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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卷】梅真同他們(四幕劇)

梅蕊觸人意,冒寒開雪花。

遙憐水風晚,片片點汀沙。

——黃山谷《題梅》

第一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後):

四十多歲的李太太(已寡) 李瓊

四小姐 李瓊女 李文琪

梅真 李家丫頭

榮升 僕人

唐元瀾 從國外回來年較長的留學生

大小姐 (李前妻所出,非李瓊女)李文娟

張愛珠 文娟女友

黃仲維 研究史學喜繪畫的青年

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

時間:最近的一個冬天寒假裡

 

這三間比較精緻的廂房媽媽已經給了女孩子們做書房(三個女孩中已有一個從大學裡畢了業,那兩個尚在二年級的興頭上)。這房裡一切器具雖都是家裡書房中舊有的,將就地給孩子們擺設,可是不知從書桌的那一處,書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於地板上,都顯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氣氛。

現在房裡僅有媽媽同文琪兩人,(文琪尋常被稱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媽媽(李瓊)就顯然不屬於這間屋子的!她是那麼雅素整齊,端正地坐在一張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氣一副花眼眼鏡架在她那四十多歲的臉上。

“老四”文琪躺在小沙發上看書,那種特殊的蜷曲姿勢,就表示她是這裡真實的主人毫無疑問!她的眼直愣愣地望著書,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圍空氣合成一片年輕的享樂時光。

時間正在寒假的一個下午裡,屋子裡斜斜還有點太陽,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爐,有柚子,有橘子,吃過一半的同整個的全有。

媽媽看完信,立起來向周圍望望,眼光撫愛地停留在那“老四”的身上,好一會兒,才走過去到另一張矮榻前翻檢那上面所放著的各種活計編織物。老四愣愣地看書連翻過幾篇書頁,又回頭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媽媽的行動。

 

瓊 大年下裡,你們幾個人用不著把房子弄得這麼亂呀!(手裡提起矮榻上的編織物,又放下)

琪(由沙發上半仰起頭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東西,一會兒我起來收拾得了。

瓊(慈愛地抿著嘴笑)得了。老四,大約我到吃晚飯時候進來,你也還是這樣躺著看書!

琪(毫不客氣地)也許吧!(仍看書)

瓊(仍是無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門又回頭)噢,我忘了,二哥信裡說,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後天早上到家。(稍停)你們是後天晚上請客吧?

琪 後天?噢,對了,後天,(忽然將書合在右胸上稍稍起來一點)二哥說哪一天到?

瓊 他說後天早上。

琪 那行了——更好。其實,就說是為他請客,要他高興一點兒。

瓊 二哥說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經變得大人氣許多,他還許你們太瘋呢!(暗中為最愛的兒子驕傲)

琪 不會,我找了許多他的老同學,還……還請了璨璨。媽媽記得他是不是有點喜歡璨璨?

瓊 我可不知道,你們的事,誰喜歡誰,誰來告訴媽呀?我告訴你,你們請客要什麼東西,早點告訴我,聽差榮升都靠不住的,你儘管孩子氣,臨時又該著急了。

琪 大姊說她管。

瓊 大姊?她從來剛顧得了自己,並且這幾天唐元瀾回來了,他們的事真有點……(忽然凝思不語,另改了一句話)反正你別太放心了,有事還是早點告訴我好,凡是我能幫忙的我都可以來。

琪(快活地,感激地由沙發上跳起來仍坐在沙發邊沿眼望著媽)真的?媽媽!(撒嬌地)媽媽,真的?(把書也仍在一旁)

瓊 怎麼不信?

琪 信,信,媽媽!(起來撲在媽媽右肩,半推著媽媽走幾步)

瓊(同時的)這麼大了還撒嬌!

琪 媽媽,(再以央求的口氣)媽媽……

瓊(被老四扯得要倒,掙扎著維持平衡)什麼事?好好地說呀!

琪 我們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瓊(猶豫)那塊黃邊挑花的?

琪 爹買給你的那塊。

瓊(戲撥老四臉)虧你記得真!爹過去了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紀念品了。好吧,我借給你們用。(感傷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買把花來孝敬爹。

琪(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買盒糖送你,(逗媽的口氣)不沾牙的!

瓊(哀愁的微笑,將出又回頭)還有一樁事,我要告訴你。你別看梅真是個丫頭,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聰明又能幹,你叫她多幫點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嬤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鬧,我實在不好說……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許多地方我就很難辦!

琪 媽媽放心好了,梅真對我再痛快沒有的了。

〔李瓊下,文琪又跳回沙發上伸個大懶腰,重新愣生生地瞪著眼看書。小門輕輕地開了,進來的梅真約摸在十九至廿一歲中間,豐滿不瘦,個子並不大,嬌憨天生,臉上處處是活潑的表情,尤其是一雙伶俐的眼睛頂叫人喜歡。

 

梅(把長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裡面兜著一堆花生,急促地)四小姐!四小姐!

琪(正在翻書,不理會)……

梅 李文琪!

琪(轉臉)梅真!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

梅 我——我——(氣喘地)我在對過陳太太那兒斗紙牌,鬥贏了一大把落花生,幾隻柿子!(把柿子搖晃著放書架上)

琪 好,你又鬥牌,一會兒大小姐回來,我給你“告”去。

梅(頑皮地捧著衣襟到沙發前)你聞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裡一個人吃去。(要走)

琪 哎,別走,別走,坐在這裡剝給我吃。(仍要看書)

梅 書獃子倒真會享福!你還得再給我一點賭本,回頭我還想擲“骰子”去呢。……陳家老姨太太來了,人家過年挺熱鬧的。

琪 這壞丫頭,什麼壞的你都得學會了才痛快,誰有對門陳家那麼老古董呀……

梅(高興地笑)誰都像你們小姐們這樣向上?(扯過一張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覺得做丫頭的沒有一個好的,大老爺昨天不還在飯桌上說我壞麼?我不早點學一些壞,反倒給人家不方便!(剝花生)

琪 梅真,你這雙嘴太快,難怪大小姐不喜歡你!(仍看書)

梅(遞花生到文琪嘴裡)這兩天大小姐自己心裡不高興,可把我給磨死了!我又不敢響,就怕大太太聽見又給大老爺告嘴,叫你媽媽為難。

琪(把書撇下坐起一點)對了,這兩天大姊真不高興!你說,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氣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對他頂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給我兩個我自己剝吧……大姊是虛榮心頂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頭也在剝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麼都滿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沒有弄明白當時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訂過婚,這陣子兩人就都彆扭著!我算元哥在外國就有六年,誰知道他有沒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嚴就鬧夠了一陣,現在這小陸,還不是老追著她!我真納悶!

梅 我記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並沒有正式的訂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當時那些辦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記起來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嬤——劉姑太太——來同大太太講,那時唐先生自己早動身走了。劉姑太太說是沒有關係,事情由她做主,(嚼著花生頑皮地)後來劉姑太許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沒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氣,就咬定了這個事……

琪 現在我看他們真彆扭,大姊也不高興,唐家元哥那不說話的勁兒更叫人摸不著頭兒!

梅 你操心人家這許多事幹嗎?

琪(好笑地)我才沒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覺得有點彆扭!

梅 反正婚姻的事多少總是彆扭的!

琪 那也不見得。

梅(凝思無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趕明兒你的不彆扭。

琪(起立到爐邊看看火把花生皮擲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張愛珠,特別不特別,這幾天又盡在這裡扭來扭去的,打聽二哥的事兒!

梅(仍捧著衣襟也起立)讓她打聽好了!她那瞇著眼睛,扭勁兒的!

琪(提著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氣了!(忽然放下火筷走過來小圓桌邊)梅真,我有正經事同你商量。

梅 可了不得,什麼正經事?別是你的終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 別搗亂,你聽著,(坐椅邊搖動兩隻垂著的腳。梅真坐在對面一張椅子上聽)後天,後天我們不是請客麼?……咳咳……糟糕?(跳下往書桌方面走去)請帖你到底都替我們發出去了沒有?前天我看見還有好些張沒有寄,(慌張翻抽屜)糟糕,請帖都哪兒去了?

梅(閒適地)大小姐不是說不要我管麼?

琪(把抽屜大聲地關上)糟了,糟了,你應該知道,大小姐的話靠不住的呀!她說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記得管呀!(又翻另一個抽屜)她說……

梅(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別著急,我們做丫頭的可就想到這一層了,人家大小姐儘管發脾氣,我們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給誤了!前天晚上都發出去了。缺的許多住址也給填上了,你說我夠不夠格兒做書記?

琪(鬆一口氣又回到沙發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書!

梅 你怎樣有出息法子?我倒聽聽看。

琪 我想寫小說。

梅(抿著嘴笑)也許我也寫呢!

琪(也笑)也許吧!(忽然正經起來)可是梅真,你要想寫,你現在可得多念點書,用點功才行呀!

梅 你說得倒不錯!我要多看上了書,做起事來沒有心緒,你說大小姐答應不答應我呢?

琪 晚上……

梅 晚上看!好!早上起得來嗎?我們又沒有什麼禮拜六,禮拜天的!……

琪 我同媽媽商量禮拜六同禮拜天給你放假……

梅 得了,禮拜六同禮拜天你們姊兒幾個一回家,再請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鬧的客,或是再忙著打扮出門,我還放什麼假?要給我,乾脆就給我禮拜,像中原公司那樣……

琪 好吧,我明兒替你說去,現在我問你正經話……

梅 好傢伙。正經話說了半天還沒有說出來呀?

琪 沒有呢!……你看,咱們後天請客,咱們什麼也沒有預備呢!

梅 “咱們”請客?我可沒有這福氣!

琪 梅真你看!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這酸勁兒的不好,我告訴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沒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為難……

梅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琪 可是你不能太沒有勇氣,你得往好處希望著,別儘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認失敗,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麼沒有意思!

梅 好吧,我記住你這將來小說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還有一種酸,本來是一種忌妒心發了酵變成的,那麼一股子氣味——可是我不說了。……

琪 別說吧。回頭……

梅 好。我不說,現在我也告訴你正經話,請客的事,我早想過了!……

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 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實我盡可不管你們的事的!話不又說回來了麼,到底一個丫頭的職務是什麼呀?

琪 管它呢?我正經勸你把這丫頭不丫頭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當在這裡做……做個朋友……

梅 朋友?誰的朋友?

琪 幫忙的……

梅 幫忙的?為什麼幫忙?

琪 遠親……一個遠房裡小親戚……

梅 得了吧,別替我想出好聽的名字了,回頭把你寶貝小腦袋給擠破了!丫頭就是丫頭,這個倒霉事就沒有法子辦,誰的好心也沒有法子怎樣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們家!別說了,我們還是講你們請客的事吧。

琪 請客的事,你鬧得我把請客的事忘光了!

梅 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兒不是?剛說幾句話,就算鬧了你的正經事,好嬌的小姐!

琪 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 對不起,又忘了你的話。琪我的什麼話?梅 你不說,有勇氣就不要那樣酸勁兒麼?

榮升入,榮升是約略四十歲左右的北方聽差,雖然樣子並無特殊令人注意之處,可是看去卻又顯然有一點點滑稽。

榮 四小姐電話……黃仲維先生,打什麼畫會裡打來的,我有點聽不真,黃先生只說四小姐知道……

琪(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轉身)耳機呢,耳機又跑哪裡去了?

梅 又是耳機跑了!什麼東西自己忘了放在哪兒的,都算是跑了!電話本子,耳機都長那麼些腿?(亦起身到處找)

榮升由桌子邊書架上找著耳機遞給四小姐,自己出。

琪(接電話)喂,喂,(生氣地)榮升!你把電話掛上罷!我這兒聽不見!喂,仲維呀?什麼事?

梅 四小姐我出去吧,讓你好打電話……

琪(接著電話筒口)梅真,梅真你別走,請客的事,(急招手)別走呀!喂,喂,什麼?噢,噢,你就來得啦?……我這兒忙極了,你不知道!嚇?我聽不見,你就來吧!嚇?好,好……

梅笑著回到桌上拿一張紙、一枝鉛筆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寫。

琪(繼續打電話)好,一會兒見。(拔掉電話把耳機帶到沙發上一扔)

梅(看四小姐)等等又該說耳機跑了!(又低頭寫)

琪 剛才我們講到哪兒了?

梅 講到……我想想呀,噢,什麼酸呀臭呀的,後來就來了甜的……電話?

琪(發出輕鬆的天真的笑聲)別鬧了,我們快講請客的事吧。

梅 哎呀,你的話怎麼永遠講不到題目上來呀?(把手中單子遞給文琪看)我給你寫好了一個單子你看好不好?家裡蠟台我算了算一共有十四個,桌布我也想過了……

琪 桌布,(看手中單子)虧你也想到了,我早借好啦!

梅 好吧,好吧,算你快一步!我問你吃的夠不夠?

琪(高興地)夠了,太夠了。(看單子)嘿,這黑宋磁膽瓶拿來插梅花太妙了,梅真你怎麼那麼會想?

梅 我比你大兩歲,多吃兩碗飯呢!(笑)我看客廳東西要搬開,好留多點地方你們跳舞,你可得請太太同大老爺說一聲,回頭別要大家“不合適”。(起立左右端詳)這間屋子我們給打扮得怪怪的,頂摩登的,未來派的,(笑)像電影裡的那樣留給客人們休息、抽煙、談心或者“做愛”——,好不好?

琪 這個壞丫頭!

梅 我想你可以找你那位會畫畫的好朋友來幫忙,隨便畫點摩登東西掛起來,他准高興!

琪 找他?仲維呀?鬼丫頭,你主意真不少!我可不知道仲維肯不肯。

梅 他幹嗎不肯?(笑著到桌邊重剝花生吃)

琪(跟著她過去吃花生,忽然俯身由底下仰看著梅真問)唐家元哥——唐元瀾同黃——黃仲維兩人,你說誰好?

梅(大笑以挑逗口氣)四小姐,你自己說吧,問我幹嗎?!

琪(不好意思)這鬼!我非打你不可!(伸手打梅背)

梅真亂叫,幾乎推翻桌子,桌子傾斜一下,花生落了滿地,兩人滿房追打。

榮升開門無聲的先皺了皺眉,要笑又不敢。

榮 唔,四小姐,唐先生來了。

四小姐同梅真都不理會,仍然追著鬧。榮(窘,咳嗽)大小姐,三小姐管莫都沒有回來吧?四小姐同梅真仍未理會。

榮(把唐元瀾讓了進來,自己躊躇的)唐先生,您坐坐吧,大小姐還沒有回來。(回頭出)

唐元瀾已是三十許人,瘦高,老成持重,卻偏偏富於幽默。每件事,他都覺得微微好笑,卻偏要皺皺眉。銳敏的口角稍稍掀動,就停止下來;永遠像是有話要說,又不想說,僅要笑笑拉倒。他是個思慮深的人,可又有一種好脾氣,所以樣子看去倒像比他的年歲老一點。身上的衣服帶點“名士派”,可不是破爛或骯髒。口袋裡裝著書報一類東西,一伸手進去,似乎便會帶出一些紙片。

唐元瀾微笑看四小姐同梅真,似要說話又不說了,自己在袋裡掏出煙盒來,將抽,又不抽了。

琪(紅著臉搖一搖頭髮望到唐)元哥,他們都不在家,就剩我同梅真兩個。

唐(注視梅真又向文琪)文琪,玩什麼這麼熱鬧?

琪(同梅真一同不好意思地憨笑。琪指梅真)問她!

唐 我問你二哥什麼時候能到家?

梅真因鞋落,俯身扣上鞋,然後起立難為情地往著門走,聽到話,回頭忙著。

琪 二哥後天才到,因為在天津停一天。(向梅)這壞丫頭!怔什麼?

梅 你說二少爺後天才回來?……我想……我先給唐先生倒茶去吧。

唐 別客氣了,我不大喝茶。(皺眉看到地上花生)噢,這是哪裡來的?(俯身拾地上花生剝著放入嘴裡)

梅(憨笑地)你看唐先生餓了,我給你們開點心去!(又回頭)四小姐,你們吃什麼?

琪 隨便,你給吧!噢,把你做的蛋糕拿來,(看梅將出又喚回她)等等,梅真,(伸手到抽屜裡掏幾張毛錢票給梅)哪,拿走吧,回頭我忘了,你又該賭不成了。

梅(高興地淘氣地笑)好小姐,記性不壞,大年下我要賭不成,說不定要去上吊,那多冤呀!

唐(目送梅出去)你們真熱鬧!

琪 梅真真淘氣,什麼都能來!

唐 聰明人還有不淘氣的?文琪,我不知道你家裡為什麼現在不送她上學了?

琪 我也不大知道,反正早就不送她上學了。奶奶在的時候就愛說媽慣她,現在是大伯伯同伯嬤連大姊也不喜歡她,說她上了學,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算什麼!那時候我們不是一起上過小學麼?在一個學堂裡大姊老覺得不合適,……

唐 學堂裡同學都知道她是……

琪 自然知道的,弄得大家都彆扭極了。後來媽就送她到另外一個中學,大半到了初中二就沒有再去了……

唐 為什麼呢?

琪 她覺得太受氣了,有一次她很受點委屈——一個刺激吧,(稍停)別說了,(回頭看看)一會兒誰進來了聽見不好。(稍停)……元哥,你說大姊跟從前改了樣子沒有?

唐 改多了……其實誰都改多了,這六年什麼都兩樣得了不得……大家都——都很摩登起來。

琪 尤其是大姊,你別看三姊糊里糊塗的,其實更摩登,有點普羅派,可很矛盾的,她自己也那麼說,(笑)還有媽媽,元哥你看媽媽是不是個真正摩登人?(急說地)嚴格的說,大姊並不摩登,我的意思說,她的思想……

唐(苦笑打斷文琪的話)我抽根煙,行不行?(取出煙)

琪 當然,——你抽好了!

唐元瀾劃了洋火點上,銜著煙走向窗前背著。

琪(到沙發上習慣地坐下,把腿彎上去,無聊地)我——我也抽根煙行不行?

唐(回過身來微笑)當然——你抽好了!

琪 我可沒有煙呀!

唐 對不起。(好笑地從袋裡拿出煙盒,開了走過遞給文琪,讓她自己拿煙)

琪(取根煙讓唐給點上)元哥,寫文章的人是不是都應該會抽煙?

唐(逗老四口氣)當然的!要真成個文豪,還得學會了抽雪茄煙呢!

琪(學著吹煙圈)元哥,你是不是同大姊有點彆扭?你同她不好,是不是?

唐(笑而不答,拾起沙發上小說看看,詫異地)你在看這個?(得意)喜歡麼?真好,是不是?

琪 好極了!(伸手把書要回來)元哥,原來你也有熱心的時候,起初我以為你什麼都不熱心,世界上什麼東西都不愛!

唐 幹嗎我不熱心?世界上(話講得很慢)美的東西……美的書……美的人……我一樣地懂得愛呀!怎麼你說得我好像一個死人!

琪 不是,我看你那麼少說話,怪彆扭的,(又急促地)我同梅真常說你奇怪!

唐(聲音較前不同,卻壓得很低)你同梅真?梅真也說我奇怪麼?

琪 不,不,我們就是說——摸不著你的脾氣……(窘極翻小說示唐)你看這本書還是你寄給大姊的,大姊不喜歡,我就撿來看……

唐 大姊不喜歡小說,是不是?我本就不預備她會看的,我想也許有別人愛看!

琪(老實地)誰?(又猜想著)

唐(默然,只是抽著煙走到矮榻前,預備舒服地坐下,忽然觸到毛織物,跳起,轉身將許多針線移開)好傢伙,這兒創作品可真不少呀!

琪(嚇一跳,笑著,起來走過去)對不起,對不起這都是姊姊們的創作,扔在這兒的!我來替你收拾開點,(由唐手裡取下織成一半的毛衣,提得高高的)你看這是三姊的,織了滑冰穿的,人儘管普羅,毛衣還是得穿呀!(比在自己身上)你看,這顏色不能算太“布爾喬雅”吧?(頑皮得高興)

唐元瀾又撿起一件大紅絨的東西。

琪(搶過在手裡)這是大姊的寶貝,風頭的東西,你看,(披紅衣在肩上,在房裡旋轉)我找鏡子看看……

大小姐文娟同張愛珠,熱鬧地一同走入。文娟是個美麗的小姐,身材長條,走起路來非常好看,眉目秀整,但不知什麼緣故,總像在不耐煩誰,所以習慣於鎖起眉尖,叫人家有點兒怕她,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她似的,怪難過的。

張愛珠,瞇著的眼裡有許多講究,她會笑極了,可是總笑得那麼不必需,這會子就顯然在熱鬧地笑,聲音嘰嘰喳喳地在說一些高興的話。

娟(沉默地,冷冷地望著文琪)這是幹嗎呀?

琪(毫不在意地笑笑地說)誰叫你們把活全放開著就走了?人家元哥沒有地方坐,我才來替你們收拾收拾。

珠 Mr. 唐等急了吧,別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攏頭髮抹口唇)

唐(侷促不安)我也剛來。(到爐邊烤火)

娟(又是冷冷地一望)剛來?(看地上花生微怒)誰這樣把花生弄得滿地?!(向老四)屋子亂,你幹嗎不叫梅真來收拾呢?你把她給慣得越不成樣子了!

琪(好脾氣地賠笑著)別發氣,別發氣,我來當丫頭好了。(要把各處零碎收拾起來)

娟 誰又發氣?更不用你來當丫頭呀!(按電鈴)愛珠,對不起呵,屋子這麼亂!

珠 你真愛清爽,人要好看,她什麼都愛好看。(笑瞇瞇地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梅 大小姐回來啦?

娟 回來了,就不回來,你也可以收拾收拾這屋子的!你看看這屋子像個什麼樣子?

梅(偷偷同老四做臉,老四做將笑狀手掩住口)我剛來過了,看見唐先生來了,就急著去弄點心去。

娟 我說收拾屋子就是收拾屋子,別拉到點心上。

梅(撅著嘴)是啦,是啦。(往前伸著手)您的外套脫不脫?要脫就給我吧,我好給掛起來,回頭在椅子上堆著也是個不清爽不是?

娟(生氣地脫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開點心!

梅(偏不理會地走到愛珠前面)張小姐,您的也脫吧,我好一起掛起來。

愛珠脫下外套交梅

梅(半頑皮地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頭我來撿吧。(又同老四擠了擠眼,便捧著一堆外套出去)

唐(由爐邊過來摩擦著手大聲地笑)這丫頭好厲害!

娟(生氣地)這怎麼講!

唐 沒有怎樣講,我就是說她好厲害。

娟 這又有什麼好笑?本來都是四妹給慣出來的好樣子,來了客,梅真還是這樣沒規沒矩的。

唐 別怪四妹,更別怪梅真,這本來有點難為情,這時代還叫人做丫頭,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從小就讓人家上學受相當教育,你就不能對待她像對待底下人老媽子一樣!

娟(羞憤)誰對待她同老媽子一樣了?既是丫頭,就是進了學,念了一點書,在家裡也還該做點事呀,並且媽媽早就給她月費的。

唐 問題不在做事上邊,做事她一定做的,問題是在你怎樣叫她做事……口氣,態度,怎樣的叫她不……不覺得……

珠(好笑地向文娟)Mr. 唐有的是書生的牢騷……她就不知道人家多為難,你們這梅真有時真氣人透了……Mr. 唐,你剛從外國回來有好些個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國就合不上。

娟(半天不響才冷冷地)人家熱心社會上被壓迫的人,不好麼?……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誰能壓迫梅真?我們不被她欺侮、壓迫就算很便宜囉,那傢伙……盡藉著她那地位來打動許多人的同情!遇著文霞我們的那位熱心普羅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珠 其實丫頭還是丫頭脾氣,現在她已經到了歲數,——他們從前都說丫頭到了要出嫁的歲數,頂難使喚的了,原來真有點那麼一回事!我媽說……(吃吃笑)

琪(從旁忽然插嘴)別缺德呀!

娟 你看多奇怪,四妹這護丫頭的勁兒!

門開處黃仲維笑著捧一大托盤茶點入,梅真隨在後面無奈何他。黃年輕,活潑,頑皮,身著洋服內襯花毛線衣,健康得像運動家,可是頭髮蓬鬆一點,有一雙特別靈敏的眼睛,臉上活動的表情表示他並不是完全的好脾氣,心緒惡劣時可以發很大的脾氣,發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為這一點許多女孩子本來可以同他戀愛的倒有點怕他,這一點也就保護著他不成為模範情人。此刻他高興地胡鬧地走入他已頗熟識的小書房。

黃 給你們送點心來了!(四顧)大小姐,四小姐,張小姐,唐先生,你們大家好?(手中捧盤問梅真)這個放哪兒呀?

梅 你看,不會做事偏要搶著做?(指小圓桌)哪,放這兒吧!

娟(皺眉對梅)梅真規矩點,好不好?

梅(撅起嘴,不平地)人家黃先生願意拿,鬧著玩又有什麼要緊?

珠(做討厭梅真樣子,轉向黃)仲維,你來的真巧,我們正在討論改良社會,解放婢女問題呢。

黃 討論什麼?(放下茶盤)什麼問題?

珠 解放婢女問題。

梅(如被刺問張)張小姐,您等一等,這麼好的題目,等我走了再討論吧,我在這兒,回頭妨礙您的思想!(急速轉身出)

唐元瀾咳嗽要說話又不說。

黃(呈不安狀,交換皺眉)梅真生氣了。

琪 你能怪她麼?

娟 生氣讓她生氣好了。

珠 我的話又有什麼要緊,“解放婢女問題”,做婢女的聽見了又怎樣?我們不還說“解放婦女”麼?我們做婦女的聽見難道也就該生氣麼?

琪(不理張)我們吃點心吃點心!仲維,都是你不好,無端端惹出是非來!

黃 真對不起!(看大小姐,生氣地)誰想到你們這兒規矩這麼大?!我看,我看,(氣急地)梅真也真……倒……

琪(擱住黃的話)別說啦,做丫頭當然倒霉啦!

黃 那,你們不會不要讓她當丫頭麼?

琪 別說孩子話啦——吃點心吧!

娟(冷笑地)你來做主吧!

黃(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麼是孩子話?

唐(調了嗓子,低聲地)文琪的意思是:這不在口裡說讓不讓她當丫頭的問題。問題在:只要梅真在她們家,就是不拿她當丫頭看待,她也還是一個丫頭,因為名義上、實際上,什麼別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親戚……

琪(驚異地望著元瀾,想起自己同梅真談過的話)元哥,你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你看梅真這樣有什麼辦法?

唐 有什麼辦法?(稍停)也許只有一個辦法,讓她走,離開你們家,忘掉你們,上學去,讓她到別處去做事——頂多你們從旁幫她一點忙——什麼都行,就是得走。

娟 又一個會做主的——這會連辦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給你照應得了,元瀾,你還可以叫她替你的報紙辦個社會服務部。

琪 吃點心吧,別抬槓了!(倒茶)仲維,把這杯給愛珠,這杯給大姊。

大家吃點心。

唐(從容地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早晚你們還是得那樣辦,你還是得讓她走,她不能老在你們這裡的。

娟 當然不能!

琪 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這樣想,我也……

娟 老四,梅真同你說過她要走麼?

琪 不是說要走,就是談起來,她覺得她應該走。

娟 我早知道她沒有良心,我們待她真夠好的了,從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們一樣,小的時候太小,又沒有做事,後來就上學,現在雖然做點事,也還拿薪水呀!元瀾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情形。……元瀾,你去問你劉姨嬤,你還問她,從前奶奶在的時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氣,劉姨嬤知道。

唐 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個人總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誰願意做,做……那,剛才愛珠說的:“婢女”呀!管你給多少薪水!

珠(撿起未完毛線衣織,沒有說話,此刻起立)文娟,別吵了,我問你,昨天那件衣料在哪兒?去拿給我看看,好不好?

娟 好,等我喝完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換掉。

珠(又瞇著眼笑)別換了,要來不及做了,下禮拜小陸請你跳舞不是?別換了吧。

娟 你不知道,就差那一點就頂不時髦,頂不對勁了。小陸眼睛尖極了。

黃(吃完坐在沙發看雜誌,忽然插嘴)什麼時髦不時髦的,怎樣算是對勁,怎樣算是不對勁?

唐元瀾望望文娟無語,聽到黃說話,興趣起來,把杯子放下聽,拿起一塊蛋糕走到角落裡倚著書架。

珠 你是美術家,你不知道麼?

琪(輕聲親熱地逗黃)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元瀾無聊地忽走過,俯身由地上撿拾一個花生吃。

黃(看見)這倒不錯,滿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撿一粒)怎麼,我撿的只是空殼。(又俯身撿尋)

琪 你知道這花生哪裡來的?

黃 不知道。

琪(湊近黃耳朵)梅真賭來的!

娟(收拾椅上活計東西要走,聽見回頭問)哪兒來的?

唐、黃同文琪都笑著不敢答應。

黃(忽然頑皮地)有人賭來的!

娟 什麼?

琪(急)沒有什麼,別聽他的,(向黃)再鬧我生氣了。

娟(無聊地起來)愛珠,上我屋來,我給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對不起呀,我們去一會就來,反正看電影時間還早呢,老三也沒有回來。

珠(提著毛織物,咭咭呱呱地)你看這件花樣頂難織了,我……(隨娟出)

文娟同愛珠同下。

唐 哎呀,我都忘了約好今天看電影,還好我來了!我是以為二弟今天回來,我來找他有事!(無聊地坐下看報)

黃(直爽地)我沒有被請呀,糟糕,我走吧!(眼望著文琪)

琪 別走,別走,我們還有事托你呢,我們要找你畫點新派的畫來點綴這個屋子。

黃(莫名其妙地)什麼?

琪 我們後天晚上請客,要把這屋子騰出來作休息室,梅真出個好主意,她說把它變成未來派的味兒,給人抽煙、說話用。我們要你幫忙。

唐在旁聽得很有興趣,放報紙在膝上。

黃(抓頭)後天晚上,好傢伙!

門忽然開了李瓊走了進來。

瓊(媽媽的顏色不同平常那樣溫和,聲音也急促點)老四你在這兒,我問你,你們幹嗎又同梅真過不去呀?大年下的!

琪 我沒有……

唐 表姑。

黃(同時地)伯母。

瓊 來了一會吧,對不起,我要問老四兩句話。

琪 媽,媽別問我,媽知道大姊的脾氣的,今天可是張愛珠誠心同梅真過不去!梅真實在有點兒太難。

瓊(坐下歎口氣)我真不知怎麼辦好!梅真真是聰明,歲數也大了,現在我們這兒又不能按老規矩辦事,現在叫她上哪兒去好,送她到哪兒去我也不放心,老實說也有點捨不得。你們姊兒們偏常鬧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沒有主意!

琪 不要緊,媽別著急,我去勸勸她去好不好?

黃 對了,你去勸勸她,剛才都是我不好。

瓊 她賭氣到對門陳家去了,我看那個陳太太對她很有點不懷好意。

琪(張大了眼)怎麼樣不懷好意,媽?

瓊 左不是她那抽大煙的兄弟!那陳先生也是鬼頭鬼腦的。……得了,你們小孩子哪裡懂這些事?梅真那麼聰明人,也還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 那老陳不是吞過公款被人控告過的麼?

瓊 可不是?可是後來,找個律師花點錢,事情馬馬虎虎也就壓下來了;近來又莫名其妙地很活動,誰知道又在那裡活動些什麼。一個頂年輕的少奶奶,人倒頂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過,我總覺得不妥當,所以她一到那邊我就叫人叫她回來,我也沒告訴過梅真那些複雜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現在就過去一趟,好說壞說把梅真勸回來罷!

琪(望黃)好吧,我,我就去。

黃 我送你過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黃替她穿上。

琪 媽,我走啦。元哥一會見。

黃(向唐招呼地擺擺手)好,再見。

兩人下。

唐(取煙盒遞給李瓊)表姑抽煙不?

瓊(搖搖頭)不是我偏心,老四這孩子頂厚道。

唐 我知道,表姑,文琪是個好孩子。(自己取煙點上俯倚對面椅背上)

瓊 元瀾,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實說,她自小就有脾氣。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時使我很為難……小的時候,說她有時她不聽,打她太難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點慣了她。現在你回來了……

唐元瀾忽起立,將煙在火爐邊打下煙灰,要說話又停下。

瓊(猶疑地)你們的事快了吧?

唐(抬頭很為難地說)我覺得我們這事……

瓊 我希望你勸勸娟娟,想個什麼法子弄得她對生活感覺滿足……我知道她近來有點脾氣,不過她很佩服你,你的話她很肯聽的,你得知道她自己總覺得沒有嬤有點委屈。

唐 我真不知道怎樣對表姑說才好,我也不知道應該不應該這樣說。我——我覺得這事真有點叫人難為情。當初那種辦法我本人就沒有贊成,都是劉姨嬤一個人弄的。後來我在外國寫許多信,告訴他們同表姑說,從前辦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麼,更不能因此束縛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來劉姨嬤就一字沒有提過,反倒使親親慼慼都以為我們已經正式訂了婚。

瓊 我全明白你的意思,當時我也疑心是你劉姨嬤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處地位難,你是我的表侄,娟娟卻又不是我親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舊,在他眼裡連你在外國的期間的長短好像我都應該干涉,更不要說其他!當時我就是知道你們沒有正式訂婚,我也不能說。

唐 所以現在真是為難!我老實說我根本對娟娟沒有求婚的意思。如果當時,我常來這裡,那是因為……(改過語氣)表姑也知道那本不應該就認為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我們是表兄妹,當時我就請娟娟一塊出去玩幾趟又能算什麼?

瓊 都是你那劉姨嬤慌慌張張地跑去同娟娟的伯嬤講了一堆,我當時也就覺得那樣不妥當——這種事當然不能勉強的。不過我也要告訴你,我覺得娟娟很見得你好,這次你回來,我知道她很開心,你們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許就更知道對方的好處。

唐(急)表姑不知道,這事當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讓劉姨嬤弄出那麼一個誤會的局面,現在我不能不早點表白我的態度,不然我更對娟娟不起了。

瓊(一驚)你對娟娟已說過了什麼話麼?

唐 還沒有!我覺著困難,所以始終還沒有打開窗子說亮話。為了這個事,我真很著急,我希望二弟快回來,也就是為著這個緣故。我老實說,我是來找梅真的,我喜歡梅真……

瓊 梅真?你說你……

琪(推門入)媽媽,我把梅真找了回來,現在仲維要請我同梅真看電影去,我們也不回來吃飯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們一塊看電影了!你們提另去吧,勞駕你告訴大姊一聲。

琪匆匆下。唐失望地怔著。

瓊(看文琪微笑)這年齡時期最快活不過,我喜歡孩子們天真爛漫,混沌一點……

娟(進房向裡來)媽媽在這兒說話呀?老四呢?仲維呢?

瓊(溫和的)他們瘋瘋癲癲跑出去玩去了。

娟 愛珠也走了,現在老三回來了沒有?

瓊 老三今早說今天有會,到晚上才能回來的。

娟(向唐半嘲的口吻)那麼只剩下我們倆了,你還看不看電影?

瓊(焦慮地望著唐希望他肯去)今天電影還不錯呢,你們去吧。

唐 表姑也去看麼?我,我倒……

瓊 我有點頭痛不去了,(著重地)你們去吧,別管我,我還有許多事呢,(急起到門邊)元瀾,回頭還回來這裡吃晚飯吧。

瓊下。

文娟直立房中間睨唐,唐、娟無可奈何地對望著。

娟 怎樣?

唐 怎樣?

幕下〕

 

 

第二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後)

電燈工匠 老孫

宋雄 電料行掌櫃(二十七八壯年人)

梅真

李大太太 李瓊夫嫂

李文琪

黃仲維

榮升

唐元瀾

三小姐 李文霞

李文娟

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

時間:過了兩天以後

 

同一個書房過了兩天的早上。傢俱一切全移動了一些位置,秩序顯然紛亂,所謂未來派的吃煙室尚在創造中,天下混沌,玄黃未定。地上有各種東西,牆邊放著小木梯架。小圓桌子推在台的一邊,微微偏左,上面放著幾副銅燭台,一些未插的紅蠟。一個很大的紙屏風上面畫了一些顏色鮮濃,而題材不甚明瞭的新派畫;沙發上堆著各種靠背,前面提另放著一張畫,也是怪誕叫人注目的作品。

幕開時,電燈工匠由梯子上下來,手裡拿著電線,身上佩著裝機械器具的口袋。宋雄背著手立著看電燈。

宋雄是由機器匠而升做年輕掌櫃的人物,讀過點書,吃過許多苦,因為機會同自己會利用這機會的麻利處,卒成功地支持著一個小小專賣電料零件的鋪子。他的體格大方,眉目整齊,雖然在裝扮上顯然俗些。頭髮梳得油光,身上短裝用的是黑色綢料,上身裌襖胸上挖出小口袋,金錶鏈由口袋上口牽到胸前扣襻上。椅上放著黑呢舊外衣,一條花圍巾,一副皮手套。

 

宋 飯廳裡還要安一些燈,加兩個插銷。電線不夠了吧?

工匠(看電線)剩不多了!要麼,我再回櫃上拿一趟去!

宋 不用,不用,我給櫃上打個電話,叫小徒弟送來。你先去飯廳安那些燈口子。

工匠 勞駕您告訴老張再給送把小改錐來,(把手裡改錐一晃)這把真不得使。(要走又回頭)我說掌櫃的,今日我們還有兩處的“活”答應人家要去的,這兒這事挺麻煩的,早上要完不了怎麼辦?(纏上剩下的電線)

宋(揮手)你趕著做,中飯以前非完不可。我答應好這兒的二太太,不耽誤他們開飯。別處有活沒有活,我也不能管了!

工匠 掌櫃的,您真是死心眼,這點活今日就自己來這一早上!

宋 老孫,我別處可以不死心眼,這李家的事,我可不能不死心眼!好!我打十四歲就跟這兒李家二爺在電燈廠裡做事,沒有二爺,好!說不定我還在那倒霉地方磨著!二爺是個工程師,他把我找去到他那小試驗所裡去學習,好,那二爺脾氣模樣就有像這兒的三小姐,他可真是好人,今日太太還跟我提起,我們就說笑,我說,要是三小姐穿上二爺衣服,不仔細看,誰也以為是二爺。

工匠 那位高個子的小姐麼?好,那小姐可有脾氣呀,今日就這一早上,我可就碰著一大堆釘子了。

宋(笑)你說的管莫是大小姐!好,她可有脾氣!(低聲)她不是這位二太太生的。(急回頭看)得了,去你的吧,快做活,我可答應下中飯以前完事,你給我盡著做,我給你去打電話。

工匠下。

宋拿起外衣圍巾要走,忽見耳機。又放下衣服走到書桌邊,拿起耳機,插入插銷試電話。

宋(頻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喂,東局五○二七,喂,你老張呀?我是掌櫃的,我在李宅,喂,我說呀,老孫叫你再叫小徒弟騎車送點電線來,再帶一把好的改錐來,說是呢!他說他那一把不得使,……誰知道?……老孫就那脾氣!我說呀,你給送一把來得了,什麼?哪家又來催?你就說今日櫃上沒有人,抓不著工夫,那有什麼法子!好吧,再見啦。(望著門)

梅真捧銅蠟台入,放小圓桌上,望宋,宋急拔耳機走近梅。

宋(笑聲)梅姊您這兩日忙得可以的?(注視梅不動)

梅 倒挺熱鬧的,(由地下拿起擦銅油破布擦燭台,頻以口呵氣)怎麼了,小宋你們還不趕著點,盡擺著下去,就要開飯了,飯廳裡怎麼辦?說不定我可要挨說了!(看宋)

宋(急)我可不能叫你挨說,我已經催著老孫趕著做,那老孫又偏嫌他那改錐不得使,我又打了電話到櫃上要去,還要了電線,叫人騎車送來,這不都是趕著做麼?

梅 只要中飯以前飯廳裡能完事,我就不管了。你還不快去,瞧著點你那老孫?別因為他的改錐不得使,回頭叫人家都聽話。你可答應太太中飯以前准完事的!

宋 梅姊,你……你可……你可記得我上次提過的那話?

梅(驚訝地)什麼話?噢,那個,得了,小宋,人家這兒忙得這樣子,你還說這些!

宋 你……你答應我到年底再說不是?……

梅 一年還沒有過完呢!我告訴你吧,小宋,我這個人沒有什麼用處,又儘是些脾氣,乾脆最好你別再來找我,別讓我耽擱你的事情,……

宋 我,我就等著你回話……你一答應了,我就跟李太太說去。

梅 我就沒有回話給你。

宋 梅……梅姊,你別這樣子,我這兩年辛辛苦苦弄出這麼一個小電料行不容易,你得知道,我心裡就盼著那一天你肯跟我一塊過日子,我能不委屈你。

梅 得了,你別說了。

宋 我當時也知道你在這裡同小姐似的講究,讀的書還比我多,說不定你瞧不上我,可是現在,我也是個掌櫃的,管他大或小,鋪子是我自己辦的,七八個夥計,(露出驕傲顏色)再怎樣,也用不著你動手再做粗的,我也能讓你享點福,貼貼實實過好日子,除非你願意幫著櫃上管管帳簿,開開清單。

梅(憐憫地)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幹。三年的工夫你弄出那麼一個鋪子來,實在不容易!……

宋(得意地,忸怩地)現在你知道了你可要來,我準不能叫你怎樣,……我不能丟你的臉。

梅(急)小宋,你可別這樣說,出嫁不是要體面的事,你說得這貧勁兒的!我告訴你什麼事都要心願意才行,你就別再同我提這些事才好,我這個人於你不合適,回頭耽擱了你的事。

宋 我……我……我真心要你答應我。

梅(苦笑)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單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訴你,我答應不出來!

宋 你,你管莫嫌我窮!我知道我的電料行還夠不上你正眼瞧的……

梅(生氣)我告訴你別說得這麼貧!誰這麼勢利?我好意同你說,這種事得打心裡願意才行。我心裡沒有意思,我怎樣答應你?

宋 你……你,你不是不願意吧?(把頭弄得低低的,擔心地迸出這句疑問,又怕梅真回答他)

梅(憐憫地)……不……不是不願意,是沒有這意思,根本沒有這意思!我這個人就這脾氣,我,我這個人不好,所以你就別找我最好,至少今天快別提這個了,我們這兒都忙,回頭耽誤了小姐們的事不好。

宋 (低頭弄上圍巾,至此歎口氣圍在項上,披著青呢舊大衣由旁門出)好吧,我今日不再麻煩你了,可是年過完了你可還得給我一個回話。

宋下。

梅(看宋走出,自語)這傢伙!這死心眼真要命,用在我身上可真是冤透了,(呵銅器仍繼續擦)看他討厭又有點可憐!(歎息)那心用在我身上,真冤!我是命裡注定該吃苦,上吊,跳河的!怎麼做電料行的掌櫃娘,(發憨笑)電料行的掌櫃娘!(忽伏在桌上哭)

門開處大太太咳嗽著走入。她是個矮個子,五十來歲瘦小婦人,眼睛小小的到處張望,樣子既不莊嚴,說話也總像背地裡偷說的口氣。

梅(驚訝地抬頭去後望,急急立起來)大太太是您,來看熱鬧?這屋子還沒有收拾完呢。

大太 (望屏風)這是什麼東西——這怪裡怪氣的?

梅 就是屏風。

大太 什麼屏風這怪樣子?

梅(笑笑)我也不知道。

大太 我看二太太真慣孩子,一個二個大了都這麼瘋!二老爺又不在世了,誰能說他們!今天晚上請多少客,到底?

梅 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幾位小姐的同學。

大太(好奇地)在大客廳裡跳舞嗎?

梅(又好笑又不耐煩)對了!

大太 吃飯在哪兒呢?

梅(好笑)就在大飯廳裡囉!

大太 坐得下那些人嗎?

梅 分三次吃,有不坐下的站著吃……

大太 什麼叫做新,我真不懂這些事,(提起這個那個地看)女孩子家瘋天倒地的交許多朋友,一會兒學生開會啦,請願啦,出去讓巡警打個半死半活的啦!一會兒又請朋友啦,跳舞啦,一對對男男女女這麼拉著摟著跳,多麼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爺生氣常說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訴你,我們記住自己是個丫頭,別跟著她們學!趕明日好找婆婆家。

梅(又好笑又生氣地逗大太太)您放心,我不會嫁的,我就在這兒家裡當一輩子老丫頭!

大太(湊近了來,鬼鬼祟祟地)你不要著急,你多過來我院裡,我給你想法子。(手比著)那天陳太太,人家還來同我打聽你呢。別家我不知道,陳家有錢可瞞不了我!……陳太太娘家姓丁的闊氣更不用說啦!

梅(發氣臉有點青)您告訴我陳家丁家有錢做什麼?

大太 你自己想吧。傻孩子,人家陳太太說不定看上了你!

梅(氣極竭力忍耐)陳太太,她——她看上了我幹嗎?!

大太(更湊近,做神秘的樣子)我告訴你……

梅(退卻不願聽)大太太,您別——別告訴我什麼……

大太(更湊近)你聽著,陳太太告訴過我她那兄弟丁家三爺,常提到你好,三奶奶又沒有男孩子,三爺很急著……

梅(回頭向門跑)大太太,您別說這些話,我不能聽……

仲維同文琪笑著進來,同梅真撞個滿懷。

琪(奇怪地)梅真怎麼了,什麼事,這樣忙?

梅 我——我到飯廳去拿點東西……

梅急下。

琪(仍然莫名其妙地)伯嬤,您來有事麼?

大太(為難)沒有什麼事,…………就找梅真……就來這裡看看。

琪(指仲維)這是黃先生,(指大太太)仲維,這是我的伯嬤。

黃(致意)我們那一天吃飯時候見過。

大太 我倒不大認得,現在小姐們的朋友真多,來來往往的……

琪(做鬼臉向黃,又對大太太)怪不得您認不得!(故作正經地)我的朋友,尤其是男朋友,就夠二三十位!來來往往地,——今天這一個來,明天那一個來!……

黃(亦做鬼臉,背著大太太用手指頻指著琪)可是你伯嬤准認得我,因為每次你那些朋友排著隊來,都是我領頭,我好比是個總隊長!

大太(莫名其妙地)怎麼排隊來法子?我不記得誰排隊來過!

黃(同時忍住笑)您沒有看見過?

琪 下回我叫他們由您窗口走過……好讓大伯伯也看看熱鬧。

大太(急搖手)不要吧。老四,你不知道你的大伯伯的脾氣?

黃、琪忍不住對笑。

大太 你們笑什麼?

琪  沒有什麼。

大太(歎口氣)我走了,你們這裡東西都是奇奇怪怪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看!今早上也不知道是誰把客廳那對湘繡風景鏡框子給取下了,你嬤說是交給我收起來……我,我就收起來,趕明兒給大姊陪嫁,那本來是你奶奶的東西!

黃(又忍住笑)那對風景兩面一樣,一邊掛一個,真是好東西!

琪 對了,您收著給大姊擺新房吧,那西湖風景,又是月亮又是水的,太好看了,我們回頭把它給糟蹋了太可惜!

榮升入。

榮 大太太在這屋子麼?

大太 在這屋子。什麼事?

榮  對門陳太太過來了,在您屋子裡坐,請您過去呢。

大太(慌張)噢,我就來,就來……

大太太下,黃同琪放聲地笑出來。

榮(半自語)我說是大太太許在這屋子裡,問梅真,她總不答應,偏說不知道,害得我這找勁兒的!……

榮升下。

琪 對門陳太太,她跑來做什麼?那傢伙,準有什麼鬼主意!

黃 許是好奇也來看你們的熱鬧。誰讓你們請跳舞,這事太新鮮,你不能怪人家不好奇,想來看看我們都是怎樣的怪法子!

琪(疑惑地)也許吧……還許是為梅真,你聽伯嬤說來她沒有?嘿!……得了,不說了,我們先掛畫吧。回頭我一定得告訴媽去!

黃 對了,來掛吧。(取起地上畫,又搬梯子把梯架兩腿支開放好)文琪,我上去,你替我扶著一點,這梯子好像不大結實。(慢慢上梯子)

琪(扶住梯子,仰臉望)你帶了釘子沒有?

黃 帶了,(把畫比在牆上)你看掛在這裡行不行?

琪 你等等呀,我到那一邊看看。(走過一邊)行了,不不……再低一點……好了,就這樣。(又跑到梯下扶著)

黃(用錘子剛敲釘子)我釘啦!

琪 你等等!(又跑到一邊望)不,不,再高一點!

黃 一會兒低,一會兒高,你可拿定了你的主意呀!

琪 你這個人什麼都可以,就是這性急真叫人怕你!

黃(釘畫,笑)你怕我嗎?

琪(急)我可不怕你!

黃(釘完畫由梯上轉回頭)為什麼呢?

琪 因為我想我知道你。

黃(高興地轉身坐梯上)真的?

琪(仰著臉笑)好,你還以為你自己是那麼難懂的人呀?

仲維默望底下愣愣地注視琪,不說話,只吹口哨。

琪(用手輕搖梯身)你這是幹嗎呀?

黃 別搖,別搖,等我告訴你。

琪 快說,不然就快下來!

黃 自從有了所謂新派畫,或是立體派畫,他們最重要的貢獻是什麼?

琪 我可不知道!(咕嚕著)我又不學歷史,又不會畫畫!

黃 得了別說了,我告訴你,立體畫最重要的貢獻,大概是發現了新角度!這新角度的透視真把我們本來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說是宇宙——推廣了變大了好幾倍。

琪 你講些什麼呀?

黃(笑)我在講角度的透視。它把我們日常的世界推廣了好幾倍!

你知道的,現代的畫——乃至於現代的照相——都是由這新角度出發!一個東西,不止可以從一面正正地看它,你也可以從上,從下,斜著,躺著或是倒著,看它!

琪 你到底要說什麼呀?

黃 我就說這個!新角度的透視。為了這新角度,我們的世界,乃至於宇宙,忽然擴大了,變成許多世界,許多宇宙。

琪 許多宇宙這話似乎有點不通!

黃 此刻我的宇宙外就多了一個宇宙,我的世界外又多出一個世界,我認識的你以外又多了一個你!

琪(恍然悟了黃在說她)得了,快別胡說一氣的了!

黃 我的意思是:我認識的你以外,我又多認識了一個你——一個從梯子上往下看到的,從梯子下往上望著的李文琪!

琪(不好意思)你別神經病地瞎扯吧!

黃(望琪)我頂正經地說話,你怎麼不信!

琪 我信了就怎樣?(頑皮地)你知道這宇宙以外,根本經不起再多出一個,從梯子上往下看到的,從梯子下往上望的李文琪所看到的,坐在梯子頂上說瘋話的黃仲維!(仰臉大笑)

黃 你看,你看,我真希望你自己此刻能從這兒看看你自己,(興奮)哪一天我要這樣替你畫一張相!

琪 你畫好了麼?鬧什麼勁兒?下來吧。

黃 說起來容易。我眼高手低,就沒有這個本領畫這樣一張的你!要有這個本領,我早不是這麼一個空想空說的小瘋子了!

琪 你就該是個大瘋子了麼?

黃 可不?對宇宙,對我自己的那許多世界,我便是真能負得起一點責任的大瘋子了!

琪 快下來吧,黃大瘋子,不然,我不管替你扶住梯子了!

黃(轉身預備下來,卻輕輕地說)文琪,如果我咬定了你這句話的象徵意義,你怎樣說?(下到地上望琪)

琪 什麼象徵意義?

黃(拉住文琪兩手,對面望住她)不管我是大瘋子小瘋子,在梯子頂上幻想著創造什麼世界,你都替我扶住梯子,別讓我摔下去,行不行?

琪(好脾氣地,同時又諷刺地)什麼時候你變成一個詩人?

黃(放下雙手喪氣地坐在梯子最下一級上)你別取笑我,好不好?……你是個聰明人,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就是一個聰明人笑笨人!(抬頭向文琪苦笑)有時候,你弄得我真覺到自己一點出息都沒有!(由口袋裡掏出煙,垂頭歎氣)

琪(感動,不過意地湊近黃,半跪在梯邊向黃柔聲問)仲維,你,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刻薄人?

黃(迷惑地抓頭)你?你,一個刻薄人?文琪,你怎麼問這個?你別這樣為難我了,小姐!你知道我不會……不會說話……簡直的不會說!

琪(起立)不會說話,就別說了,不好麼?

黃(亦起立抓過文琪肩膀搖著她)你這個人!真氣死我!你你……

你不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

琪(逗黃又有點害怕)我,我不知道!(擺脫黃抓住她的手)

黃(追琪)你……你把你耳朵拿過來,我非要告訴你不可——今天!

琪(頑皮地歪著把耳朵稍湊近)哪……我可有點聾!

黃(抓住琪的臉,向她耳邊大聲地)我愛你,知道嗎,文琪?你知道我不會說話……

琪(努著嘴紅著臉說不出話半天)那——那就怎麼樣呢?(兩手掩面笑,要跑)

黃(捉住琪要放下她兩手)怎樣?看我……琪看我,我問你,……別這樣彆扭吧!(從後面攬住文琪)我問你老四,你……你呢?

琪(放下手轉臉望黃,搖了一下頭髮微笑)我——我只有一點兒糊塗!

黃(高興地)老四!我真……真……噢,(把琪的臉藏在自己的胸前感傷地吻文琪發)你,你弄得我不止有一點兒糊塗了怎麼好?小四!

琪(伏在黃胸前憨笑)仲維,我有一點想哭。(抽噎著又像是笑聲)門開處唐元瀾忽然闖入房裡。

唐 今日這兒怎麼了?!(忽見黃、琪兩人,一驚)對不起,太高興了忘了打門!

仲維、文琪同時轉身望唐,難為情地相對一笑。

琪(搖一搖頭髮頑皮倔強地)打不打門有什麼關係?那麼洋派幹嗎?

唐(逗文琪)我才不知道剛才誰那麼洋派來著?好在是我,不是你的大伯伯!

琪(憨笑)元哥,你越變越壞了!(看黃微笑)

唐 可不是?(忽然正經地)頂壞的還在後邊,你們等著看吧!文琪,你二哥什麼時候到?

黃(看表)十一點一刻。

唐 為什麼又改晚了一趟車?

琪 我也納悶呢,從前,他一放假總急著回家來,這半年他怎麼變了,老像推延著,故意要晚點回來似的。

唐(看牆上畫同屏風)仲維,這些什麼時候畫的?

黃 畫的?簡直是瞎塗的,昨天我弄到半晚上才睡!

唐 那是甜的苦工,越做越不累,是不是?

梅真入,仍恢復平時活潑。

梅(望望畫,望黃同琪)你們就掛了這麼一張畫?

琪 可不?還掛幾張?

黃 掛上一張就很不錯了!

唐 你不知道,梅真,你不知道一張畫好不容易掛呢!(望琪)

梅(看看各人)唐先生,您來的真早!您不是說早來幫忙麼?

唐 誰能有黃先生那麼勤快,半夜裡起來做苦工!

黃 老唐,今日起你小心我!

梅(望兩人不懂)得了,你們別吵了,唐先生,現在該輪到您趕點活了,(手裡舉著一堆小白片子)您看,這堆片子本來是請您給寫一寫的。(放小桌上)

唐(到小桌邊看)這些不都寫好了麼?梅,可不?(淘氣地)要都等著人,這些事什麼時候才完呀?四小姐,你看看這一屋子這麼好?

三小姐文霞跑進來,文霞穿藍布夾袍,素淨像母親,但健碩比母親高。她雖是巾幗而有鬚眉氣概的人,天真稚氣卻亦不減於文琪。愛美的心,倔強的志趣,高遠的理想,都像要由眉宇間湧溢出來。她自認愛人類,願意為人類服務犧牲者,其實她就是一個富於熱情又富於理想的好孩子。自己把前面天線展得很長很遠,一時事實上她卻仍然是學校、家庭中的小孩子。霞(興奮地)飯廳裡誰插的花?簡直的是妙!

大家全看著彼此。

梅真不好意思地轉去收拾屋子。

琪 一定是梅真!(向梅努嘴)

霞 我以為或者是媽媽——那個瓶子誰想到拿來插梅花!

琪 那黑膽瓶呀?可不是梅真做的事。(向梅)梅真,你聽聽我們這熱心的三小姐!怎麼?梅真“燒盤兒”啦?

黃 梅真今天很像一個導演家!

霞 嘿,梅真,你的組織能力很行呀,明日你可以到我們那劇團裡幫忙!

梅 得了,得了,你們盡說笑話!什麼導演家啦,組織能力啦,組織了半天導演了半天,一早上我還弄不動一個明星做點正經事!

黃 好,我畫了一晚上不算?今日早上還掛了一張名畫呢?

梅 對了,這二位明星(指黃同琪)掛一張畫的工夫,差點沒有占掉整一幕戲的時候!(又指唐)那裡那一位,好,到戲都快閉幕了才到場!

大家哄然笑。

唐 你這罵人的勁兒倒真有點像大導演家的口氣,我真該到上海電影公司裡去……梅導演四小姐的戀愛小說,三小姐的宣傳人道的傑作……

霞 梅真,你再頑皮,我晚上不幫你的忙了,你問什麼社會經濟問題以後我都不同你說了,省得你挖苦我宣傳人道!

宋雄入,手裡提許多五彩小燈籠。

宋 四小姐,飯廳燈安好一排,您來看看!

琪 安好了嗎?真快,我來看……

琪下。

黃 我也去看看……

黃隨琪下。

霞 宋雄!你來了,你那鋪子怎樣啦?

宋 三小姐,好久沒有見著您,聽說您總忙!您不是答應到我那鋪子裡去參觀嗎?您還要看學徒的吃什麼,睡在哪兒,我待他們好不好,您怎麼老不來呀?

霞(笑)我過兩天准來,你錯待了學徒,我就不答應你!

宋 好,三小姐,這一城裡成千成萬的大資本家,您別單挑我這小窮掌櫃的來做榜樣!告訴您,我待人可真不錯,剛才那小夥計送電線來,您不出去瞧瞧,吃得白胖白胖的。

唐(微笑插嘴)小電燈匠吃得白胖白胖的可不行!小心上了梯子掉下來!

宋(好脾氣地大笑,望著梅立刻斂下笑容,很莊嚴地)三小姐哪天到我行裡玩玩?買盞桌燈使?

霞 好,我過兩天同梅真一塊來。

宋(高興向梅)梅姊,對了,你也來串串門。(急轉身望梯子)這梯子要不用了,我給拿下去吧。

梅(溫和地)好吧,勞駕你了。(急轉臉收拾屋子)

宋拿梯子下。

唐 我也去看看飯廳的梅花去!

梅 得了,唐先生,您不是來幫忙嗎?敢情是來看熱鬧的!

唐(微笑,高興地)也得有事給我做呀?!

梅 好,這一屋子的事,還不夠您做的?

霞 我也該來幫點忙了。

梅 三小姐,這堆片子交給您,由您分配去,吃飯分三組,您看誰同誰在一起好。就是一件。(附霞耳細語)

霞 這壞丫頭!(笑起來,高興地向門走)

文霞下。

梅真獨自收拾屋子不語。

唐元瀾望梅,倚書架亦不語。

梅 怎麼了,唐先生?

唐 沒有怎麼了,我在想。

梅 什麼時候了,還在想!

唐 我在想我該怎麼辦!

梅 什麼事該怎麼辦?

唐 所有的事!……好比……你……

梅(驚異地立住)我?

唐 你!你梅真,你不是尋常的女孩子,你該好好自己想想。

梅 我,我自己想想?……那當然,可是為什麼你著急,唐先生?

唐(苦笑)我不著急,誰著急?

梅 這可奇怪了!

唐 奇怪,是不是?世界上事情都那麼奇怪!

梅 唐先生,我真不懂你這叫做幹嗎!

唐 別生氣,梅真,讓我告訴你,我早晚總得告訴你,你先得知道我有時很糊塗,糊塗極了!

梅 等一等,唐先生,您別同我說這些話!有什麼事您不會告訴大小姐去?

唐 梅真!大小姐同我有什麼關係?除掉那滑稽的誤會的訂婚!你真不知道,我不是來找那大小姐的,我是來這兒解釋那訂婚的誤會的,同時我也是來找她二弟幫我忙,替你想一想法子離開這兒的。

梅 找二爺幫你的忙,替我想法子離開這兒?我愈來愈不明白你的話了!

唐 我知道我這話唐突,我做的事糊塗,我早該說出來,我早該告訴你……(稍停)

梅 我不懂你早該告訴我什麼?

唐 我早該告訴你,我不止愛你,我實在是佩服你,敬重你,關心你。當時我常來這兒找她們姊妹們玩,其實也就是對你……對你好奇,來看看你,認識你!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一樣的對你好奇,盡想來看你,認識你——平常的說法也許就是愛戀你,傾倒你。

梅 來看我?對我好奇?(眼睛睜得很大,向後退卻)對我……

唐 你!來看你!對你好奇,我才糊糊塗塗地常來!誰知道倒弄出一個大誤會!大家總以為我來找文娟,我一出洋,我那可惡的劉姨嬤就多管閒事,做主說要我同文娟訂婚!這玩笑可開得狠了!弄得我這狼狽不堪的!這次回來,事情也還不好辦,因為這兒的太太是大小姐的後媽,卻是我的親姑姑,我不願意給她為難,現在就盼著二少爺回來幫幫我的忙,同文娟說穿了,然後再叫我上地獄過刀山挨點罵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你……

梅(急得跺腳兩手抱住額部,來回轉)別說了,別說了,我整個聽糊塗了!……你這個叫做怎麼回事呀?(坐一張矮凳上,不知所措)

唐(冷靜地)說得是呢?怎麼回事?!(歎息)這次我回來才知道大小姐同你那樣做對頭,我真是糊塗,我對不起你。(走近梅真)梅真,現在我把話全實說了,你能原諒我,同情我!你……(聲音輕柔地)這麼聰明,你……你不會不……

梅(急打斷唐的話)我,我同情你,但是你可要原諒我!

唐 為什麼?

梅 因為我——我只是沒有出息的丫頭,值不得你,你的……愛……你的好奇!

唐 別那樣子說,你弄得我感到慚愧!現在我只等著二少爺回來把那誤會的婚約弄清。你答應我,讓我先幫助你離開這兒,你要不信我,你盡可讓我做個朋友……我們等著二少爺……

梅(哭著拿手絹蒙臉)你別,你別說了,唐先生!你千萬別跟二少爺提到我!好,我的事沒有人能幫助我的!你別同二少爺說。

唐 為什麼?為什麼別跟二少爺提到你?(疑心想想,又柔聲地問)

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很能瞭解人情的細心人?他們家裡的事有他就有了辦法嗎?

梅(擦眼淚頻搖頭)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你就別跟二少爺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辦好了!(起立要走)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問四小姐。(又哭拭眼淚)

唐 梅真,別走!你上哪兒去?我不能讓你這樣為難!我的話來得唐突,我知道!可是現在我的話都已經實說出來了,你,你至少也得同我說真話才行!(倔強地)我能不能問你,為什麼你叫我別對二少爺提到你?為什麼?

梅(窘極搖頭)不為什麼!不為……

唐 梅真,我求你告訴我真話。(沉著嚴重地)你得知道,我不是個浪漫輕浮的青年人,我已經不甚年輕,今天我告訴你,我愛你,我就是愛你,無論你愛不愛我!現在我只要求你告訴我真話。(頭低下去,逐漸瞭解自己還有自己不曾料到的苦痛)你不用怕,你儘管告訴我,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盼望你幸福的人。

梅(始終低頭呆立著咬手絹邊,至此抿緊了口唇,翻上含淚的眼向唐)我感激你,真的我,我感激你……

唐(體貼的口氣)為什麼你不願意我同文靖提到你?

梅 因為他——他——(嗚咽地哭起來)我從小就在這裡,我……

我愛……我不能告訴你……

唐(安靜地拍梅肩安慰地)他知道麼?

梅 我就是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呀!(又哭)他總像躲著我。……這躲著我的緣故,我也不明白……又好像是因為喜歡我,又好像是怕我——我——我真苦極了……(又蒙臉哭)

唐 梅真!你先別哭,回頭誰進來了……(四面張望著拉過梅真到一邊)好孩子,別哭,戀愛的事太慘了,是不是?(歎口氣)不要緊,咱們兩人今天是同行了。(自己低頭,掏出手絹擤鼻子,又拿出煙點上,嘴裡輕輕說)我聽見窗子外面有人過去,快把眼睛擦了!

窗外許多人過去,仲維、文琪同文霞的聲音都有。

窗外榮 二少爺的火車是十一點一刻到。

窗外黃 雇幾輛洋車?都誰去車站接二哥?

窗外霞 還有我。

窗外琪 我也去接二哥!

窗外黃 快,現在都快十點半了!

唐靜靜地抽著煙,梅真低頭插瓶花,整理書架。

窗外 二少爺火車十一點一刻到,是不是?

又 還有三刻鐘了,還不快點?

 

梅又伏桌上哭,唐不過意地輕拍梅肩,門忽輕輕推開,大小姐文娟進來,由背後望著他們。窗外仍有嘈雜聲。

窗外 接二哥去……快吧……

[幕下〕

第三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後)

文娟

李二太太 李瓊

張愛珠

文琪

榮升

二少爺 文靖 初由大學校畢業已在南方工廠供職一年的少年

文霞

梅真

地點: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書房

時間:與第二幕同日,下午四點鐘後

 

同一個房間,早上紛亂的情形又歸恬靜。屋子已被梅真同文琪收拾得成所謂未來派的吃煙室。牆上掛著新派畫,旁邊有一個比較怪誕的新畫屏風。矮凳同靠墊同其他沙發,椅子分成幾組,每組有他中心的小茶几,高的,矮的,有紅木的,有雕漆的,圓的同方的。傢俱顯然由家中別處搬來,茶几上最主要的擺設是小盞紗燈同煙碟。書架上窗子前均有一種小小點綴。最醒目的是並排的紅蠟燭。近來女孩子們對於宴會顯然受西洋美術的影響,花費她們的心思在這種地方。

幕開時天還沒有黑,陽光已經有限,屋中似乎已帶點模糊。大小姐文娟在一張小几前反覆看一封短短的信。

 

娟(自語)這真叫人生氣!今早的事,我還沒有提出,他反如此給我為難!這真怪了,說得好好的他來,現在臨時又說不能早來!這簡直是欺侮我!(皺眉苦思)今晚他還要找我說話,不知要說什麼?……難道要同我提起梅真?(不耐煩地起立去打電話)喂,東局五三四○,哪兒?喂,唐先生在家麼?我李宅,李小姐請他說話……(伸頭到處看有沒有人)……喂,元瀾呀?我是娟,對了,……你的信收到了,我不懂!幹嗎今晚不早來跳舞?為什麼你愈早來,愈會妨礙我的愉快?怎麼這算是為我打算!什麼?晚上再說?這樣你不是有點鬧彆扭,多存心給人不高興?……人……人家好意請你……你自己知道對不起人,那就不要這樣,不好麼?你沒有法子?為什麼沒有法子?晚上還是不早來呀?那……那隨你。(生氣地將電話掛上,伏在桌上哭,又擦擦眼淚欲起又怔著)

媽媽(李瓊)走進屋子,望見文娟哭驚訝地退卻,又換個主意仍然進來。

瓊(裝作未見娟哭)這屋子安排得倒挺有意思!

娟低頭拭淚不答。

瓊(仍裝作未見)到底是你們年輕人會弄……

娟仍不語。

瓊 娟娟,這趟二弟回來你看是不是比去年頭顯著胖一點?(望見娟不語)我真想不到他在工廠裡生活那麼苦,倒吃胖了,這倒給我這做父母的一個好教訓。我自己尋常很以為我沒有嬌養過孩子,就現在看來我還應該讓你們孩子苦點才好!(偷看文娟,見她沒有動靜)你看,你們這宴會,雖然夠不上說奢侈,也就算是頭等幸福。這年頭挨餓的不算,多數又多數的人是吃不得飽的,這個有時使我很感到你們的幸福倒有點像是罪過!(見到娟總不答應,決然走到她背後拍著她)娟娟,怎麼了?熱鬧的時候又幹嗎生氣?

娟(哽聲憤憤地)誰,……誰願意生氣?!

瓊 娟,媽看年輕的時光裡不值得拿去生氣的!昨晚上,我聽你睡得挺晚,今晚你們一定會玩到更晚,小心明天又鬧頭痛!

娟索性哭起來。

瓊 別哭,別哭,回頭眼睛哭紅了不好看,到底什麼事,能告訴我嗎?

娟(氣憤地抬頭)元瀾今晚要丟我的面子!他,他說他不能早來,要等很晚才到,吃飯的時候人家一定會奇怪的,並且媽不是答應仲維同老四今晚上宣佈他們的婚約嗎?

瓊 元瀾早來晚來又有什麼關係?

娟 怎麼沒有關係?!並且,我告訴媽吧,梅真太可惡了!

瓊(一驚)梅真怎麼了?

娟 怎麼了?!媽想吧!一直從元瀾回來後,她總是那麼妖精似的在客人面前討好,今早上我進這屋子正看見她對元瀾不知哭什麼!元瀾竟然親熱地拿手搭在她背上,低聲細語地在那兒安慰她!我早就告訴媽,梅真要不得!

瓊(稍稍思索一下)在你們新派人的舉動裡,這個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這也不能單怪梅真。(用勸告的口氣)我看娟娟,你若是很生氣元瀾,你們那婚約盡可以“吹”了,別盡著同元瀾生氣下去,好又不好,吹又不吹地僵著!婚姻的事不能勉強的,你得有個決心才好。

娟 他,他遛了人,我怎麼不生氣!

瓊 他要真不好,你生他的氣,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大家客客氣氣地把話說開了,解除了這幾年口頭上的婚約,大家自由。

娟 這可便宜了他!

瓊 這叫什麼話,娟?你這樣看法好像拿婚姻來同人賭氣,也不顧自己的幸福!這是何苦來?你要不喜歡他,或是你覺得他對不起你,那你們只好把從前那事吹了,你應該為自己幸福打算。

娟 這樣他可要得意了!他自己素來不夠誠意,“遛”夠了人家,現在我要提出吹了婚約的話,他便可以推在我身上說是我遛了他!

瓊 什麼是誰“遛”了誰!如果合不來,事情應該早點解決,我看,婚姻的事很重大,不是可以隨便來鬧意氣的。你想想看,早點決定同我說。你知道,我多擔心你這事!

娟 那麼,梅真怎麼樣?她這樣可惡,您也不管嗎?

瓊 梅真的事我得另外問問她,我還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麼不應該的事。

娟 我不是告訴您了麼,她對元瀾討好,今早我親眼看到他們兩人在這屋子裡要好得了不得樣子……

瓊 這事我看來還是你自己決定,如果你不滿元瀾對你的態度,你就早點同他說,以後你們的關係只算是朋友,從前的不必提起,其他的事根本就不要去管它了。

娟 您盡在我同元瀾的關係一點上說,梅真這樣可惡荒唐,您就不提!

瓊 老實說,娟,這怎樣又好算梅真的荒唐可惡呢?這事本該是元瀾負點責!現在男女的事情都是自己自由的,我們又怎樣好去禁止誰同誰“討好”?

娟 好,我現在連個丫頭都不如了!隨便讓她給侮辱了,我只好吞聲下氣地去同朋友解除婚約!我反正只怪自己沒有嬤,命不好……

瓊 娟,你不能對我這樣說話!(起立)我自認待你一百分的真心。

你自小就為著你的奶奶總不聽我的話,同我種種為難,我對你總是很耐煩的。今天你這麼大了,自己該有個是非的判別力!據我的觀察,你始終就不很喜歡元瀾的,我真不懂你為什麼不明白地表示出來?偏這樣老生氣幹嗎?

娟 誰說過我不喜歡元瀾?

瓊 我說據我的觀察。我也知道你很曉得他學問好,人品好,不過婚姻不靠著這種客觀的條件。在性情上你們總那麼格格不入,這回元瀾由國外回來,你們兩人興趣越隔越遠……

娟 反正訂婚的事又不是我的主張!本來是他們家提的不是;現在他又變心了,叫我就這樣便宜了他,我可沒有那麼好人!

瓊 娟,這是何苦來呢?

娟 我不知道!(生氣地起立)我就知道,我要想得出一個法子,我一定要收拾收拾梅真,才出得了我這口氣。我恨透了梅真!當時我就疑心元瀾有點迷戀她。

瓊 你早知道了,為什麼你答應同元瀾訂婚?

娟 就是因為我不能讓梅真破壞我同元瀾的事!

瓊 娟,你這事真叫我著急,你這樣的脾氣只有給自己苦惱,你不該事事都這樣賭氣似的來!

娟 事事都迫著我賭氣嚜!這梅真簡直能把我氣死,一天到晚老像反抗著我。明明是丫頭而偏不服!本來她做丫頭又不是我給賣掉的,也不是我給買來的,她對我總是那麼一股子恨。

瓊 她這點子恨也許有一點,可是你能怪得她麼?記得當時奶奶在時你怎樣地壓迫她,怎樣地使她的唸書問題變得格外複雜?當時她歲數還小,沒有怎樣氣,現時她常常憤慨她的身世,懷恨她的境遇感到不平……不過她那一點恨也不儘是恨你。

娟 我又怎樣地壓迫她?她唸書不唸書怎麼又是我負責?

瓊 當然我是最應該負責的人,不過當時她是你奶奶主張買來的,又交給我管,一開頭我就知道不好辦,過去的事本來不必去提它,不過你既然問我,我也索性同你說開,當時我主張送她到學堂唸書,就是準備收她做乾女兒,省得委屈她以後的日子。我想她那麼聰明,書總會念得好。誰知就為著她這聰明,同你一塊兒上學,功課常比你的好,你就老同她鬧,說她同你一塊上學,叫你不好看。弄到你奶奶同我大生氣,說我做後嬤的故意如此,叫你不好過。這樣以後我才把她同你姊妹們分開,處處看待她同看待你們有個不同,以示區別……

娟 奶奶當時也是好意,她是舊頭腦,她不過意人家笑話我同丫頭一起上學……那時二弟上的是另外一個學堂,三妹、四妹都沒有上學,就是我一人同梅真。

瓊 就為著這一點,我順從了你奶奶的意思,從此把梅真卻給委屈了!到了後來我不是把梅真同三妹、四妹也同送一個學堂,可是事事都成了習慣,她的事情地位一天比一天不好辦,現在更是愈來愈難為情了!老實說,我在李家做了十來年的舊式兒媳婦,事事都順從著大人的主意,我什麼都不懊悔,就是梅真這樁事,我沒有堅持我的主張誤了她的事,現在我總感到有點罪過……

娟 我不懂您說的什麼事一天比一天的不好辦,愈來愈難為情?

瓊 你自己想想看!梅真不是個尋常的女孩子,又受了相當高的教育,現在落個丫頭的名義,她以後怎麼辦?當時在小學校時所受的小小刺激不算,後來進中學,她有過朋友不能請人家到家裡來,你們的朋友她得照例規規矩矩地拿茶,拿點心,稱先生,稱小姐——那回還來過她同過學的莊雲什麼,你記得麼?她就不感到不公平,我們心裡多感到難為情?……現在她也這麼大了,風氣同往前更不同了,她再念點新思想的書……你想……

娟 那是三妹在那兒宣傳她的那些社會主義!

瓊 我也用不著老三那套社會主義,我們才明白梅真在我們這裡有許多委屈不便的地方!就拿今天晚上的請客來說吧,到時候她是不是可以出來同你們玩玩?……

娟 對了,(生氣地)今天晚上怎麼樣?四妹說媽讓梅真出來做客——是不是也讓她跳舞?……要是這樣,我乾脆不用出來了……這明明是同我為難!

瓊(歎口氣)一早上我就為著這樁事七上八下的,想同你商量,我怕的就是你不願意,老三,老四都說應該請梅真。

娟 那您又何必同我商量?您才不用管我願意不願意呢!

瓊 娟,我很氣你這樣子說話!你知道,我就是常常太顧慮了你願意不願意,才會把梅真給委屈了,今晚上的宴會,梅真為你們姊妹忙了好多天,你好意思不叫她出來玩玩?她也該出來同你們的朋友玩玩了。

娟 這還用您操心,(冷冷地)分別不過在暗同明的就是了。今早上她不是同元瀾鬼混了一陣子麼?(哭)反正,我就怪我沒有嬤……

瓊 娟,你只有這麼一個病態心理嗎?為什麼你不理智一點,客觀一點,公平一點看事!……我告訴你,我要請梅真出來做客是一樁事,你同元瀾合得來合不來又是一樁事,你別合在一起鬧。並且為著保護你的莊嚴,你既不滿意元瀾,你該早點同他說穿了,除掉婚約。別盡著同他彆扭,讓他先……先開口……我做媽的話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娟委屈傷心地嗚咽著哭起來。

瓊(不過意地走到娟身旁,坐下一臂攬住文娟,好意地)好孩子,別這樣,你年紀這麼輕,幸福,該都在前頭呢,元瀾不好,你告訴他……別叫人笑話你不夠大方……對梅真我也希望你能厚道一點

愛珠忽然走進來。

珠(驚愕地)文娟怎麼了?

瓊 張小姐你來得正好,娟娟有點不痛快,你同她去洗洗臉……一會就要來客了不是?娟,今晚上你們請客幾點來?

娟 六點半……七點吧……反正我不出來了。珠(坐娟旁)娟娟,怎麼啦?

瓊(起立)張小姐你勸勸她吧,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情,我今晚決定請梅真出來做客,趁這機會讓我表白一下我們已經同朋友一樣看待她。你是新時代人,對於這點一定贊成的,晚上在客人眼前一定不會使梅真有為難的地方。(要走)

珠 伯母今晚請梅真做客,這麼慎重其事的,(冷笑)那我們都該是陪客了,怎麼敢得罪她!

瓊(生氣正色地)我不是說笑話,張小姐,我就求你們年輕人厚道一點,多多幫點忙……

娟暗中拉愛珠衣袖。

瓊下。

珠 怎麼了,娟?

娟 怎麼了,這是我的命太怪,碰上這麼個梅真!大家近來越來越慣她,我想不到連媽都公然護著她,並且媽媽明明聽見了我說元瀾有點靠不住……今早上他們那樣子……

珠 我不懂元瀾怎麼靠不住?

娟 你看不出來元瀾近來的樣子在瘋誰?他常常盯著眼看梅真的一舉一動,沒有把我氣死!今早上……

外面腳步響。

珠(以手指放唇上示意叫文娟低聲)唏!外面有人進來,我們到你屋子去講吧……

娟回頭望門,外面寂然。

娟 回頭我告訴你……

珠(歎口氣向窗外望,又回頭)娟,我問你,我托你探探你二弟的口氣,你探著什麼了沒有?

娟 二弟的嘴比蠟封的還緊,我什麼也問不出來。據我看他也不急著看璨璨……

珠 得了,我也告訴你,我看,也是梅真的鬼在那兒作怪,打吃午飯時起,我看你二弟同梅真就對怔著,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外面又有語聲,兩人傾耳聽。

娟 我們走吧,到我屋子去……

榮升提煤桶入。

娟 什麼事,榮升?

榮 四小姐叫把火添得旺旺的,今兒晚上要屋子越熱越好。

珠 我們走吧!

娟、珠同下。

榮(獨弄火爐,一會兒又起立看看屋子。對著屏風)這也不叫著什麼?(又在幾個小凳上試試。屋子越來越黑)這天黑得真早!(又去開了開小燈。左右回顧才重新到火爐邊弄火爐)

小門開了,四小姐文琪肩上披著白毛巾散著顯然剛洗未干的頭髮進來。

榮 四小姐,是您呀?

琪 榮升,火怎樣了?

榮 我這兒正通它呢!說話就上來。

琪 榮升,今晚上,今晚上你同梅真說話客氣點……

榮 我們“多會兒”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人家是個姑娘……

琪 不是為別的,今晚上太太請梅真出來做客,你們就當她是一位客人,好一點,你知道她也是我的一個同學。

榮 反正,您是小姐,您要我們怎樣,我們一定得聽您的話的,可是四小姐……我看(倚老賣老地)您這樣子待她,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

琪 為什麼?你的話我不懂!(走近火爐烤頭髮)

榮 您想吧,您越這樣子待她不是越把她眼睛提得老高,往後她一什麼,不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落個空麼?

琪 我不懂,這個怎講?

榮 就是那德記電料行宋掌櫃的,說話就快有二年了!

琪 宋掌櫃又怎麼了,什麼快有二年了?

榮(摩擦兩掌吞吞吐吐地)那小宋不盡……等著梅真答應……嫁給他嗎?

琪(驚訝地)小宋等……等……梅真?

榮 說得是呢,那不是挺“門當戶對”的。梅真就偏不給他個回話,人家也就不敢同二太太提。那天我媳婦還說呢,她說,要麼她替宋掌櫃同太太小姐們說說好話,小宋也沒有敢讓我們來說話。今兒,我順便就先給您說一下子……

小門忽然推開,文靖——剛回家的二少爺——進來。文靖像他一家子人,也是有漂亮的體格同和悅的笑臉的。沉靜處,他最像他母親,我們奇怪的是在他笑悅的表情底下,卻蘊住與他不相宜的一種憂鬱,這一點令人猜著是因為他背負著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所致,而不是他性情的傾向。

靖(親熱淘氣地)怎樣?

琪(向榮升)你去吧,快點再去別的屋子看看爐子。

榮 好吧,四小姐。

榮匆匆下。

靖(微笑)榮升還是這個樣子,我總弄不清楚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重新淘氣地)怎麼樣?我看你還是讓我跟你刷頭髮吧!

琪 二哥,我告訴你了,你去了一年,手變粗了,不會刷頭髮了,我不要你來弄我的頭!

靖 別那麼氣我好不好?你知道我的手藝本來就高明,經過這一年工廠裡的經驗,弄慣了頂複雜的機器,我的手更靈敏了許多……

琪 得了,我的頭可不是什麼複雜的機器呀!

靖(笑逗琪)我也知道它不複雜,僅是一個很簡單的玩藝兒!

琪 二哥你真氣人!(用手中刷子推他)你去吧,你給自己去打扮打扮,今晚上有好幾位小姐等著歡迎你呢!去吧,我不要你刷我的頭髮。……

靖(把刷子奪過舉得高高地)我真想不到,我走了一年,我的嬌嫩乖乖的小妹妹,變成了這麼一個凶悍潑辣的“娘們”!

琪 你真氣死我啦!

靖 別氣,別氣,氣壞了,現在可有人會不答應我的……

琪(望靖,正經地)二哥,……二哥……,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仲維呢?……(難為情地)二哥,你得告訴我真話……

靖(親熱憐愛地)老四,你知道我喜歡仲維,看樣子他很孩子氣,其實我看他很有點東西在裡面,現在只看他怎樣去發展他那點子真玩藝兒……

琪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我們這許多人裡,頂算他有點,有點真玩藝兒,二哥,你也覺得這樣,我太高興了……今晚上我們就宣佈訂婚的事。

兩人逐漸走近火爐邊。

靖(輕輕地推著琪)高興了,就請你坐下,乖乖地讓我替你刷頭髮……做個紀念,以後嫁了就輪不到哥哥了!

琪(笑)二哥,你真是怪物,為什麼,你這麼喜歡替我刷頭髮?

靖 這個你得問一個心理學家,我自己的心理分析是:一個真的男性他一定喜歡一件極女性的柔媚的東西,我是說天然柔媚的東西,不是那些人工的,奢侈繁膩的可怕玩藝兒!(刷琪發)

琪 嚇!你輕一點……

靖 對不起,(又刷琪發)這樣子好不好?我告訴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剛洗過的女孩子的頭髮,表現著一種潔淨,一種溫柔,一種女性的優美,我對著它會起一種尊敬,又生一種愛,又是審美的,又是近人性的……並且在這種時候,我對於自己的性情也就感到一種和諧的快活。

琪 真的麼?二哥。

靖 你看(一邊刷頭髮)我忘了做男子的驕傲,把他的身邊的情緒對一個傻妹妹說,她還不信!

琪 二哥,我還記得從前你喜歡同人家打辮子,那時候我們都剪了頭髮,就是梅真有辮子……我們都笑你同丫頭好,你就好久好久不理梅真……

靖(略一皺眉)你還記得那些個,我都忘了!(歎口氣)我抽根煙好不好?哪,(把刷子遞給琪)你自己刷一會,我休息一下子……

琪(接刷子起立)好,就刷這幾下子!(頻頻打散頭髮搖下水花)二哥,你到底有幾天的假?

靖 不到十天。

琪 那為什麼你這麼晚才回來,不早點趕來,我們多聚幾天?你好像不想回家,怕回家似的。

靖 我,我真有點怕麼。

琪(驚奇的)為什麼?

靖 老四,你真不知道?

琪 不知道什麼?我不懂!

靖 我怕見梅真……

琪(更驚訝地)為什麼,二哥?

靖(歎口氣,抽兩口煙,默然一會兒)因為我感到關於梅真,我會使媽媽很為難,我不如早點躲開點,我決定我不要常見到梅真倒好。

琪 二哥!你這話怎麼講?

靖(坐下,低頭抽煙)老四,你不……不同情我麼?(打打煙灰)有時我覺到很苦痛——或者是我不夠勇敢。

琪(坐到靖旁邊)二哥,你可以全告訴我嗎?我想……我能夠完全同情你的,梅真實在能叫人愛她……(見靖無言)現在你說了,我才明白我這人有多糊塗!我真奇怪我怎麼沒想到,我早該看出你喜歡她……可是有一時你似乎喜歡璨璨——你記得璨璨嗎?我今晚還請了她。

靖(苦笑)做妹妹的似乎比做姐姐的糊塗多了。大姐早就疑心我,處處盯著我,有一時我非常地難為情。她也知道我這弱點,更使得我沒有主意,窘透了,所以故意老同璨璨在一起,(擲下煙,起立)老四,我不知道你怎樣想……

琪 我?我……怎樣想?

靖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感到如果我同梅真好,這事情很要使媽媽苦痛,(急促地)我就怕人家拿我的事去奚落她,說她兒子沒有出息,愛上了丫頭。我覺得那個說法太難堪;社會上一般譭謗人家的話,太使我渾身起毛栗。就說如果我真的同梅真結婚,那更糟了,我可以聽到所有難聽的話,把梅真給糟蹋壞了……並且媽媽拿我這兒子看得那麼重,我不能給人機會說她兒子沒有骨氣,(恨恨地)我不甘心讓大伯嬤那類人得意地有所借口,你知道麼?老四!

琪 現在我才完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老那樣極力地躲避著梅真。

靖 我早就喜歡她,我告訴你!可是我始終感到我對她好只會給她苦痛的,還要給媽媽個難題,叫她為我聽話受氣,所以我就始終避免著,不讓人知道我心裡的事兒,(聳一聳肩)只算是給自己一點點苦痛。(支頭沉思)

琪 梅真她不知道嗎?

靖 就怕她有點疑心!或許我已經給了她許多苦痛也說不定。

琪 也許,可是我倒沒有看出來什麼……我也很喜歡梅真,可是我想要是你同她好,第一個,大伯伯一定要同媽媽鬧個天翻地覆,第二個是大姊,一定要不高興,更加個愛傳是非的大伯嬤,媽媽是不會少麻煩的。可是剛才我剛聽到一樁事,榮升說梅真……什麼她……(有點不敢說小宋求婚的事)

靖(顯然不高興)梅真怎麼了?

琪 榮升說……

張愛珠盛妝入。

珠 嘿,你們這裡這麼黑,我給你們開盞燈!

琪(不耐煩地同靖使個眼色)怎麼你都打扮好了!這兒可不暖和呀。

珠(看靖)我可以不可以叫你老二?你看,這兒這個叫你二哥那個叫你二弟的,我跟著哪個叫都不合適!(笑瞇瞇地,南方口音特重)老二,你看,我這副鐲子好不好?(伸手過去)

靖(客氣地)我可不懂這個。

珠 你看好不好看呢?

靖 當然好看!

珠 幹嗎當然?

靖(窘)因為當然是應該當然的!

珠(大笑)你那說話就沒有什麼誠意!……嘿,老四你知道,你大姐在那兒哭嗎?

琪 她又哭了,我不知道,反正她太愛哭。

珠 這個你也不能怪她,(望一望靖)她今早上遇到元瀾同梅真兩人在這屋子裡,也不知是怎樣的要好,親熱極的那樣子——她氣極了。

琪 什麼?不會,不會,一定不會的!

珠 嘿,人家自己看見了,還有錯麼?你想。

琪望靖,靖轉向門。

靖 你們的話,太複雜了,我還是到屋裡寫信去吧,說不定我明天就得走!

琪 二哥,你等等……

靖 不行,我沒有工夫了。

靖急下。

珠(失望地望著靖的背影)你的二哥明天就走?

琪 不是我們給轟跑的嗎?愛珠,大姐真的告訴你那些話麼?

珠 可不真的!難道我說瞎話?

琪 也許她看錯了,故意那麼說,因為她自己很不喜歡元哥!

珠 這個怎樣會看錯?我真不懂你怎麼看得梅真那麼好人!你媽說今晚要正式請梅真在這兒做客,好讓她同你們平等,我看她以後的花樣可要多了。說不定仲維也要讓她給迷住!

琪 愛珠!你別這樣子說話!老實說,梅真實在是聰明,現在越來越漂亮,為什麼人不能喜歡她?(笑)要是我是男人,也許我也會同她戀愛。

珠(冷笑)你真是大方,隨便可以讓姊姊的同自己的好朋友同梅真戀愛,梅真福氣也真不壞!

琪 得了吧,我看她就可憐!

文霞拉著梅真上。

霞 梅真真氣人,媽請她今天晚上一定得出來做客,她一定不肯,一定要躲起來。

珠 梅真幹嗎這樣子客氣,有人等著要人同你戀愛呢,你怎麼要跑了,叫人失戀!

梅 張小姐,您這是怎麼講?

霞(拉著梅真)梅真,你管她說什麼!我告訴你,你今天晚上就得出來,你要不出來,你就是不瞭解媽媽的好意,對不起她。你平日老不平社會上的階級習慣,今天輪到你自己,你就逃不出那種意識,介意這些個,多沒有出息!

琪 梅真,要是我是你,我才不躲起來!

梅(真摯地帶點咽哽)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怕有人要不願意,沒有多少意思。

珠(向梅真)你別看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大小姐今天晚上還許不出來呢,你何苦那麼說。反正這太不管我的事了,這是你們李家的糾紛……

霞 怎麼?大姊今晚上真不出來嗎?那可不行,她還請了好些個朋友我們都不大熟的……

珠 那你問你大姊去,我可不知道,老實說我今天聽了好些事我很同情她……

愛珠向著門,揚長而去。

梅 你們看,是不是?我看我別出來吧,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心緒。

琪 三姊,我們同去看大姊吧,回頭來了客,她鬧起彆扭來多糟糕!

霞(回頭)梅真你還是想一想,我勸你還是膽子大一點,裝做不知道好!今天這時候正是試驗你自己的時候……

梅 好小姐,你們快去看大小姐吧,讓我再仔細想,什麼試驗不試驗的,儘是些洋話!

琪、霞同下,梅起滅了大燈,僅留小桌燈,獨坐屏風前小角隅裡背向門,低頭啜泣。門輕輕地開了,文靖穿好晚服的黑褲白硬殼襯衫,黑領結打了一半,外面套著暗色呢“晨衣”Dressing-Gown進來。

靖 老四,給我打這鬼領帶……哪兒去啦?……(看看屋子沒有人,伸個懶腰垂頭喪氣地坐在一張大椅上,拿出根煙抽,又去尋洋火起立在屋中轉,忽見梅真)梅……梅真……你在這兒幹嗎?

梅(拭淚起立強笑)好些事,坐在這裡想想……

靖(冷冷地)那麼對不起,打擾了!我進來時就沒有看見你。

梅 你什麼時候都沒有看見我……

靖(一股氣似的)為什麼我要特別注意你?……

梅(驚訝地瞪著眼望著)誰那樣說啦?哪有那樣說話的,靖爺!(竭力抑制住)我的意思是你走了一年……今天回來了……誰都高興,你……你卻那樣好像……好像不理人似的,叫人怪難過的!(欲哭又止住眼淚)

靖 我不知道怎樣才叫理人?也許你知道別位先生們怎樣理你法子,我就不會那一套……

梅(更驚訝靖的話)靖爺!你這話有點兒怪!素常你不愛說話,說話總是頂直爽的,今天為什麼這樣講話?

靖 你似乎很明白,那不就得了麼?更用不著我直爽了!

梅(生氣地)我不懂你這話,靖爺,你非明說不可!

靖 我說過你明白就行了,用不著我明說什麼,反正我明天下午就走了,你何必管我直爽不直爽的!你對你自己的事自己直爽就行了。雖然有時候我們做一樁事,有許多別人卻為著我們受了一些苦處……不過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梅(帶哭聲)你到底說什麼?我真納悶死了!我真納悶死了。(坐椅上伏椅背上哭起來)

靖有點不過意,想安慰梅走到她旁邊又堅決地轉起走開。

文琪入。

琪 二哥,(見哭著的梅真)怎麼了?

梅(抬頭望琪)四小姐,你快來吧,你替我問問靖爺到底怎麼了,我真不懂他的話!

琪(怔著望文靖不知所措)二哥!

靖 老四,不用問了!我明天就走,一切事情我都可以不必再開心了,就是媽媽我也交給你照應了……

琪 二哥!

文靖繃緊著臉匆匆走出。

梅 四小姐!

琪 梅真!到底怎麼了?

梅 我就不明白,此刻靖爺說的話我太不懂了……

琪 他同你說什麼呢?

梅 我一個坐在這裡,他,他進來了起先沒有看見我,後來看見了,尚冷冷地說對不起他打擾了我……我有點氣他那不理人的勁兒,就說他什麼時候反正都像不理人……他可就大氣起來問我怎樣才叫理人!又說什麼也許我知道別位先生怎樣理我法子,他不懂那一套,我越不懂他的話,他越……我真納悶死了!

琪(怔了這許久)我問你梅真,元哥同你怎麼啦?今早上你們是不是在這屋子裡說話?

梅 今早上?噢,可是你怎麼知道,四小姐?

琪 原來真有這麼一回事!(歎口氣)張愛珠告訴我的,二哥也聽見了。愛珠說大姊親眼見到你同元哥……同元哥……

梅(急)可是,可是我沒有同唐先生怎樣呀!是他說,他,他……對我……

琪 那不是一樣麼?

梅(急)不一樣麼!不一樣麼!(哭聲)因為我告訴他,我愛另一個人,我只知道那麼一個人好……

琪 誰?那是誰?

梅(抽噎著哭)就是,就是你這二哥!

琪 二哥?

梅(仍哭著)可是,四小姐你用不著著急,那沒有關係的,我明天就可以答應小宋……去做他那電料行的掌櫃娘!那樣子誰都可以省心了……我不要緊……

琪(難過地)梅真!你不能……

梅 我怎麼不能,四小姐?(起立拭淚)你看著吧!你看……看著吧!

琪 梅真!你別……你……

梅真奪門出,琪一人呆立片刻,才喪氣地坐下以手蒙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