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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的素質的幾點思考

一 我們當前所面臨的形勢

談問題必須從實際出發,這幾乎成了一個常識。談人的素質又何能例外?

在這方面,我們,包括大陸和台灣,甚至全世界,我們所面臨的形勢怎樣呢?我覺得,法鼓人文社會學院的「通告」中說得簡潔而又中肯:

識者每以今日的社會潛伏下列諸問題為憂:即功利氣息瀰漫,只知奪取而缺乏奉獻和服務的精神;大家對社會關懷不夠,環境日益惡化;一般人雖受相當教育,但缺乏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科技教育與人文教育未能整合,阻礙教育整體發展,亦且影響學生健全人格的養成。

這些話都切中時弊。

在這裡,我想補充上幾句。

我們眼前正處在20世紀的世紀末和千紀末中。「世紀」和「千紀」都是人為地創造出來的;但是,一旦創造出來,它似乎就對人類活動產生了影響。19世紀的世紀末可以為鑒,當前的這一個世紀末,也不例外。在政治、經濟等方面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有目共睹。我特別想指出環境保護等方面的令人觸目驚心的情況。這些都與西方科學技術的發展密切相聯。

西方自產業革命以後,科技飛速發展。生產力解放之後,遠邁前古,結果給全體人類帶來了極大的意想不到的福利。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否認不掉的。但是同時也帶來了同樣是想不到的弊端或者危害,比如空氣污染、海河污染、生態平衡破壞、一些動植物滅種、環境污染、臭氧層出洞、人口爆炸、淡水資源匱乏、新疾病產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災害中任何一項如果避免不了,祛除不掉,則人類生存前途就會受到威脅。所以,現在全世界有識之士以及一些政府,都大聲疾呼,注意環保工作。這實在值得我們欽佩。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Shelley)以詩人的驚人的敏感,在19世紀初葉,正當西方工業發展如火如荼地上升的時候,在他所著的於1821年出版的《詩辨》中,就預見到它能產生的惡果,他不幸而言中,他還為這種惡果開出了解救的藥方:詩與想像力,再加上一個愛。這也實在值得我們佩服。

眼前的這一個世紀末,實在是人類歷史上一個空前的大動盪大轉軌的時代。在這樣的時機中,我們平常所說的「代溝」空前地既深且廣。老少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十分嚴峻。有人把現在年輕的一代人稱為「新人類」,據說日本也有這個詞兒,這個詞兒意味深長。

二 人的天性或本能

我們就處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來探討人的天性的一些想法。

兩千多年以來,中國哲學史上始終有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性善與性惡。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兩說各有擁護者和反對者,中立派就主張性無善無惡說。我個人的看法接近此說,但又不完全相同。如果讓我擺脫騎牆派的立場,說出真心話的話,我贊成性惡說,然則根據何在呢?

由於行當不對頭——我重點摘的是古代佛教歷史、中亞古代語文、佛教史、中印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等——我對生理學和心理學所知甚微。根據我多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造物主或天或大自然,一方面賦予人和一切生物(動植物都在內)以極強烈的生存欲,另一方面又賦予它們極強烈的發展擴張欲。一棵小草能在磚石重壓之下,以驚人的毅力,鑽出頭來,真令我驚歎不置。一尾魚能產上百上千的卵,如果每一個卵都能長成魚,則湖海有朝一日會被魚填滿。植物無靈,但有能,它想盡辦法,讓自己的種子傳播出去。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但是,與此同時,造物主又製造某些動植物的天敵,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貓吃老鼠,等等,等等,總之是,一方面讓你生存發展,一方面又遏止你生存發展,以此來保持物種平衡,人和動植物的平衡。這是造物主給生物開玩笑。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意思與此差為相近。如此說來,荀子的性惡說能說沒有根據嗎?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偽」字在這裡有「人為」的意思,不全是「假」。總之,這說法比孟子性善說更能說得過去。

三 道德問題

寫到這裡,我認為可以談道德問題了。道德講善惡,講好壞,講是非,等等。那麼,什麼是善,是好,是壞呢?根據我上面的說法,我們可以說:自己生存,也讓別的人或動植物生存,這就是善。只考慮自己生存,不考慮別人生存,這就是惡。《三國演義》中說曹操有言:「只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這是典型的惡。要一個人不為自己的生存考慮,是不可能的,是違反人性的。只要能做到既考慮自己也考慮別人,這一個人就算及格了,考慮別人的百分比愈高,則這個人的道德水平也就愈高。百分之百考慮別人,所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做不到的,那極少數為國家、為別人犧牲自己性命的,用一個哲學家的現成的話來說是出於「正義行動」。

只有人類這個「萬物之靈」才能做到既為自己考慮,也能考慮到別人的利益。一切動植物是絕對做不到的,它們根本沒有思維能力。它們沒有自律,只有他律,而這他律就來自大自然或者造物主。人類能夠自律,但也必須輔之以他律。康德所謂「消極義務」,多來自他律。他講的「積極義務」,則多來自自律。他律的內容很多,比如社會輿論、道德教條等等都是。而最明顯的則是公安局、檢察機構、法院。

寫到這裡,我想把話題扯遠一點,才能把我想說的問題說明白。

人生於世,必須處理好三個關係:一、人與大自然的關係,那也稱之為「天人關係」;二、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三、人自己的關係,也就是個人思想感情矛盾與平衡的問題。這三個關係處理好,人就幸福愉快;否則就痛苦。在處理第一個關係時,也就是天人關係時,東西方,至少在指導思想方向上截然不同。西方主「征服自然」(to conquer the nature),《天演論》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即由此而出。但是天或大自然是能夠報復的,能夠懲罰的。你「征服」得過了頭,它就報復。比如砍伐森林,砍光了森林,氣候就受影響,洪水就氾濫。世界各地都有例可證。今年大陸的水災,根本原因也在這裡。這只是一個小例子,其餘可依此類推。學術大師錢穆先生一生最後一篇文章《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講的就是「天人合一」的問題,我冒昧地在錢老文章的基礎上寫了兩篇補充的文章,我複印了幾份,呈獻給大家,以求得教正。「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史上一個重要命題,解釋紛紜,莫衷一是。錢老說:「我曾說『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我的補充明確地說,「天人合一」就是人與大自然要合一,要和平共處,不要講征服與被征服。西方近二百年以來,對大自然征服不已,西方人以「天之驕子」自居,驕橫不可一世,結果就產生了我在上文第一章裡補充的那一些弊端或災害。錢賓四先生文章中講的「天」似乎重點是「天命」,我的「新解」,「天」是指的大自然。這種人與大自然要和諧相處的思想,不僅僅是中國思想的特徵,也是東方各國思想的特徵。這是東西文化思想分道揚鑣的地方。在中國,表現這種思想最明確的無過於宋代大儒張載,他在《西銘》中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物」指的是天地萬物。佛教思想中也有「天人合一」的因素,韓國吳亨根教授曾明確地指出這一點來。佛教基本教規之一的「五戒」中就有戒殺生一條,同中國「物與」思想一脈相通。

四 修養與實踐問題

我體會,聖嚴法師之所以不惜人力和物力召開這樣一個規模宏大的會議,大陸暨香港地區,以及台灣的許多著名的學者專家之所以不遠千里來此集會,決不會是讓我們坐而論道的。道不能不論,不論則意見不一致,指導不明確,因此不論是不行的。但是,如果只限於論,則空談無補於實際,沒有多大意義。況且,聖嚴法師為法鼓人文社會學院明定宗旨是「提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這次會議的宗旨恐怕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在議論之際,也必須想出一些具體的辦法。這樣會議才能算是成功的。

我在本文第一章中已經講到過,我們中國和全世界所面臨的形勢是十分嚴峻的。錢穆先生也說:「近百年來,世界人類文化所宗,可說全在歐洲。最近五十年,歐洲文化近於衰落,此下不能再為世界人類文化嚮往之宗主。所以可說,最近乃人類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將何所嚮往?這是今天我們人類最值得重視的現實問題。」可謂慨乎言之矣。

我就在面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提出了修養和實踐問題的,也可以稱之為思想與行動的關係,二者並不完全一樣。

所謂修養,主要是指思想問題、認識問題、自律問題,他律有時候也是難以避免的。在大陸上,幫助別人認識問題,叫做「做思想工作」。一個人遇到疑難,主要靠自己來解決,首先在思想上解決了,然後才能見諸行動,別人的點醒有時候也起作用。佛教禪宗主張「頓悟」。覺悟當然主要靠自己,但是別人的幫助有時也起作用。禪師的一聲斷喝,一記猛掌,一句狗屎撅,也能起振聾發聵的作用。宋代理學家有一個克制私慾的辦法。清尹銘綬《學見舉隅》中引朱子的話說:

前輩有俗澄治思慮者,於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於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於器中,初時黑豆多,白豆少,後來隨不復有黑豆,最後則驗白豆亦無之矣。然此只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的工夫,那去那般不正作當底思慮,何難之有?

這個方法實際上是受了佛經的影響。《賢愚經》卷十三,(六七)優波提品第六十講到一個「係念」的辦法:

以白黑石子,用當等於籌算。善念下白,惡念下黑。優波提奉受其教,善惡之念,輒投石子。初黑偶多,白者甚少。漸漸修習,白黑正等。係念不止。更無黑石,純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四卷,頁四四二下)

這與朱子說法幾乎完全一樣,區別只在豆與石耳。

這個做法究竟有多大用處,我們且不去談。兩個地方都講善念、惡念。什麼叫善?什麼叫惡?中印兩國的理解恐怕很不一樣。中國的宋儒不外孔孟那些教導,印度則是佛教教義。我自己對善惡的看法,上面已經談過。要係念,我認為,不外是放縱本性與遏制本性的鬥爭而已。為什麼要遏制本性?目的是既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則社會必然亂了套,就像現代大城市裡必然有紅綠燈一樣,車往馬來,必然要有法律和倫理教條。宇宙間,任何東西,包括人與動植物,都不允許有「絕對自由」。為了宇宙正常運轉,為了人類社會正常活動,不得不爾也。對動植物來講,它們不會思考,不能自律,只能他律。人為萬物之靈,是能思考、能明辨是非的動物,能自律,但也必濟之以他律。朱子說,這個係念的辦法是個「死法」,光靠它是不行的,還必須讀書窮理,才能去掉那些不正當的思慮。讀書當然是有益的,但卻不能只限於孔孟之書;窮理也是好的,但標準不能只限於孔孟之道。特別是在今天,在一個新世紀即將來臨之際,眼光更要放遠。

眼光怎樣放遠呢?首先要看到當前西方科技所造成的弊端,人類生存前途已處在危機中。世人昏昏,我必昭昭。我們必須力矯西方「征服自然」之弊,大力宣揚東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年輕人更應如此。

以上主要講的是修養。光修養還是很不夠的,還必須實踐,也就是行動,最好能有一個信仰,宗教也好,什麼主義也好;但必須虔誠、真摯。這裡存不得半點虛假成分。我們不妨先從康德的「消極義務」做起:不污染環境、不污染空氣、不污染河湖、不胡亂殺生、不破壞生態平衡、不砍伐森林,還有很多「不」。這些「消極義務」能產生積極影響。這樣一來,個人的修養與實踐、他人的教導與勸說,再加上公、檢、法的制約,本文第一章所講的那一些弊害庶幾可以避免或減少,聖嚴法師所提出的希望庶幾能夠實現,我們同處於「人間淨土」中。「挽狂瀾於既倒」,事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