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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篇 呼蘭河傳

第一章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伕,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裡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於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鬍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了;

井被凍住了;

大風雪的夜裡,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裡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後,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裡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後,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不遠又來了一鎮。這裡是什麼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麼方向。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裡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斗那麼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裡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麼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裡。不但城裡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裡的街道,和街道上儘是些什麼都記熟了。用不著什麼廣告,用不著什麼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看了這麼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麼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裡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裡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長。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裡邊進去不得,那裡邊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麼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裡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儘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裡邊,一個在龍王廟裡,一個在祖師廟裡。兩個都是小學:

龍王廟裡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裡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裡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裡已經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在才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裡當了二年的管帳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裡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裡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只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裡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裡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麼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裡邊提煉出點什麼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走了,那裡邊的泥,又粘又黑,比粥鍋瀲糊,比漿糊還粘。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裡一飛也要粘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僅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裡邊滾著,掙扎著,掙扎了一會,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出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該多麼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的。其實不然,呼蘭河這城裡的人沒有這麼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著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幹下去,到後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著冒險的趕著車從上邊過去了,還有些次勇敢者,看著別人過去,也就跟著過去了,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過的車轍了。那再後來者,一看,前邊已經有人走在先了,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著車子走上去了。

誰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過去了,可是他卻翻了車了。

車伕從泥坑爬出來,弄得和個小鬼似的,滿臉泥污,而後再從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馬,不料那馬已經倒在泥污之中了,這時候有些過路的人,也就走上前來,幫忙施救。

這過路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穿著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看那樣子也伸不出手來,因為他的手也是很潔淨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了,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看那馬要站起來了,他們就喝彩,“噢!噢!”地喊叫著,看那馬又站不起來,又倒下去了,這時他們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彩。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的鬧了一陣之後,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地躺在那裡。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麼新花樣了。於是星散開去,各自回家去了。

現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裡躺著,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裡的擔蔥的、賣菜的、瓦匠、車伕之流。他們卷卷褲腳,脫了鞋子,看看沒有什麼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抬起來。

結果抬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於是人們著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的就可以站起來了。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突突的氣。

看了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家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樑似的。把馬抬出來了。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說:“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麼威嚴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凍住的季節之外,其餘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對它都起著無限的關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了車馬,且也阻礙了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家的牆根上去了,把人家的牆根給淹沒了。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裡,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是要奮鬥的,捲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家的板牆,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

偏偏那人家的板牆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牆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麼,西摸也摸不到什麼,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麼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扎了五六分鐘之後,總算是過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後來的人,依法炮製,那花樣也不多,也只是東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鐘之後,又過去了。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回頭向那後來的人,向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鬥著的人說:

“這算什麼,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了,但是心裡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裡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於也沒有說什麼,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裡邊,沖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裡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麼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麼大的禍,老龍王怎麼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並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那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唸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裡唸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麼?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干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後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裡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麼不把院牆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牆裡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牆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牆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裡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裡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扎,掙扎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的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於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裡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麼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那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於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麼可以吃得,那麼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口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於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病了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幹什麼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麼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麼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大家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並且是當著母親的面向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了倒並沒有堅決的表示什麼,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於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裡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裡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媽站在門口往裡看。

於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後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匡匡地打起來,嘴裡還說著:

“誰讓你這麼一點你就胡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媽抱著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塗,什麼“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麼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麼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麼不衛生。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麼了。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裡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麼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麼議論。那裡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稜格稜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台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後,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台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那個鄉、那個縣、那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裡,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台上或是大門洞裡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於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裡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裡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麼?”

僕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台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再說那染缸房裡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這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裡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夥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只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裡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麼。也就不說他了。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紮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裡邊去,地獄裡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麼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裡的廚子、餵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几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金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麼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麼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裡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乾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扎白圍裙,手裡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裡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裡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裡邊去。車裡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紮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起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伕,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隻,母雞七八隻,都是在院子裡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讚。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裡,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裡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帳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帳,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帳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帳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帳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裡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麼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麼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麼丫鬟、使女、車伕、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伕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帳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里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裡拉著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僕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麼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麼,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東二道街上的紮彩鋪,就扎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裡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桿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裡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桿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伕,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髮的、毛頭髮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麼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麼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麼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裡,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裡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麼?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麼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蘭河城裡,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裡邊更沒有什麼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舖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裡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閒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斗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著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絕對的不生氣。

於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門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閒著,於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家,這第三家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著一個卷,大概頭髮不怎樣整齊,發捲上罩著一個用大黑珠線織的網子,網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可是因為這一睡覺,不但頭髮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發捲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刮打的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裡閃出來了。隨後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弔錢一隻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捷,這麻花在這筐子裡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弔錢一隻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弔錢一隻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只得拿了一個兩弔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頭是禿的,一隻耳朵上掛著鉗子,瘦得好像個干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看樣子也不過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餘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餘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麼,唯有他的手是連認也認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麼呢,說什麼都行。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雲層。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裡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並沒有幾隻。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餘小的也不過十來只,經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後他說:

“我要大的。”

於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著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著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像了。已經找到一塊牆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後邊的也就跟著一溜煙地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著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裡跑成了一陣旋風。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後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揀一點便宜,那就是當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裡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於是又落在後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向著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裡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裡打膩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

於是這場戲才算達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忘了他手裡的筐子了。

至於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了威風,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裡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點。

只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裡。

鬧到結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後提著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於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著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裡去,到底也賣掉了。一個已經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乾淨,油亮亮的。”

而後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於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著哩!”

過去了賣麻花的,後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麼準,就像時鐘一樣,到了四五點鐘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裡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著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裡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著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碗包米大雲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麼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歡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地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青辣椒,拌上一點小蔥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場。於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決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幹什麼?”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志願。

關於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雲。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雲”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地往西天空裡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雲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餵豬的老頭子,往牆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鬍子了。”

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雲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五秒鐘之內,天空裡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鐘,沒有什麼變化。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後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麼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麼也不睬,看著看著的,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麼。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麼,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裡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麼也不像,什麼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著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工夫火燒雲下去了。

於是孩子們睏倦了,回屋去睡覺了。竟有還沒能來得及進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懷裡就睡著了。

祖母的手裡,拿著白馬鬃的蠅甩子,就用蠅甩子給他驅逐著蚊蟲。

祖母還不知道這孩子是已經睡了,還以為他在那裡玩著呢!

“下去玩一會去吧!把奶奶的腿壓麻了。”

用手一推,這孩子已經睡得搖搖晃晃的了。

這時候,火燒雲已經完全下去了。

於是家家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窗門來。

呼蘭河這地方,就是在六月裡也是不十分熱的,夜裡總要蓋著薄棉被睡覺。等黃昏之後的烏鴉飛過時,只能夠隔著窗子聽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烏鴉烏鴉你打場,

給你二斗糧……”

那漫天蓋地的一群黑烏鴉,呱呱地大叫著,在整個的縣城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據說飛過了呼蘭河的南岸,就在一個大樹林子裡邊住下了。明天早晨起來再飛。

夏秋之間每夜要過烏鴉,究竟這些成百成千的烏鴉過到哪裡去,孩子們是不大曉得的,大人們也不大講給他們聽。

只曉得念這套歌,“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斗糧。”

究竟給烏鴉二斗糧做什麼,似乎不大有道理。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捲縮的捲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捲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裡叫,在窪地裡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裡,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裡,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地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裡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裡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棰,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地亂響。

“棒棰”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裡,風、霜、雨、雪的過著,霜打了,雨淋了。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凍破了人的鼻子,凍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到“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麼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回到家裡,用火一烤,粘粘糊糊地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粘粘糊糊地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麼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揀人家貼乏了的來貼。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第二章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燈;

野檯子戲;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

先說大神。大神是會治病的,她穿著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紅的,是一張裙子,那裙子一圍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變樣了。開初,她並不打鼓,只是一圍起那紅花裙子就哆嗦。從頭到腳,無處不哆嗦,哆嗦了一陣之後,又開始打顫。她閉著眼睛,嘴裡邊嘰咕的。每一打顫,就裝出來要倒的樣子。把四邊的人都嚇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對面擺著一塊牌位,牌位上貼著紅紙,寫著黑字。那牌位越舊越好,好顯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數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近皆知。她的生意就會興隆起來。那牌前,點著香,香煙慢慢地旋著。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點了一半的時候神就下來了。那神一下來,可就威風不同,好像有萬馬千軍讓她領導似的,她全身是勁,她站起來亂跳。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二神,當二神的都是男人。他並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裡,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歷,是乘著雲,是隨著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麼,他回答什麼。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衝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打著鼓,亂罵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後,還會遊魂不散,家族、親戚、鄉里都要招災的。這時嚇得那請神的人家趕快燒香點酒,燒香點酒之後,若再不行,就得趕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掛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為再鬧就沒有什麼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後,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後,做起褲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來神。請神的人家就得趕快的殺雞來,若一殺慢了,等一會跳到半道就要罵的,誰家請神都是為了治病,讓大神罵,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對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裡屋外都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著孩子,抱著孩子,哭天叫地地從牆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時分,要送神歸山了,那時候,那鼓打得分外地響,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聽;鄰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聽得到,使人聽了起著一種悲涼的情緒,二神嘴裡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說:

“我的二仙家,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著風兒不算難……”

這唱著的詞調,混合著鼓聲,從幾十丈遠的地方傳來,實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聽了這種鼓聲,往往終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歎,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

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噹噹地響。於是人們又都著了慌,爬牆的爬牆,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麼本領,穿的是什麼衣裳。聽聽她唱的是什麼腔調,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淒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裡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地難捨。

人生為了什麼,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連聽也不要聽了。其實不然,鼓一響就又是上牆頭的上牆頭,側著耳朵聽的側著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

七月十五盂蘭會,呼蘭河上放河燈了。

河燈有白菜燈、西瓜燈,還有蓮花燈。

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簫,穿著拼金大紅緞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場子來在做道場。那樂器的聲音離開河沿二里路就聽到了。

一到了黃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奔著去看河燈的人就絡繹不絕了。小街小巷,那怕終年不出門的人,也要隨著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裡。沿著河岸蹲滿了人,可是從大街小巷往外出發的人仍是不絕,瞎子、瘸子都來看河燈(這裡說錯了,唯獨瞎子是不來看河燈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煙了。

姑娘、媳婦,三個一群,兩個一夥,一出了大門,不用問,到哪裡去。就都是看河燈去。

黃昏時候的七月,火燒雲剛剛落下去,街道上發著微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的寂靜都衝散了,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好像這城裡發生了大火,人們都趕去救火的樣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裡,後跑到的,也就擠上去蹲在那裡。

大家一齊等候著,等候著月亮高起來,河燈就要從水上放下來了。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裡邊是非常苦的,想脫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得以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對著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

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長到結婚的年齡,男女兩家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才能夠結親。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產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係,嫁是可以嫁過去的,雖然就是一個惡鬼,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樣惡了。但在女子這方面可就萬萬不可,絕對的不可以;若是有錢的寡婦的獨養女,又當別論,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份財產在那裡晃來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產來,先說那一份妝奩也是少不了的。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

平常的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似乎人們相信鬼是假的,有點不十分真。

但是當河燈一放下來的時候,和尚為著慶祝鬼們更生,打著鼓,叮咚地響;念著經,好像緊急符咒似的,表示著,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讓過,諸位男鬼女鬼,趕快托著燈去投生吧。

念完了經,就吹笙管笛簫,那聲音實在好聽,遠近皆聞。

同時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往下浮來了。浮得很慢,又鎮靜、又穩當,絕對的看不出來水裡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

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忽忽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不過來的數目,大概是幾千百隻。兩岸上的孩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水之中。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

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才算漸漸地從繁華的景況,走向了冷靜的路去。

河燈從幾里路長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來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去了。在這過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有的被衝到了岸邊,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掛住了。還有每當河燈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著竿子去抓它,有些漁船也順手取了一兩隻。到後來河燈越來越稀疏了。

再往下流去,就顯出荒涼孤寂的樣子來了。因為越流越少了。

流到極遠處去的,似乎那裡的河水也發了黑。而且是流著流著地就少了一個。

河燈從上流過來的時候,雖然路上也有許多落伍的,也有許多淹滅了的,但始終沒有覺得河燈是被鬼們托著走了的感覺。

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麼,唯獨到了最後,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裡無由地來了空虛。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裡去呢?”

多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況,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

於是不但河裡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

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看著,看著,那燈就滅了一個。再看著看著,又滅了一個,還有兩個一塊滅的。於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地托著走了。

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裡邊一個燈也沒有了。

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風把河水皺著極細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邊並不像在海水上邊閃著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裡去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

河的南岸,儘是柳條叢,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

那看河燈回去的人們,也許都睡著了。不過月亮還是在河上照著。

野檯子戲也是在河邊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檯子戲,感謝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們戴起柳條圈來求雨,在街上幾十人,跑了幾天,唱著,打著鼓。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龍王爺可憐他們在太陽下邊把腳燙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戲的,因為求雨的時候許下了願。許願就得還願,若是還願的戲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灘上搭起了檯子來。這檯子是用桿子綁起來的,上邊搭上了席棚,下了一點小雨也不要緊,太陽則完全可以遮住的。

戲台搭好了之後,兩邊就搭看台。看台還有樓座。坐在那樓座上是很好的,又風涼,又可以遠眺。不過,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當地的官、紳,別人是不大坐得到的。既不賣票,哪怕你就有錢,也沒有辦法。

只搭戲台,就搭三五天。

檯子的架一豎起來,城裡的人就說:

“戲台豎起架子來了。”

一上了棚,人就說:

“戲台上棚了。”

戲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順著戲台的左邊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兩排平行而相對的。一搭要搭出十幾丈遠去。

眼看檯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兒,回來住娘家,臨走(回婆家)的時候,做母親的送到大門外,擺著手還說:

“秋天唱戲的時候,再接你來看戲。”

坐著女兒的車子走遠了,母親含著眼淚還說:

“看戲的時候接你回來。”

所以一到了唱戲的時候,可並不是簡單地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

東家的女兒長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該成親了,說媒的這個時候,就走上門來。約定兩家的父母在戲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這叫做“偷看”,這樣的看法,成與不成,沒有關係,比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像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色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鞋上有的繡著蝴蝶,有的繡著蜻蜓,有的繡著蓮花,繡著牡丹的,各樣的都有。

手裡邊拿著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長鉗子,土名叫做“帶穗鉗子”。這帶穗鉗子有兩種,一種是金的、翠的;一種是銅的、琉璃的。有錢一點的戴金的,少微差一點的帶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搖來晃去。黃忽忽,綠森森的。再加上滿臉矜持的微笑,真不知這都是誰家的閨秀。

那些已嫁的婦女,也是照樣地打扮起來,在戲台下邊,東鄰西捨的姊妹們相遇了,好互相的品評。

誰的模樣俊,誰的鬢角黑。誰的手鐲是福泰銀樓的新花樣,誰的壓頭簪又小巧又玲瓏。誰的一雙絳紫緞鞋,真是繡得漂亮。

老太太雖然不穿什麼帶顏色的衣裳,但也個個整齊,人人利落,手拿長煙袋,頭上撇著大扁方。慈祥,溫靜。

戲還沒有開台,呼蘭河城就熱鬧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喚女婿的,有一個很好的童謠:

“拉大鋸,扯大鋸,老爺(外公)門口唱大戲。接姑娘,喚女婿,小外孫也要去。……”

於是乎不但小外孫,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殺雞買酒,笑語迎門,彼此談著家常,說著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燈油不知浪費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婦。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瘋。又是誰家的姑娘出嫁了剛過一年就生了一對雙生。又是誰的兒子十三歲就定了一家十八歲的姑娘做妻子。

燭火燈光之下,一談談了個半夜,真是非常的溫暖而親切。

一家若有幾個女兒,這幾個女兒都出嫁了,親姊妹,兩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個住東,一個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離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務,若想彼此過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親的同時把幾個女兒都接來了,那她們的相遇,真彷彿已經隔了三十年了。相見之下,真是不知從何說起,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工夫,耳臉都發起燒來,於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等那往上衝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種昏昏恍恍的境界,這才來找幾句不相干的話來開頭;或是——

“你多咱來的?”

或是:

“孩子們都帶來了?”

關於別離了幾年的事情,連一個字也不敢提。

從表面上看來,她們並不是像姊妹,絲毫沒有親熱的表現。面面相對的,不知道她們兩個人是什麼關係,似乎連認識也不認識,似乎從前她們兩個並沒有見過,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見,所以異常的冷落。

但是這只是外表,她們的心裡,就早已溝通著了。甚至於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們的心裡就早已開始很遠地牽動起來,那就是當著她們彼此都接到了母親的信的時候。

那信上寫著迎接她們姊妹回來看戲的。

從那時候起,她們就把要送給姐姐或妹妹的禮物規定好了。

一雙黑大絨的雲子卷,是親手做的。或者就在她們的本城和本鄉里,有一個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會染出來很好的麻花布來。於是送了兩匹白布去,囑咐他好好地加細地染著。一匹是白地染藍花,一匹是藍地染白花。藍地的染的是劉海戲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鬧蓮花。

一匹送給大姐姐,一匹送給三妹妹。

現在這東西,就都帶在箱子裡邊。等過了一天二日的,尋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輕地從自己的箱底把這等東西取出來,擺在姐姐的面前,說:

“這麻花布被面,你帶回去吧!”

只說了這麼一句,看樣子並不像是送禮物,並不像今人似的,送一點禮物很怕鄰居左右看不見,是大嚷大吵著的,說這東西是從什麼山上,或是什麼海裡得來的,那怕是小河溝子的出品,也必要連那小河溝子的身份也提高,說河溝子是怎樣地不凡,是怎樣地與眾不同,可不同別的河溝子。

這等鄉下人,糊里糊塗的,要表現的,無法表現,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把東西遞過去就算了事。

至於那受了東西的,也是不會說什麼,連聲道謝也不說,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著你自己用吧!”

當然那送禮物的是加以拒絕。一拒絕,也就收下了。

每個回娘家看戲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帶來一大批東西。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侄女的,送三親六故的。帶了東西最多的,是凡見了長輩或晚輩都多少有點東西拿得出來,那就是誰的人情最周到。

這一類的事情,等野檯子唱完,拆了檯子的時候,家家戶戶才慢慢的傳誦。

每個從娘家回婆家的姑娘,也都帶著很豐富的東西,這些都是人家送給她的禮品。東西豐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親親手制的鹹肉,姐姐親手曬的干魚,哥哥上山打獵打了一隻雁來醃上,至今還有一隻雁大腿,這個也給看戲的姑娘帶回去,帶回去給公公去喝酒吧。

於是烏三八四的,離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個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們連說個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包小包的包了一大堆。

再說在這看戲的時間,除了看親戚,會朋友,還成了許多好事,那就是誰家的女兒和誰家公子訂婚了,說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親。訂婚酒,已經吃過了,眼前就要過“小禮”的,所謂“小禮”就是在法律上的訂婚形式,一經過了這番手續,東家的女兒,終歸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婦了。

也有男女兩家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家的公子也並不在,女家的小姐也並不在。只是兩家的雙親有媒人從中媾通著,就把親事給定了。也有的喝酒作樂的隨便的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人家。也有的男女兩家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親了。這叫做“指腹為親”。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家才有這樣的事。

兩家都很有錢,一家是本地的燒鍋掌櫃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窩堡,兩家是一家種高粱,是一家開燒鍋。開燒鍋的需要高粱,種高粱的需要燒鍋買他的高粱,燒鍋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燒鍋不行。恰巧又趕上這兩家的婦人,都要將近生產,所以就“指腹為親”了。

無管是誰家生了男孩子,誰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規定他們是夫婦。假若兩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強規定了。兩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夠規定的。

但是這指腹為親,好處不太多,壞處是很多的。半路上當中的一家窮了,不開燒鍋了,或者沒有窩堡了。其餘的一家,就不願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家窮人。假若女家窮了,那還好辦,若實在不娶,他也沒有什麼辦法。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誰給“妨”窮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她命硬,因為她某家某家窮了。以後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會給她起一個名叫做“望門妨”。無法,只得嫁過去,嫁過去之後,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家門的女子,受不住這許多攻擊,回到娘家去,娘家也無甚辦法,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

“這都是你的命(命運),你好好地耐著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麼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裡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麼辦?於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大戲還沒有開台,就來了這許多事情。等大戲一開了台,那戲台下邊,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搭戲台的人,也真是會搭,正選了一塊平平坦坦的大沙灘,又光滑、又乾淨,使人就是倒在上邊,也不會把衣裳沾一絲兒的土星。這沙灘有半里路長。

人們笑語連天,哪裡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那戲台上出來一個穿紅的,進去一個穿綠的,只看見搖搖擺擺地走出走進,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用說唱得好不好,就連聽也聽不到。離著近的還看得見不掛鬍子的戲子在張嘴,離得遠的就連戲台那個穿紅衣裳的究竟是一個坤角,還是一個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簡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戲。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的這時候來在台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哪怕就連戲檯子的邊也看不見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檯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麼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麼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地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台底下是不能不來。

所以一些鄉下的人也都來了,趕著幾套馬的大車,趕著老牛車,趕著花輪子,趕著小車子。小車子上邊駕著大騾子。總之家裡有什麼車就駕了什麼車來。也有的似乎他們家裡並不養馬,也不養別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驢,拉著一個花輪子也就來了。

來了之後,這些車馬,就一齊停在沙灘上,馬匹在草包上吃著草,騾子到河裡去喝水。車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戲台的遠處。那車子帶來了他們的全家,從祖母到孫子媳,老少三輩,他們離著戲台二三十丈遠,聽是什麼也聽不見的,看也很難看到什麼,也不過是五紅大綠的,在戲台上跑著圈子,頭上戴著奇怪的帽子,身上穿著奇怪的衣裳。誰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麼的,有的看了三天野檯子戲,而連一場的戲名字也都叫不出來。回到鄉下去,他也跟著人家說長道短的,偶爾人家問了他說的是哪出戲,他竟瞪了眼睛,說不出來了。

至於一些孩子們在戲台底下,就更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記住一個大鬍子,一個花臉的,誰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麼,比比劃劃,刀槍棍棒的亂鬧一陣。

反正戲台底下有些賣涼粉的,有些賣糖球的,隨便吃去好了。什麼粘糕,油炸饅頭,豆腐腦都有,這些東西吃了又不飽,吃了這樣再去吃那樣。賣西瓜的,賣香瓜的,戲台底下都有,招得蒼蠅一大堆,嗡嗡地飛。

戲台下敲鑼打鼓震天地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拚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裡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還有些個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裡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台的涼棚裡坐著,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著說: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

於是那一方面也就應聲而起。原來坐在看台的樓座上的,離著戲台比較近,聽唱是聽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較安靜。姑娘媳婦都吃著瓜子,喝著茶。對這大嚷大叫的人,別人雖然討厭,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讓她小一點聲講話,她會罵了出來:

“這野檯子戲,也不是你家的,你願聽戲,你請一檯子到你家裡去唱……”

另外的一個也說:

“喲喲,我沒見過,看起戲來,都六親不認了,說個話兒也不讓……”

這還是比較好的,還有更不客氣的,一開口就說:

“小養漢老婆……你奶奶,一輩子家裡外頭靡受過誰的大聲小氣,今天來到戲台底下受你的管教來啦,你娘的……”

被罵的人若是不搭言,過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沒有好聽的。於是兩邊就打了起來啦,西瓜皮之類就飛了過去。

這一來在戲台下看戲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戲來,於是人們一窩蜂似的,都聚在這個真打真罵的活戲的方面來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類,故意地叫著好,惹得全場的人哄哄大笑。假若打仗的還是個年輕的女子,那些討厭的流氓們還會說著各樣的俏皮話,使她火上加油越罵就越兇猛。

自然那老太太無理,她一開口就罵了人。但是一鬧到後來,誰是誰非也就看不出來了。

幸而戲台上的戲子總算沉著,不為所動,還在那裡阿拉阿拉地唱。過了一個時候,那打得熱鬧的也究竟平靜了。

再說戲台下邊也有一些個調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裡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倌磨倌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個趕馬車的車伕。或是豆腐匠看上了開糧米鋪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兩方面都眉來眼去,有的是一方面慇勤,他一方面則表示要拒之千里之外。這樣的多半是一邊低,一邊高,兩方面的資財不對。

紳士之流,也有調情的,彼此都坐在看台之上,東張張,西望望。三親六故,姐夫小姨之間,未免地就要多看幾眼,何況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紳士們平常到別人家的客廳去拜訪的時候,絕不能夠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麼不紳士,那該多麼不講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這樣的朋友絕交。絕交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傳出去名譽該多壞。紳士是高雅的,哪能夠不清不白的,哪能夠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紳士彼此一拜訪的時候,都是先讓到客廳裡去,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裡,而後倒茶裝煙。規矩禮法,彼此都尊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拜見,尊為長者。在這種時候,只能問問大少爺的書讀了多少,或是又寫了多少字了。連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過多的談話,何況朋友的女兒呢?那就連頭也不能夠抬的,哪裡還敢細看。

現在在戲台上看看怕不要緊,假設有人問道,就說是東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別的看台上。何況這地方又人多眼雜,也許沒有人留意。

三看兩看的,朋友的小姐倒沒有看上,可看上了一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的一位婦人,那婦人拿著小小的鵝翎扇子,從扇子梢上往這邊轉著眼珠,雖說是一位婦人,可是又年輕,又漂亮。

這時候,這紳士就應該站起來打著口哨,好表示他是開心的,可是我們中國上一輩的老紳士不會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睜非睜的迷離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無限的情意。可惜離得太遠,怕不會看得清楚,也許是枉費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戲台下邊,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妁之言,自己就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點出身來歷的公子小姐的行為。他們一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來年再唱大戲的時候,姊妹們一講起這佳話來,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趕著車進城來看戲的鄉下人,他們就在河邊沙灘上,紮了營了。夜裡大戲散了,人們都回家了,只有這等連車帶馬的,他們就在沙灘上過夜。好像出征的軍人似的,露天為營。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戲唱完,才趕著車子回鄉。不用說這沙灘上是很雄壯的,夜裡,他們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談天的談天,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沖天,所以多少有一些淒涼之感。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著又特別的涼,人家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車伕馬倌之類,他們不能夠睡覺,怕是有土匪來搶劫他們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於是在紙燈籠下邊,三個兩個的賭錢。賭到天色發白了,該牽著馬到河邊去飲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頭說:

“昨天的《打漁殺家》唱得不錯,聽說今天有《汾河灣》。”

那牽著牲口飲水的人,是一點大戲常識也沒有的。他只聽到牲口喝水的聲音呵呵的,其他的則不知所答了。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也是為著神鬼,而不是為著人的。

這廟會的土名叫做“逛廟”,也是無分男女老幼都來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們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開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約了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廟去了。竟有一起來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飯,一吃了飯就走了。總之一到逛廟這天,各不後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車水馬龍,擁擠得氣息不通了。

擠丟了孩子的站在那兒喊,找不到媽的孩子在人群裡邊哭,三歲的、五歲的,還有兩歲的剛剛會走,竟也被擠丟了。

所以每年廟會上必得有幾個警察在收這些孩子。收了站在廟台上,等著他的家人來領。偏偏這些孩子都很膽小,張著嘴大哭,哭得實在可憐,滿頭滿臉是汗。有的十二三歲了,也被丟了,問他家住在哪裡?他竟說不出所以然來,東指指,西劃劃,說是他家門口有一條小河溝,那河溝裡邊出蝦米,就叫做“蝦溝子”,也許他家那地名就叫“蝦溝子”,聽了使人莫名其妙。再問他這蝦溝子離城多遠,他便說:騎馬要一頓飯的工夫可到,坐車要三頓飯的工夫可到。究竟離城多遠,他沒有說。問他姓什麼,他說他祖父叫史二,他父親叫史成……這樣你就再也不敢問他了。要問他吃飯沒有?他就說:“睡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任他去吧。於是就都連大帶小的一齊站在廟門口,他們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獸似的,警察在看守他們。

娘娘廟是在北大街上,老爺廟和娘娘廟離不了好遠。那些燒香的人,雖然說是求子求孫,是先該向娘娘來燒香的,但是人們都以為陰間也是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打過鐘,磕過頭,好像跪到那裡報個到似的,而後才上娘娘廟去。

老爺廟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哪個是老爺,都是威風凜凜,氣概蓋世的樣子。有的泥像的手指尖都被攀了去,舉著沒有手指的手在那裡站著,有的眼睛被挖了,像是個瞎子似的。有的泥像的腳趾是被寫了一大堆的字,那字不太高雅,不怎麼合乎神的身份。似乎是說泥像也該娶個老婆,不然他看了和尚去找小尼姑,他是要忌妒的。這字現在沒有了,傳說是這樣。

為了這個,縣官下了手令,不到初一十五,一律的把廟門鎖起來,不准閒人進去。

當地的縣官是很講仁義道德的。傳說他第五個姨太太,就是從尼姑庵接來的。所以他始終相信尼姑絕不會找和尚。自古就把尼姑列在和尚一起,其實是世人不查,人云亦云。好比縣官的第五房姨太太,就是個尼姑。難道她也被和尚找過了嗎?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下令一律的把廟門關了。

娘娘廟裡比較的清靜,泥像也有一些個,以女子為多,多半都沒有橫眉豎眼,近乎普通人,使人走進了大殿不必害怕。不用說是娘娘了,那自然是很好的溫順的女性。就說女鬼吧,也都不怎樣惡,至多也不過披頭散髮的就完了,也決沒有像老爺廟裡那般泥像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張著嘴。

不但孩子進了老爺廟有的嚇得大哭,就連壯年的男人進去也要肅然起敬,好像說雖然他在壯年,那泥像若走過來和他打打,他也決打不過那泥像的。

所以在老爺廟上磕頭的人,心裡比較虔誠,因為那泥像,身子高、力氣大。

到了娘娘廟,雖然也磕頭,但就總覺得那娘娘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溫順,似乎對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兇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實不對的,世界上的男人,無論多兇猛,眼睛冒火的似乎還未曾見過。就說西洋人吧,雖然與中國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過是藍瓦瓦地有點類似貓頭鷹的眼睛而已,居然間冒了火的也沒有。眼睛會冒火的民族,目前的世界還未發現。那麼塑泥像的人為什麼把他塑成那個樣子呢?那就是讓你一見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就是磕完了頭站起再看看,也絕不會後悔,不會後悔這頭是向一個平庸無奇的人白白磕了。至於塑像的人塑起女子來為什麼要那麼溫順,那就告訴人,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訴人快來欺侮她們吧。

人若老實了,不但異類要來欺侮,就是同類也不同情。

比方女子去拜過了娘娘廟,也不過向娘娘討子討孫。討完了就出來了,其餘的並沒有什麼尊敬的意思。覺得子孫娘娘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而已,只是她的孩子多了一些。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時候便說:

“娘娘還得怕老爺打呢?何況你一個長舌婦!”

可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應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裡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挨打的緣故。可見溫順也不是怎麼優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結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兩個廟都拜過了的人,就出來了,擁擠在街上。街上賣什麼玩具的都有,多半玩具都是適於幾歲的小孩子玩的。泥做的泥公雞,雞尾巴上插著兩根紅雞毛,一點也不像,可是使人看去,就比活的更好看。家裡有小孩子的不能不買。何況拿在嘴上一吹又會嗚嗚地響。買了泥公雞,又看見了小泥人,小泥人的背上也有一個洞,這洞裡邊插著一根蘆葦,一吹就響。那聲音好像是訴怨似的,不太好聽,但是孩子們都喜歡,做母親的也一定要買。其餘的如賣哨子的,賣小笛子的,賣線蝴蝶的,賣不倒翁的,其中尤以不倒翁最著名,也最上講究,家家都買,有錢的買大的,沒有錢的,買個小的。大的有一尺多高,二尺來高。小的有小得像個鴨蛋似的。無論大小,都非常靈活,按倒了就起來,起得很快,是隨手就起來的。買不倒翁要當場試驗,間或有生手的工匠所做出來的不倒翁,因屁股太大了,他不願意倒下,也有的倒下了他就不起來。所以買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他們按倒,看哪個先站起來就買哪個,當那一倒一起的時候真是可笑,攤子旁邊圍了些孩子,專在那裡笑。不倒翁長得很好看,又白又胖。並不是老翁的樣子,也不過他的名字叫不倒翁就是了。其實他是一個胖孩子。做得講究一點的,頭頂上還貼了一簇毛算是頭髮。有頭髮的比沒有頭髮的要貴二百錢。有的孩子買的時候力爭要戴頭髮的,做母親的捨不得那二百錢,就說到家給他剪點狗毛貼。孩子非要戴毛的不可,選了一個戴毛的抱在懷裡不放。沒有法只得買了。這孩子抱著歡喜了一路,等到家一看,那簇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飛了。於是孩子大哭。雖然母親已經給剪了簇狗毛貼上了,但那孩子就總覺得這狗毛不是真的,不如原來的好看。也許那原來也貼的是狗毛,或許還不如現在的這個好看。但那孩子就總不開心,憂愁了一個下半天。

廟會到下半天就散了。雖然廟會是散了,可是廟門還開著,燒香的人,拜佛的人陸續的還有。有些沒有兒子的婦女,仍舊在娘娘廟上捉弄著娘娘。給子孫娘娘的背後釘一個鈕扣,給她的腳上綁一條帶子,耳朵上掛一隻耳環,給她戴一副眼鏡,把她旁邊的泥娃娃給偷著抱走了一個。據說這樣做,來年就都會生兒子的。

娘娘廟的門口,賣帶子的特別多,婦人們都爭著去買,她們相信買了帶子,就會把兒子給帶來了。

若是未出嫁的女兒,也誤買了這東西,那就將成為大家的笑柄了。

廟會一過,家家戶戶就都有一個不倒翁,離城遠至十八里路的,也都買了一個回去。回到家裡,擺在迎門的向口,使別人一過眼就看見了,他家的確有一個不倒翁。不差,這證明逛廟會的時節他家並沒有落伍,的確是去逛過了。

歌謠上說:

“小大姐,去逛廟,扭扭搭搭走的俏,回來買個搬不倒。”

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做的,並非為人而做的。至於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

跳大神有鬼,唱大戲是唱給龍王爺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燈,是把燈放給鬼,讓他頂著個燈去脫生。四月十八也是燒香磕頭的祭鬼。

只是跳秧歌,是為活人而不是為鬼預備的。跳秧歌是在正月十五,正是農閒的時候,趁著新年而化起裝來,男人裝女人,裝得滑稽可笑。

獅子、龍燈、旱船……等等,似乎也跟祭鬼似的,花樣複雜,一時說不清楚。

第三章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住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裡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據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祖母又喜歡養羊,羊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於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裡就只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因為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果子,所以覺得他們是並不存在的。小的時候,只覺得園子裡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裡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裡邊。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後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裡會溜得准,東一腳的,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裡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當做谷穗留著。

等祖父發現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麼?”

我說:

“谷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我就說:

“你不信,我到屋裡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裡拿了鳥籠上的一頭谷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說:

“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過去,講給我聽,說谷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則沒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雖然教我,我看了也並不細看,也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去了。

黃瓜也許沒有吃完,又看見了一個大蜻蜓從旁飛過,於是丟了黃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飛得多麼快,哪裡會追得上。好在一開初也沒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來,跟了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去了。

採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也許把螞蚱腿就綁掉,線頭上只拴了一隻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裡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並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裡一揚,大喊著:

“下雨了,下雨了。”

太陽在園子裡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他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可是白雲一來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翻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麼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蓆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裡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

“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裡頭。他說: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們都知道了祖父的這一手了,並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的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們聽似的,哪怕是已經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裡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當祖父這樣做一次的時候,祖父和孩子們都一齊地笑得不得了。好像這戲還像第一次演似的。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閒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裡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後園裡,於是我也在後園裡。

我小的時候,沒有什麼同伴,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歡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邊糊紙,當中嵌著玻璃,祖母是有潔癖的,以她屋的窗紙最白淨。別人抱著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邊上,我不加思索地就要往炕裡邊跑,跑到窗子那裡,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著花窗欞的紙窗給捅了幾個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捅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的搶著多捅幾個才能停止。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窗像小鼓似的,彭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時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著手,跳著腳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來了,她拿了一個大針就到窗子外邊去等我去了。我剛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厲害。我就叫起來了,那就是祖母用針刺了我。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歡她。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是不喜歡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裡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藥壺骨碌骨碌地響。祖母住著兩間房子,是裡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裡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祖母並沒有看見我,於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地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邊跑了。

我這樣地嚇唬祖母,也並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麼的。也許覺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閒著的,祖母什麼工作也不分配給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上的擺設,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的願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面是不能領著我到後園裡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不乾淨。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麼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

“我們後園裡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後園裡去了,一到了後園裡,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屋子裡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麼大,多麼遠,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麼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後園裡,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麼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麼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麼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裡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聽活。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結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的喊,在問著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麼不結櫻桃?”

祖父老遠的回答著:

“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櫻桃。”

再問:

“為什麼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

“因為你嘴饞,它就不開花。”

我一聽了這話,明明是嘲笑我的話,於是就飛奔著跑到祖父那裡,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沒有惡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裡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後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後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花朵和醬油碟那麼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麼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麼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幾乎沒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垅上的草。我跑得很遠的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藉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麼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並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

“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於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後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風,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沒有去處,玩沒有玩的,覺得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麼長。

偏偏這後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後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它們一齊都沒有從前那麼健康了,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樹也是落著葉子,當我和祖父偶爾在樹下坐坐,樹葉竟落在我的臉上來了。樹葉飛滿了後園。

沒有多少時候,大雪又落下來了,後園就被埋住了。

通到園去的後門,也用泥封起來了,封得很厚,整個的冬天掛著白霜。

我家住著五間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兩間,母親和父親共住兩間。祖母住的是西屋,母親住的是東屋。

是五間一排的正房,廚房在中間,一齊是玻璃窗子,青磚牆,瓦房頂。

祖母的屋子,一個是外間,一個是內間。外間裡擺著大躺箱,地長桌,太師椅。椅子上鋪著紅椅墊,躺箱上擺著硃砂瓶,長桌上列著座鐘。鐘的兩邊站著帽筒。帽筒上並不掛著帽子,而插著幾個孔雀翎。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孔雀翎,我說它有金色的眼睛,總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讓摸,祖母是有潔癖的。

還有祖母的躺箱上擺著一個座鐘,那座鐘是非常希奇的,畫著一個穿著古裝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當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裡沒有人,她就總用眼睛瞪我,我幾次的告訴過祖父,祖父說:

“那是畫的,她不會瞪人。”

我一定說她是會瞪人的,因為我看得出來,她的眼珠像是會轉。

還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盡雕著小人,儘是穿古裝衣裳的,寬衣大袖,還戴頂子,帶著翎子。滿箱子都刻著,大概有二三十個人,還有吃酒的,吃飯的,還有作揖的……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裡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裡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捲起來的。捲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卡卡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裡,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倌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裡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麼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麼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

“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

“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呵?”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裡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只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裡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趟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麼一趟白線。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麼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鈕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裡,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

“有二爺,你寬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歡捲著褲腳的,所以耕田種地的莊稼人看了,又以為他是一個莊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剛剛回來。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後邊缺了跟。

他自己前邊掌掌,後邊釘釘,似乎釘也釘不好,掌也掌不好,過了幾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舊。

走路的時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邊掉了底,那鞋就張著嘴,他的腳好像舌頭似的,每一邁步,就在那大嘴裡邊活動著,後邊缺了跟,每一走動,就踢踢趿趿地腳跟打著鞋底發響。

有二伯的腳,永遠離不開地面,母親說他的腳下了千斤閘。

老廚子說有二伯的腳上了絆馬鎖。

有二伯自己則說:

“你二伯掛了絆腳絲了。”

絆腳絲是人臨死的時候掛在兩隻腳上的繩子。有二伯就這樣地說著自己。

有二伯雖然作弄成一個耍猴不像耍猴的,討飯不像討飯的,可是他一走起路來,卻是端莊、沉靜,兩個腳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鼕鼕地響,而且是慢吞吞地前進,好像一位大將軍似的。

有二伯一進了祖父的屋子,那擺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鐘,鍾裡邊的鐘擺,就常常格稜稜格稜稜的響了一陣就停下來了。

原來有二伯的腳步過於沉重了點,好像大石頭似的打著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東西,一時都起了跳動。

十一

有二伯偷東西被我撞見了。

秋末,後園裡的大榆樹也落了葉子,園裡荒涼了,沒有什麼好玩的了。

長在前院的蒿草,也都敗壞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全身的葉子已經沒有多少了,可是秋風還在搖動著它。天空是發灰的,雲彩也失了形狀,好像被洗過硯台的水盆,有深有淺,混沌沌的。這樣的雲彩,有的帶來了雨點,有時帶來了細雪。

這樣的天氣,我為著外邊沒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亂東西的後房裡玩著。我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頂去。

我是登著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那裡邊裝的完全是墨棗。

等我抱著這罐子要下來的時候,可就下不來了,方才上來的時候,我登著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裡正在開著它。

他不是用鑰匙開,他是用鐵絲在開。

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裡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格格拉拉地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裡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棚頂上看著他,他既打開了箱子,他就把沒有邊沿的草帽脫下來,把那塊咬了半天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裡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絲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有二伯用他滿都是脈絡的粗手把繡花鞋子,亂絲線,抓到一邊去,只把銅酒壺從那一堆之中抓出來了。

太師椅上的紅墊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帶捆了起來。銅酒壺放在箱子蓋上,而後把箱子鎖了。

看樣子好像他要帶著這些東西出去,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帶東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趕快的登著箱子就下來了。

我一下來,有二伯就又回來了,這一下子可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是在偷墨棗,若讓母親曉得了,母親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著把雞蛋饅頭之類,拿出去和鄰居家的孩子一塊去吃,有二伯一看見就沒有不告訴母親的,母親一曉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子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掀起衣襟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邊,他才看到牆角上站著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

有二伯一看見我,立刻頭蓋上就冒著很大的汗珠。他說:

“你不說麼?”

“說什麼……”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麼,你讓我把這琉璃罐拿出去。”

他說:“拿罷。”

他一點沒有阻擋我。我看他不阻擋我,我還在門旁的筐子裡抓了四五個大饅頭,就跑了。

有二伯還在糧食倉子裡邊偷米,用小口袋背著,背到大橋東邊那糧米鋪去賣了。

有二伯還偷各種東西,錫火鍋、大銅錢、煙袋嘴……反正家裡邊一丟了東西,就說有二伯偷去了。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也就賴上了有二伯。

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也賴上了有二伯。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根本沒有丟,只不過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就說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帶著我上公園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買給我吃。公園裡邊賣什麼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餅,豆腐腦,等等。他一點也不買給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賣東西吃的旁邊一站,他就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逛公園就好像趕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讓我停。

公園裡變把戲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鑼打鼓,非常熱鬧。而他不讓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變把戲的前邊停了一停,他就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不知為什麼他時時在追著我。

等走到一個賣冰水的白布篷前邊,我看見那玻璃瓶子裡邊泡著兩個焦黃的大佛手,這東西我沒有見過,我就問有二伯那是什麼?

他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會工夫,人家就要來打我了似的。

等來到了跑馬戲的近前,那裡邊連喊帶唱的,實在熱鬧,我就非要進去看不可。有二伯則一定不進去,他說:

“沒有什麼好看的……”

他說:

“你二伯不看介個……”

他又說:

“家裡邊吃飯了。”

他又說:

“你再鬧,我打你。”

到了後來,他才說:

“你二伯也是願意看,好看的有誰不願意看。你二伯沒有錢,沒有錢買票,人家不讓咱進去。”

在公園裡邊,當場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給他施以檢查,檢查出幾個銅板來,買票是不夠的。有二伯又說:

“你二伯沒有錢……”

我一急就說:

“沒有錢你不會偷?”

有二伯聽了我這話,臉色雪白,可是一轉眼之間又變成通紅的了。他通紅的臉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著,他的嘴唇顫抖著,好像他又要照著他的習慣,一串一串地說一大套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回家罷!”

他想了一想之後,他這樣地招呼著我。

我還看見過有二伯偷過一個大澡盆。

我家院子裡本來一天到晚是靜的,祖父常常睡覺,父親不在家裡,母親也只是在屋子裡邊忙著,外邊的事情,她不大看見。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覺的時候,全家都睡了,連老廚子也睡了。連大黃狗也睡在有陰涼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後園,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就在這樣的一個白天,一個大澡盆被一個人掮著在後園裡邊走起來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鐵的,在太陽下邊閃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長,一邊走著還一邊光郎光郎地響著,看起來,很害怕,好像瞎話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頭上,一時看不見有二伯,只看見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動了起來似的。

再一細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頂著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沒有眼睛似的,東倒一倒,西斜一斜,兩邊歪著。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在了牆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從有二伯頭上扣下來,一直扣到他的腰間,所以他看不見路了,他摸著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這澡盆之後,就像他偷那銅酒壺之後的一樣。一被發現了之後,老廚子就天天戲弄他,用各種的話戲弄著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銅酒壺之後,每當他一拿著酒壺喝酒的時候,老廚子就問他:

“有二爺,喝酒還是銅酒壺好呀,還是錫酒壺好?”

有二伯說:

“什麼的還不是一樣,反正喝的是酒。”

老廚子說:

“不見得罷,大概還是銅的好呢……”

有二伯說:

“銅的有啥好!”

老廚子說:

“對了,有二爺。咱們就是不要銅酒壺,銅酒壺拿去賣了也不值錢。”

旁邊的人聽到這裡都笑了,可是有二伯還不自覺。

老廚子問有二伯:

“一個銅酒壺賣多少錢?”

有二伯說:

“沒賣過,不知道。”

到後來老廚子又說五十吊,又說七十吊。

有二伯說:

“哪有那麼貴的價錢,好大一個銅酒壺還賣不上三十吊呢。”

於是把大家都笑壞了。

自從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後,那老廚子就不提酒壺,而常常問有二伯洗澡不洗澡,問他一年洗幾次澡,問有二伯一輩子洗幾次澡。他還問人死了到陰間也洗澡的嗎?

有二伯說:

“到陰間,陰間陽間一樣,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條窮鬼。窮鬼閻王爺也不愛惜,不下地獄就是好的。還洗澡呢!別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廚子於是說:

“有二爺,照你說的窮人是用不著澡盆的囉!”

有二伯有點聽出來了,就說:

“陰間沒去過,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著良心說瞎話……”老廚子說。

於是兩個人打起來了。

有二伯逼著問老廚子,他哪兒昧過良心。有二伯說:

“一輩子沒昧過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兩腳窩……”

老廚子說:

“兩腳窩,看不透……”

有二伯正顏厲色地說:

“你有什麼看不透的?”

老廚子說:

“說出來怕你羞死!”

有二伯說:

“死,死不了,你別看我窮,窮人還有個窮活頭。”

老廚子說: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說:

“死不了。”

老廚子說: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個老不死的。”

有的時候,他們兩個能接續著罵了一兩天,每次到後來,都是有二伯打了敗仗,老廚子罵他是個老“絕後”。

有二伯每一聽到這兩個字,就甚於一切別的字,比“見閻王”更壞。於是他哭了起來,他說:

“可不是麼!死了連個添墳上土的人也沒有。人活一輩子是個白活,到了歸終是一場空……無家無業,死了連個打靈頭幡的人也沒有。”

於是他們兩個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舊地過著和平的日子。

十二

後來我家在五間正房的旁邊,造了三間東廂房。

這新房子一造起來,有二伯就搬回家裡來住了。

我家是靜的,尤其是夜裡,連雞鴨都上了架,房頭的鴿子,簷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窩裡去睡覺了。

這時候就常常聽到廂房裡的哭聲。

有一回父親打了有二伯,父親三十多歲,有二伯快六十歲了。他站起來就被父親打倒下去,他再站起來,又被父親打倒下去,最後他起不來了,他躺在院子裡邊了,而他的鼻子也許是嘴還流了一些血。

院子裡一些看熱鬧的人都站得遠遠的,大黃狗也嚇跑了。雞也嚇跑了。老廚子該收柴收柴,該擔水擔水,假裝沒有看見。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沒有邊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見有二伯的頭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條線就在他的前額上,好像西瓜的“陰陽面”。

有二伯就這樣自己躺著,躺了許多時候,才有兩個鴨子來啄食撒在有二伯身邊的那些血。

那兩個鴨子,一個是花脖,一個是綠頭頂。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這個夜裡,他先是罵著,後是哭著,到後來也不哭也不罵了。又過了一會,老廚子一聲喊起,幾乎是發現了什麼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爺上吊啦!有二爺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來,帶著我。等我們跑到廂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廚子在房子外邊招呼著我們。我們一看南房梢上掛了繩子,是黑夜,本來看不見,是老廚子打著燈籠我們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兩丈來高的橫桿,繩子在那橫桿上托托落落的垂著。

有二伯在哪裡呢?等我們拿燈籠一照,才看見他在房牆的根邊,好好的坐著。他也沒有哭,他也沒有罵。

等我再拿燈籠向他臉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紅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過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來報的信,又敲窗戶又打門。我們跑到井邊上一看,有二伯並沒有在井裡邊,而是坐在井邊外,而是離開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穩穩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穩穩地坐著。

我們打著燈籠一照,他還在那裡拿著小煙袋抽煙呢。

老廚子,挑水的,粉房裡的漏粉的都來了,驚動了不少的鄰居。

他開初是一動不動。後來他看人們來全了,他站起來就往井邊上跑,於是許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許多人,哪裡會眼看著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煙荷包,小煙袋都帶著,人們推勸著他回家的時候,那柴堆上還有一枝小洋蠟,他說:

“把那洋蠟給我帶著。”

後來有二伯“跳井”“上吊”這些事,都成了笑話,街上的孩子都給編成了一套歌在唱著:“有二爺跳井,沒那麼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嚇唬人。”

老廚子說他貪生怕死,別人也都說他死不了。

以後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沒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還是活著。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則滿院蒿草。風來了,蒿草發著聲響,雨來了,蒿草梢上冒煙了。

沒有風,沒有雨,則關著大門靜靜地過著日子。

狗有狗窩,雞有雞架,鳥有鳥籠,一切各得其所。唯獨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覺。在那廂房裡邊,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講起話來。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過三個兩個來看!問問他們見過‘死’沒有!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說殺就殺,說砍就砍。那些膽大的,不怕死的,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只顧逃命連家業也不要了。那時候,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良心長到肋條上,黑心荔,鐵面人,……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馬刀槍我見過,霹雷,黃風我見過。就說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罷,見人就砍,可是我也沒有怕過,說我怕死……介年頭是啥年頭,……”

那東廂房裡,有二伯一套套地講著,又是河溝漲水了,水漲得多麼大,別人沒有敢過的,有二伯說他敢過。又是什麼時候有一次著大火,別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搶了不少的東西。又是他的小時候,上山去打柴,遇見了狼,那狼是多麼凶狠,他說:

“狼心狗肺,介個年頭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個年頭,是個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裡不睡,有的時候就來在院子裡沒頭沒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說著話。

半夜三更的,雞鴨貓狗都睡了。唯獨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簾子,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見大昴星落了沒有,看不見三星是否打了橫樑。只見白煞煞的窗簾子被星光月光照得發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聽見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說話,我要起來掀起窗簾來往院子裡看一看他。祖父不讓我起來,祖父說:

“好好睡罷,明天早晨早早起來,咱們燒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來,就用好話安慰著我。

等再睡覺了,就在夢中聽到了呼蘭河的南岸,或是呼蘭河城外遠處的狗咬。

於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裡的小驢的耳朵一般大。我聽見有二伯說“兔羔子”,我想到一個大白兔,我聽到了磨房的梆子聲,我想到了磨房裡的小毛驢,於是夢見了白兔長了毛驢那麼大的耳朵。

我抱著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歡,我一笑笑醒了。

醒來一聽,有二伯仍舊“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裡。後邊那磨房裡的梆子也還打得很響。

我夢見的這大白兔,我問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說的“兔羔子”?

祖父說:

“快睡覺罷,半夜三更不好講話的。”

說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說:

“快睡罷,夜裡不好多講話的。”

我和祖父還都沒有睡著,我們聽到那遠處的狗咬,慢慢地由遠而近,近處的狗也有的叫了起來。大牆之外,已經稀疏疏地有車馬經過了,原來天已經快亮了。可是有二伯還在罵“兔羔子”,後邊磨房裡的磨倌還在打著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我就跑去問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聽就生氣了:

“你們家裡沒好東西,儘是些耗子,從上到下,都是良心長在肋條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聽了一會,沒有聽懂。

第七章

磨房裡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

那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後園。我家的後園四周的牆根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是黃瓜等類會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牆頭了,在牆上開起花來了,有的竟越過了高牆爬到街上去,向著大街開了一朵大黃的黃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滿了那頂會爬蔓子的黃瓜了。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乾淨得好像用黃蠟抽成的絲子,一棵黃瓜秧上伸出來無數的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捲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牆頭,窗欞,到處的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

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裡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於是它們向前發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著那絲蔓就長了,就向前跑去了。因為種在磨房窗根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兩天爬上了窗欞,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欞上開花了。

再過幾天,一不留心,那黃瓜梗經過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頂去了。

後來那黃瓜秧就像它們彼此招呼著似的,成群結隊地就都一齊把那磨房的窗給蒙住了。

從此那磨房裡邊的磨倌就見不著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張窗子,而今被黃瓜掩遮得風雨不透。從此那磨房裡黑沉沉的,園裡,園外,分成兩個世界了。馮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園以外去了。

但是從外邊看起來,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窗是黃瓜了。

還有一棵倭瓜秧,也順著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頂去了,就在房簷上結了一個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從秧子上長出來的,好像是由人搬著坐在那屋瓦上曬太陽似的。實在好看。

夏天,我在後園裡玩的時候,馮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黃瓜。

我就摘了黃瓜,從窗子遞進去。那窗子被黃瓜秧封閉得嚴密得很,馮歪嘴子用手扒開那滿窗的葉子,從一條小縫中伸出手來把黃瓜拿進去。

有時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問我,黃瓜長了多大了?西紅柿紅了沒有?他與這後園只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離著多遠似的。

祖父在園子裡的時候,他和祖父談話。他說拉著磨的小驢,驢蹄子壞了,一走一瘸。祖父說請個獸醫給它看看。馮歪嘴子說,看過了,也不見好。祖父問那驢吃的什麼藥?馮歪嘴子說是吃的黃瓜子拌高粱醋。

馮歪嘴子在窗裡,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見馮歪嘴子,馮歪嘴子看不見祖父。

有的時候,祖父走遠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磨房的牆根下邊坐著玩,我聽到了馮歪嘴子還說:

“老太爺今年沒下鄉去看看哪!”

有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我故意的不出聲,聽聽他往下還說什麼。

有的時候,我心裡覺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來了,用手敲打著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掛著的黃瓜都敲打掉了。而後我一溜煙地跑進屋去,把這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也一樣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淚來。但是總是說,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聽見。有的時候祖父竟把後門關起來再笑。祖父怕馮歪嘴子聽見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廚子就不然了。有的時候,他和馮歪嘴子談天,故意談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為馮歪嘴子隔著爬滿了黃瓜秧的窗子,看不見他走了,就自己獨自說了一大篇話,而後讓他故意得不到反響。

老廚子提著筐子到後園去摘茄子,一邊摘著一邊就跟馮歪嘴子談話,正談到半路,老廚子躡手躡足的,提著筐子就溜了,回到屋裡去燒飯去了。

這時馮歪嘴子還在磨房裡大聲地說:

“西崗公園來了跑馬戲的,我還沒得空去看,你去看過了嗎?老王。”

其實後花園裡一個人也沒有了,蜻蜓,蝴蝶隨意地飛著,馮歪嘴子的話聲,空空地落到花園裡來,又空空地消失了。

煙消火滅了。

等他發現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園裡,他這才又打起梆子來,看著小驢拉磨。

有二伯也和馮歪嘴子談話,可從來沒有偷著溜掉過,他問下雨天,磨房的房頂漏得厲害不厲害?磨房裡的耗子多不多?

馮歪嘴子同時也問著有二伯,今年後園裡的雨水大嗎?茄子、雲豆都快罷園了吧?

他們兩個彼此說完了話,有二伯讓馮歪嘴子到後園裡來走走,馮歪嘴子讓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園子裡來走走。”

“有空到磨房裡來坐坐。”

有二伯於是也就告別走出園子來。馮歪嘴子也就照舊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樹的葉子黃了,牆頭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園裡一天一天地荒涼起來了。

這時候馮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來了。因為那些糾糾纏纏的黃瓜秧也都蔫敗了,捨棄了窗欞而脫落下來了。

於是站在後園裡就可看到馮歪嘴子,扒著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驢。那小驢豎著耳朵,戴著眼罩。走了三五步就響一次鼻子,每一抬腳那只後腿就有點瘸,每一停下來,小驢就用三條腿站著。

馮歪嘴子說小驢的一條腿壞了。

這窗子上的黃瓜秧一幹掉了,磨房裡的馮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馮歪嘴子喝酒了,馮歪嘴子睡覺了,馮歪嘴子打梆子了。馮歪嘴子拉胡琴了,馮歪嘴子唱唱本了,馮歪嘴子搖風車了。只要一扒著那窗台,就什麼都可以看見的。

一到了秋天,新鮮粘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賣粘糕。黃米粘糕,撒上大雲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的用刀切著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又甜又香加了糖不另要錢。

馮歪嘴子推著單輪車在街上一走,小孩子們就在後邊跟了一大幫,有的花錢買,有的圍著看。

祖父最喜歡吃這粘糕,母親也喜歡,而我更喜歡。母親有時讓老廚子去買,有的時候讓我去買。

不過買了來是有數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麼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邊吃著,一邊說夠了夠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親吃完了也說夠了,意思也是怕我還要去買。其實我真的覺得不夠,覺得再吃兩塊也還不多呢!不過經別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著再去買,但是實在話是沒有吃夠的。

當我在大門外玩的時候,推著單輪車的馮歪嘴子總是在那塊大粘糕上切下一片來送給我吃,於是我就接受了。

當我在院子裡玩的時候,馮歪嘴子一喊著“粘糕”“粘糕”地從大牆外經過,我就爬上牆頭去了。

因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牆,因為年久了出了一個豁,我就扒著那牆豁往外看著。果然馮歪嘴子載著粘糕的單輪車由遠而近了。來到我的旁邊,就問著:

“要吃一片嗎?”

而我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但我也不從牆頭上下來,還是若無其事地呆在那裡。

馮歪嘴子把車子一停,於是切好一片粘糕送上來了。

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粘糕的。

這粘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裡邊燒著開水,鍋口上坐著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裡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蒸。進去買粘糕的時候,剛一開門,只聽屋裡火柴燒得辟啪地響,竟看不見人了。

我去買粘糕的時候,我總是去得早一點,我在那邊等著,等著剛一出鍋,好買熱的。

那屋裡的蒸氣實在大,是看不見人的。每次我一開門。我就說:

“我來了。”

馮歪嘴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說:

“這邊來,這邊來。”

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粘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點。粘糕已經出鍋了。

我慌慌忙忙地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裡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裡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粘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簾。

我想這是做什麼,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簾了,往裡邊一看,呀!裡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裡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裡,女人的被窩裡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粘糕罷,一會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裡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裡邊,不單有一個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粘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裡,不知他到哪裡去了,粘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粘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些掛著的白布簾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查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麼變動,只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裡泡著一塊破布,盆裡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麼變動。

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裡,那小驢還是照舊的站在那裡,並且還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樣地麻搭著眼睛。其餘的磨房裡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地在那裡呆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地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地叫著。

我看了一會,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顫,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裡,家裡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進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房裡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

馮歪嘴子坐在那裡,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地摸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地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裡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

“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麼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裡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

“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她們就在磨房裡呢!她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裡,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

“爺爺,那磨房裡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

“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裡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

“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的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回頭就跟我說:

“你這孩子當人面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著祖父:

“為什麼不准說,為什麼不准說?”

祖父說:

“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

我想可有什麼難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裡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櫃的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乾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沖的嗎!”

“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帳;你是什麼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面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

“我就要叫她們搬的,就搬……”

掌櫃的太太說:

“叫她們搬,她們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面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敦敦的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

“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面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裡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裡說:

“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裡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

“烤暖了,回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裡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裡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麼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裡沒有寒暑表,我家裡是有的。我問祖父:

“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

“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呵!”

我說: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

“噯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裡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煊惑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裡去了。

那小孩哭的聲音很大,好像他並不是剛剛出生,好像他已經長大了的樣子。

那草房裡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這回那女人坐起來了,身上披著被子,很長的大辮子垂在背後,面朝裡,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幹什麼,她一聽門響,她一回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們都叫她王大姐的。

這可奇怪,怎麼就是她呢?她一回頭幾乎是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身就想往家裡跑。跑到家裡好趕快地告訴祖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長的是很大的臉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時候,她的鼻樑上就皺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還是和從前的一樣,鼻樑處堆滿了皺褶。平常我們後園裡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她就提著筐到我們後園來摘些茄子、黃瓜之類回家去。她是很能說能笑的人,她是很響亮的人,她和別人相見之下,她問別人:

“你吃飯了嗎?”

那聲音才大呢,好像房頂上落了鵲雀似的。

她的父親是趕車的,她牽著馬到井上去飲水,她打起水來,比她父親打的更快,三繞兩繞就是一桶。別人看了都說:

“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好手!”

她在我家後園裡摘菜,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就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

她那辮子梳得才光呢,紅辮根,綠辮梢,乾乾淨淨,又加上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鬢角上,非常好看。她提著筐子前邊走了,後邊的人就都指指劃劃地說她的好處。

老廚子說她大鼻子大眼睛長得怪好的。

有二伯說她膀大腰圓的帶點福相。

母親說她:

“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則說:

“喲喲,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幾啦?“

週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問她十幾歲?已經問了不知幾遍了,好像一看見就必得這麼問,若不問就好像沒有話說似的。

每逢一問,王大姐也總是說: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給說一個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看罷,將來看罷。”隔院的楊家的老太太,扒著牆頭一看見王大姐就說:

“這姑娘的臉紅得像一盆火似的。”

現在王大姐一笑還是一皺鼻子,不過她的臉有一點清瘦,顏色發白了許多。

她懷裡抱著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為好久不見的緣故,我想她也許是和我一樣罷。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開。想要多呆一會兒又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我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看她用草把小孩蓋了起來,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實也看不見什麼是炕,烏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樑上去了。那小炕本來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給佔滿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個草窩,鋪著草蓋著草地就睡著了。

我越看越覺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鵲雀窩裡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見的告訴了祖父。

祖父什麼也不說。但我看出來祖父曉得的比我曉得的多的樣子。我說:

“那小孩還蓋著草呢!”

祖父說:

“嗯!”

我說:

“那不是王大姐嗎?”

祖父說:

“嗯。”

祖父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聽的樣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燈的下邊,我家全體的人都聚集了的時候,那才熱鬧呢!連說帶講的。這個說,王大姑娘這麼的。那個說王大姑娘那麼著……說來說去,說得不成樣子了。

說王大姑娘這樣壞,那樣壞,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說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大,一定不是好東西。那有姑娘家家的,大說大講的。

有二伯說:

“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房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老廚子說:

“男子要長個粗壯,女子要長個秀氣。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抗大個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著說:

“對呀!老爺像老爺,娘娘像娘娘,你沒四月十八去逛過廟嗎?那老爺廟上的老爺,威風八面,娘娘廟上的娘娘,溫柔典雅。”

老廚子又說:

“哪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個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沒見過,姑娘家家的那麼大的力氣。”

有二伯說:

“那算完,長的是一身窮骨頭窮肉,那穿綢穿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個灰禿禿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第二天,左鄰右居的都曉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週三奶奶跑到我家來探聽了一番,母親說就在那草棚子裡,讓她去看。

她說:“喲喲!我可沒那麼大的工夫去看的,什麼好勾當。”

西院的楊老太太聽了風也來了。穿了一身漿得閃光發亮的魚藍大布衫,頭上扣著銀扁方,手上戴著白銅的戒指。

一進屋,母親就告訴她馮歪嘴子得了兒子了。楊老太太連忙就說:

“我可不是來探聽他們那些貓三狗四的,我是來問問那廣和銀號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還是八成?因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來說,他老丈人要給一個親戚抬幾萬弔錢。”

說完了,她莊莊嚴嚴地坐在那裡。

我家的屋子太熱,楊老太太一進屋來就把臉熱的通紅。母親連忙打開了北邊的那通氣窗,通氣窗一開,那草棚子裡的小孩的哭聲就聽見了,那哭聲特別吵鬧。

“聽聽啦,”母親說,“這就是馮歪嘴子的兒子。”

“怎麼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就說,那姑娘將來好不了。”楊老太太說,“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見了,我就問她媽,‘你們大姑娘哪兒去啦?’她媽說,‘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這麼久沒回來,我就有點覺景。”

母親說:

“王大姑娘夏天的時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紅了,她媽說她脾氣大,跟她媽吵架氣的。”

楊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說:

“氣的,好大的氣性,到今天都丟了人啦,怎麼沒氣死呢。那姑娘不是好東西,你看她那雙眼睛,多麼大!我早就說過,這姑娘好不了。”

而後在母親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陣,又說又笑地走了。把她那原來到我家裡來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來是為了廣和銀號利息的問題,可是一直到走也沒有再提起那廣和銀號來。

楊老太太,週三奶奶,還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裡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王大姑娘壞的。

說王大姑娘的眼睛長得不好,說王大姑娘的力氣太大,說王大姑娘的辮子長得也太長。

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裡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颳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裡邊採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裡了,就說是她采的。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裡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裡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的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裡,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裡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那怕針孔那麼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做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回家報告說: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回他報告說:

“他媽的,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裡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面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裡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就說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夠來,就說最低限度來上十個人吧。那麼西院老楊家來十個,同院的老周家來三個——週三奶奶,週四嬸子,周老嬸子——外加週四嬸子懷抱著一個孩子,周老嬸子手裡牽著個孩子——她們是有這樣的習慣的——那麼一共周家老少三輩總算五口了。

還有磨房裡的漏粉匠,燒火的,跑街送貨的等等,一時也數不清是幾多人,總之這全院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下二三十。還有前後街上的,一聽了消息也少不了來了不少的。

“上吊。”為啥一個好好人,活著不願意活,而願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

所以呼蘭河城裡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但在我的家鄉確是這樣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也不趕快的埋,也不趕快的葬,擺在那裡一兩天,讓大家圍著觀看。

跳了井的女人,從井裡撈出來,也不趕快的埋,也不趕快的葬,好像國貨展覽會似的,熱鬧得車水馬龍了。

其實那沒有什麼好看的,假若馮歪嘴子上了吊,那豈不是看了很害怕嗎!

有一些膽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覺。但是下次,一有這樣的冤魂,她仍舊是去看的,看了回來就覺得那惡劣的印象就在眼前,於是又是睡覺不安,吃飯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舊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後,心裡覺得恐怖,而後再買一匹黃錢紙,一扎線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燒了,向著那東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個頭,同時嘴裡說:“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這裡香紙的也都打發過你們了。”

有的誰家的姑娘,為了去看上吊的,回來嚇死了。聽說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嚇死的。嚇出一場病來,千醫百治的治不好,後來死了。

但是人們還是願意看,男人也許特別膽子大,不害怕。女人卻都是膽小的多,都是乍著膽子看。

還有小孩,女人也把他們帶來看,他們還沒有長成為一個人,母親就提早把他們帶來了,也許在這熱鬧的世界裡,還是提早地演習著一點的好,免得將來對於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訪員曉得了馮歪嘴子從街上買來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於是就大放馮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氣。

馮歪嘴子,沒有上吊,沒有自刎,還是好好地活著。過了一年,他的孩子長大了。

過年我家殺豬的時候,馮歪嘴子還到我家裡來幫忙的,幫著刮著豬毛。

到了晚上他吃了飯,喝了酒之後,臨回去的時候,祖父說,讓他帶了幾個大饅頭去,他把饅頭挾在腰裡就走了。

人們都取笑著馮歪嘴子,說:

“馮歪嘴子有了大少爺了。”

馮歪嘴子平常給我家做一點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紅粘谷,做粘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裡來吃飯的。就在飯桌上,當著眾人,老廚子就說:

“馮歪嘴子少吃兩個饅頭吧,留著饅頭帶給大少爺去吧……”

馮歪嘴子聽了也並不難為情,也不覺得這是嘲笑他的話,他很莊嚴地說:

“他在家裡有吃的,他在家裡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說:

“還是帶上幾個吧!”

馮歪嘴子拿起幾個饅頭來,往哪兒放呢?放在腰裡,饅頭太熱。放在袖筒裡怕掉了。

於是老廚子說:

“你放在帽兜子裡啊!”

於是馮歪嘴子用帽兜著饅頭回家去了。

東鄰西捨誰家若是辦了紅白喜事,馮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話,肉丸子一上來,別人就說:

“馮歪嘴子,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裡有大少爺的是不是?”

於是人們說著,就把馮歪嘴子應得的那一份的兩個肉丸子,用筷子夾出來,放在馮歪嘴子旁邊的小碟裡。來了紅燒肉,也是這麼照辦,來了乾果碟,也是這麼照辦。

馮歪嘴子一點也不感到羞恥,等席散之後,用手巾包著,帶回家來,給他的兒子吃了。

他的兒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樣,七個月出牙,八個月會爬,一年會走,兩年會跑了。

夏天,那孩子渾身不穿衣裳,只帶著一個花兜肚,在門前的水坑裡捉小蛤蟆。他的母親坐在門前給他繡著花兜肚嘴。他的父親在磨房打著梆子,看管著小驢拉著磨。

又過了兩三年,馮歪嘴子的第二個孩子又要出生了。馮歪嘴子歡喜得不得了,嘴都閉不上了。

在外邊,有人問他:

“馮歪嘴子又要得兒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靜著自己。

他在家裡邊,他一看見他的女人端一個大盆,他就說:

“你這是幹什麼,你讓我來拿不好麼!”

他看見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這樣阻止著她:

“你讓我來拿不好麼!”

可是那王大姐,卻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蒼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馮歪嘴子說,過後多吃幾個雞蛋,好好養養就身子好起來了。

他家是快樂的,馮歪嘴子把窗子上掛了一張窗簾。這張白布是新從鋪子裡買來的。馮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沒有掛過簾子,這是第一次。

馮歪嘴子買了二斤新棉花,買了好幾尺花洋布,買了二三十個上好的雞蛋。

馮歪嘴子還是照舊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著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個雞蛋,用小筐裝著,掛在二樑上。每一開門開窗的,那小筐就在高處遊蕩著。

門口一來擔挑賣雞蛋的,馮歪嘴子就說:

“你身子不好,我看還應該多吃幾個雞蛋。”

馮歪嘴子每次都想再買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親阻止了。馮歪嘴子說:

“你從生了這小孩子以來,身子就一直沒養過來。多吃幾個雞蛋算什麼呢!我多賣幾斤粘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裡去串門,馮歪嘴子就把這一套話告訴了祖父。他說:

“那個人才儉省呢,過日子連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燒。要生小孩子了,多吃一個雞蛋也不肯。看著吧,將來會發家的……”

馮歪嘴子說完了,是很得意的。

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裡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這一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那滿天紅洞洞的,那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硃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裡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裌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裡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裡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雲,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裡,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過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麼地方來,飛到什麼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裡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裡去做什麼,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裡有些什麼,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個什麼。站在呼蘭河的這邊,只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里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上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穗子,用一根桿子挑著,扛在那孩子的肩上。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麼,只好像他扛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裡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地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裡,那烏鴉還在天空裡叫著。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捨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負著他那份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餵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餵他,他不吃,他用調匙餵他。

餵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

“豆腐這麼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悲觀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天的餵著,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在別人的眼裡,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這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喜得不得了了。

他說:

“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

“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了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只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

“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裡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好像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孩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麼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麼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裡的黃瓜,那黃瓜三月裡下種,四月裡爬蔓,五月裡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這樣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

尾聲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裡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像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捨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裡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香港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