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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與修行

拉薩向東出了納金路,沿著拉薩河翻過納金山口,就是達孜縣境內的扎耶巴溝。山谷的盤山公路直上拉日寧布山,在海拔近5000米處,就是吐蕃時期西藏最著名的四大隱修地之一,扎耶巴寺。

我的一個漢族朋友曾在扎耶巴寺上面的山洞裡修行過。不過,沒多久他就下了山,然後和我的一個朋友在拉薩談了一場戀愛。

他是在我的客棧剛開業不久,帶著女朋友來的。他們本來要去尼泊爾旅行,可是女朋友的孩子沒有護照,想來想去,就在客棧住了一個月。最後,他買了一隻小藏獒,乘著班車,又回到麗江開客棧。

隔了不到一年,他說他要轉掉自己的客棧到拉薩來修行。他真的就來了,客棧轉出去,全部的家當裝在車上到了拉薩。他的前前女友來到拉薩找他,哭了幾次,他說他只想好好修行,過去的兒女情長太多太輕易,他要學習的是捨而不是得。

我和朋友陪著他去看了山南的青樸修行地和拉薩的扎耶巴寺,他說他喜歡扎耶巴寺。

扎耶巴寺始建於公元7世紀,是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王妃芒薩赤姜所建。赤松德贊時在扎耶巴成立了許多靜修院,當時桑耶寺的青樸、亞隆的協扎和扎耶巴的達瓦浦合稱為互相聯結的三大修道行地(《蓮花生廣傳》)。

從半山上的寺院向上,轉過深谷,穿過灌木叢,就能看到很多個修行者建起的修行洞。修行洞有大有小,第一次去,恰好遇到住在大修行洞裡的修行者剛從山下回來。他帶我們去了他的洞,不規則的兩洞內外相聯,中間拱形的山壁隔斷,裡面的洞是睡覺的地方,沿山壁還有一個玻璃窗,透過窗戶山谷盡收眼底。這山洞雖然是修行洞,可是怎麼看都像是有藝術家精心設計過的。

一般的修行者要閉關修行,通常為三個月到三年或者更長時間不等,最早以前的修行洞就是最簡單的山洞,經過歷代修行人的改造,如今有的已經具備相對舒服的居住功能。

第二次到山頂,我沿著山崖邊的小路往上走,依山有一個修行小院,趴在玻璃上往裡面看,酥油燈邊上坐著一位搖著轉經筒的阿尼啦,她看到了我,露出微笑,我做出要進去的手勢,她微微點了點頭。洞內陰暗,阿尼啦披著大衣坐在卡墊上,面前放著經書,酥油燈上面供著佛像,她的頭髮已經長過肩膀,看起來她在這裡已經修行了一段時間。

我抬起手彎下腰,微笑問候:扎西德勒!

她抬起捻著佛珠的手,笑容滿面,並沒有停止轉動轉經筒,也沒有停止唸經。我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進來是否有所冒犯,她又抬起手示意我可以隨意。

我對宗教始終充滿敬畏,尤其是藏傳佛教,但目前我並不是一個虔誠的追隨者。對於特別有吸引力的東西,我總感覺無力親近,哪怕是一朵比別的花更美的花,我都不願長久凝視,疏離會讓我感覺存在,我知道有美好在就好,並不是真正擁有才心滿意足。

也許有一天,我會潛心在佛教中,不再問為什麼,不再探討外在形式的重要,放輕鬆,只是誠心誠意信任,讓自己的心真正皈依在佛的光輝裡。

當我還沒有能量進入這種境界的時候,我並不急於找到入口,我願意自己走在去往的路上,歷經喜怒哀樂,體會無常世事,體會活的過程。

我站在這位不知名的阿尼啦的修行洞裡,窗外投進的微光照在她平靜的臉上。她當我並不存在。

修行,本就是自己的事。

剛好有一個修行洞空了出來,朋友可以開始他的修行了。洞雖然很小,還是開鑿成了裡外兩間,裡間只能容一人躺下,超過一米八的人腿就不能伸直。外間一人盤坐,兩邊手臂也不能伸直,依著原來的山洞砌了一道石頭牆,裝了一個小玻璃窗,從裡面望出去,視野開闊,甚至可以看到一半的進山路。半彎著腰走出洞,還修了幾級台階,台階一側的山體下有一個灶台。沿著山邊砌起石牆,就形成了一個小院,還有一道小木門。

看起來,之前在此修行的人,除了修習佛法,也對現實生活保有平常心,把環境修理得更合宜。

佛說,立地成佛。修行無處不在。

《衛藏道場勝跡志》中如此描述扎耶巴:從拉薩河沿藏河北岸逆流而行,便到扎耶巴。耶巴的達瓦浦巖洞內有鄔堅大師的替身像和很多天然生成的神像。

此外還有多吉浦、直布浦等巖洞,以及80位在耶巴得道者所住過的巖洞。

耶巴寺的大殿中供設有阿底峽尊者用過的盤子,盤內有用阿底峽鼻血畫的佛像,還有十六尊者的殿堂等都是靈異的聖跡。

公元841年,正在扎耶巴修行的僧人拉隆,刺殺了滅佛的藏王朗達瑪。

傳說,有一天深夜,拉隆吉祥天母開示他:朗達瑪破壞聖教,你應該去殺掉這個惡王,我會幫助你,不要畏懼!

朗達瑪是藏王赤德松讚的長子,於公元836年即位。即位後開始大肆滅佛。

拉隆醒後,決定冒死去刺殺朗達瑪。

史書記載他專門戴了頂黑帽、穿了件黑面白裡的長袍,用木炭把坐騎白馬全身塗黑,暗藏毒箭,從扎耶巴山洞快馬加鞭地到了拉薩城。正巧,他遇見了朗達瑪贊普率領眾大臣、衛士觀看大昭寺前的「唐蕃會盟碑」碑文。拉隆上前給他行禮,隨後從袖中抽出箭枝射中朗達瑪。在朗達瑪倒地掙扎、周圍亂作一團時,拉隆騎馬逃回到扎耶巴。

拉隆刺殺成功之後,迅速返回寺廟修行洞,並讓小鳥把洞口附近的足跡撫平。當官員搜查到扎耶巴寺來到洞口時,見洞口野草沒有人踩踏的痕跡,就到其他地方搜查去了。但有個小頭目卻鑽進山洞,發現只有一位僧人閉目靜坐。這個小頭目手執長劍在拉隆身後站了很久,突然把手從他袒露的肩膀處插到拉隆的胸口,發現拉隆雖貌似閉目靜修,心卻跳得非常劇烈,小頭目立刻明白了,但並沒有告發就離開了。

西藏的靈地在拉薩,拉薩的靈地在扎耶巴;到拉薩不到扎耶巴,等於做件新衣忘做領——這是拉薩當地的一首歌謠。

我的朋友應該沒有聽過這歌謠,不知道最初他對扎耶巴的歷史有沒有過瞭解,可是他對自己的修行非常堅信,所以他把自己的東西全扛上了修行洞。

山上本沒有電,自從有了太陽能板,每個山洞就都用上了電,有電燈照明,能給手機充電。水還是要到下面去打,自然沒有固定的廁所。吃的用的都需要下山採購。

過了一個多星期,我們去看他,順便給他送點吃的用的。他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等著,穿上了僧人的紅衣,繫上了黃色的長腰帶,就像一位真正的修行者。當我們下山離開,每次轉回身,見他一直站在高高的山上望著,偶爾揮一下手。留給我的印象居然是落寞的。

過了一段時間,我去了北京。一天晚上,拉薩的朋友給我打電話,問我可知道他的消息。我驚問:你不會是和他在一起了吧?她沒有回答,可是哭了。

這是一個在拉薩闖江湖的姑娘,單親家庭長大,從小獨立,哭泣過的次數掐指可算。在真情面前,誰都沒有資格說淡定。人很難做自己真心的旁觀者。

他在扎耶巴待了多久,他悟到了什麼,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只是有人說又在拉薩見到他,聽見他說真心的愛著眼前的姑娘。只不過後來又分開了,他又再去了異鄉生活。

好像人很難逃脫屬於自己的宿命。

最近一次去扎耶巴寺,已經被開發成旅遊景點了,寺院下面的停車場停滿了車。山坡上人來人往。

從寺院去往修行洞的方向加了一道鐵門,再不可能像之前那樣自由來去。我覺得這樣也好,修行的人自會找到修行的路,能開悟的人最終會去往開悟的路上。一道鐵門只是在形式上屏蔽了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