表在《收穫》和《十月》上,也不會讓我們淚流滿面,也不會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命運。如果發表不了,我們就把《收穫》和《十月》當成愚鈍不開的典型,和文化館、作協、勞保用品和公費醫療歸為一類,認定它們很快會消亡。

我們沒有被耽誤過,我們成群成隊的進入北大清華而不是在街頭鍛煉成流氓,我們依靠學習改變命運,我們學英文學電腦學管理,我們考TOEFL考GRE考GMAT考CPA考CFA,我們去美國去歐洲去新西蘭去新加坡去香港,我們會兩種以上的領帶打法,我們穿西裝皮鞋一定不穿白襪子,我們左擎叉右擎刀明白複式記賬投資回報和市場營銷,我們惦記美國綠卡移民加拿大,我們買大切諾基買水景大房一定要過上社會主義美好生活,我們做完了一天的功課於是盡情淫蕩,我們在橫流的物慾中蕩起雙槳。我們的大腦權衡、斟酌、比較、分析,我們的大腦指揮陰莖,我們的大腦指揮腳丫子,我們的大腦指揮屁股蛋子。我們的大腦,丫一刻不停。

我們這一代的作家,作為整體沒有聲音。基本上,臉皮厚表現欲強有丁點兒姿色會用全拼法錄入漢字的就是美女作家。先是衛慧等人在網上和書的封面上貼失真美人照片,打出「身體寫作」的旗號,羞澀地說「我濕了」,然後是九丹義正辭嚴地說我就是「妓女文學」,「我佔領機場賣給六七十年代白領精英」,然後是木子美另扛「液體寫作」的旗號,坦然地說「我就是露陰癖」,「再廢話我露出你來」,最近的進展是有女作家直接在網上貼裸體照片。我看到女作家及其背後書商們市場競爭的升級,沒有看到文學和性情。市場的門檻的確是越來越高了,在想出頭出名,看來只有在家裡裝攝像頭,二十四小時直播三點畢露的裸體了。實在沒有姿色的女的和各級姿色的男的,面對李白杜甫巨大的影子,決定用小米加步槍戰勝飛機加大炮,戰略轉型,避實就虛,專攻下三路,準備在文學史上號稱「下半身」。如果在辣椒裡挑雞肉在矬子裡拔將軍的話,棉棉寫了三、四萬字好小說,李師江學朱文,由皮毛學到一些筋骨,個別中篇有些氣質。操,寫枕頭的,沒出個李漁,寫拳頭的,沒出個古龍。我們這一代最好使的頭腦在華爾街構建基金組合統計模型,在硅谷改進Oracle數據庫結構,在深圳毒施美人計搞定電信局長銷售數字交換機。

絕望之前,讀到了盛可以。

我到了南中國,在香港和深圳兩地跑,MSN問四分之三身體爛在網絡裡的出版家狂馬,香港和深圳有什麼作家可以見啊?香港有黃大仙和李碧華啊,深圳有慕容雪村和盛可以啊。李碧華有幽閉症啊,慕容雪村吃過飯了,是個和石康相仿的上進好青年啊,盛可以寫得好嗎?年輕女作家中寫得不錯啊。長得好嗎?網上看不出來啊,照片誰敢信啊?但是大波啊。是嗎,那就不管好不好看了,去見去見。

先讀了《收穫》上發表的《水乳》,不像有大波的人寫的東西。《水乳》講述一個女人沒有浪漫的結婚,沒有意外的出軌,沒有快樂的重逢,沒有戲劇性地維繫了婚姻。文章冷靜,凌厲,不自摸不自戀風雨處獨自牛逼。我想,即使原來豐滿過,成形之後一定被作者揮舞著小刀子,削得贅肉全無。我想,作者如果沒有一個苦難的童年,也一定有殺手潛質。恍惚間,感覺到余華出道時的真實和血腥,但是婉轉處女性的自然流露,讓這種真實更另類,血腥更詭異。

然後讀了《北妹》,盛可以的處女長篇,沒有《水乳》老道,但是比《水乳》豐富,我更喜歡。《北妹》講述一個湖南大波少女來到深圳,幹過各種工作,每種工作都是受欺詐,遇過各種男人,每個男人都色狼。奮鬥一圈回到起點,一樣沒有錢,沒有家,沒有愛,沒有希望,不同是奶大到成了累贅,失去靈氣,彷彿失去乳頭,只剩下十斤死肉。《北妹》沒有《水乳》的鳳頭和豹尾,但是有《水乳》不具備的豬肚和更豐沛的寫作快感,像所有小說家的第一次,一定不是他們最好的,但是一定不是他們最差的。

盛可以生長在湘北,門口一條桃花江,聽說端個馬扎,在門口坐一會兒,就能看見大群大群的美女游來游去。盛可以沒有受過科班訓練,很少讀書,很早出來做各種雜工,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委屈,但是還能氣定神閒,不仇恨社會。二零零二年初的某一天,大星沖日,盛可以覺得心中腫脹難忍,辭工全職寫作,一年寫了六十多萬字,其中包括《水乳》和《北妹》。

我想,沒有道理可講的時候,一定是基因作怪。楚地多水,惟楚有材,是個靈異基因常常顯形的地方,過去的表象有屈原,賈誼,近世有小學文化的沈從文和殘雪,現在有盛可以。這類人,不需要讀書,不需要學習,文字之所以創立,就是為了記錄這些人發出的聲音。這類人,受了帝王的委託,就成了巫士,受了社會的委屈,就創立了邪教,受了命運的捉弄,就成了詩人。杜甫說,「文章憎命達」,我反覆嘮叨,盛可以啊,要本色,要榮辱不驚,千萬不要去北京。

作為七十年代一代人,我們振興了中國經濟,我們讓洋人少了牛逼。作為一代人,我們荒蕪了自己,我們沒有了靈魂的根據地。好在還有基因變異,變異出來盛可以。

200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