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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湖

人是不應該沒有一點兒幻想的,即使是胡思亂想,甚至想入非非,也無大礙,總比沒有要強。

要舉例子嘛,那真是俯拾即是。古代的英雄們看到了皇帝老子的榮華富貴,口出大言“彼可取而代也”,或者“大丈夫當如是也”。我認為,這就是幻想。牛頓看到蘋果落地而悟出了地心吸力,最初難道也不就是幻想嗎?有幻想的英雄們,有的成功,有的失敗,這叫做天命,新名詞叫機遇。有幻想的科學家們則在人類科學史上佔了光輝的位置。科學不能靠天命,靠的是人工。

我說這些空話,是想引出一個真人來,引出一件實事來。這個人就是泰國北欖鱷魚湖動物園的園主楊海泉先生。

鱷魚這玩意兒,凶狠醜陋,殘忍獰惡,從內容到形式,從內心到外表,簡直找不出一點兒美好的東西。除了皮可以為貴夫人、貴小姐製造小手提包,增加她們的嬌媚和驕縱外,渾身上下簡直一無可取。當年韓文公驅逐鱷魚的時候,就稱它們為“丑類”,說它們“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到了今天,鱷魚本性難移,毫無改悔之意,誰見了誰怕,誰見了誰厭;然而又無可奈何,只有怕而遠之了。

然而唯獨一個人不怕不厭,這個人就是楊海泉先生。他有幻想,有遠見。幻想與遠見相隔一毫米,有時候簡直就是一碼事。他獨具慧眼,竟然在這個“丑類”身上看出了門道。他開始飼養起鱷魚來。他的事業發展的過程,我並不清楚。大概也必然是經過了千辛萬苦,三災八難,他終於成功了。他成了蜚聲寰宇的也許是唯一的一個鱷魚大王,被授予了名譽科學博士學位。關於他的故事在世界上紛紛揚揚,流傳不已。鱷魚,還有人妖,成了泰國旅遊的熱點,大有“不看鱷魚非好漢”之慨了。

今天我來到了鱷魚湖。天氣晴朗,熱浪不興,是十分理想的旅遊天氣。我可決沒有想到,楊先生竟在百忙中親自出來接待我們。我同他一見面,心裡就吃了一驚:站在我面前的難道就是楊海泉先生本人嗎?這樣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即使不是三頭六臂,硃齒獠牙,至少也應該有些特點。乾脆說白了吧,我心中想像的楊先生應該粗一點兒,壯一點兒,甚至野一點兒。一個不是大學出身,不是科舉出身,而又天天同吃人不眨眼的“丑類”打交道的人,沒有上面說的三個“一點兒”,怎麼能行呢?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溫文爾雅,謙虛熱情,話說不多,誠懇卻溢於言表,同我的想像大相逕庭。然而,事實就是這個樣子,我只有心悅誠服地接受了。

楊先生不但會見了我們,而且還親自陪我們參觀,這樣一個世界知名的鱷魚湖,又有這樣理想的天氣。園子裡擠滿了遊人,黑眼黑髮,碧眼黃發,耄耋老人,童稚少年,摩登女郎,淳樸村婦,交相輝映,滿園喧騰,好一派熱鬧景象。我看,我們中國大陸來的人,心情都很好,在熱帶陽光的照曬下,滿面春風。

我們先在一座大會議廳裡看了本園概況和發展歷史的影片,然後走出來參觀。但是,偌大一個園子,簡直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處看起,幸虧園主就在我們眼前,還是聽他調度吧。

他先帶我們到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方去:一個地上趴著一隻猛虎的亭子裡,我原以為是一個老虎標本,擺在那兒,供人照相用作背景的。因為這裡並沒有像其他動物園裡那樣有龐大的鐵籠子,沒有鐵籠子怎麼敢養老虎呢?然而,我仔細一看,地上趴的確確實實是一隻活老虎,脖子上拴著鐵鏈子。一個小男孩蹲在虎的背後,面對老虎的是幾個拍照的小姑娘。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說老實話,雙腿都有些發顫了。我看了看那幾個泰國的男女小孩,又看了看園主,只見他們面色怡然,神情坦然,我也只好強壓下緊張的情緒,走了進去。跨過一個鐵檻桿,主人領我轉到老虎背後,要與虎合影,我戰戰兢兢地跟在主人身後,同園主一起,擺好了照相的架勢。園主示意我用手撫摩老虎的脖子。俗話說:“老虎屁股摸不得。”老虎的屁股都摸不得,哪裡還敢撫摩老虎的脖子呢?我曾在印度海德拉巴的動物園中摸過老虎的屁股;但那是老虎被鎖在僅容一身的鐵籠子裡,人站在籠子外面,哆裡哆嗦地摸上一把,自己就彷彿成了一個准英雄了。今天是同老虎在一起,中間沒有鐵欄杆,我的手實在不敢往下放。正在這關鍵時刻,也許是由於園主的示意,飼虎的小男孩用一根木棒搗了老虎一下,老虎大怒,猛張血盆大口,吼聲震耳欲聾,好像是晴天的霹靂,嚇得我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此情此景,大概我一生只僅有這一次——然而這一次已經足夠足夠了。

此時,我真是五體投地地佩服園主,我佩服他的幻想,一個沒有幻想的人,能想得出這樣前無古人的絕招嗎?

緊接著是參觀真正的鱷魚湖。鱷魚被養在池塘中。池塘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沒有一定的規格,看樣子是利用遷就原來的地形,只稍稍加以整修。我們走過跨在湖上的騎湖樓,樓全是木結構,中間鋪木板,兩旁有欄杆。前後左右全是池塘,池塘養著多寡不等的鱷魚。據主人告訴我們說,這樣的池塘群還有十五個,水面面積之大可想而知。鱷魚是按照種類,按照年齡分池飼養的。這樣多的鱷魚,水裡的魚早被吃光了,只能每天按時用魚來飼養。我看鱷魚條條肥壯,足征它們的飯食是不錯的。池中的鱷魚千姿百態,有的趴在岸邊,有的游在水裡。我們走過一個池塘,裡面的鱷魚,條條都長過一丈。行動遲緩,有的一動也不動,有的趴在太陽裡,好像是在那裡負暄,修身養性。主人說,這個池塘是專門飼養五六十歲以上的老年鱷魚。在人類社會中,近些年來,中外都有一些人高喊什麼老齡社會,大有惶惶不可終日之慨。鱷魚大概還沒有進化到這個程度,不會關心什麼老齡不老齡。然而這個鱷魚湖的主人卻為它們操心,給它們創建了這個舒適的干休所,它們可以在這裡頤養天年了。至於變成了女士們的手提包,鱷魚們是不會想到的。有一個問題我們參觀的人都很關心,我想別的人也一樣,這就是:這個鱷魚湖究竟飼養了多少條鱷魚。主人說是四萬條。這真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我想,在茫茫大地上,在任何地方,即使是鱷魚最集中的地方,也決不會四萬條聚集在一起的。

此時,我更是五體投地地佩服我們的園主,佩服他的幻想。一個沒有幻想的人能夠把四萬條鱷魚集中在一起成為人類的奇跡嗎?

緊接著我們走上了林陰大道,濃蔭匝地,暑意全消。蒙楊海泉先生照顧,因為我年紀最大,他特別調來了一輛只能坐兩人的敞篷車,看樣子是他專用的。我們倆坐上,開到了一個像體育館似的地方。周圍是看台,有木凳可坐。園主請中國客人坐在最前排。下面是鱷魚的運動場。周圍環水,中間有塊陸地,有幾條鱷魚在上面睡覺,還有幾條在水裡露出腦袋來。走進來了兩個男孩子,穿著頗為鮮艷的衣服。他們倆向周圍看台上的泰外觀眾合十致敬,然後走到水中拉出幾條大鱷魚,是拽著尾巴拉的,都拉到環水的陸地上。一個男孩掀開一條鱷魚的大嘴,不知道是念了一個什麼咒,鱷魚的嘴就大張著,上下顎並不併攏起來。沒看清男孩是用什麼東西,戳鱷魚的什麼地方,只聽得乓的一聲巨響,又乓的一聲,不知道是從哪裡發出來的聲音。小男孩又把自己的腦袋伸入鱷魚嘴中,在上下兩排劍一般的巨齒中間,莞爾而笑。然後抽出腦袋,把鱷魚舉在手中,放在脖子上。又讓鱷魚趴在地上,他踏上它的背部。兩個孩子把幾條吃人不眨眼的鱷魚耍弄得服服帖帖。有時候我們真替他們捏一把汗;然而兩個孩子卻怡然自得,光著腳丫,在水中和陸上來回奔波。

走出了鱷魚館,又來到了另一個也像體育場似的場所。周圍也是看台,同樣是坐滿了全世界許多國家的旅遊者。但這裡是大象和雜技表演的場所,台下沒有水,而是一片運動場似的地。場中有幾個同樣穿著綵衣的男女青年。他們先把一大堆玻璃瓶之類的東西砸碎,然後有一個男孩光著膀子,躺在碎玻璃碴子上,打滾,翻觔斗,耍出種種的花樣。最後又有一個男孩踩在他身上。在他身子下面,碎玻璃彷彿變成了棉花或者羊毛或者鴨絨什麼的,簡直是柔軟可愛。看了這些表演,對中國人來說,這簡直是司空見慣;然而對碧眼黃發的人來說,卻是頗為值得驚奇的。於是一陣陣的掌聲就從周圍的看台上響起了。接著進場的是幾頭大象,脖子上戴著花環,背上,毋寧說是鼻子上騎著一個男孩子。先繞場一周,向觀眾致敬,大象無法用泰國常見的方式,合十致敬,只能把鼻子高高舉,表達一番敬意了。大象在小孩子的指揮下,表演了許多精彩的節目。然後又繞場走起來。我原以為這只是節目結束後例行的儀式,然而,我立刻就看到,看台上懂行的觀眾,掏出了硬幣,投向場中,不管硬幣多麼小,大象都能用鼻子一一撿起,遞到騎在鼻子上的小孩的手中。坐在前排的觀眾,掏出了紙幣,塞到大象的嘴裡——請注意,是嘴,不是鼻子——,大象叼起來,仍然遞到小孩子手中。我同園主坐在前排正中,大概男孩知道,園主正陪貴賓坐在那裡,於是就用不知什麼方法示意大象,大象搖晃著鼻子來到我們眼前。我一下子窘了起來,我口袋中既無硬幣,也無紙幣。聰明的主人立刻遞給我幾個硬幣和幾張紙幣,這就給我解了圍。我把紙幣放在大象嘴中,又把硬幣放到伸到我眼前的鼻子中,我的手碰到了大象柔軟的鼻尖上的小口,一陣又軟又滑又濕的感覺,從我的手指頭尖上直透我的全身,有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舒適清涼的ecstasy,我的全身彷彿在顫抖。

此時,我更真正是五體投地地佩服我們的園主,佩服他的幻想。一個沒有幻想的人能夠想出這樣訓練鱷魚,這樣訓練大象嗎?

我們的參觀結束了,但是我的感觸卻沒有結束,而且永遠也不會結束。楊海泉先生養的雖然是極為醜陋凶狠的鱷魚,然而他的目標卻是:

紹述文化今鑒古——

卿雲靄靄,鄒魯遺風。

作聖齊賢吾輩事,

民胞物與,人和政通。

世變滄桑俱往矣!

忠藎毋我,天下為公。

靜、安、慮、得、勤觀照,

輝煌禹甸,樂見群龍。

忠孝禮義仁為本,

發聾啟瞶新民豐。

楊先生的廣闊的胸襟可見一斑了。他這一番奇跡般的偉大事業,已經給寰宇的炎黃子孫增添了光彩,已經給世界文化增添了光彩,已經給炎黃文化增添了光彩,已經給泰華文化增添了光彩。對於這一點我焉能漠然淡然沒有感觸呢?海泉先生雖然已經做出了這樣的事業,但看上去他仍然是充滿了青春活力的。他那令人吃驚的幻想能力已經呈現出極大的輝煌;但是看來還大有用武之地,還是前途無量的。我相信,等我下一次再來曼谷時,還會有更偉大更輝煌的奇跡在等候著我。這是我堅定不移的信念。

1994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