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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極帶來的植物

小友兼老友唐老鴨(師曾)自南極歸來。在北大為我舉行九十歲華誕慶祝會的那一天,他來到了北大,身份是記者。全身披掛,什麼照相機,錄像機,這機,那機,我叫不出名堂來的一些機,看上去至少有幾十斤重,活靈活現地重現海灣戰爭孤身採訪時的雄風。一見了我,在忙著拍攝之餘,從褲兜裡掏出來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什麼東西,鄭重地遞了給我。信封上寫著幾行字:

祝季老壽比南山

南極長城站的植物,每100年長一毫米,此植物已有6000歲。

唐老鴨敬上

這幾行字真讓我大吃一驚,手裡的份量立刻重了起來。打開信封,裡面裝著一株長在彷彿是一塊鐵上面的“小草”。當時祝壽會正要開始,大廳裡擠滿了幾百人,熙來攘往,擁擁擠擠,我沒有時間和心情去仔細觀察這一株小草。

夜裡回到家裡,時間已晚,沒有時間和精力把這一株“仙草”拿出來仔細玩賞。第二天早晨才拿了出來。初看之下,覺得沒有什麼稀奇之處,這不就是一棵平常的“草”嘛,同我們這裡遍地長滿了的野草從外表上來看差別並不大。但是,當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再仔細看時,它卻不像是一株野草,而像是一棵樹,具體而微的樹,有干有枝。枝子上長著一些黑色的圓果。我眼睛一花,原來以為是小草的東西,驀地變成了參天大樹,樹上搭滿鳥巢。樹扎根的石塊或鐵塊一下子變成了一座大山,巍峨雄奇。但是,當我用手一摸時,植物似乎又變成了礦物,是柔軟的能屈能折的礦物。試想這一棵什麼物從南極到中國,飛越千山萬水,而一枝葉條也沒有斷,至今在我的手中也是一絲不斷,這不是礦物又是什麼呢?

我面對這一棵什麼物,腦海裡疑團叢生。

是草嗎?不是。

是樹嗎?也不是。

是植物嗎?不像。

是礦物嗎?也不像。

它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認為它是從南極萬古冰原中帶來的一個奇跡。既然唐老鴨稱之為植物,我們就算它是植物吧。我也想創造兩個新名詞:像植物一般的礦物,或者像礦物一般的植物。英國人有一個常用的短語:at one's wits’ end,“到了一個人智慧的盡頭”,我現在真走到了我的智慧的盡頭了。

在這樣智窮力盡的情況下,我面對這一個從南極來的奇跡,不禁浮想聯翩。首先是它那六千年的壽命。在天文學上,在考古學上,在人類生活中,六千是一個很小的數目,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但是,在人類有了文化以後的歷史上,在國家出現的歷史上,它卻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中國滿打滿算也不過說有五千年的歷史。連那一位玄之又玄的老祖宗黃帝,據一般詞典的記載,也不過說他約生在公元前26世紀,距今還不滿五千年。連世界上國家產生比較早的國家,比如埃及和印度,除了神話傳說以外,也達不到六千年。我想,我們可以說,在這一株“植物”開始長的時候,人類還沒行國家。說是“宇宙洪荒”,也許是太過了一點兒。但是,人類的國家,同它比較起來,說是瞠乎後矣,大概是可以的。

想到這一切,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難道還能不驚詫得瞠目結舌嗎?

再想到人類的壽齡和中國朝代的長短,更使我的心進一步地震動不已。古人詩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在過去,人們總是互相祝願“長命百歲”。對人生來說,百歲是長極長極了的。然而南極這一株“植物”在一百年內只長一毫米。中國歷史上最長的朝代是周代,約有八百年之久。在這八百年中,人間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動呀。春秋和戰國都包括在這個期間。百家爭鳴,何等熱鬧。雲譎波詭,何等奇妙。然而,南極這一株“植物”卻在萬古冰原中,沉默著,忍耐著,只長了約八毫米。周代以後,秦始皇登場,修築了令全世界驚奇的長城。接著登場的是赫赫有氣的漢祖、唐宗等等一批人物,半生征戰,鐵馬企戈,殺人盈野,血流成河。一直到了清代末葉,帝制取消,軍閥混戰,最終是建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兩千多年的歷史,千頭萬緒的史實,五彩繽紛,錯綜複雜,頭緒無數,氣象萬千,現在大學裡講起中國通史,至少要講上一學年,還只能講一個輪廓。倘若細講起來,還需要斷代史,以及文學、哲學、經濟、藝術、宗教、民族等等的歷史。至於歷史人物,則有的成龍,有的成蛇;有的流芳千古,有的遺臭萬年,成了人們茶餘酒後談古論今的對象。在這兩千多年的漫長悠久的歲月中,赤縣神州的花花世界裡演出了多少幕悲劇、喜劇、鬧劇;然而,這一株南極的“植物”卻沉默著、忍耐著只長了兩厘米多一點兒。多麼艱難的成長呀!

想到這一切,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難道還能不驚詫得瞠目結舌嗎?

我們的漢語中有“目擊者”一個詞兒,意思是“親眼看到的人”。我現在想杜撰一個新名詞兒“准目擊者”,意思是“有可能親眼看到的人或物”。“物”分動植兩種,動物一般是有眼睛的,有眼就能看到。但是,植物並沒有眼睛,怎麼還能“擊”(看到)呢?我在這裡只是用了一個詩意的說法,請大家千萬不要“膠柱鼓瑟”地或者“刻舟求劍”地去推敲,就說是植物也能看見吧。孔子是中國的聖人,是萬世師表,萬人景仰。到了今天,除了他那峨冠博帶的畫像之外,人類或任何動物決不會有孔子的目擊者。植物呢,我想,連四川青城山上的那一株老壽星銀杏樹,或者陝西黃帝陵上那一些十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古柏,也不會是孔子的目擊者。然而,我們這一株南極的“植物”卻是有這個資格的,孔子誕生的時候它已經有三千多歲了。對它來說,孔子是後輩又後輩了。如果它當時能來到中國,“目擊”孔子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我不是生物學家,沒有能力瞭解,這一株“植物”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也沒有向唐老鴨問清楚:在南極有多少像這樣的“植物”?

如果有多種的話,它們是不是都是六千歲?如果不是的話,它們中最老的有幾千歲?這樣的“植物”還會不會再長?這樣一系列的問題縈繞在我腦海中。我感興趣的問題是,我眼前的這一株“植物”,身高六厘米,壽高六千歲。如果它或它那些留在南極的夥伴還繼續長的話,再過六千年,也不過高一分米二厘米,仍然是一株不起眼兒的可憐兮兮的“植物”,難登大雅之堂。然而,今後的六千年卻大大地不同於過去的六千年了。就拿過去一百年來看吧,科技發展,日新月異,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在做到了;過去認為是幻想的東西,現在是現實了。人類在太空可以任意飛行,連嫦娥的家也登門拜訪到了。到了今天,更是分新秒異,誰也不敢說,新的科技將會把我們帶向何方。一百年尚且如此,誰還敢想像六千年呢?到了那時候人類是否已經異化為非人類,至少是同現在的人類迥然不同的人類,誰又敢說呢?

想到這一切,念天地之悠悠,後不見來者,我面對這一株不起眼兒的“植物”,我只能驚詫得瞠目結舌了。

2001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