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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石館

石頭有什麼奇怪的呢?只要是山區,遍地是石頭,磕磕絆絆,走路很不方便,讓人厭惡之不及,哪裡還有什麼美感呢?

但是,欣賞奇石,好像是中國特有的傳統的審美情趣。南南北北,且不說那些名園,即使是在最普通的花園中,都能夠找到幾塊大小不等的太湖石,甚至假山。這些石頭都能夠給花園增添情趣,增添美感,再襯托上古木、修竹、花欄、草坪、曲水,清池、台榭、畫廊等等,使整個花園成為一個審美的整體,錯綜與和諧統一,幽深與明朗並存,充分發揮出東方花園的魅力。

我現在所住的燕園,原是明清名園,多處有怪石古石。據說都是明末米萬鍾花費了驚人的巨資,從南方運來的。連頤和園中樂壽堂前那一塊巨大的石頭,也是米萬鍾運來的,因為花費太大,他這個富翁因此而破了產。

這些石頭之所以受人青睞,並不是因為它大,而是因為它奇,它美,美在何處呢?據行家說,太湖石必須具備四個條件,才能算是美而奇:透、漏、秀、皺。用不著一個字一個字地來分析解釋。歸納起來,可以這樣理解:太湖石最忌平板。如果不忌的話,則從山上削下任何一塊石頭來,都可以充數。那還有什麼奇特,有什麼詭異呢?它必須是玲瓏剔透,才能顯現其美,而能達到這個標準,必須是在水中已經被波浪沖刷了億萬年。夫美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以上說的是大石頭。小石頭也有同樣的情況。中國人愛小石頭的激情,決不下於大石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南京的雨花石。雨花大名垂宇宙,由來久矣。其主要特異之處在於小石頭中能夠辨認出來的形象。我曾在某一個報刊上讀到一則關於雨花石的報道,說某一塊石頭中有一幅觀音菩薩的像,宛然如書上畫的或廟中塑的,形態畢具,絲毫不爽。又有一塊石頭,花紋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也是形象生動,不容同任何人、神、鬼、怪混淆。這些都是鬼斧神工,本色天成,人力在這裡實在無能為力。另外一種小石頭就是有小山小石的盆景。一座只有幾寸至多一尺來高的石頭山,再陪襯上幾棵極為矮小卻具有參天之勢的樹,望之有如泰岳,巍峨崇峻,咫尺千里,真的是“一覽眾山小”了。

總之,中國人對奇特的石頭,不管大塊與小塊,都情有獨鍾,形成了中國特有的審美情趣,為其他國家所無。美籍華人建築大師貝聿銘先生設計香山飯店時,利用幾面大玻璃窗當做前景,窗外小院中聳立著一塊太湖石,窗子就成了畫面。這種設計思想,極為中國審美學家所稱讚。雖然貝聿銘這個設計獲得了西方的國際大獎,我看這也是為了適應中國人的審美情趣,碧眼黃發人未必理解與欣賞。現在文化一詞極為流行,什麼東西都是文化,什麼茶文化、酒文化,甚至連鹽和煤都成了文化。我們現在來一個石文化,恐怕也未可厚非吧。

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竟在離開北京數千里的曼谷——在舊時代應該說是萬里吧——找到了千真萬確的地地道道的石文化,我在這裡參觀了周鎮榮先生創建的奇石館。周先生在解放前曾在國立東方語專念過書,也可以算是北大的校友吧。去年10月,我到昆明去參加紀念鄭和的大會,在那裡見到了周先生。蒙他贈送奇石一塊,讓我分享了奇石之美。他定居泰國,家在曼谷。這次相遇,頗有一點兒舊友重逢之感。

他的奇石館可真讓我大吃一驚,大開眼界。什麼叫奇石館呢?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館,難免有一些想像。現在一見到真館,我的想像被砸得粉碎。五光十色,五顏六色,五彩繽紛,五花八門,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我搜索枯腸,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帶數目字的俗語都搜集到一起;又到我能記憶的舊詩詞中去搜尋描寫石頭花紋的清詞麗句。把這一切都堆集在一起,也無法描繪我的印象於萬一。在這裡,語言文字都沒用了,剩下的只有心靈和眼睛。我只好學一學古代的禪師,不立文字,明心見性。想立也立不起來了。到了主人讓我寫字留念的時候,我提筆寫了“琳琅滿目,巧奪天工”,是用極其拙劣的書法,寫出了極其拙劣的思想。晉人比我聰明,到了此時,他們只連聲高呼:“奈何!奈何!”我卻無法學習,我要是這樣高呼,大家一定會認為我神經出了毛病。

聽周先生自己講搜尋石頭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他不論走到什麼地方,一聽到有奇石,使把一切都放下,不吃,不喝,不停,不睡,不管黑天白日,不管颳風下雨,不避危險,不顧困難,非把石頭弄到手不行。館內的藏石,有很多塊都隱含著一個動人的故事。中國古書上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話在周鎮榮先生身上得到了證明。宋代大書法家米芾酷愛石頭,有“米癲拜石”的傳說。我看,周先生之癲決不在米芾之下。這也算是石壇佳話吧。

無獨有偶,回到北京以後,到了4月26日,我在《中國醫藥報》上讀到了一篇文章:《石頭情結》,講的是著名美學家王朝聞先生酷愛石頭的故事。王先生我是認識的,好多年以前我們曾同在桂林開過會。漓江泛舟,同乘一船。在山清水秀瀰漫乾坤的綠色中,我們曾談過許多事情,對其為人和為學,我是衷心敬佩的。當時他大概對石頭還沒有產生興趣,所以沒有談到石頭。文章說:“十多年前在朝聞老家裡幾乎見不到幾塊石頭,近幾年他家似乎成了石頭的世界。”我立即就想到:“這不是另外一個奇石館嗎?”朝聞老大器晚成,直到快到耄耋之年,才形成了石頭情結。一旦形成,遂一發而不能遏止。他愛石頭也到了癲的程度,他是以一個雕塑家美學家的目光與感情來欣賞石頭的,凡人們在石頭上看不到的美,他能看到。他驚呼:“大自然太神奇了。”這比我在上面講到的晉人高呼“奈何!奈何!”的情景,進了一大步。

石頭到處都有,但不是人人都愛。這裡面有點天分,有點緣分。這兩件東西並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認識這樣的人,是不是也要有點緣分呢?我相信,我是有這個緣分的。在不到兩個月的短短的時間內。我竟能在極南極南的曼谷認識了有石頭情結的周鎮榮先生,又在極北極北的北京知道了老友朝聞老也有石頭情結。沒有緣分,能夠做得到嗎?請原諒我用中國流行的辦法稱朝聞老為北癲,稱鎮榮先生為南癲。南北二癲,頑石之友。在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中,這樣的癲是極為難見的。知道和瞭解南北二癲的人,到目前為止,恐怕也只尚有我一個人。我相信,通過我這一篇短文,通過我的緣分,南北二癲會互相知名的,他們之間的緣分也會啟發出來的。有朝一日,南周北王會各捧奇石相會於北京或曼谷,他們會掀髯(可惜二人都沒有髯,行文至此,不得不爾)一笑的,他們都會感激我的。這樣一來,豈不猗歟盛哉!我馨香禱祝之矣。

1994年5月24日凌晨,細雨聲中寫完,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