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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喜歡讀序跋

我為什麼喜歡讀序跋呢?我覺得,序跋同日記一樣,在這裡,作者容易說點真話。在其他體裁的文章中,作者往往峨冠博帶,在不知不覺中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裝腔作勢,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這些東西,讀起來讓人感到膩味,讀不下去。當然,有人在日記中也不說真話,比如李慈銘的《越漫堂日記》,是眾所周知不完全說真話的典型。他是拿日記當著作,準備有人來抄了出版的。他在裡面大抄朝報之類的東西,夢想有朝一日得到御覽,從而飛黃騰達。這一點早就有人指出來過。不過,這究竟是極個別的例外,不是日記的正宗。序跋與日記也不完全相同,其能說一點真話則一也。我同許多人之所以喜歡讀序跋,其原因就在這裡。

就我自己而論,我不但喜歡讀序跋一類的文字,而且也喜歡寫。其原因同喜歡寫作幾乎完全一樣。這就是,序跋這一種體裁沒有什麼嚴格的模子,寫起來,你可以直抒胸臆,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如果把其他文章比做峨冠博帶,那麼序跋(當然也有日記)則如軟巾野服。寫起來如行雲流水,不受遏制,欲行便行,欲止便止,圓融自如,一片天機。寫這樣的文章,簡直是一種享受。

寫到這裡,我在篇首提出來的那一個問題:我為什麼要序上加序?便自然得到解答了。

但是,據我自己觀察到的,序跋也不完全是這個樣子。有一些序跋,特別是名人的序,大概是受人請托,情不可卻,也許還有一點什麼「效益」之類的東西,於是乎,雖然那一本書實在並不怎麼樣,寫序的人也只好不痛不癢地加以空洞的讚譽,虛偽之氣溢於楮墨之表,撲人眉宇。誰讀這樣的序而不感到彆扭,不感到膩味呢?

這樣的序,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欣賞的。可是,我當時還並沒有考慮到,自己決不寫這樣的序,壓根兒沒有考慮到;因為寫這樣的序是名人的事,自己決非名人,離名人至少還有十萬八千里,存在決定意識,沒有這個存在,也就決不會有這種意識。

可是世間的事是異常複雜而又多變的。不知怎樣一來,居然有人找自己寫序,而且自己也居然寫了起來。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要走的一條道路,在自己心靈深處十分厭惡走的一條道路,自己居然走上了。最近幾年來,我頗寫了一些這樣的序。自己當時心靈的活動,現在已經不很清楚。最初似乎也想拒絕過。因為種種原因,出於種種考慮,拒絕沒有發生效果。於是一步步沿著這一條路滑了下去。等到腦筋清醒,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自己滑得已經相當遠了,想要打住,已經完全不可能了。我現在覺得,人真是一個奇妙的動物,人的一生也多半是奇妙的一生。你想走的路,有時無論如何也走不上。你不想走的路,不知不覺之中,不管有多少曲折,最終還是要走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樣的經驗,不是很多人——如果不是每一個人的話——都有過嗎?古今之人有的在迫不得已時只好相信命運,難道就一點根據都沒有嗎?

這話扯得太遠了。我無非是想說,我從厭惡給人做序一直發展到做起來,而且還做了不少,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有點糊塗。我現在是不是就後悔了,嚴格說來,是不是就想懺悔而要悔過自新呢?決不是的,我一點那樣的想法都沒有。如果現在有人求我寫序,我立刻就會答應的。

「你這不是出爾反爾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讀者或許要這樣問,我在這裡必須解釋幾句。回想我寫每一篇別人要我寫的序時的心情,檢查一下我為別人寫的所有的序,有一點是可以告慰於自己的:我沒有作違心之論。序中可能有一點廢話;但是決沒有假話、大話、空話。對於每一本要我寫序的書,我也盡量避免使用溢美之詞。總起來看,我對書的評價總算是實事求是的。因而,儘管我走上這一條路有點迷惑不解,但是我決無內疚之感。

「你現在把你的序跋拿出來出版給別人看,難道就是僅僅因為裡面沒有假話、大話、空話嗎?」讀者或許又要這樣問的。我曾再三考慮過出版不出版的問題。有幾度,我曾打過退堂鼓,不想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出版。但是最後我還是下定決心拿出來出版。原因何在呢?仔細想來,原因是頗多的,而且也頗複雜。上面說到的那種情況,僅僅是原因之一。此外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最近幾年來,我曾聽到幾個年輕人(其中也有我過去的學生)說,他們頗喜歡讀我寫的序跋文字。聽了以後,我心裡不禁漾起一點喜悅之意。我原來以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寫東西的甘苦別人未必知道。現在居然有人知道了,我的喜悅不是很自然的嗎?即使內心深處有點沾沾自喜的意思,難道還有人像過去在那「史無前例」的時代要我「斗私批修」嗎?既然如此,我索性把那些東西拿出來,公諸同好,又有什麼不好呢?當然,這裡講的序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其餘的恐怕不但我自己不那麼喜歡,別人也未必有嗜癡之癖專門喜歡那些東西。可是,話又說了回來,即使是在這些文字中,我也總是說了些實話。這些實話,不管多麼膚淺,畢竟是我的一得之愚,對人也未必沒有好處,沒有啟發。用現在的說法,考慮到社會效益,也許還有點積極的東西,至少不會放毒。總之,我決心把我自己喜歡的文字,連同不那麼喜歡的文字,集成這樣一個集子,送到讀者面前。個別詞句有一些改動。古人形容出刊不應該出刊的書時常用「災禍梨棗」這樣一個詞兒,我這個集子是不是災禍梨棗呢?但願不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