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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中真是無聊到極點,維杉幾乎急著學校開課,他自然不是特別好教書的,——平日他還很討厭教授的生活——不過暑假裡無聊到沒有辦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悶的。

拿做事當作消遣也許是墮落。中年人特有的墮落。但是,維杉狠命地劃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樣?他又點上他的煙卷連抽了幾口。

朋友到暑假裡,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幾個年輕的,不用說,更是忙得可以。當然脫不了為女性著忙,有的遠趕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晉幾個永遠不動的金剛,那又是因為他們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過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誰都不像他維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維杉已經坐在少朗的書房裡有一點多鐘了,說著閒話,雖然他吃煙的時候比說話的多。難得少朗還是一味的活潑,他們中間隔著十年倒是一件不很顯著的事,雖則少朗早就做過他的四十歲整壽,他的大孩子去年已進了大學。這也是舊式家庭的好處,維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著竹簾外大院子。一缸蓮花和幾盆很大的石榴樹,夾竹桃,叫他對著北京這特有的味道賞玩。他喜歡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說北京房子傻透了,儘是一律的四合頭,這說話的夠多沒有意思,他哪裡懂得那均衡即對稱的莊嚴?北京派的擺花也是別有味道,連下人對盆花也是特別地珍惜,你看哪一個大宅子的馬號院裡,或是門房前邊,沒有幾盆花在磚頭疊的座子上整齊地放著?想到馬號維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像到他的洋車在日影底下停著,車伕坐在腳板上歪著腦袋睡覺,無條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無聊真是到了極點。他想立起身來走,卻又看著毒火般的太陽膽怯。他聽到少朗在書桌前面說:「昨天我親戚家送來幾個好西瓜,今天該冰得可以了。你吃點吧?」

他想回答說:「不,我還有點事,就要走了。」卻不知不覺地立起身來說:「少朗,這夏天我真感覺沉悶,無聊!委實說這暑假好不容易過。」

少朗遞過來一盒煙,自己把煙斗銜到嘴裡,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他對維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皺了一皺眉頭——少朗的眉頭是永遠有文章的。維杉不覺又有一點不自在,他的事情,雖然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也許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麼?」維杉想拿話岔開。

少朗不響,吃了兩口煙,一邊站起來按電鈴,一邊輕輕地說:「難道你還沒有忘掉?」

「笑話!」維杉急了,「誰的記性抵得住時間?」

少朗的眉頭又皺了一皺,他信不信維杉的話很難說。他囑咐進來的陳升到東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說:「索性請少爺們和小姐出來一塊兒吃。」少朗對於家庭是絕對的舊派,和朋友們一處時很少請太太出來的。

「孩子們放暑假,出去旅行後,都回來了,你還沒有看見吧?」

從玻璃窗,維杉望到外邊,從石榴和夾竹桃中間跳著走來兩個身材很高,活潑潑的青年和一個穿著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長得這麼大了?」

「不,那個高的是孫家的孩子,比我的大兩歲,他們是好朋友,這暑假他就住在我們家裡。你還記得孫石年不?這就是他的孩子,好聰明的!」

「少朗,你們要都讓你們的孩子這樣的長大,我,我覺得簡直老了!」

竹簾子一響,旋風般地,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已經站在維杉跟前。維杉和小孩子們周旋,還是維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彆扭地拿著長輩的樣子問了幾句話。起先孩子們還很規矩,過後他們只是亂笑,那又有什麼辦法?天真爛漫的青年知道什麼?

少朗的女兒,維杉三年前看見過一次,那時候她只是十三四歲光景,張著一雙大眼睛,轉著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機。這次她比較靦腆地站在一邊,拿起一把刀替他們切西瓜。維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邊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說:「你要切,我可以給你這一半。」小嘴抿著微笑,她又說:「可要看誰切得別緻,要式樣好!」她更笑得厲害一點。

維杉看她比從前雖然高了許多,臉樣卻還是差不多那麼圓滿,除卻一個小尖的下頦。笑的時候她的確比不笑的時候大人氣一點,這也許是她那排小牙很有點少女的丰神的緣故。她的眼睛還是完全的孩子氣,閃亮,閃亮的,說不出還是靈敏,還是秀媚。維杉呆呆地想一個女孩子在成人的邊沿真像一個緋紅的剛成熟的桃子。

孫家的孩子毫不客氣地過來催她說:「你哪裡懂得切西瓜,讓我來吧!」

「對了,芝妹,讓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著她。

「爹爹,他們又打伙著來麻煩我。」她柔和地喚她爹。

「直丟臉,現時的女孩子還要爹爹保護麼?」他們父子倆對看著笑了一笑,他拉著他的女兒過來坐下問維杉說:「你看她還是進國內的大學好,還是送出洋進外國的大學好?」

「什麼?這麼小就預備進大學?」

「還有兩年,」芝先答應出來,「其實只是一年半,因為我年假裡便可以完,要是爹讓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說是不是?」她望著她的爹。

「小鳥長大了翅膀,就想飛!」

「不,爹,那是大鳥把他們推出巢去學飛!」他們父子倆又交換了一個微笑。這次她爹輕輕地撫著她的手背,她把臉湊在她爹的肩邊。

兩個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會兒西瓜,小孫頂著盤子走到芝前邊屈下一膝,頑皮地笑著說:「這西夏進貢的瓜,請公主娘娘嘗一塊!」

她笑了起來拈了一塊又向她爹說:「爹看他們夠多皮?」

「萬歲爺,您的御口也嘗一塊!」

「沅,不先請客人,豈有此理!」少朗拿出父親樣子來。

「這位外邦的貴客,失敬了!」沅遞了一塊過來給維杉,又張羅著碟子。

維杉又覺著不自在——不自然!說老了他不算老,也實在不老。可是年輕?他也不能算是年輕,尤其是遇著這群小伙子。真是沒有辦法!他不知為什麼覺得窘極了。

此後他們說些什麼他不記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談了一些小孩子在國外進大學的問題。他好像比較贊成國外大學,雖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點和弊病,他嫌國內學生的生活太枯乾,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說:「成人以後看外國比較有尺寸,不過我們並不是送好些小學生出去,替國家做檢查員的。我們只要我們的孩子得著我們自己給不了他們的東西。既然承認我們有給不了他們的一些東西,還不如早些送他們出去自由地享用他們年輕人應得的權利——活潑的生活。奇怪,真的連這一點子我們常常都給不了他們,不要講別的了。」

「我們」和「他們」!維杉好像在他們中間劃出一條界線,分明地分成兩組,把他自己分在前輩的一邊。他羨慕有許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輕,他雖然分了界線卻仍覺得四不像,——窘,對了,真窘!芝看著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議論,他又不自在到萬分,拿起帽子告訴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點事情要趕著做。」他又聽到少朗說什麼「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飯的。」他覺著自己好笑,嘴裡卻說:「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邊慢慢地踱出院子來。兩個孩子推著挽著芝跟了出來送客。到維杉邁上了洋車後他回頭看大門口那三個活龍般年輕的孩子站在門檻上笑,尤其是她,略歪著頭笑,露著那一排小牙。

又過了兩三天的下午,維杉又到少朗那裡閒聊,那時已經差不多七點多鐘,太陽已經下去了好一會,只留下滿天的斑斑的紅霞。他剛到門口已經聽到院子裡的笑聲。他跨進西院的月門,只看到小孫和芝在爭著拉天棚。

「你沒有勁,」小孫說,「我幫你的忙。」他將他的手罩在芝的上邊,兩人一同狠命地拉。聽到維杉的聲音,小孫放開手,芝也停住了繩子不拉,只是笑。

維杉一時感著一陣高興,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芝說:「來,讓我也拉一下。」他剛到芝的旁邊,忽然吱啞一聲,雨一般的水點從他們頭上噴灑下來,冰涼的水點驟澆到背上,嚇了他們一跳,芝撒開手,天棚繩子從她手心溜了出去!原來小沅站在水缸邊玩抽水機筒,第一下便射到他們的頭上。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厲害。芝站著不住地搖她發上的水。維杉躇躕了一下,從袋裡掏出他的大手絹輕輕地替她揩發上的水。她兩頰緋紅了卻沒有躲走,低著頭盡看她擦破的掌心。維杉看到她肩上濕了一小片,暈紅的肉色從濕的軟白紗裡透露出來,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絹擦,只問她的手怎樣了,破了沒有。她背過手去說:「沒有什麼!」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進了書房,放下他的煙斗站起來,他說維杉來得正好,他約了幾個人吃晚飯。叔謙已經在屋內,還有老晉,維杉知道他們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說:「拿我來湊腳,我不來。」

「那倒用不著你,一會兒夢清和小劉都要來的,我們還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煙,疊起他的稿子。

「他只該和小孩子們耍去。」叔謙微微一笑,他剛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們拉天棚的情景。維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覺得不好意思得毫無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麼?可是不相干,他還是不自在。

「少朗的大少爺皮著呢,澆了老叔一頭的水!」他笑著告訴老晉。

「可不許你把人家的孩子帶壞了。」老晉也帶點取笑他的意思。

維杉惱了,惱什麼他不知道,說不出所以然。他不高興起來,他想走,他懊悔他來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悶悶地坐下,那種說不出的窘又侵上心來。他接連抽了好幾根煙,也不知都說了一些什麼話。

晚飯時候孩子們和太太並沒有加入,少朗的老派頭。老晉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飯後同了維杉來到東院看她。她們已吃過飯,大家圍住圓桌坐著玩。少朗太太雖然已經是中年的婦人,卻是樣子非常的年輕,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邊倒像是姊弟。小孫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學過雕刻的——芝低著頭用尺畫棋盤的方格,一隻手按住尺,支著細長的手指,右手整齊地用鋼筆描。在低垂著的細發底下,維杉看到她抿緊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頦。

「杉叔別走,等我們做完了盤棋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盤棋,好不好?」沅問他。「平下,誰也不讓誰。」他更高興著說。

「那倒好,我們辛苦做好了棋盤棋子,你請客!」芝一邊說她的哥哥,一邊又看一看小孫。

「所以他要學政治。」小孫笑著說。好厲害的小嘴!維杉不覺看他一眼,小孫一頭微鬈的黑髮讓手抓得蓬蓬的。兩個伶俐的眼珠老帶些頑皮的笑。瘦削的臉卻很健碩白皙。他的兩隻手真有性格,並且是意外的靈動,維杉就喜歡觀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孫的手抓緊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邊放著兩碟顏色,每刻完了一個棋子,他在字上從容地描入綠色或是紅色。維杉覺得他很可愛,便放一隻手在他肩上說:「真是一個小美術家!」

剛說完,維杉看見芝在對面很高興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問老晉家裡的孩子怎樣了,又慇勤地搬出果子來大家吃。她說她本來早要去看晉嫂的,只是暑假中孩子們在家她走不開。

「你看,」她指著小孩子們說:「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著替他們當差。」

「好,我們幫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頭來笑,又露著那排小牙。「晉叔,今天你們吃的餃子還是孫家篁哥幫著包的呢!」

「是麼?」老晉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孫,「怪不得,我說那味道怪頑皮的!」

「那紅燒雞裡的醬油還是『公主娘』御手親自下的呢。」小孫嚷著說。

「是麼?」老晉看一看維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著那塊雞,差點沒有磕頭!」

維杉又有點不痛快,也不是真惱,也不是急,只是覺得窘極了。「你這晉叔的學位,」他說:「就是這張嘴換來的。聽說他和晉嬸嬸結婚的那一天演說了五個鐘頭,等到新娘子和儐相站在台上委實站不直了,他才對客人一鞠躬說:『今天只有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來謝謝大家來賓的好意!』」

小孩們和少朗太太全聽笑了,少朗太太說:「夠了,夠了,這些孩子還不夠皮的,你們兩位還要教他們?」

芝笑得仰不起頭來,小孫瞟她一眼,哼一聲說:「這才叫做女孩子。」她臉脹紅了瞪著小孫看。

棋盤,棋子全畫好了。老晉要回去打牌,孩子們拉著維杉不放,他只得留下,老晉笑了出去。維杉只裝沒有看見。小孫和芝站起來到門邊臉盆裡爭著洗手,維杉聽到芝說:

「好痛,剛才繩子擦破了手心。」

小孫說:「你別用胰子就好了。來,我看看。」他拿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兩人拉著一塊手巾一同擦手,又吃吃咕咕地說笑。

維杉覺得無心下棋,卻不得不下。他們三個人戰他一個。起先他懶洋洋地沒有注意,過一刻他真有些應接不暇了。不知為什麼他卻覺著他不該輸的,他不願意輸!說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確感著要佔勝,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鎮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蠻起來了,他居然進攻對方的弱點了,他調用他很有點神氣的馬了,他走卒了,棋勢緊張起來,兩邊將帥都不能安居在當中了。孩子們的車守住他大帥的腦門頂上,吃力的當然是維杉的棋!沒有辦法。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六個玲瓏的眼睛,維杉又有什麼法子!他輸了輸了,不過大帥還真死得英雄,對方的危勢也只差一兩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實上他仍然是輸了。下完了以後,他覺得熱,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絹來剛要揩他的腦門,忽然他呆呆地看著芝的細松的頭髮。

「還不快給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兒。

芝轉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兩隻手捧著,端過來。維杉不知為什麼又覺得窘極了。

孩子們約他清早裡逛北海,目的當然是搖船。他去了,雖然好幾次他想設法推辭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呵褲子葛布上衣,拿了他的草帽微覺得可笑,他近來永遠地覺得自己好笑,這種橫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瞭解的。他一徑走到北海的門口還想著要回頭的。站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時你走路時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你怔一下,你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麼事,准知道沒有一件是違法的麼?他買到票走進去,猛抬頭看到那橋前的牌樓。牌樓,白石橋,垂柳,都在注視他。——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裡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麼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只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他奇怪他自己為什麼到北海來,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裡松蔭底下發著涼香,誰懊悔到這裡來?他感著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潤,他居然感著舒快。奢侈的金黃色的太陽橫著射過他的輝焰,湖水像錦,蓮花蓮葉並著肩挨擠成一片,像在爭著朝覲這早上的雲天!這富足,這綺麗的天然,誰敢不耐煩?維杉到五龍亭邊坐下掏出他的煙卷,低著頭想要仔細地,細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許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許多年前去——可是他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本來是,又何必想?要活著就別想!這又是?誰說過的話……」

忽然他看到芝一個人向他這邊走來。她穿著蔥綠的衣裳,裙子很短,隨著她跳躍的腳步飄動,手裡玩著一把未開的小紙傘。頭髮在陽光裡,微帶些紅銅色,那倒是很特別的。她看到維杉笑了一笑,輕輕地跑了幾步湊上來,喘著說:「他們租船去了。可是一個不夠,我們還要雇一隻。」維杉丟下煙,不知不覺地拉著她的手說:

「好,我們去雇一隻,找他們去。」

她笑著讓他拉著她的手。他們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著租船的人。維杉看她赤著兩隻健秀的腿,只穿一雙統子極短的襪子,和一雙白布的運動鞋;微紅的肉色和蔥綠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愛的一張新派作家的畫。他想他可惜不會畫,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樣的畫她。——微紅的頭髮,小尖下頦,綠的衣服,紅色的腿,兩隻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樣的配置。他想像到這張畫掛在展覽會裡,他想像到這張畫登在月報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彈性地奔騰。龍,小龍!她走得極快,他幾乎要追著她。他們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撐離了岸,他脫下衣裳捲起衫袖,他好高興!她說她要先搖,他不肯,他點上煙含在嘴裡叫她坐在對面。她忽然又靦腆起來低著頭裝著看蓮花半晌沒有說話,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覺得一陣窘,懊悔他出來。他想說話,卻找不出一句話說,他盡搖著船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才抬起頭來問他說:

「杉叔,美國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覺得他自己的聲音粗暴,他後悔他這樣尖刻地回答她誠懇的問話。他更窘了。

她並沒有不高興,她說:「我總想出去了再說。反正不喜歡我就走。」

這一句話本來很平淡,維杉卻覺得這孩子爽快得可愛,他誇她說:「好孩子,這樣有決斷才好。對了,別錯認學位做學問就好了,你預備學什麼呢?」

她臉紅了半天說:「我還沒有決定呢……爹要我先進普通文科再說……我本來是要想學……」她不敢說下去。

「你要學什麼壞本領,值得這麼膽怯!」

她的臉更紅了,同時也大笑起來,在水面上聽到女孩子的笑聲,真有說不出的滋味,維杉對著她看,心裡又好像高興起來。

「不能宣佈麼?」他又逗著追問。

「我想,我想學美術——畫……我知道學畫不該到美國去的,並且……你還得有天才,不過……」

「你用不著學美術的,更不必學畫。」維杉禁不住這樣說笑。

「為什麼?」她眼睛睜得很大。

「因為,」維杉這回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低聲說:「因為你的本身便是美術,你此刻便是一張畫。」他不好意思極了,為什麼人不能夠對著太年輕的女孩子說這種恭維的話?你一說出口,便要感著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後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著維杉,叫他又感著窘到極點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這種的恭維她。——沒法子,話已經說出來了,你還能收回去?!窘,誰叫他自己找事!

兩個孩子已經將船攏來,到他們一處,高興地嚷著要賽船。小孫立在船上,高高的細長身子穿著白色的衣裳,在荷葉叢前邊格外明顯。他兩隻手叉在腦後,眼睛看著天,嘴裡吹唱一些調子。他又伸只手到葉叢裡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輕輕擲到芝的面前:「怎麼了,大清早裡睡著了?」

她只是看著小孫笑。

「怎樣,你要在哪一邊,快揀定了,我們便要賽船了。」維杉很老實地問芝,她沒有回答。她哥哥替她決定了,說:「別換了,就這樣吧。」

賽船開始了,荷葉太密,有時兩個船幾乎碰上,在這種時候芝便笑得高興極了,維杉搖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地方很淺有時不容易發展,可是他不願意再在孩子們面前丟醜,他決定要勝過他們,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後面船漸漸要趕上時她便催他趕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陽積漸熱起來,維杉們的船已經比沅的遠了很多,他們承認輸了預備回去,芝說杉叔一定乏了,該讓她搖回去,他答應了她。

他將船板取開躺在船底,仰著看天。芝將她的傘借他遮著太陽。自己把荷葉包在頭上搖船。維杉躺著看雲,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隻手丟在水裡讓柔潤的水浪洗著。他讓芝慢慢地搖他回去,有時候他張開眼看她,有時候他簡直閉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還是苦痛。

少朗的孩子是老實人,渾厚得很卻不笨,聽說在學校裡功課是極好的。走出北海時,他跟維杉一排走路和他說了好些話。他說他願意在大學裡畢業了才出去進研究院的。他說,可是他爹想後年送妹妹出去進大學;那樣子他要是同走,大學裡還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當然他說小孫比他先一年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過他們三個老是在一起慣了,如果他們兩人走了,他一個人留在國內一定要感著悶極了,他說,「炒雞子」這事簡直是「糟糕一麻絲」。

他又講小孫怎樣的聰明,運動也好,撐桿跳的式樣「簡直是太好」,還有游水他也好,「不用說,他簡直什麼都干!」他又說小孫本來在足球隊裡的,可是這次和天津比賽時,他不肯練。「你猜為什麼?」他問維杉,「都是因為學校蓋個噴水池,他整天守著石工看他們刻魚!」

「他預備也學雕刻麼?他爹我認得,從前也學過雕刻的。」維杉問他。

「那我不知道,小孫的文學好,他寫了許多很好的詩,——爹爹也說很好的,」沅加上這一句證明小孫的詩的好是可靠的。「不過,他亂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丟了的。」他又說他怎樣有時替他撿起抄了寄給《校刊》。總而言之沅是小孫的「英雄崇拜者」。

沅說到他的妹妹,他說他妹妹很聰明,她不像尋常的女孩那麼「討厭」,這裡他臉紅了,他說「彆扭得討厭,杉叔知道吧?」他又說他班上有兩個女學生,對於這個他表示非常的不高興。

維杉聽到這一大篇談話,知道簡單點講,他維杉自己,和他們中間至少有一道溝,——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間隔,——只是一個年齡的深溝,橋是搭得過去的,不過深溝仍然是深溝,你搭多少條橋,溝是仍然不會消滅的。他問沅幾歲,沅說:「整整的快十九了,」他妹妹雖然是十七,「其實只滿十六年。」維杉不知為什麼又感著一陣不舒服,他回頭看小孫和芝並肩走著,高興地說笑:「十六,十七。」維杉嘴裡哼哼著。究竟說三十四不算什麼老,可是那就已經是十七的一倍了。誰又願意比人家歲數大出一倍,老實說!

維杉到家時並不想吃飯,只是連抽了幾根煙。

過了一星期,維杉到少朗家裡來。門房裡陳升走出來說:「老爺到對過張家借打電話去,過會子才能回來。家裡電話壞了兩天,電話局還不派人來修理。」陳升是個打電話專家,有多少曲折的傳話,經過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進電話筒。那也是一種藝術。他的方法聽著很簡單,運用起來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維杉走到少朗家裡不聽到陳升在過廳裡向著電話:「喂,喂,外,我說,我說呀!」維杉向陳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陳升想像到沒有電話時的煩悶。

「好,陳升,我自己到書房裡等他,不用你了。」維杉一個人踱過那靜悄悄的西院,金魚缸,蓮花,石榴,他愛這院子,還有隔牆的棗樹,海棠。他掀開竹簾走進書房。迎著他眼的是一排豐滿的書架。壁上掛的朱拓的黃批,和屋子當中的一大盆白玉蘭,幽香充滿了整間屋子。維杉很羨慕少朗的生活。夏天裡,你走進一個搭著天棚的一個清涼大院子,靜雅的三間又大又寬的北屋,屋裡滿是琳琅的書籍,幾件難得的古董,再加上兩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艷羨那主人的清福!

維杉走到套間小書齋裡,想寫兩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個人伏在書桌上。他奇怪極了,輕輕地走上前去。

「怎麼了?不舒服麼,還是睡著了?」

「嚇我一跳!我以為是哥哥回來了……」芝不好意思極了。維杉看到她哭紅了的眼睛。

維杉起先不敢問,心裡感得不過意,後來他伸一隻手輕撫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怎麼了?」

她的眼淚更撲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塊——真是不到四寸見方——淡黃的手絹拚命地擦眼睛。維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緋紅的,飽飽的一顆天真,讓人想摘下來賞玩,卻不敢真真地拿來吃,維杉不覺得沒了主意。他逗她說:

「準是嬤打了!」

她拿手絹蒙著臉偷偷地笑了。

「怎麼又笑了?準是你打了嬤了!」

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吃吃地笑起來。維杉糊塗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摟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頸,但他又不敢。他站著發了一會呆。他看到椅子上放著她的小紙傘,他走過去坐下開著小傘說玩。

她仰起身來,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紅著臉過來拿她的傘,他不給。

「剛從哪裡回來,芝?」他問她。

「車站。」

「誰走了?」

「一個同學,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來了!」她好像仍是很傷心。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給她寫兩封介紹信,她就快到美國去了。」

「到美國哪一個城?」

「反正要先到紐約的。」

「她也同你這麼大麼?」

「還大兩歲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寫,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許多朋友嗎,你一定得寫。」

「好,我一定寫。」

「爹說杉叔有許多……許多女朋友。」

「你爹這樣說了麼?」維杉不知為什麼很生氣。他問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說他明天替她寫那介紹信。他拿出煙來很不高興地抽。這回芝拿到她的傘卻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腳邊一張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時候您也替我介紹幾個人。」

他看著芝倒翻上來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著歎了一口氣。

他說:「還早著呢,等你真要走的時候,你再提醒我一聲。」

「可是,杉叔,我不是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許杉叔認得幾個真正的美術家或是文學家。」她又拿著手絹玩了一會低著頭說:「篁哥,孫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點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學什麼。他爹爹說他歲數太小,不讓他到巴黎學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學文學,所以我們也許可以一同走……我亦勸哥哥同去,他可捨不得這裡的大學。」這裡她話愈說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過氣來,「我們自然不單到美國,我們以後一定轉到歐洲,法國,意大利,對了,篁哥連做夢都是做到意大利去,還有英國……」

維杉心裡說:「對了,出去,出去,將來,將來,年輕!荒唐的年輕!他們只想出去飛!飛!叫你怎不覺得自己落伍,老,無聊,無聊!」他說不出的難過,說老,他還沒有老,但是年輕?!他看著煙卷沒有話說。芝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敢再開口。

「好,明年去時再提醒我一聲,不,還是後年吧?……那時我也許已經不在這裡了。」

「杉叔,到哪裡去?」

「沒有一定的方向,也許過幾年到法國來看你……那時也許你已經嫁了……」

芝急了,她說:「沒有的話,早著呢!」

維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頭髮。他又伸過手拉著芝的小手。

少朗推簾子進來,他們兩人站起來,趕快走到外間來。芝手裡還拿著那把紙傘。少朗起先沒有說話,過一會,他皺了一皺他那有文章的眉頭問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維杉這樣從容地回答他,心裡卻覺著非常之窘。

「別忘了介紹信,杉叔。」芝叮嚀了一句又走了。

「什麼介紹信?」少朗問。

「她要我替她同學寫幾封介紹信。」

「你還在和碧諦通信麼?還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皺著眉頭。

「很少……」維杉又覺得窘到極點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車裡,旭窗遇到維杉在頭等房間裡靠著抽煙,問他到哪裡去,維杉說回南,旭窗叫腳行將自己的皮包也放在這間房子裡說:

「大暑天,怎麼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維杉說,「感得,感得窘極了。」他看一看他拿出來拭汗的手絹,「窘極了!」

「窘極了?」旭窗此時看到賣報的過來,他問他要《大公報》看,便也沒有再問下去維杉為什麼在北京感著「窘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