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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篇 生死場

一 麥場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打成蔭片。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盪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粘沫從山羊的鬍子流延著。被刮起的這些粘沫,彷彿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絲條;粘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的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腳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鑽入高粱之群裡,許多穗子被撞著,在頭頂打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裡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鬥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髮,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躍著的太陽,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挾在腋下,走路時他的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隻腳尖向裡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跌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像征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麼他都忘記,只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牆,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為著花,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燬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也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隻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隻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髒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了一會在蓆子下面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掛到籬牆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面婆做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囪,濃煙衝出,被風吹散著,佈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牆角拿茅草,她沾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不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囪也走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搖擁著走。頭髮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牆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跌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後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裡?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

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

“飯晚了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幹什麼?”

聽說羊丟了,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鑽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髮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麼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跡,為著從這奇跡,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象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間的草稈,她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後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面。

“你這老婆,來幹什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跌走。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麼人在汲水。二里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麼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麥子打得怎麼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伕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週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歸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來更大聲,那不像是羊叫,像是一條牛了!

最後,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隻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過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裡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鬥,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乾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什麼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麼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裡。”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迴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里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了。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裡。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儘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發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麼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注意孩子們哭,她聽不見似的,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一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言詞:牛是什麼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餵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裡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的。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

屋裡,像是洞裡,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云:

“……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餵牛;草堆是在房後。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我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惡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著,像是有什麼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話聲又連續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儘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氣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軋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麼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孩子從娘的肚裡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發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閒活,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厲害,在手裡拿著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

王婆推一推鄰婦,蕩一蕩頭: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鍾呀!……我接連著熬苦了幾夜沒能睡,什麼麥啦?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麼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

閃光相連起來,能言的幽靈默默坐在閃光中。鄰婦互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麥場張狂著咬過來,多雲的夜什麼也不能告訴人們。忽然一道閃光,看見黃狗捲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閃光一過,黃狗又回到麥堆,草莖折動出細微的聲音。

“三哥不在家裡?”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話像是從一個空瓶子或是從什麼空的東西發出。豬槽上她一個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鬧嘴嗎?你常常和她鬧嘴,那會敗壞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寬容妻子,以他的感覺去衡量別人。

趙三點起煙火來,他紅色的臉笑了笑:“我沒和誰鬧嘴哩!”

二里半他從腰間解下煙袋,從容著說:

“我的羊丟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來。要替我說出買主去,這條羊留著不是什麼好兆相。”

趙三用粗嘎的聲音大笑,大手和紅色臉在閃光中伸現出來。

“哈……哈,倒不錯,聽說你的帽子飛到井邊團團轉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見身邊長著一棵小樹,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他幻想終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傳佈出來,他捻一捻煙火,辯解著說:

“那家子不通人情,哪有丟了羊不許找的勾當?他硬說踏了他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他動打。”

搖一搖頭,受著辱一般的冷沒下去,他吸煙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會傷著自己的臉面。

來了一道閃光,大手的高大的趙三,從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響叫:

“怕是要落雨吧!——壞啦!麥子還沒打完,在場上堆著!”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裡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子一定要給水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裡呀!到草棚拿蓆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象碰著什麼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裡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里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艷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匹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音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毛亂而且絞捲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髮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磙,石磙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地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蓆子潮濕一點,蓆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佈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廝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磙帶著離開舖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裡咬嚼一些麥穗。繫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罵:

“啊!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裡,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桿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老馬看著牆外的馬不叫一聲,也不響鼻子。小孩去拿柿子吃,柿子還不十分成熟,半青色的柿子,永遠被人們摘取下來。

馬靜靜地停在那裡,連尾巴也不甩擺一下。也不去用嘴觸一觸石磙;就連眼睛它也不遠看一下,同時它也不怕什麼工做,工作起來的時候,它就安心去開始;一些繩索束上身時,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時它過分疲憊而不能支持,行走過分緩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別的什麼,但是它並不暴跳,因為一切過去的年代規定了它。

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塊,老馬整天象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隻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的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動物自己無聲地動在那裡。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堆也漲過牆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地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在前面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聲;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二 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紅的西紅柿,紅著了。小姑娘們摘取著柿子,大紅大紅的柿子,盛滿她們的筐籃;也有的在拔青蘿蔔,紅蘿蔔。

金枝聽著鞭子響,聽著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的走出菜圃。在菜田東邊,柳條牆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響聲與她隔離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後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見她,遠遠的呼喚:

“你不來摘柿子,幹什麼站到那兒?”

她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她大聲擺著手說:“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裝著回家,繞過人家的籬牆,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筐子掛在腕上,搖搖搭搭。口笛不住地在遠方催逼她,彷彿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

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裡。

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裡,背後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們受著驚擾了,發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開著走。

吹口哨,響著鞭子,他覺得人間是溫存而愉快。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著,嬸嬸遠遠的望見他,走近一點,嬸嬸說:

“你和那個姑娘又遇見嗎?她真是個好姑娘。……唉……唉!”

嬸嬸像是煩躁一般緊緊靠住籬牆。侄兒向她說:

“嬸娘你唉唉什麼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嬸嬸表示出她的傷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臟起什麼變化,她又說:

“那姑娘我想該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兒回答:“她娘還不知道哩!要尋一個做媒的人。”

牽著一條牛,福發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侄兒講話:

“成業,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裡落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願意那樣;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裡,我什麼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

“你總是唱什麼‘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願聽這曲子,年青人什麼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願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裡,去喝一點酒。他為著酒,大膽把一切告訴了叔叔。福發起初只是搖頭,後來慢慢的問著: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二十歲。小姑娘到咱們家裡,會做什麼活計?”

爭奪著一般的,成業說:

“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什麼活計她也能做,很有氣力呢!”

成業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什麼,坐在那裡沉思過一會,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過去拉著福發的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面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著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著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著。

紙窗漸漸的發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欞來了!進過高粱地的姑娘一邊幻想著一邊哭,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她的母親翻轉身時,哼著,有時也銼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忙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得乾淨。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時,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了一句:

“該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並不把痰吐到地上;她願意把痰吐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什麼也沒有吐,也沒罵。可是清早,當女兒梳好頭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著一般奪下她的筐子: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像一點心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後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裡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著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裡邊偷偷地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再別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

母親在門外看著姑娘走,她沒立刻轉回去,她停住在門前許多時間,眼望著姑娘加入田間的人群,母親回到屋中一邊燒飯,一邊歎氣,她體內象染著什麼病患似的。

農家每天從田間回來才能吃早飯。金枝走回來時,母親看見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嗎?”

她被驚著了,手從衣裳裡邊抽出來,連忙搖著頭:“肚子不疼。”

“有病嗎?”

“沒有病。”

於是她們吃飯。金枝什麼也沒有吃下去,只吃過粥飯就離開飯桌了!母親自己收拾了桌子說:

“連一片白菜葉也沒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門時,母親呼喚著:

“回來,再多穿一件裌襖,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親加一件衣服給她,並且又說: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搖著頭走了!披在肩上的母親的小襖沒有扣鈕子,被風吹飄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個院宇那樣大的一片。走進柿地嗅到辣的氣味,刺人而說不定是什麼氣味。柿秧最高的有兩尺高,在枝間掛著金紅色的果實。每棵,每棵掛著許多,也掛著綠色或是半綠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塊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連著,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裡人們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裝好車子進城去賣。

二里半就是種菜田的人。麻面婆來回的搬著大頭菜,送到地端的車子上。羅圈腿也是來回向地端跑著,有時他抱了兩棵大形的圓白菜,走起來兩臂像是架著兩塊石頭樣。

麻面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著的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羅圈腿臉累得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像要被什麼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著金枝說:

“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果實墜地了!孩子沒有哭,發愣地站到一邊。二里半罵他:

“混蛋,狗娘養的,叫你抱白菜,誰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後面走著,她看到兒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彎下身去,把兩個更大的倭瓜丟進柿秧中。誰都看見她作這種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問她:

“你幹的嗎?糊塗蟲!錯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齒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沒……”

孩子站在一邊尖銳地嚷著:“不是你摘下來叫我抱著送上車嗎?不認帳!”

麻面婆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說出口來:“我是偷的呢!該死的……別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發生了什麼事,也沉埋在那裡的人們,現在也來圍住他們了!這裡好像唱著武戲,戲台上耍著他們一家三人。

二里半罵著孩子。

“他媽的混帳,不能幹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

羅圈腿那個孩子,一點也不服氣的跑過去,從柿秧中把倭瓜滾弄出來了!大家都笑了,笑聲超過人頭。可是金枝好像患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麼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氣憤得幾乎不能呼吸,等他說出“倭瓜”是自家種的,為著留種子的時候,麻面婆站在那裡才鬆了一口氣,她以為這沒有什麼過錯,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頭來向大家表白:“你們看,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說話好笑不好笑,擠過人圍,結果把倭瓜抱到車子那裡。於是車子走向進城的大道,彎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後面。馬,車,人漸漸消失在道口了!

田間不斷的講著偷菜棵的事。關於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個丫頭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個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鳳姐身後,兩個中年的婦人坐在那裡扒胡蘿蔔。可是議論著,有時也說出一些淫污的話,使鳳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總是悸動著,時間象蜘蛛縷著絲線那樣綿長;心境壞到極點。金枝臉色脆弱朦朧得像罩著一塊面紗。她聽一聽口哨還沒有響。遼遠的可以看到福發家的圍牆,可是她心中的哥兒卻永不見出來。她又繼續摘柿子,無論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沒能注意到柿子的顏色,並且筐子也滿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雜色的柿子,被她散亂的鋪了滿地。那邊又有女人故意大聲議論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沒羞的,男人扯開她的褲子……”

金枝關於眼前的一切景物和聲音,她忽略過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樣緊,彷彿肚子裡面跳動了!忽然口哨傳來了!她站起來,一個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樣,發出水聲。她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滅了!以後無論她怎樣聽,口哨也不再響了。

金枝和男人接觸過三次:第一次還是在兩個月以前,可是那時母親什麼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裡,母親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過於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個可怕的怪物,覺得裡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緊些,硬的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發嘔一般顫慄起來,她被恐怖把握著了。奇怪的,兩個蝴蝶疊落著貼落在她的膝頭。金枝看著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金枝彷彿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親來了,母親的心遠遠就繫在女兒的身上。可是她安靜地走來,遠看她的身體幾乎呈出一個完整的方形,漸漸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腳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動作。在全村的老婦人中什麼是她的特徵呢?她發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悅的多形的紋皺。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別,在她真正愉快的時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氣的時候,上唇特別長,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像鳥雀的嘴。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顯著她的特徵,——全臉笑著,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

“你發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慢慢地掀著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

“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該睡覺的時候了!火繩從門邊掛手巾的鐵絲上倒垂下來,屋中聽不著一個蚊蟲飛了!夏夜每家掛著火繩。那繩子緩慢而綿長地燃著。慣常了,那象廟堂中燃著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無所聽聞,漸漸催人入睡。艾蒿的氣味漸漸織入一些疲乏的夢魂去。蚊蟲被艾蒿煙驅走。金枝同母親還沒有睡的時候,有人來在窗外,輕慢地咳嗽著。

母親忙點燈火,門響開了!是二里半來了。無論怎樣母親不能把燈點著,燈心處爆著水的炸響,母親手中舉著一支火柴,把小燈列得和眉頭一般高,她說:

“一點點油也沒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這個時間,他們談說一些突然的事情。

母親關於這事驚恐似的,堅決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蕩著頭:

“那是不行,我的女兒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聽著姑娘在外房蓋好油罐子的聲音,他往下沒有說什麼。金枝站在門限向媽媽問:“豆油沒有了,裝一點水吧?”

金枝把小燈裝好,擺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來的意義是為著她,她一點不知道。二里半為著煙袋向倒懸的火繩取火。

母親,手在按住枕頭,她像是想什麼,兩條直眉幾乎相連起來。女兒在她身邊向著小燈垂下頭。二里半的煙火每當他吸過了一口便紅了一陣。艾蒿煙混加著煙葉的氣味,使小屋變做地下的窖子一樣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幾聲。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換上另一塊棉花。因為沒有言語,每個人起著微小的潛意識的動作。

就這樣坐著,燈火又響了。水上的浮油燒盡的時候,小燈又要滅,二里半沉悶著走了!二里半為人說媒被拒絕,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節過去,田間變成殘敗的田間;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鬱下來,陰濕的氣息在田間到處撩走。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來,接接連連的望去,黃豆秧和揉亂的頭髮一樣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禿似的。

早晨和晚間都是一樣,田間憔悴起來。只見車子,牛車和馬車輪輪滾滾地載滿高粱的穗頭和大豆的稈秧。牛們流著口涎,頭愚直地掛下著,發出響動的車子前進。

福發的侄子驅著一條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場院載拖高粱。他故意繞走一條曲道,那裡是金枝的家門,她的心脹裂一般地驚慌,鞭子於是響來了。

金枝放下手中紅色的辣椒,向母親說: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紡織一般快。

金枝的辮子毛毛著,臉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現象,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像被風飄著似的出現在房後的圍牆。

你害病嗎?倒是為什麼呢?但是成業是鄉村長大的孩子,他什麼也不懂得問。他丟下鞭子,從圍牆宛如飛鳥落過牆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金枝打廝著一般的說:

“不行啦!娘也許知道啦,怎麼媒人還不見來?”

男人回答:

“噯,李大叔不是來過嗎?你一點不知道!他說你娘不願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來。”

金枝按著肚子給他看,一面搖頭:“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這個樣子啦!”

男人完全不關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願意不願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親的咳嗽聲,輕輕地從薄牆透出來。牆外青牛的角上掛著秋空的游絲,輕輕地浮蕩著……

母親和女兒在吃晚飯,金枝嘔吐起來,母親問她:“你吃了蒼蠅嗎?”

她搖頭。母親又問:“是著了寒吧!怎麼你總有病呢?你連飯都嚥不下去。不是有癆病啦?!”

母親說著去按女兒的腹部,手在裌衣上來回的摸了陣。手指四張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

“你有了癆病吧?肚子裡有一塊硬呢!有癆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塊。”

女兒的眼淚要垂流一般地掛到眼毛的邊緣。最後滾動著從眼毛滴下來了!就是在夜裡,金枝也起來到外邊去嘔吐,母親迷濛中聽著叫娘的聲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晝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彎在枕上。頭髮完全埋沒著臉面。等母親拉她手的時候,她抽扭著說起:

“娘……把女兒嫁給福發的侄子吧!我肚裡不是……病,是……”

到這樣時節母親更要打罵女兒了吧?可不是那樣,母親好像本身有了罪惡,聽了這話,立刻麻木著了,很長的時間她像不存在一樣。過了一刻母親用她從不用過溫和的聲調說:

“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麼辦呢?”

母親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說,但是淚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

三 老馬走進屠場

老馬走上進城的大道,私宰場就在城門的東邊。那裡的屠刀正張著,在等待這個殘老的動物。

老王婆不牽著她的馬兒,在後面用一條短枝驅著它前進。

大樹林子裡有黃葉迴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黃葉。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樹棵,彷彿是關落下來的大傘。淒沉的陽光,曬著所有的禿樹。田間望遍了遠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沒有感覺的光了毛的皮革,遠近平鋪著。夏季埋在植物裡的家屋,現在明顯地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從地面突出。

深秋帶來的黃葉,趕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張葉子落到王婆的頭上,葉子是安靜地伏貼在那裡。王婆驅著她的老馬,頭上頂著飄落的黃葉;老馬,老人,配著一張老的葉子,他們走在進城的大道。

道口漸漸看見人影,漸漸看見那個人吸煙,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像一個馴順的猿猴。他說:“唉呀!起得太早啦!進城去有事嗎?怎麼,驅著馬進城,不裝車糧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邊的頭髮向後撫弄一下,王婆的手顫抖著說了:“到日子了呢!下湯鍋去吧!”王婆什麼心情也沒有,她看著馬在吃道旁的葉子。她用短枝驅著又前進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痙攣著了。過了一個時刻轉過身來,他趕上去說:“下湯鍋是下不得的,……下湯鍋是下不得……”但是怎樣辦呢?二里半連半句語言也沒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馬兒的鬃發。老馬立刻響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濕潤而模糊。悲傷立刻掠過王婆的心孔。啞著嗓子,王婆說:“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湯鍋,還不是等著餓死嗎?”

深秋禿葉的樹,為了慘厲的風變,脫去了靈魂一般吹嘯著。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後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個人怎麼變得這樣厲害?年青的時候,不是常常為著送老馬或是老牛進過屠場嗎?她顫寒起來,幻想著屠刀要象穿過自己的背脊,於是,手中的短枝脫落了!她茫然暈昏地停在道旁,頭髮舞著好像個鬼魂樣。等她重新拾起短枝來,老馬不見了!它到前面小水溝的地方喝水去了!這是它最末一次飲水吧!老馬需要飲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溝旁倒臥下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調呼喚著:“起來吧!走進城去吧,有什麼法子呢?”馬仍然仰臥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還要趕回去燒午飯,但,任她怎樣拉韁繩,馬仍是沒有移動。

王婆惱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來。雖是起來,老馬仍然貪戀著小水溝。王婆因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於暴怒,樹枝在馬兒的脊骨上斷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經過一些荒涼的家屋,經過幾座頹敗的小廟。一個小廟前躺著個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紮著的。孩子小小的頭頂露在外面,可憐的小腳從草梢直伸出來;他是誰家的孩子,睡在這曠野的小廟前?

屠場近著了,城門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馬,為了耕種,傷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現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只為一張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進屠場。就是一張馬皮的價值,地主又要從王婆的手裡奪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覺得好像懸起來;好像要掉落一般,當她看見板牆釘著一張牛皮的時候。那一條小街儘是一些要坍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兩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沒著鞋子,衝上人的鼻孔。孩子們抬起土塊,或是垃圾團打擊著馬兒,王婆罵道:

“該死的呀!你們這該死的一群。”

這是一條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盡頭,張開兩張黑色的門扇。再走近一點,可以發見門扇斑斑點點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努力鎮壓著自己,不讓一些年青時所見到的刑場上的回憶翻動。但,那回憶卻連續的開始織張——一個小伙子倒下來了,一個老頭也倒下來了!揮刀的人又向第三個人作著勢子。

彷彿是箭,又像火刺燒著王婆,她看不見那一群孩子在打馬,她忘記怎樣去罵那一群頑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牆釘住無數張毛皮。靠近房簷立了兩條高桿,高桿中央橫著橫樑;馬蹄或是牛蹄折下來用麻繩把兩隻蹄端扎連在一起,做一個叉形掛在上面,一團一團的腸子也攪在上面;腸子因為日久了,幹成黑色不動而僵直的片狀的繩索。並且那些折斷的腿骨,有的從折斷處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牆的地方也立著高桿,桿頭曬著在蒸氣的腸索。這是說,那個動物是被殺死不久哩!腸子還熱著呀!

滿院在蒸發腥氣,在這腥味的人間,王婆快要變做一塊鉛了!沉重而沒有感覺了!

老馬——棕色的馬,它孤獨地站在板牆下,它借助那張釘好的毛皮在搔癢。此刻它仍是馬,過一會它將也是一張皮了!

一個大眼睛的惡面孔跑出來,裂著胸襟。說話時,可見他胸膛在起伏。

“牽來了嗎?啊!價錢好說,我好來看一下。”

王婆說:“給幾個錢我就走了!不要麻煩啦。”

那個人打一打馬的尾巴,用腳踢一踢馬蹄;這是怎樣難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張票子,這可以充納一畝地租。看著錢比較自慰些,她低著頭向大門走去,她想還餘下一點錢到酒店去買一點酒帶回去,她已經跨出大門,後面發著響聲:

“不行,不行,……馬走啦!”

王婆回過頭來,馬又走在後面;馬什麼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於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臥在地面了!漸漸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來向大門奔走。在道口聽見一陣關門聲。

她哪有心腸買酒?她哭著回家,兩隻袖子完全濕透。那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捨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

四 荒山

冬天,女人們象松樹子那樣容易結聚,在王婆家裡滿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編麻鞋,她為著笑,弄得一條針丟在席縫裡,她尋找針的時候,做出可笑的姿勢來,她像一個靈活的小鴿子站起來在炕上跳著走,她說:

“誰偷了我的針?小狗偷了我的針?”

“不是呀!小姑爺偷了你的針!”

新娶來菱芝嫂嫂,總是愛說這一類的話。五姑姑走過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將要找一個麻面的姑爺。”

王婆在廚房裡這樣搭起聲來;王婆永久是一陣幽默,一陣歡喜,與鄉村中別的老婦們不同。她的聲音又從廚房傳來:

“五姑姑編成幾雙麻鞋了?給小丈夫要多多編幾雙呀!”

五姑姑坐在那裡做出表情來,她說:

“哪裡有你這樣的老太婆,快五十歲了,還說這樣話!”

王婆又莊嚴點說:

“你們都年青,哪裡懂得什麼,多多編幾雙吧!小丈夫才會希罕哩。”

大家嘩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裡笑,垂下頭去,假裝在席上找針。等菱芝嫂把針還給五姑姑的時候,屋子安然下來。廚房裡王婆用刀刮著魚鱗的聲響,和窗外雪擦著窗紙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凍冰的魚,兩隻手像個胡蘿蔔樣。她走到炕沿,在火盆邊烘手。生著斑點在鼻子上、新死去丈夫的婦人放下那張小破布,在一堆亂布裡去尋更小的一塊;她迅速地穿補。她的面孔有點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裡。並且也和王婆一樣,眉峰是突出的。那個女人不喜歡聽一些妖艷的詞句,她開始追問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個丈夫還活著嗎?”

兩隻在烘著的手,有點腥氣;一顆魚鱗掉下去,發出小小響聲,微微上騰著煙。她用盆邊的灰把煙埋住,她慢慢搖著頭,沒有回答那個問話。魚鱗燒的煙有點難耐,每個人皺一下鼻頭,或是用手揉一揉鼻頭。生著斑點的寡婦,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問這話。牆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繩穿著鞋底的唦音單調地起落著。

廚房的門,因為結了冰,破裂一般地鳴叫。

“呀!怎麼買這些黑魚?”

大家都知道是打魚村的李二嬸子來了。聽了聲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長的身子。

“真是快過年了?真有錢買這些魚?”

在冷空氣中,音波響得很脆;剛踏進裡屋,她就看見炕上坐滿著人。“都在這兒聚堆呢!小老婆們!”

她生得這般瘦。腰,臨風就要折斷似的;她的奶子那樣高,好像兩個對立的小嶺。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來。靠著牆給孩子吃奶的中年的婦人,觀察著而後問:

“二嬸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嬸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說:

“像你們呢!懷裡抱著,肚子裡還裝著……”

她故意在講騙話,過了一會她坦白地告訴大家:

“那是三個月了呢!你們還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暱地淺淺地笑了:

“真沒出息,整夜盡摟著男人睡吧?”

“誰說?你們新媳婦,才那樣。”

“新媳婦?哼!倒不見得!”

“像我們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們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會新鮮哩!”

每個人為了言詞的引誘,都在幻想著自己,每個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個人的臉發燒。就連沒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經過廚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婦人們在一起,她們言調更無邊際了!王婆也加入這一群婦人的隊伍,她卻不說什麼,只是幫助著笑。

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

李二嬸子小聲問菱芝嫂,其實小聲人們聽得更清!

菱芝嫂她畢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開口。李二嬸子的奶子顫動著,用手去推動菱芝嫂:

“說呀!你們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這樣的當兒二里半的婆子進來了!二嬸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問問她!”

那個傻婆娘一向說話是有頭無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淚了!孩子從母親的懷中起來,大聲的哭號。

李二嬸子靜默一會,她站起來說:

“月英要吃鹹黃瓜,我還忘了,我是來拿黃瓜。”

李二嬸子拿了黃瓜走了,王婆去燒晚飯,別人也陸續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廚房裡炸魚。為了煙,房中也不覺得寂寞。

魚擺在桌子上,平兒也不回來,平兒的爹爹也不回來,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飯,熱氣伴著她。

月英是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她家也最貧窮,和李二嬸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

可是現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嬸子聽到隔壁慘厲的哭聲;十二月嚴寒的夜,隔壁的哼聲愈見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風吹著像要埋蔽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樹號叫,風雪向小房遮蒙下來。一株山邊斜歪著的大樹,倒折下來。寒月怕被一切聲音撲碎似的,退縮到天邊去了!這時候隔壁透出來的聲音,更哀楚。

“你……你給我一點水吧!我渴死了!”

聲音弱得柔慘欲斷似的:

“嘴乾死了!……把水碗給我呀!”

一個短時間內仍沒有回應,於是那孱弱哀楚的小響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是聽到她流淚一般,滴滴點點地。

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著樹枝爬上去,順著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滾著下來,兩腿分張著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於村中的孩子們,和對於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於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後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裡。平兒偷穿著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兩隻大熊掌樣掛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蹣跚著了!從上坡滾落著了!可憐的孩子帶著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幹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像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凶暴。終於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著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著: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裡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龕,月英好像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後來就連城裡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並不為這些香煙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並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裡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裡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只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髮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隻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髒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喚!

“唉喲,我的娘!……唉喲疼呀!”

她的腿像兩條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彷彿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

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

藉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裡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

月英搖頭。王婆用冷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問:

“牙怎麼綠了?”

終於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鏡子來,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彷彿是貓忽然被輾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了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來撕頭髮,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不停。現在停下了,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地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旋了!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驗過多樣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後,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著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

“哪裡來的羊皮?——你買的嗎?……哪來的錢呢?……”

趙三有什麼事在心中似的,他什麼也沒言語。搖閃的經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於行動,於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他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什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

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

“你來幹麼?回去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婦怎麼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什麼?

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製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披著月亮敲門。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麼出去做些什麼呢?總是憤怒的歸來。

李二嬸子拖了她的孩子來了,她問:

“是地租加了價嗎?”

王婆說:“我還沒聽說。”

李二嬸子做出一個確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還不知道嗎?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這事。我看這種情形非出事不可,他們天天夜晚計算著,就連我,他們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聽到他們說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塊惡禍。’你想他們是要打死誰呢?這不是要出人命嗎?”

李二嬸子撫著孩子的頭頂,有一點哀憐的樣子:

“你要勸說三哥,他們若是出了事,像我們怎樣活?孩子還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別的村婦們帶著她們的小包袱,約會著來的,踏進來的時候,她們是滿臉盈笑。可是立刻她們轉變了,當她們看見李二嬸子和王婆默無言語的時候。

也把事件告訴了她們,她們也立刻憂鬱起來,一點閒情也沒有!一點笑聲也沒有,每個人癡呆地想了想,驚恐地探問了幾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個扭著大圓的肚子走出去,就這樣一個連著一個寂寞的走去。她們好像群聚的魚似的,忽然有釣竿投下來,她們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嬸子仍沒有走,她為的是囑告王婆怎樣破壞這件險事。

趙三這幾天常常不在家吃飯;李二嬸子一天來過三四次。

“三哥還沒回來?他爹爹也沒回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趙三回來了,當進門的時候,他打了平兒,因為平兒的腳病著,一群孩子集到家來玩。在院心放了一點米,一塊長板用短條棍架著,條棍上繫著根長繩,繩子從門限拉進去,雀子們去啄食谷糧,孩子們蹲在門限守望,什麼時候雀子滿集成堆時,那時候,孩子們就抽動繩索。許多飢餓的麻雀喪亡在長板下。廚房裡充滿了雀毛的氣味,孩子們在灶膛裡燒食過許多雀子。

趙三焦煩著,他看著一隻雞被孩子們打住。他把板子給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煙袋,王婆把早飯從鍋裡擺出來。他說:

“我吃過了!”

於是平兒來吃這些殘飯。

“你們的事情預備得怎樣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驚疑。怎麼會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說:

“我知道的,我還能弄支槍來。”

他無從想像自己的老婆有這樣的膽量。王婆真的找來一支老洋炮。可是趙三還從沒用過槍。晚上平兒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

趙三對於他的女人慢慢感著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點的事情總不向她說。

忽然從牛棚裡發現五個新鐮刀。王婆意度這事情是不遠了!

李二嬸子和別的村婦們擠上門來探聽消息的時候,王婆的頭沉埋一下,她說:

“沒有那回事,他們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圍,弄得幾張獸皮大家分用。”

是在過年的前夜,事情終於發生了!北地端鮮紅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錯了!趙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條梨木桿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喚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丟到土坑去,用雪埋起來,二里半說:

“不行,開春時節,土坑發見死屍,傳出風聲,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聽著極痛的呼叫,四面出來尋找。趙三拖著獨腿人轉著彎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來。在趙三惶恐的心情下,他願意尋到一個井把他放下去。

趙三弄了滿手血。

驚動了全村的人,村長進城去報告警所。

於是趙三去坐監獄,李青山他們的“鐮刀會”少了趙三也就衰弱了!消滅了!

正月末趙三受了主人的幫忙,把他從監獄提放出來。那時他頭髮很長,臉也灰白了些,他有點蒼老。

為著給那個折腿的小偷做賠償,他牽了那條僅有的牛上市去賣。小羊皮襖也許是賣了?再不見他穿了!

晚間李青山他們來的時候,趙三懺悔一般地說:

“我做錯了!也許是我該招的災禍:那是一個天將黑的時候,我正喝酒,聽著平兒大喊有人偷柴。劉二爺前些日子來說要加地租,我不答應,我說我們聯合起來不給他加,於是他走了!過了幾天他又來,說: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們滾蛋!我說好啊!等著你吧!那個管事的,他說:你還要造反?不滾蛋,你們的草堆,就要著火!我只當是那個小子來點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桿子跑出去就把腿給打斷了!打斷了也甘心,誰想那是一個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跛子了!”

關於“鐮刀會”的事情他像忘記了一般,李青山問他:

“我們應該怎樣剷除劉二爺那惡棍?”

是趙三說的話:

“打死他吧!那個惡禍。”

這是從前他說的話,現在他又不那樣說了:

“剷除他又能怎樣?我招災禍,劉二爺也向東家說了不少好話。從前我是錯了!也許現在是受了責罰!”

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上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她後腦上的小發卷也像生著氣:

“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著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地豆也給東家送去。為著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絕對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東家出來,站在門階上象訓誨著他一般:

“好險!若不為你說一句話,三年大獄你可怎麼蹲呢?那個小偷他算沒走好運吧!你看我來著手給你辦,用不著給他接腿,讓他死了就完啦。你把賣牛的錢也好省下,我們是‘地東’‘地戶’,哪有看著過去的……”

說話的中間,間斷了一會,少東家把話尾落到別處去:

“不過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鄰不都是加了價嗎?地東地戶年頭多了,不過得……少加一點。”

過不了幾天小偷從醫院抬出來,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趙三的牛錢歸還一半,另一半少東家說是用做雜費了。

二月了。山上的積雪現出毀滅的色調。但荒山上卻有行人來往。漸漸有送糞的人擔著擔子行過荒涼的山嶺。農民們蟄伏的蟲子樣又醒過來。漸漸送糞的車子也忙著了!只有趙三的車子沒有牛挽,平兒冒著汗和爹爹並架著車轅。

地租就這樣加成了!

五 羊群

平兒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頂像是開著小花一般,綠了!而變紅了!山頂拾野菜的孩子,平兒不斷地戲弄她們,他單獨地趕著一隻羊去吃她們筐子裡拾得的野菜。有時他選一條大身體的羊,像騎馬一樣地騎著來了!小的女孩們嚇得哭著,她們看他像個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兒從牧羊時起,他的本領漸漸得以發展。他把羊趕到荒涼的地方去,召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練習騎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歡行動的豬一樣散遍在曠野。

行在歸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後的一個羊背上,彷彿是大將統治著兵卒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覺得十分得意。

“你吃飽了嗎?午飯。”

趙三對兒子溫和了許多。從遇事以後他好像是溫順了。

那天平兒正戲耍在羊背上,在進大門的時候,羊瘋狂地跑著,使他不能從羊背跳下,那樣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張狂的猴子。一個下雨的天氣,在羊背上進大門的時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來,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塊死肉一般。

夜裡,平兒不能睡,輾翻著不能睡,爹爹動著他龐大的手掌拍撫他:

“跑了一天!還不睏倦,快快睡吧!早早起來好上工!”

平兒在爹爹溫順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來,在一個紙包裡取出一點紅色的藥粉給他塗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還那樣小,趙三感到人活著沒有什麼意趣了。第二天平兒去上工被辭退回來,趙三坐在廚房用谷草正織雞籠,他說: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賣雞籠吧!”

天將明,他叫著孩子:

“起來吧!跟爹爹去賣雞籠。”

王婆把米飯用手打成堅實的糰子,進城的父子裝進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賣出去的雞籠很少,晚間又都背著回來。王婆弄著米缸響:

“我說多留些米吃,你偏要賣出去……又吃什麼呢?……又吃什麼呢?”

老頭子把懷中的銅板給她,她說:

“不是今天沒有吃的,是明天呀!”

趙三說:“明天,那好說,明天多賣出幾個籠子就有了!”

一個上午,十個雞籠賣出去了!只剩三個大些的,堆在那裡。爹爹手心上數著票子,平兒在吃飯團。

“一百枚還多著,我們該去喝碗豆腐腦來!”

他們就到不遠的那個布棚下,蹲在擔子旁吃著冒氣的食品。是平兒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兒對於這食品是怎樣新鮮呀!一碗豆腐腦是怎樣舒暢著平兒的小腸子呀!他的眼睛圓圓地把一碗豆腐腦吞食完了!

那個叫賣人說:“孩子再來一碗吧!”爹爹驚奇著:“吃完了?”

那個叫賣人把勺子放下鍋去說:“再來一碗算半碗的錢吧!”

平兒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給過去。他喝豆腐腦作出大大的抽響來。趙三卻不那樣,他把眼光放在雞籠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終於也吃完了!他說:

“平兒,你吃不下吧?倒給我碗點。”

平兒倒給爹爹很少很少。給過錢,爹爹去看守雞籠。平兒仍在那裡,孩子貪戀著一點點最末的湯水,頭仰向天,把碗扣在臉上一般。

菜市上買菜的人經過,若注意一下雞籠,趙三就說:

“買吧!僅是十個銅板。”

終於三個雞籠沒有人買,兩個分給爹爹,留下的一個,在平兒的背上突起著。經過牛馬市,平兒指嚷著:

“爹爹,咱們的青牛在那兒。”

大雞籠在背上蕩動著,孩子去看青牛。趙三笑了,向那個賣牛人說:

“又出賣嗎?”

說著這話,趙三無緣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說:

“方才看見那條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別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煩。

賣雞籠漸漸的趙三會說價了;慢慢地坐在牆根他會招呼了!也常常給平兒買一兩塊紅綠的糖球吃。後來連飯團也不用帶。

他弄些銅板每天交給王婆,可是她總不喜歡,就像無意之中把錢放起來。

二里半又給說妥一家,叫平兒去做小夥計。孩子聽了這話,就生氣。

“我不去,我不能去,他們好打我呀!”平兒為了賣雞籠所迷戀。

“我還是跟爹爹進城。”

王婆絕對主張孩子去做小夥計。她說:

“你爹爹賣雞籠,你跟著做什麼?”

趙三說:“算了吧,不去不去吧。”

銅板興奮著趙三,半夜他也是織雞籠,他向王婆說:

“你就不好也來學學,一種營生呢!還好多織幾個。”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對於他織雞籠,懷著不滿似的;就像反對他織雞籠似的。

平兒同情著父親,他願意背雞籠,多背一個,爹爹說:

“不要背了!夠了!”

他又背一個,臨出門時他又找個小一點的提在手裡,爹爹問:

“你能拿動嗎?送回兩個去吧,賣不完啊!”

有一次從城裡割一斤肉回來,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餐。

村中婦人羨慕王婆:

“三哥真能幹哩!把一條牛賣掉,不能再種糧食,可是這比種糧食更好,更能得錢。”

經過二里半門前,平兒把羅圈腿也領進城去。平兒向爹爹要了銅板給小朋友買兩片油煎饅頭。又走到敲銅鑼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擠撞,每人花一個銅板看一看“西洋景”[1]。那是從一個嵌著小玻璃鏡,只容一隻眼睛的地方看進去,裡面有一張放大的畫片活動著。打仗的,拿著槍的,很快又換上一張別樣的。耍畫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講:

“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奪城,那真是嘩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羅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兒告訴他:“你把眼睛閉起一個來!”

可是不久這就完了!從熱鬧的、孩子熱愛著的城裡把他們又趕出來。平兒又被裝進這睡著一般的鄉村。原因,小雞初生卵的時節已經過去。家家把雞籠全預備好了。

平兒不願跟著,趙三自己進城,減價出賣。後來折本賣。最後他也不去了。廚房裡雞籠靠牆高擺起來。這些東西從前會使趙三歡喜,現在會使他生氣。

平兒又騎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趙三是受了挫傷!

六 刑罰的日子

房後的草堆上,溫暖在那裡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氾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麼花也上樹了!

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裡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的乳房有什麼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

“找個老太太來吧!覺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蓆子捲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她說:

“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發財。’”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捲起來,土炕上揚起著灰塵。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裡。

黃昏以後,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裡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後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彷彿是殭屍,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

“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麼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

“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

“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死不裝死!”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屍。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什麼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

最後人們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漲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裡。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彷彿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願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她說:

“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麼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曬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裡,人們灑著汗滴。

四月裡,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簷下跳躍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來了!

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並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在後邊,站在遠遠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麼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迷茫中她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

“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

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後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聲向她說話:

“……”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裡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驗的頭顱:

“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青什麼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以後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鬥,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桿被撞掉,狂張著,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於是又安然被趕回棚裡。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麼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麼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

“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

“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牆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七 罪惡的五月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相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髮,她走向房後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黑色的夜畫;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湧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上起來,他什麼都不清楚,柴欄裡,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什麼?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試一試,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淒靜的斷續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上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面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捨給貧苦農民們死後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裡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裡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呵!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

“菜價低了,錢帖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伕打著鞭子,他又說:

“只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鹹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戶活不活呢?”

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淒涼的掛下,並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匡啷的摔響。

城裡,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麼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後面: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不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繫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後面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裡。孩子也停止追隨。

一切預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後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淨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麼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裡吐出一點點的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面平兒急叫:

“馮丫頭來啦!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面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爆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連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厲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麼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

“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麼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

“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牆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孔只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

“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於用白色的包頭布攏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

她再什麼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麼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鬍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只有趙三曉得。他不願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麼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麼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鬍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捻著煙袋他來回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

他睏倦了,依著牆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並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動,終於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屍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

“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紮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等在門口的棺材裡。

後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只記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同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麼冤屈都到這裡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

王婆終於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麼地方。

五月節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里半那個傻婆子屋裡有孩子哭著,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里半跛著腳。過節,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著。但是現在過節了,他一切愉快著,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有紅,他想摘幾個青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了!

全村表示著過節,菜田和麥地,無管什麼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彷彿比平日會唱了些。

過節渲染著整個二里半的靈魂。他經過家門沒有進去,把柿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著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

左近鄰居的門上都掛了紙葫蘆,他經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盪著的是綠色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裡沒有人了!二里半張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著,飄飄的在浮游。

小金枝來到人間才夠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麼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她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聽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的前些日子,成業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

“米價落了!三月裡買的米現在賣出去折本一小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麼能過節?”

並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裡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拚命吧!鬧死吧!”

過節的前一天,他家什麼也沒預備,連一斤麵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什麼也倒流不出。

成業帶著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啊!像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

孩子在金枝懷中吃奶。他又說:

“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使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

成業看著桌上的鹹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地說起:

“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

孩子仍哭著,媽媽在廚房裡,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有什麼用……”

廚房裡的媽媽和火柴一般被燃著:

“你像個什麼?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著飯碗,媽媽暴跳起來。

“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什麼!”

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墳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麼呢?被狗扯得什麼也沒有。

成業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

亂墳崗子不知灑干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裡重見天日。

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子。

八 蚊蟲繁忙著

她的女兒來了!王婆的女兒來了!

王婆能夠拿著魚竿坐在河沿釣魚了!她臉上的紋褶沒有什麼增多或減少。這證明她依然沒有什麼變動,她還必須活下去。

晚間河邊蛙聲震耳。蚊子從河邊的草叢出發,嗡聲喧鬧的陣伍,迷漫著每個家庭。日間太陽也炎熱起來!太陽燒上人們的皮膚,夏天,田莊上人們怨恨太陽和怨恨一個惡毒的暴力者一般。全個田間,一個大火球在那裡滾轉。

但是王婆永久歡迎夏天。因為夏天有肥綠的葉子,肥的園林,更有夏夜會喚起王婆詩意的心田,她該開始向著夏夜述說故事。今夏她什麼也不說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對向幽邃的天空。

蛙鳴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蟲騷擾著不能停息。

這相同平常的六月,這又是去年割麥的時節。王婆家今年沒種麥田。她更憂傷而悄默了!當舉著釣竿經過作浪的麥田時,她把竿頭的繩線繚繞起來,她仰了頭,望著高空,就這樣睬也不睬地經過麥田。

王婆的性情更惡劣了!她又酗酒起來。她每天釣魚。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補洗,她只每夜燒魚,吃酒,吃得醉瘋瘋的,滿院、滿屋地旋走;她漸漸要到樹林裡去旋走。

有時在酒杯中她想起從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見來在身邊孤獨的女兒,總之在喝酒以後她更愛煩想。

現在她近於可笑,和石塊一般沉在院心,夜裡她習慣於院中睡覺。

在院中睡覺被蚊蟲迷繞著,正像螞蟻群拖著已腐的蒼蠅。她是再也沒有心情了吧!再也沒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蟲所食,滿臉起著雲片,皮膚腫起來。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著女兒初來的那天,女兒橫在王婆懷中:

“媽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著白沫,你的手指都涼了呀!……哥哥死了,媽媽也死了,讓我到哪裡去討飯吃呀!……他們把我趕出時,帶來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媽媽,他們壞心腸,他們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後來孩子從媽媽懷中站起來時,她說出更有意義的話:

“我恨死他們了!若是哥哥活著,我一定告訴哥哥把他們打死。”

最後,那個女孩拭乾眼淚說:

“我必定要象哥哥,……”

說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著女孩怎麼會這樣烈性呢?或者是個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開始在林中教訓女兒,在靜的林裡,她嚴峻的說:

“要報仇。要為哥哥報仇,誰殺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項殺死哥哥的。”她又聽媽媽說:

“誰殺死哥哥,你要殺死誰,……”

女孩想過十幾天以後,她向媽媽踟躕著:

“是誰殺死哥哥?媽媽明天領我去進城,找到那個仇人,等後來什麼時候遇見他我好殺死他。”

孩子說了孩子話,使媽媽笑了!使媽媽心痛。

王婆同趙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漲出了河床。南河沿嚷著:

“漲大水啦!漲大水啦!”

人們來往在河邊,趙三在家裡也嚷著: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麥子送上麥場。第一場割麥,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有人來請他,他坐到別人歡說著的酒桌前,看見別人歡說,看見別人收麥,他紅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著了!不住地胡亂地扭攪,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種麥人和種麥人彼此談說。

河水落了,卻帶來眾多的蚊蟲。夜裡蛤蟆的叫聲,好像被蚊子的嗡嗡聲壓住似的。日間蚊群也是忙著飛。只有趙三非常啞默。

九 傳染病

亂墳崗子,死屍狼藉在那裡。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屍群裡。

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要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

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

“我說……天象,這是什麼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

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像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儘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個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

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聞:那是,二里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他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

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時慌張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皇。她的音波織起了網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裡?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

麻面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發起來,茂盛起來!

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面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後面,她小小的聲音哭著。

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駝著一個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女人來到趙三的窗外,她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快快的。”

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鬍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於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下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只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於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臥不得搖動。“鬼子”開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看起來“鬼子”象修理一架機器。四面圍觀的人好像有歎氣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只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後在滾漲的肚子上擦了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棉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提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的時候!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肚裡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漲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

“李家的全家死了!”“城裡派人來驗查,有病象的都用車子拉進城去,老太婆也拉,孩子也拉,拉去打藥針。”

人死了聽不見哭聲,靜悄地抬著草捆或是棺材向著亂墳崗子走去,接接連連的,不斷……

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髮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裡。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珠滿織著紅色的絲紋。

趙三喃喃著走出家門,雖然全村的人死了不少,雖然莊稼在那裡衰敗,鐮刀他卻總想出賣,鐮刀放在家裡永久刺著他的心。

一○ 十年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迴著和十年前一樣。

屋頂的麻雀仍是那樣繁多。太陽也照樣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謠,那是十年前的舊調:

秋夜長,秋風涼,

誰家的孩兒沒有娘,

誰家的孩兒沒有娘,

……月亮滿西窗。

什麼都和十年前一樣,王婆也似沒有改變,只是平兒長大了!平兒和羅圈腿都是大人了!

王婆被涼風飛著頭髮,在籬牆外遠聽從山坡傳來的童謠。

一一 年盤轉動了

雪天裡,村人們永沒見過的旗子飄揚起,升上天空!

全村寂靜下去,只有日本旗子在山崗臨時軍營門前,振蕩的響著。

村人們在想:這是什麼年月?中華國改了國號嗎?

一二 黑色的舌頭

宣傳“王道”的旗子來了!帶著塵煙和騷鬧來的。

寬宏的夾樹道;汽車鬧囂著了!

田間無際限的淺苗湛著青色。但這不再是靜穆的村莊,人們已經失去了心的平衡。草地上汽車突起著飛塵跑過,一些紅色綠色的紙片播著種子一般落下來。小茅房屋頂有花色的紙片在起落。附近大道旁的枝頭掛住紙片,在飛舞嘶嘎。從城裡出發的汽車又追蹤著馳來。車上站著威風飄揚的日本人、高麗人,也站著威揚的中國人。車輪突飛的時候,車上每人手中的旗子擺擺有聲,車上的人好像生了翅膀齊飛過去。那一些舉著日本旗子作出媚笑雜樣的人,消失在道口。

那一些“王道”的書篇飛到山腰去,河邊去……

王婆立在門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鬍子。老羊輕輕走過正在繁茂的樹下。山羊不再尋什麼食物,它睏倦了!它過於老,全身變成土一般的毛色。它的眼睛模糊好像垂淚似的。山羊完全幽默和可憐起來,拂擺著長鬍子走向窪地。

對著前面的窪地,對著山羊,王婆追蹤過去痛苦的日子。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為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窪地沒人種,上崗那些往日的麥田荒亂在那裡。她在傷心的追想。

日本飛機拖起狂大的嗡鳴飛過,接著天空翻飛著紙片。一張紙片落在王婆頭頂的樹枝,她取下看了看丟在腳下。飛機又過去時留下更多的紙片。她不再理睬一下那些紙片,丟在腳下來復的亂踏。

過了一會,金枝的母親經過王婆,她手中捉住兩隻公雞,她問王婆說:

“日子算是沒法過了!可怎麼過?就剩兩隻雞,還得快快去賣掉!”

王婆問她:“你進城去賣嗎?”

“不進城誰家肯買?全村也沒有幾隻雞了!”

她向王婆耳語了一陣:

“日本子惡得很!村子裡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婦也是一樣。我聽說王家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

“歇一歇腿再走吧!”王婆說。

她倆坐在樹下。大地上的蟲子並不鳴叫,只是她倆慘淡而憂傷地談著。

公雞在手下不時振動著膀子。太陽有點正中了!樹影做成圓形。

村中添設出異樣的風光,日本旗子、日本兵。人們開始講究這一些:“王道”啦!日“滿”親善啦!快有“真龍天子”啦!

在“王道”之下,村中的廢田多起來,人們在廣場上憂鬱著徘徊。

那老婆說到最後:

“我這些年來,都是養雞,如今連個雞毛也不能留,連個‘啼明’的公雞也不讓留下。這是什麼年頭?……”

她振動一下袖子,有點癲狂似的,她立起來,踏過前面一塊不耕的廢田,廢田患著病似的,短草在那婆婆的腳下不愉快地沒有彈力地被踏過。

走得很遠,仍可辨出兩隻公雞是用那個掛下的手提著,另外一隻手在面部不住地抹擦。

王婆睡下的時候,她聽見遠處好像有女人尖叫。打開窗子聽一聽……

再聽一會警笛囂叫起來,槍鳴起來,遠處的人家闖入什麼魔鬼了嗎?

“你家有人沒有?”

當夜日本兵、中國警察搜遍全村。這是搜到王婆家。她回答:

“有什麼人?沒有。”

他們掩住鼻子在屋中轉了一個彎出去了。手電燈發青的光線亂閃著,臨走出門欄,一個日本兵在銅帽子下面說中國話:

“也帶走她。”

王婆完全聽見他說的是什麼。

“怎麼也帶女人嗎?”她想,“女人也要捉去槍斃嗎?”

“誰希罕她,一個老婆子!”那個中國警察說。

中國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可是他們不曉得這話是什麼意思,別人笑,他們也笑。

真的,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裡面,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

還沒走出欄門,他們就調笑那個女人。並且王婆看見那個日本“銅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抓了一下。

一三 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於是她不想到什麼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

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麼事情要發生。於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度了:“混蛋!你怎麼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樣話並沒帶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鈕一面搶說:

“問的是什麼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麼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暱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鬍子,有鬍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面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地又動幾下:“‘滿洲國’要把害民的鬍子掃清,知道鬍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麼,等待答覆,終於他什麼也沒得到答覆。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屍,其中一個是女屍。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屍,就是在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麼“黨”。但是他不曉得什麼“黨”做什麼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後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麼密事,到底為什麼才死?他只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願意聽,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鬍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乾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像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裡長長的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淨。”

老頭子說話象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部消滅,只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支洋炮來,誰知還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後,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麼當時就那樣卑小?心臟發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幹什麼!”

他為著輕鬆充血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面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畫出美調的和舒捲著的雲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來,曲捲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牆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

趙三擴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願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朧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面直髮過去,那一些高麗人彷彿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面的家屋,那麼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地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裡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裡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麼地點,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於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地歎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多起來,前面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裡更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破房子裡,一隻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願意看這些,他更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雲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青時夥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只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後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夥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裡,他們像在舉行什麼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裡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隻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

“在這半月裡,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霉,他們儘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裡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面下小雨,我們十個同志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鬍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現羅圈腿發問時是個什麼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厲害,你們懂嗎?什麼叫紀律?那就是規矩。規矩太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裡年青青的姑娘眼望著不准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裡,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下去。

二里半對於這些事情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並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麼年頭還睡覺?”

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面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們感到嚴重的氣氛。李青山的計劃嚴重著發表。

李青山是個農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只說著:

“屯子裡的小伙子招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只有紅鬍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說:

“對!招集小伙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麼叫做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地不停地撩著鬍子。對於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地講話。

老趙三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里半的牆外可以數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民,就說要恢復“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婦”;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牆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鬍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幹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嫉橫過心面。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快雞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瞭。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伙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像已在衙門裡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

“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鬍子的人?”

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像蚊蟲嗡叫一般的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作出,像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鬍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

“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

他弄著騙術一般:

“老太太你怎麼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對你講麼?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於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浸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面孔。終於她接受了!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所有小本子,和象黑點一般的小字充滿在上面的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發亮的小槍一支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地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

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裡,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裡。有時她竟任意丟在蓆子下面。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刺通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裡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顫慄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了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後面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在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麼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鬍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後,日本兵繼續來過十幾個。多半只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麼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後,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發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隻獨角塞進籬牆的縫際,小伙子們去抬它,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里半從門口經過,山羊就跟在後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說:

“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

李二嬸子在一邊說:

“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樣。”

二里半說:“日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們宣誓的日子到了!沒有尋到公雞,決定拿老山羊來代替。小伙子們把山羊抬著,在桿上四腳倒掛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著山羊走來。他的跛腳彷彿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狀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瘋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過一個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鋪好紅布的方桌。

東村的寡婦也來了!她在桌前跪下禱告了一陣,又到桌前點著兩支紅蠟燭,蠟燭一點著,二里半知道快要殺羊了。

院心除了老趙三,那儘是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在走轉。他們袒露胸臂,強壯而且凶橫。

趙三總是向那個東村的寡婦說,他一看見她便宣傳她。他一遇見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樣貪婪吸他的煙袋。說話表示出莊嚴,連鬍子也不動盪一下:

“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甘願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趙三隻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無論別人對他講解了多少遍,他總不能明白他在中國人中是站在怎樣的階級。雖然這樣,老趙三也是非常進步,他可以代表整個的村人在進步著,那就是他從前不曉得什麼叫國家,從前也許忘掉了自己是那國的國民!

他不開言了,靜站在院心,等待宏壯悲憤的典禮來臨。

來到三十多人,帶來重壓的大會,可真地觸到趙三了!使他的鬍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

四月裡晴朗的天空從山脊流照下來,房周圍的大樹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陽下。暢明的天光與人們共同宣誓。

寡婦們和亡家的獨身漢在李青山喊過口號之後,完全用膝頭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過天光,桌前的大紅蠟燭在壯默的人頭前面燃燒。李青山的大個子直立在桌前:“弟兄們!今天是什麼日子!知道嗎?今天……我們去敢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願,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們?……”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願意!”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

老趙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發聲,先流淚:

“國……國亡了!我……我也……老了!你們還年青,你們去救國吧!我的老骨頭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個老亡國奴,我不會眼見你們把日本旗撕碎,等著我埋在墳裡……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

濃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樹葉垂頭。趙三在紅蠟燭前用力敲了桌子兩下,人們一起哭向蒼天了!人們一起向蒼天哭泣。大群的人起著號啕!

就這樣把一支匣槍裝好子彈擺在眾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支槍口就跪倒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誠,天殺我,槍殺我,槍子是有靈有聖有眼睛的啊!”

寡婦們也是盟誓。也是把槍口對準心窩說話。只有二里半在人們宣誓之後快要殺羊時他才回來。從什麼地方他捉一隻公雞來!只有他沒曾宣誓,對於國亡,他似乎沒什麼傷心,他領著山羊,就回家去。別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趙三的眼睛在罵他:

“你個老跛腳的東西,你,你不想活嗎?……”

一四 到都市裡去

臨行的前夜,金枝在水缸沿上磨剪刀,而後用剪刀撕破死去孩子的尿巾。年青的寡婦是住在媽媽家裡。

“你明天一定走嗎?”

睡在身邊的媽媽被燈光照醒,帶著無限憐惜,在已決定的命運中求得安慰似的。

“我不走,過兩天再走。”金枝答她。

又過了不多時老太太醒來,她再不能睡,當她看見女兒不在身邊而在地心洗濯什麼的時候,她坐起來問著:

“你是明天走嗎?再住三兩天不能夠吧!”

金枝在夜裡收拾東西,母親知道她是要走。金枝說:

“娘,我走兩天,就回來,娘……不要著急!”

老太太像在摸索什麼,不再發聲音。

太陽很高很高了,金枝尚偎在病母親的身邊,母親說:

“要走嗎?金枝!走就走吧!去賺些錢吧!娘不阻礙你。”母親的聲音有些慘然:

“可是要學好,不許跟著別人學,不許和男人打交道。”

女人們再也不怨恨丈夫。她向娘哭著:

“這不都是小日本子嗎?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嗎?”

金枝聽老人講,女人獨自行路要扮個老相,或丑相,束上一條腰帶,她把油罐子掛在身邊,盛米的小桶也掛在腰帶上,包著針線和一些碎布的小包袱塞進米桶去,裝做討飯的老婆,用灰塵把臉塗得很髒,並有條紋。

臨走時媽媽把自己耳上的銀環摘下,並且說:

“你把這個帶去吧!放在包袱裡,別叫人給你搶去,娘一個錢也沒有。若餓肚時,你就去賣掉,買個乾糧吃吧!”走出門去還聽母親說:“遇見日本子,你快伏在蒿子下。”

金枝走得很遠,走下斜坡,但是娘的話仍是那樣在耳邊反覆:“買個乾糧吃。”她心中亂亂的幻想,她不知走了多遠,她像從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頭。小道也儘是生著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礙金枝趕路的腳。

日本兵坐著馬車,口裡吸煙,從大道跑過。金枝有點顫抖了!她想起母親的話,很快躺在小道旁的蒿子裡。日本兵走過,她心跳著站起,她四面惶惶在望:母親在哪裡?家鄉離開她很遠,前面又來到一個生疏的村子,使她感覺到走過無數人間。

紅日快要落過天邊去,人影橫到地面桿子一般瘦長。踏過去一條小河橋,再沒有多少路途了!

哈爾濱城渺茫中有工廠的煙囪插入雲天。

金枝在河邊喝水,她回頭望向家鄉,家鄉遙遠而不可見。只是高高的山頭,山下辨不清是煙是樹,母親就在煙樹蔭中。

她對於家鄉的山是那般難捨,心臟在胸中飛起了!金枝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摘掉不知拋向何處!她不願走了,強行走過河橋又轉入小道。前面哈爾濱城在招示她,背後家山向她送別。

小道不生蒿草,日本兵來時,讓她躲身到地縫中去嗎?她四面尋找,為了心臟不能平衡,臉面過量的流汗,她終於被日本兵尋到:

“你的!……站住。”

金枝好比中了槍彈,滾下小溝去,日本兵走近,看一看她髒污的樣子。他們和肥鴨一般,嘴裡發響擺動著身子,沒有理她走過去了!他們走了許久許久,她仍沒起來,以後她哭著,木桶揚翻在那裡,小包袱從木桶滾出。她重新走起時,身影在地面越瘦越長起來,和細線似的。

金枝在夜的哈爾濱城,睡在一條小街陰溝板上。那條街是小工人和洋車伕們的街道。有小飯館,有最下等的妓女,妓女們的大紅褲子時時在小土房的門前出現。閒散的人,做出特別姿態,慢慢和大紅褲子們說笑,後來走進小房去,過一會又走出來。但沒有一個人理會破亂的金枝,她好像一個垃圾桶,好像一個病狗似的堆偎在那裡。

這條街連警察也沒有,討飯的老婆和小飯館的夥計吵架。

滿天星火,但那都疏遠了!那是與金枝絕緣的物體。半夜過後金枝身邊來了一條小狗,也許小狗是個受難的小狗?這流浪的狗它進木桶去睡。金枝醒來仍沒出太陽,天空許多星充塞著。

許多街頭流浪人,尚擠在小飯館門前,等候著最後的施捨。

金枝腿骨斷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後她也擠進要飯人堆去,等了好久,夥計不見送飯出來,四月裡露天睡宿打著透心的寒顫,別人看她的時候,她覺得這個樣子難看,忍了餓又來在原處。

夜的街頭,這是怎樣的人間?金枝小聲喊著娘,身體在陰溝板上不住地抽拍。絕望著,哭著,但是她和木桶裡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樣不被人注意,人間好像沒有他們存在。天明,她不覺得餓,只是空虛,她的頭腦空空盡盡了!在街樹下,一個縫補的婆子,她遇見對面去問:

“我是新來的,新從鄉下來的……”

看她作窘的樣子,那個縫婆沒理她,面色在清涼的早晨發著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著木桶好像偎依媽媽一般,早晨小狗大約感到太寒。

小飯館漸漸有人來往。一堆白熱的饅頭從窗口堆出。

“老嬸娘,我新從鄉下來,……我跟你去,去賺幾個錢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個婆子領她走,一些攪擾的街道,發出濁氣的街道,她們走過。金枝好像才明白,這裡不是鄉間了,這裡只是生疏、隔膜、無情感。一路除了飯館門前的雞、魚,和香味,其餘她都沒有看見似的,都沒有聽聞似的。

“你就這樣把襪子縫起來。”

在一個掛金牌的“鴉片專賣所”的門前,金枝打開小包,用剪刀剪了塊布角,縫補不認識的男人的破襪。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快縫,不管好壞,縫住,就算。”

金枝一點力量也沒有,好像願意趕快死似的,無論怎樣努力眼睛也不能張開。一部汽車擦著她的身邊馳過,跟著警察來了,指揮她說:

“到那邊去!這裡也是你們縫窮的地方?”

金枝忙仰頭說:“老總,我剛從鄉下來,還不懂得規矩。”

在鄉下叫慣了老總,她叫警察也是老總,因為她看警察也是莊嚴的樣子,也是腰間佩槍。別人都笑她,那個警察也笑了。老縫婆又教說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說話,他說你,你躲後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覺得自己發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別人同樣,她立刻討厭從鄉下帶來的破罐子,用腳踢了罐子一下。

襪子補完,肚子空虛的滋味不見終止,假若得法,她要到無論什麼地方去偷一點東西吃。很長時間她停住針,細看那個立在街頭吃餅乾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餅乾的最末一塊送進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縫,縫完吃午飯,……可是你吃了早飯沒有?”

金枝感到過於親熱,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她想說:

“從昨夜就沒吃一點東西,連水也沒喝過。”

中午來到,她們和從“鴉片館”出來那些遊魂似的人們同行著。

女工店有一種特別不流通的氣息,使金枝想到這又不是鄉村,但是那一些停滯的眼睛,黃色臉,直到吃過飯,大家用水盆洗臉時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長,沒有隔壁,牆的四周塗滿了臭蟲血,滿牆拖長著黑色紫色的血點。一些污穢發酵的包袱圍牆堆集著。這些多樣的女人,好像每個患著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頭講話:

“我那家子的太太,待我不錯,吃飯都是一樣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樣吃包子。”

別人跟住聲音去羨慕她。過了一陣又是誰說她被公館裡的聽差扭一下嘴巴。她說她氣病了一場,接著還是不斷地亂說。這一些煩煩亂亂的話金枝尚不能明白,她正在細想什麼叫公館呢?什麼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後問一個身邊在吸煙的剪髮的婦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嗎?”

那個婦人沒答她,丟下煙袋就去嘔吐。她說吃飯吃了蒼蠅。可是全屋通長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們笑得使金枝生厭,她們是前仆後折的笑。她們為著笑這個鄉下女人彼此興奮得拍響著肩膀,笑得過甚的竟流起眼淚來。金枝卻靜靜坐在一邊。等夜晚睡覺時,她向初識那個老太太說:

“我看哈爾濱倒不如鄉下好,鄉下姊妹很和氣,你看午間她們笑我拍著掌哩!”

說著她卷緊一點包袱,因為包袱裡面藏著賺得的兩角錢紙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裡的臭蟲堆中開始睡覺。

金枝賺錢賺得很多了!在褲腰間縫了一個小口袋,把兩元錢的票子放進去,而後縫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費用時她同那人說:

“晚幾天給不行嗎?我還沒賺到錢。”她無法又說:

“晚上給吧!我是新從鄉下來的。”

終於那個人不走,她的手擺在金枝眼下。女人們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圍起來。她好像在耍把戲一般招來這許多觀眾,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頭髮完全脫掉,粉紅色閃光的頭皮,獨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裝好顫絲一般,使閃光的頭顱輕便而隨意地在轉,在顫,她就向金枝說:

“你快給人家!怎麼你沒有錢?你把錢放在什麼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氣,當著大眾把口袋撕開,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覺得是損失了!被人奪走了!她只剩五角錢。她想:

“五角錢怎樣送給媽媽?兩元要多少日子再賺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間一些臭蟲被捏死,發出襲人的臭味,金枝坐起來全身搔癢,直到搔出血來為止。

樓上她聽著兩個女人罵架,後來又聽見女人哭,孩子也哭。

母親病好了沒有?母親自己拾柴燒嗎?下雨房子漏水嗎?漸漸想得惡化起來: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無人知道嗎?

金枝正在走路,腳踏車響著鈴子馳過她,立刻心臟膨脹起來,好像汽車要軋上身體,她終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樣賺錢,她去過幾次獨身漢的房舍,她替人縫被,男人們問她:

“你丈夫多大歲數咧?”

“死啦!”

“你多大歲數?”

“二十七。”

一個男人拖著拖鞋,散著褲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掃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動著:

“年青青的小寡婦哩!”

她不懂在意這個,縫完,帶了錢走了。有一次走出門時有人喊她:

“你回來……你回來。”

給人以奇怪感覺的急切地呼叫,金枝也懂得應該快走,不該回頭。晚間睡下時,她向身邊的周大娘說:

“為什麼縫完,拿錢走時他們叫我?”

周大娘說:“你拿人家多少錢?”

“縫一個被子,給我五角錢。”

“怪不得他們叫你!不然為什麼給你那麼多錢?普通一張被兩角。”

周大娘在倦乏中只告訴她一句:

“縫窮婆誰也逃不了他們的手。”那個全禿的亮頭皮的婦人在對面的長炕上類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頭頂,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頭髮。弄著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說小寡婦,你的好運氣來了!那是又來財又開心。”

別人被吵醒開始罵那個禿頭:

“你該死的,有本領的野獸,一百個男人也不怕,一百個男人你也不夠。”

女人罵著彼此在交談,有人在大笑,不知誰在一邊重複了好幾遍: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

好像鬧著的蜂群靜了下去,女人們一點嗡聲也停住了,她們全體到夢中去。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不知誰,她的聲音沒有人接受,空洞地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後聲音消滅在白月的窗紙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國點心鋪的紗窗外。裡面格子上各式各樣的油黃色的點心、腸子、豬腿、小雞,這些吃的東西,在那裡發出油亮。最後她發現一個整個的肥胖的小豬,豎起耳朵伏在一個長盤裡。小豬四圍擺了一些小白菜和紅辣椒。她要立刻上去連盤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給母親看。不能那樣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攪鬧鄉村,自家的母豬不是早生了小豬嗎?“布包”在肘間漸漸脫落,她不自覺的在鋪門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來,她碰撞著行人。一個漂亮的俄國女人從點心鋪出來,金枝連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紅的腳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還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響,大隊的人經過,金枝一看見銅帽子就知道是日本兵,日本兵使她離開點心鋪快快跑走。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說:

“一點活計也沒有,我穿這一件短衫,再沒有替換的,連買幾尺布的錢也攢不下,十天一交費用,那就是一塊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縫的也慢,從沒人領我到家裡去縫。一個月的飯錢還是欠著,我住得年頭多了!若是新來,那就非被趕出去不可。”她走一條橫道又說:“新來的一個張婆,她有病都被趕走了。”

經過肉鋪,金枝對肉鋪也很留戀,她想買一斤肉回家也滿足。母親半年多沒嘗過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地流,早晨還沒有遊人,舟子在江沿無聊地彼此罵笑。

周大娘坐在江邊。悵然了一刻,接著擦她的眼睛,眼淚是為著她末日的命運在流。江水輕輕拍著江岸。

金枝沒被感動,因為她剛來到都市,她還不曉得都市。

金枝為著錢,為著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個獨身漢去到他的房舍。剛踏進門,金枝看見那張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邊,坐在椅子上先縫被褥。那個男人開始慢慢和她說話,每一句話使她心跳。可是沒有什麼,金枝覺得那人很同情她。接著就縫一件裌衣的袖口,裌衣是從那個人身上立刻脫下的,等到袖口縫完時,那男人從腰帶間一個小口袋取出一元錢給她,那男人一面把錢送過去,一面用他短鬍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說:

“寡婦有誰可憐你?”

金枝是鄉下女人,她還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輕輕受了“可憐”字眼的感動,她心有些波蕩,停在門口,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她不懂說什麼,終於走了!她聽道旁大水壺的笛子在耳邊叫,麵包作坊門前取麵包的車子停在道邊,俄國老太太花紅的頭巾馳過她。

“噯!回來……你來,還有衣裳要縫。”那個男人漲紅了脖子追在後面。等來到房中,沒有事可做,那個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閂門去了!而後他開始解他的褲子,最後他叫金枝:

“快來呀……小寶貝。”他看一看金枝嚇住了,沒動,“我叫你是縫褲子,你怕什麼?”

縫完了,那人給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裡,把票子摔到床底,讓她彎腰去取,又當她取得票子時奪過來讓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擺在男人懷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對不起娘呀!……對不起娘……”

她無助的嘶狂著,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

女工店吃過晚飯,金枝好像踏著淚痕行走,她的頭過分的迷昏,心臟落進污水溝中似的,她的腿骨軟了,鬆懈了,爬上炕取她的舊鞋,和一條手巾,她要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個病婆,垂死時被店主趕走,她們停下那件事不去議論,金枝把她們的趣味都集中來。

“什麼勾當?這樣著急?”第一個是周大娘問她。

“她一定進財了!”第二個是禿頭胖子猜說。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賺到錢了,因為每個新來的第一次“賺錢”都是過分的羞恨。羞恨摧毀她,忽然患著傳染病一般。

“慣了就好了!那怕什麼!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裡。”

禿胖子用好心勸她,並且手在扯著耳朵。別人罵她:

“不要臉,一天就是你不要臉!”

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於這件事情並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進都市,羞恨又把她趕回了鄉村,在村頭的大樹枝上發現人頭。一種感覺通過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膚,那是怎樣可怕,血浸的人頭!

母親拿著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齒在嘴裡埋沒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細看票子上的花紋,一面快樂有點不能自制地說:

“來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親不注意女兒為什麼不歡喜,她只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在她想,許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嗎?她必須鼓勵女兒。

“你應該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裡是沒有出頭露面之日。”

為了心切,她好像責備著女兒一般,簡直對於女兒沒有熱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開,拿著槍的黑臉孔的人竟跳進來,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個黑人向棚頂望了望,他熟習地爬向棚頂去,王婆也跟著走來,她多日不見金枝而沒說一句話,宛如她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一直爬上棚頂去。金枝和母親什麼也不曉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黃昏惡消息仍沒傳來,他們和爬蟲樣才從棚頂爬下。王婆說:“哈爾濱一定比鄉下好,你再去就在那裡不要回來,村子裡日本子越來越惡,他們捉大肚女人,破開肚子去破紅槍會[2],活鮮鮮的小孩從肚皮流出來。為這事,李青山把兩個日本子的腦袋割下掛到樹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聲:

“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後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麼也不恨。”

王婆的學識有點不如金枝了!

一五 失敗的黃色藥包

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別。行過大樹道,人們滑過河邊。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個隊伍,但衣服下藏著猛壯的心。這些心把他們帶走,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著出發。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後的一個人,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麼也沒得到,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岩石。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只需要好消息。消息來時,是五天過後,老趙三赤著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

“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他的鬍子也震驚起來,似乎忙著要從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來了嗎?”

李二嬸子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兒回來啦!”趙三說。

嚴重的夜,從天上走下。日本兵圍剿打魚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兒正在王寡婦家,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外面狗叫,聽到日本人說話,平兒越牆逃走;他埋進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腳間跳。

“非拿住這小子不可,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

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們在說:“走狗們!”

平兒也聽清他的情婦被拷打。

“男人哪裡去啦?——快說,再不說槍斃!”

他們不住罵:“你們這些母狗,豬養的。”

平兒完全赤身,他走了很遠。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沒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於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殺,羅圈腿被殺,死了兩個人,村中安息兩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滿村竄走,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金枝說:

“不行呀!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

平兒於是在田間跑著,槍彈不住向他放射,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他聽有人在近處叫:

“拿活的,拿活的……”

他錯覺的聽到了一切,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一個老頭在燒飯,平兒快流眼淚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快救命吧!”

老頭子說:“什麼事?”

“日本子捉我。”

平兒鼻子流血,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張望,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他轉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後門,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掀起糞籠,老人說:

“你就爬進去,輕輕喘氣。”

老人用粥飯塗上紙條把後門封起來,他到鍋邊吃飯。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閂,門就要開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滿臉糞屑,白臉染著紅血條,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樣子已經很可慘。

李青山這次他信任“革命軍”有用,逃回村來,他不同別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他在王婆家說:

“革命軍所好的是他不胡亂幹事,他們有紀律,這回我算相信,紅鬍子算完蛋,自己紛爭,亂撞胡撞。”

這次聽眾很少,人們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個人容易失望。每個人覺得完了!只有老趙三,他不失望,他說:

“那麼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

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沒笑他。她的身邊坐著戴男人帽子的當過鬍子救過國的女英雄說:

“死的就丟下,那麼受傷的怎樣了?”

“受輕傷的不都回來了嗎!受重傷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著跑來和李青山拚命。她捧住頭,像捧住一塊石頭般地投向牆壁,嘴中發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

人們拉開她,她有力掙扎,比一條瘋牛更有力。

“就這樣不行,你把我給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應死的時候了!……”

她就這樣不住地捉她的頭髮,慢慢她倒下來,她換不上氣來,她輕輕拍著王婆的膝蓋:

“老姐姐,你也許知道我的心,十九歲守寡,守了幾十年,守這個兒子;……我那些挨餓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茅草,大雨來了,雨從山坡把娘兒兩個拍滾下來,我的頭,在我想是碎了,誰知道?還沒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淚一陣濕熱濕透王婆的膝蓋,她開始輕輕哭:

“你說我還守什麼?……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著,菱花那丫頭也長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樑上吊死的。三歲孩子菱花的小脖頸和祖母並排懸著,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開始快速,但是人們不怎樣覺察,患著傳染病一般的全鄉村又在昏迷中掙扎。

“愛國軍”從三家子經過,張著黃色旗,旗上有紅字“愛國軍”。人們有的跟著去了!他們不知道怎樣愛國,愛國又有什麼用處,只是他們沒有飯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說那也是鬍子編成的。老趙三為著“愛國軍”和兒子吵架:

“我看你是應該去,在家若是傳出風聲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殺死一個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氣。年青氣壯,出一口氣也是好的。”

老趙三一點見識也沒有,他這樣盲動的說話使兒子不佩服,平兒同爹爹講話總是把眼睛繞著圈子斜視一下,或是不調協的抖一兩下肩頭,這樣對待他,他非常不願意接受,有時老趙三自己想:

“老趙三怎不是個小趙三呢!”

一六 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

尼姑庵紅磚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開門沒能開,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階生滿綠色的苔蘚,她問一個鄰婦,鄰婦說:

“尼姑在事變以後,就不見,聽說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

從鐵門欄看進去,房子還未上好窗子,一些長短的木塊尚在院心,顯然可以看見正房裡,淒涼的小泥佛在坐著。

金枝看見那個女人肚子大起來,金枝告訴她說:

“這樣大的肚子你還敢出來?你沒聽說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紅槍會嗎?日本子把女人肚子割開,去帶著上陣,他們說紅槍會什麼也不怕,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紅槍會做‘鐵孩子’呢!”

那個女人立刻哭起來。

“我說不嫁出去,媽媽不許,她說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這回怎麼辦?孩子的爹爹走就沒見回來,他是去當義勇軍。”

有人從廟後爬出來,金枝她們嚇著跑。

“你們見了鬼嗎?我是鬼嗎?……”

往日美麗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來。五姑姑出來看見自己的男人,她想到往日受傷的馬,五姑姑問他:“義勇軍全散了嗎?”

“全散啦!全死啦!就連我也死啦!”他用一隻胳膊打著草梢輪迴:

“養漢老婆,我弄得這個樣子,你就一句親熱的話也沒有嗎?”

五姑姑垂下頭,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哪裡去?她想出家,廟庵早已空了!

一七 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軍’在哪裡?”二里半突然問起趙三說。這使趙三想:“二里半當了走狗吧?”他沒對他告訴。二里半又去問青山。青山說:

“你不要問,再等幾天跟著我走好了!”

二里半急迫著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軍去。青山長聲告訴他:

“革命軍在磐石,你去得了嗎?我看你一點膽量也沒有,殺一隻羊都不能夠。”接著他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的山羊還好啊?”

二里半為了生氣,他的白眼球立刻多過黑眼球。他的熱情立刻在心裡結成冰。李青山不與他再多說一句,望向窗外天邊的樹,小聲搖著頭,他唱起小調來。二里半臨出門,青山的女人在廚房向他說:

“李大叔,吃了飯走吧!”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憐的樣子,他笑說:

“回家做什麼,老婆也沒有了,吃了飯再說吧!”

他自己沒有了家庭,他貪戀別人的家庭。當他抬起筷子時,很快一碗麥飯吃下去了,接連他又吃兩大碗,別人還沒吃完,他已經在抽煙了!他一點湯也沒喝,只吃了飯就去抽煙。

“喝些湯,白菜湯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沒吃乾飯哩!”二里半搖著頭。

青山忙問:“你的山羊吃了干飯沒有?”

二里半吃飽飯,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沒生氣,照例自己笑起來。他感到滿意地離開青山家。在小道上不斷地抽他的煙袋。天色茫茫的並不引他悲哀,蛤蟆在小河邊一聲聲的哇叫。河邊的小樹隨了風在騷鬧,他踏著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動著往日的心波。菜田連棵菜也不生長。

那邊人家的老太太和小孩子們載起暮色來在田上匍匐。他們相遇在地端,二里半說:

“你們在掘地嗎?地下可有寶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個很小的孩子發出脆聲:“拾麥穗呀!”孩子似乎是快樂,老祖母在那邊已歎息了:

“有寶物?………我的老天爺?孩子餓得亂叫,領他們來拾幾粒麥穗,回家給他們做乾糧吃。”

二里半把煙袋給老太太吸,她拿過煙袋,連擦都沒有擦,就放進嘴去。

顯然她是熟習吸煙,並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緊合了眼睛,濃煙不住從嘴冒出,從鼻孔冒出。那樣很危險,好像她的鼻子快要著火。

“一個月也多了,沒得摸到煙袋。”

她像仍不願意捨棄煙袋,理智勉強了她。二里半接過去把煙袋在地面撓著。

人間已是那般寂寞了!天邊的紅霞沒有鳥兒翻飛,人家的籬牆沒有狗兒吠叫。

老太太從腰間慢慢取出一個紙團,紙團慢慢在手下舒展開,而後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誰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點那張紙,好似指點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帳幕緊逼住人臉。最小的孩子,走幾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地嚷著:

“奶奶,我的筐滿了,我提不動呀!”

祖母為他提筐,拉著他。那幾個大一些的孩子衛隊似的跑在前面。到家,祖母點燈看時,滿筐蒿草,蒿草從筐沿要流出來,而沒有麥穗,祖母打著孩子的頭笑了:

“這都是你拾得的麥穗嗎?”祖母把笑臉轉換哀傷的臉,她想:“孩子還不能認識麥穗,難為了孩子!”

五月節,雖然是夏天,卻像吹起秋風來。二里半熄了燈,雄壯著從屋簷出現,他提起切菜刀,在牆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樹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無牽無掛,好像非立刻殺死老羊不可。

這是二里半臨行的前夜。

老羊嗚叫著回來,鬍子間掛了野草,在欄柵處擦得欄柵響。二里半手中的刀,舉得比頭還高,他朝向欄杆走去。

菜刀飛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樹。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二里半許久許久的摸撫羊頭,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穌教徒一般向羊禱告。

清早他像對羊說話,在羊棚喃喃了一陣,關好羊欄,羊在欄中吃草。

五月節,晴明的青空。老趙三看這不像個五月節樣:麥子沒長起來,嗅不到麥香,家家門前沒掛紙葫蘆。他想這一切是變了!變得這樣速!去年五月節,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們不是捕蝴蝶嗎?他不是喝酒嗎?

他坐在門前一棵倒折的樹幹上,憑弔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經過他,他扮成“小工”模樣,赤足捲起褲口,他說給趙三:

“我走了!城裡有人候著,我就要去……”

青山沒提到五月節。

二里半遠遠跛腳奔來,他青色馬一樣的臉孔,好像帶著笑容。他說:

“你在這裡坐著,我看你快要朽在這根木頭上……”

二里半回頭看時,被關在欄中的老羊,居然隨在身後,立刻他的臉更拖長起來:

“這條老羊……替我養著吧!趙三哥!你活一天替我養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後一刻摸著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後老羊不住哀叫,羊的鬍子慢慢在擺動……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顛跌著顛跌著,遠了!模糊了!山崗和樹林,漸去漸遙。羊聲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的嘶鳴。

一九三四年九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