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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家庭中的泰戈爾》

先要對書名做一點解釋。《家庭中的泰戈爾》,根據英文原名,直譯應作《爐火旁的泰戈爾》。二者實際上是一個意思。我們平常認識泰戈爾,一般都是通過他的著作。這些著作真可以說是汗牛充棟。但是,不管他寫每一部作品時所抱的態度怎樣,他總是難免有意為文。書中的泰戈爾不完全是真實的,甚至有點做作。即使有人有短暫的機會能親眼看到泰戈爾,看到的也只能是峨冠博帶、威儀儼然、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或者「仙人」(rsi)。這是不是泰戈爾呢?當然是的,但這只是他的一面。他還有另外一面,這就是家庭中的泰戈爾。他處在家人中間,隨隨便便,不擺架子,一顰一笑,一喜一怒,自然率真,本色天成。這才是真實的泰戈爾。我們感謝黛維夫人在她這一本書裡給我們描繪了一個真實的泰戈爾。黛維夫人是一個有心人。

在所有的古今外國作家中,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恐怕是最為中國人民所熟悉的一個作家。從五四運動後期起,我們就開始翻譯他的作品。詩歌、戲劇、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演講、回憶錄等等,都大量地翻譯了過來。一直到解放後,這股勁頭並沒有減弱,出版了《泰戈爾作品集》十卷,就是具體的證明。泰戈爾一生熱愛中國,關心中國人民的命運。他的作品對中國新文學的發展起了比較明顯的作用,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一直到最近,他的作品還在影響著我們的青年,推動他們投身於印度古代文化的研究。對於這樣一個泰戈爾,我們中國人民應該有一個深刻的實事求是的瞭解。黛維夫人的這一本書能幫助我們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應該誠摯地感謝她,她是一個有心人。

據我所知道的,古今中外所有的比較重要的作家,能像泰戈爾這樣有這一種福氣的人,真如鳳毛麟角。除了泰戈爾以外,我知道的,只有一個德國的大詩人歌德。愛克曼留下了一部《歌德談話錄》。愛好歌德作品的人無不喜歡這一部書,非常感激這一部書。它把歌德的另一方面,通過作品看不到的一個方面,介紹給我們。歌德的許多充滿了機智的想法都通過這一部書透露給我們。我們也都說,愛克曼是一個有心人。

但是,我認為,愛克曼卻無法同黛維夫人相比。他不能算是一個文學家。他的記錄,不管是多麼詳盡、親切、細緻、生動,卻不能說是文學作品。而黛維夫人正相反。她家學淵源,父親是舉世聞名的印度哲學史家達斯古普塔教授。她從小受到父親的熏陶,精通古典梵文文學和孟加拉文學。她從很小就開始寫詩,出過幾本詩集。在印度,特別是在孟加拉,廣有名聲。她雖然不是泰戈爾的親屬,但是他們兩家過從極密,親如一家。她從孩提一直到婚後長期親接泰翁謦欬,泰翁把她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在詩人逝世前的三年中,從1938年起,他到喜馬拉雅山腳下蒙鋪她的家中度假共有四次。1940年是第四次,也就是最後的一次。再過一年,詩人離開了人世。他的聲音笑容人們再也聽不到看不見了。可是這些東西卻被黛維夫人完完整整地、栩栩如生地記錄在這一本書中。在黛維夫人筆下,滿頭白髮、銀鬚飄拂的詩人,原來是一個十分富於幽默感,經常說說笑話、開個玩笑,十分有人情味的老人。他關心周圍所有的人,關心自己祖國的前途,關心中國的抗戰;他熱愛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為她們甘心做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所有這一切都表明,他決不是一個逝世的仙人,而是一個富於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人。縈繞他頭上的那一圈聖光消逝了,並無損於他的偉大。他同我們中國人民之間的距離反而更近了,我們的關係更密切了。這一切我們都要感謝黛維夫人。

1958年,我第三次訪問印度,在加爾各答第一次見到了黛維夫人。我們自然而然地談到了泰戈爾。第二天,我離開了加爾各答,到聖諦尼克坦去訪問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這是我的第二次訪問,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到這裡來過。我清晰地回憶起當年我住在泰戈爾生前居住過的北樓的情景。在古舊高大的屋子裡睡過一夜覺以後,我黎明即起,迎著初升的太陽走到樓外。在一個小小的池塘中,一朵紅色的睡蓮赫然衝出了水面,襯托著東天的霞光,幻出了神異的光輝。我的心一震,我眼前好像出現了什麼奇跡,我潛心凝慮,在那裡站了半天。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我在招待所裡睡了一夜覺以後,又是黎明即起,去尋找那一個小池塘,結果是杳無蹤影。我在惘然之餘,深深地感覺到,世界到處都在變化,這裡當然也不會例外,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但是,也有不變的東西,這就是印度人民對中國人民真摯的友情。這友情在黛維夫人身上也具體地體現了出來。在印度是這樣,到了中國仍然是這樣。我同她在印度會過面以後,前年她到中國來訪問。她邀我到她下榻的北京飯店長談了半天。臨別時她送給我了一本書,這本書原來用孟加拉文寫成,後來又由她自己譯成了英文,這就是《家庭中的泰戈爾》。她問我,願意不願意譯成漢文。我從小就讀泰戈爾的作品,應該說也受了他的影響。解放後又寫過幾篇論泰戈爾與中國的關係和他的短篇小說的文章,對泰戈爾的興趣和尊敬始終未衰。可是黛維夫人這一本書卻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相信,出自黛維夫人筆下的這一本書一定會是好的。我立刻滿口答應把它譯成漢文。回來後立刻在眾多會議的夾縫裡著手翻譯起來。原書文字很美,彷彿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但是本色天成,宛如行雲流水,一點也不露慘淡經營的痕跡。古人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眼前,黛維夫人算是做到了。翻譯這樣的書,不是辛苦,而是享受。我很快就譯完了第一章。

有一次,偶然遇到了顧子欣同志,他也收到了黛維夫人送給他的同一本書,而且他也有意翻譯。子欣是詩人,他在各方面的修養都很深厚,是我所深知的,如果他翻譯的話,譯文一定會是第一流的。我立刻就告訴他,我已經譯了一章;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可以停下不譯,其餘三章由他翻譯,出版時就算是我們兩人合譯。我認為,這是一個很美妙的想法,他也立即同意。

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概子欣實在太忙了,他沒有能把其餘的三章翻譯出來。今年夏天,黛維夫人又來華訪問。我在印度朋友沈納蘭先生家裡見到了她。一見面,她就問,她那一本書我們翻譯得怎樣了。我把情況如實地告訴了他。老太太的面色立刻嚴肅起來,氣呼呼地說道:「難道非等到我死了以後你們翻譯的書才出版嗎?」老太太之所以渴望看到自己這一本書的漢譯本,我猜想,倒不一定是完全為了自己;首先是為了泰戈爾,其次是為了中印友誼。她大概覺得,自己的作品,特別是關於泰戈爾的作品,被譯成中文,對她自己,對中印友誼,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是一件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我們當時雖然沒能談得很深,但是,她的心情,我認為,我是能夠瞭解的。

可惜的是,子欣同志依然很忙,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指望他能在短期內將全書譯完,似乎是不可能的了。我於是毅然下定決心,並且徵得了子欣的同意,在八個月以內獨自把剩下的三章譯完,以滿足黛維夫人的願望。是不是我自己就不忙,有這個閒情逸致來翻譯呢?也不是的。我自己也很忙,而且在譯完《羅摩衍那》,看到厚厚的八大卷全部出齊以後,我在鬆了一口氣之餘,暗暗立下決心:以後不再搞翻譯了。自己已年逾古稀,歷年來積存下來的稿子和資料比盈尺還要多,腦子裡的研究題目也有一大堆。現在當務之急是抓緊時間,把這些稿子加以整理,把資料加以排比,把想研究的題目盡可能地弄個水落石出。翻譯之事實在難以再考慮了。

然而現在卻出現了這樣一個新的情況。馬行在夾道內難以回馬,我只有放棄原來立下的決心,再從事一下翻譯工作了。我於是立即動手,把舊的譯稿翻了出來,擠出一切可以擠的時間,先把第一章的譯稿重新審查了一遍,然後著手翻譯其餘的幾章。此時,適值我有杭州、煙台之行。在杭州時,招待所的樓道裡每天放彩色電視都放到很晚,聲量之大,全樓震動。我當然無法安眠;但是第二天我照樣黎明即起,潛思凝慮,翻譯《家庭中的泰戈爾》。到了煙台,住在一所豪華的賓館裡,條件比杭州有天淵之別。推窗就能夠看到大海。我每天起床後,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海上停泊的萬噸巨輪上卻是燈火輝煌,燦如列星。此外則海天茫茫,引我遐思。此時此刻,我簡直是如魚得水,心情怡悅,翻譯工作進行得異常順利。等我回到北京來時,初譯稿已經完成了。同翻譯《羅摩衍那》一樣,這一次翻譯也帶給我了極大的愉快。但是這兩種愉快又多少有所不同。對於《羅摩衍那》,我只是喜愛它的文辭和內容。對於《家庭中的泰戈爾》,則還有一點個人的成分在內。我十三歲時曾在濟南看到過泰戈爾。到了高中階段,又開始讀他的作品,也曾模仿他的體裁寫過一些小詩。到了中年,對他進行過一些研究,寫過論他的詩歌和短篇小說的文章,寫過《泰戈爾與中國》的長文。我同泰戈爾的關係,可以說是六十年來沒有間斷,而今到了垂暮之年,又有幸翻譯有關他的書。我此時的心情是,懷舊與念新並舉,回顧與瞻望齊行,難道是一句套話「感慨萬端」所能完全表達得出來的嗎?我想,如果黛維夫人知道了這一件事,她也會會心一笑吧!

黛維夫人雖然已經有點老態龍鍾,自己認為已經很老了,但是,實際上她還小我三歲。兩國的具體情況不同,對年齡的看法也不一樣。我遠遠還沒有感到自己在學術上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已經算是老人,這一點是無可懷疑的。我現在就以一個中國老人的身份,向雲天萬里之外的一個印度老人致敬,為她祝福,希望她長命百歲,再多為中印友好做些工作。中印友誼的道路,悠久而漫長。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1984年12月25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