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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外語

(一)

現在全國正瀰漫著學外語的風氣,學習的主要是英語,而這個選擇是完全正確的。因為英語實際上已經成了一種世界語。學會了英語,幾乎可以走遍天下,碰不到語言不通的困難。水平差的,有時要輔之以一點手勢。那也無傷大雅,語言的作用就在於溝通思想。在一般生活中,思想決不會太複雜的。懂一點外語,即使有點洋涇濱,也無大礙,只要「老內」和「老外」的思想能夠溝通,也就行了。

學外語難不難呢?有什麼捷徑呢?俗話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所謂「有心人」,我理解,就是有志向去學習又肯動腦筋的人。高臥不起,等天上落下餡兒餅來的人是絕對學不好外語的,別的東西也不會學好的。

至於「捷徑」問題,我想先引歐洲古代大幾何學家歐幾里德(也許是另一個人。年老昏聵,沒有把握)對國王說的話:「幾何學裡面沒有御道!」「御道」,就是皇帝走的道路。學外語也沒有捷徑,人人平等,都要付出勞動。市場賣的這種學習法、那種學習法,多不可信。什麼方法也離不開個人的努力和勤奮。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但是,說一說決不會有壞處。

根據我個人經驗,學外語學到百分之五六十,甚至七八十,也並不十分難。但是,我們不學則已,要學就要學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越高越好。不到這個水平你的外語是沒有用的,甚至會出漏子的。我這樣說,同上面講的並不矛盾。上面講的只是溝通簡單的思想,這裡講的卻是治學、譯書、做重要口譯工作。現在市面上出售為數不太少的譯本,錯誤百出,譯文離奇。這些都是一些急功近利、水平極低而又懶得連字典都不肯查的譯者所為。說句不好聽的話,這些都是假冒偽劣的產品,應該歸入嚴打之列的。

我常有一個比喻:我們這些學習外語的人,好像是一群鯉魚,在外語的龍門下洑游。有天資肯努力的鯉魚,經過艱苦的努力,認真鑽研,鍥而不捨,一不耍花招,二不找捷徑,有朝一日風雷動,一跳跳過了龍門,從此變成了一條外語的龍,他就成了外語的主人,外語就為他所用。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則在龍門下游來游去,不肯努力,不肯鑽研,就是游上一百年,他仍然是一條鯉魚。如果是一條安分守己的鯉魚,則還不至於害人。如果不安分守己,則必然墮入假冒偽劣之列,害人又害己。

做人要老實,學外語也要老實。學外語沒有什麼萬能的竅門。俗語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就是竅門。

(二)

前不久,我寫過一篇《學外語》,限於篇幅,意猶未盡,現在再補充幾點。

學外語與教外語有關,也就是與教學法有關,而據我所知,外語教學法國與國之間是不相同的,僅以中國與德國對比,其懸殊立見。中國是慢吞吞地循序漸進,學了好久,還不讓學生自己動手查字典、讀原著。而在德國,則正相反。據說19世紀一位大語言學家說過:「學外語猶如學游泳,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一推下水去;只要淹不死,游泳就學會了,而淹死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我學俄文時,教師只教我念了念字母,教了點名詞變化和動詞變化,立即讓我們讀果戈裡的《鼻子》,天天拚命查字典,苦不堪言。然而學生的主動性完全調動起來了。一個學期,就念完了《鼻子》和一本教科書。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德國的實踐證明,這樣做是有成效的。在那場空前的災難中,當我被戴上種種莫須有的帽子時,有的「革命小將」批判我提倡的這種教學法是法西斯式的方法,使我欲哭無淚,欲笑不能。

我還想根據我的經驗和觀察在這裡提個醒:那些已經跳過了外語龍門的學者們是否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吃自己的老本呢?我認為,這吃老本的思想是非常危險的。一個簡單的事實往往為人們所忽略,世界上萬事萬物無不在隨時變化,語言何獨不然!一個外語學者,即使已經十分純熟地掌握了一門外語,倘若不隨時追蹤這一門外語的變化,有朝一日,他必然會發現自己已經落伍了,連自己的母語也不例外。一個人在外國呆久了,一旦回到故鄉,即使自己「鄉音未改」,然而故鄉的語言,特別是詞彙卻有了變化,有時你會聽不懂了。

我講點個人的經驗。當我在歐洲呆了將近十一年回國時,途經西貢和香港,從華僑和華人口中聽到了「搞」這個字和「傷腦筋」這個詞兒,就極使我「傷腦筋」。我出國之前沒有聽說過。「搞」字是一個極有用的字,有點像英文的do。現在「搞」字已滿天飛了。當我在80年代重訪德國時,走進了飯館,按照四五十年前的老習慣,呼服務員為heverofer,他瞠目以對。原來這種稱呼早已被廢掉了。

因此,我就想到,不管你今天外語多麼好,不管你是一條多麼精明的龍,你必須隨時注意語言的變化,否則就會出笑話。中國古人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時刻記住這句話。我還想建議:今天在大學或中學教外語的老師,最好是每隔五年就出國進修半年,這樣才不至為時代拋在後面。

(三)

前不久,我在「夜光杯」上發表了兩篇談學習外語的千字文,談了點個人的體會,卑之無甚高論,不意竟得了一些反響。有的讀者直接寫信給我,有的寫信給「夜光杯」的編輯。看來非再寫一篇不行了。我不可能在一篇短文中答覆所有的問題,我現在先對上海胡英瓊同志提出的問題說一點個人的意見,這意見帶有點普遍意義,所以仍占「夜光杯」的篇幅。

我在上述兩篇千字文中提出的意見,歸納起來,不出以下諸端:第一,要盡快接觸原文,不要讓語法纏住手腳,語法在接觸原文過程中逐步深化。第二,天資與勤奮都需要,而後者佔絕大的比重。第三,不要妄想捷徑,外語中沒有「御道」。

學習了英語再學第二外語德語,應該說是比較容易的。英語和德語同一語言系屬,語法前者表面上簡單,熟練掌握頗難;後者變化複雜,特別是名詞的陰、陽、中三性,記得極為麻煩,連本國人都頭痛。背單詞時,要連同詞性der、die、das一起背,不能像英文那樣只背單詞。發音則英文極難,英文字典必須使用國際音標。德文則一字一音,用不著國際音標。

學習方法仍然是我講的那一套:盡快接觸原文,不憚勤查字典,懶人是學不好任何外語的,連本國語也不會學好。胡英瓊同志的具體情況和具體要求,我完全不清楚。信中只談到德文科技資料,大概胡同志目前是想集中精力攻克這個難關。

我想斗膽提出一個「無師自通」的辦法,供胡同志和其他讀者參考。你只需要找一位通德語的人,用上二三個小時,把字母讀音學好。從此你就可以丟掉老師這個拐棍,自己行走了。你找一本有可靠的漢文譯文的德文科技圖書,伴之以一本淺易的德文語法。先把語法瞭解個大概的情況,不必太深入,就立即讀德文原文,字典反正不能離手,語法也放在手邊。一開始必然如墮入五里霧中。讀不懂,再讀,也許不止一遍兩遍。等到你認為對原文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為了驗證自己瞭解的正確程度,只是到了此時,才把那一本可靠的譯本拿過來,看看自己瞭解得究竟如何。就這樣一頁頁讀下去,一本原文讀完了,再加以努力,你慢慢就能夠讀沒有漢譯本的德文原文了。

科技名詞,英德頗有相似之處,記起來並不難,而且一般說來,科技書的語法都極嚴格而規範,不像文學作品那樣不可捉摸。我為什麼再三說「可靠的」譯本呢?原因極簡單,現在不可靠的譯本太多太多了。


1997年3月27日

學習哪一種外語

我在上面多次談到學習外語的重要性。但是,在世界上,民族林立,幾乎都各有各的語言或方言,其數目到現在仍然處在估計階段,究竟有多少,沒有人能說得清楚。至於語言的系屬和分類的方法,更是眾說紛紜,一直也沒有大家都承認的定論。

一個明顯的問題擺在我們眼前:我們中國人要學習哪一種或幾種外語呢?這個問題在中國實際上已經解決了,學校裡,科研單位,社會上,都在學習英語,而這個解決方式是完全正確的。

當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領導世界共運時,根據傳記的記載,他們二人之間也有所分工,馬克思主要搞經濟問題和理論研究,恩格斯分工之一是搞軍事研究,在他們的圈子裡,恩格斯有一個綽號叫「將軍」。至於語言,二人都能掌握很多種。希臘文和拉丁文在中學就都學過,馬克思能整段整段地背誦古希臘文學作品。據說他們對印度的梵文也涉獵過。他們二人都能用德、英、法文寫文章。德文以外,用英文寫的文章最多,這是當時的環境使然,不足為怪。恩格斯更是一個語言天才,磕磕巴巴能說十幾種外語。他們同家屬一起到北歐去旅遊,擔任翻譯的就是恩格斯。

總起來看,他們學習外語的方針是:需要和有用。

六十年前,當我在德國大學裡唸書的時候,德國文科高中畢業的大學生,在中學裡至少要學三種外語:希臘文、拉丁文、英文或法文。拉丁文要學八年,高中畢業時能用拉丁文致詞。德國大學生的外語水平,同我們中國簡直不能同日而語,這對他們不管學習什麼科都是有用的。歐洲文化的淵源是古希臘和羅馬,他們掌握了這兩種語言,給他們的人文素質打下了深厚廣闊的基礎。至於現代語言,比如英文、法文、荷蘭和北歐諸國的語言,由於有語言親屬關係,只要有需要,他們用不著費多大的力量,順手就能夠撿起。據我的觀察,他們幾乎沒有不通英文的。

總之,他們學習外語的方針依然是:需要和有用。

我們中國怎樣呢?我們學習外語的目的和方針也不能不是需要和有用。

拿這兩個標準來衡量,我們今天學習外語首當其衝的就是英語。而近百年來我們的實踐過程正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守了這個方針。五四運動前,英語已頗為流行。我們通過英語學習了大量的西方知識,連德、法、俄、意等國的著作,也往往是通過英語的媒介翻譯成了漢文的。五四運動以後,有些地方從小學起就開始學英文。初中和高中都有英文課,自然不在話下。山東在教育方面不是最發達的省份,但是,高中畢業生都會英文。學習的課本大概都是《泰西五十軼事》、《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等等,英文文法則用《納氏文法》。從這些書本來看,程度已經不算太淺了。可是,根據我的觀察和經驗,山東英文水平比不上北京、上海等地的高中畢業生。在這兩個地方,還加上天津,有的高中物理學已經採用美國大學一年級的課本了。

總而言之,簡短截說一句話,中國一百年以來,學習外語,選擇了英文,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是順乎世界潮流的。

大家都知道,英文是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的國語。連在印度,英文也算是國語之一。印度獨立後第一部憲法規定了英文作為印度使用的語言的使用期,意思是,過了那個時限,英文就不再是憲法規定的使用語言了。但是,由於印度語言和方言十分繁雜,如果不使用英文,則連國會也難以開成。英文的使用期不能不無限期地延長了。在非洲,有一些國家也不得不使用英文。我們中國人,如果能掌握了英文,則遊遍世界無困難。在今天的世界上,英文實際上已經成了「世界語」了。

說到「世界語」,大家會想到1887年波蘭人柴門霍夫創造的Esperanto。這種「世界語」確實在世界上流行過一陣。中國人學習的也不少,並且還成立了世界語協會,用世界語創作文學作品。但是,到了今天,勢頭已過,很少有人再提起了。此外還有一些語言學家製造過一些類似Esperanto之類的人造語言,沒有產生什麼效果。有的專家就認為,語言是自然形成的,人造語言是不會行得通的。

可是,據我所瞭解到的,有人總相信,世界上林林總總的人民,將來有朝一日,總會共同走向大同之域,人類總會有,也總需要有一種共同的語言。這種共同語言不是人造的,而是自然形成的。但形成也總需要一個基礎,這個基礎是哪一種語言呢?從眼前的形勢來看,英文佔優先地位。但是,英文能不能成為真正的「世界語」呢?我聽有人說,英文單獨難成為「世界語」的。英文的結構還有一些不合乎人類思維邏輯的地方。有的人就說,最理想的「世界語」是英文詞彙加漢語的語法。這話初聽起來有點近似開玩笑。但是,認真考慮起來,這並非完全是開玩笑。好久以來,就有一種漢文稱之為「洋涇濱英語」,英文稱之為Pidgin English的語言,是舊日通商口岸使用的語言。出於需要,非說英語不行,然而那裡的中國人文化程度極低,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認真學習英語,只好英漢雜燴,勉強能交流思想而已。這種洋涇濱英語,好久沒有聽說了。不意最近讀到《讀書》,1998年第3期,其中有一篇文章《外語為何難學?》中講到:語言具有表達形式與表達功能兩套系統。兩套系統的「一分為二」還是「合二而一」,直接影響到語言本身的學習。作者舉英語為例,兒童學話,但求達意,疏於形式,其錯誤百出,常令外人驚愕。如I done it(I did is)(我做了它);She no sleeping(She is not sleeping)(她沒有睡);Nobody don't like me(Nobody like me)(沒有人喜歡我)。這表示功能與形式有了矛盾,等到上學時,才一一糾正。至於文盲則「終身無悔」了。當它作為外語時,這一順序則正相反,即學者已經具備表達功能,缺少的僅僅是一套表達形式。作者這些論述給了我許多啟發。三句例子中,至少有兩句合乎洋涇濱英語的規律。據說洋涇濱英語中有no can do這樣的說法,換成漢語就是「不能做」。為什麼英國小孩學說話竟有與洋涇濱英語相類似之處呢?這可能表示漢語沒有形式變化,而思維邏輯則接近人類天然的思維方式。英語那一套表達形式中有的屬於畫蛇添足之類。因此,使用英語詞彙,統之以漢語語法,從而形成的一種世界語,這想法不一定全是幻想。這樣語言功能與表達形式可以統一起來。這種語言是人造的,但似乎又是天然形成的,與柴門霍夫等的人造的世界語,迥異其趣。

怎樣學習外國語

這是我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也是學外語的人容易問的一個問題。我在1997年給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這一欄一連寫了三篇《學外語》,其中也回答了怎樣學習外語的問題。現在讓我再寫,也無非是那一些話。我索性把那三篇短文抄在這裡,倒不全是為了偷懶。其中一些話難免與上面重複,我也不再去改寫了,目的在保存那三篇文章的完整性。話,只要說得正確,多聽幾遍,料無大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