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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你的心有多豐饒

從仙足島生態小區的大門進來,迎面是一個與西藏毫無關聯又缺乏想像的兩個半圓相對的三層樓,卓瑪的酒吧在這個樓的背後,她的酒吧隔著一條路就是我們的小院。卓瑪是四川阿壩的藏族人,小時候父母離異,她在舅舅家長大,沒有上過學,認識不多的藏字和漢字。她說想學漢字,我初到拉薩裝修還沒開始,經常等卓瑪起床收拾好酒吧,就過去坐一會,開始還教她學學拼音和漢字,後來就只是聊天。漢語不是卓瑪的母語,但她表達起來反而很精準。13歲的時候,她和幾個小姑娘一起,走了三個多月才到了拉薩。

「我們5個女的,最大的20歲,最小的10歲,從小就聽大人們說拉薩,我們想去。商量了好長時間,有一天晚上我們全住在一個人的家裡,做餅子的時候拚命往裡面放鹽,太鹹了,沒人吃嘛,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全部扛著走了。」

「你們知道往哪兒走嗎?」

「我們不知道,一路走一路問嘛:我們要去拉薩,從哪裡走。人們就給指個方向,我們就走嘛。」

「那路上都住哪裡呀,吃什麼啊?你們帶了錢?」

「我們哪裡有錢,我們沒錢。開始我們帶著餅子,在路上遇到人家就要點水,要麼就要點茶吃了。後來餅子也吃完了,就只能要飯。住的地方也沒定,走到哪裡住在哪裡。有時就睡在山溝裡。年紀最大那個帶著一個單層的藏袍,我們就裹在一起睡。其實我在6歲時隨媽媽和繼父一起到過拉薩,但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格爾木,因為格爾木的發音在我們當地的意思是「錢」。

我就記得我當時想著格爾木一定是草原上有很多錢吧,就是這麼想的。我們有時走,有車子我們就搭車。我們也不知道哪是哪裡,就是走,有一輛車過來我們招手說要去拉薩,他說他們不去拉薩而是就去格爾木,那我們就跟你去格爾木嘛。

我們坐在車的後面,高興得一路都唱著歌。晚上下雨了,司機停下來給我們蓋上雨布,我們躲在裡面睡著了。到了格爾木很晚很晚的,那車把我們放下就開走了,餓嘛,也沒有吃的,找人要也沒有,我就想我家的麵條多好吃,我就想回家了,不走了。

最後我們擠在一個帶篷子的屋門口下睡覺,後半夜來了一個喝醉酒的人在我們邊上大喊大叫唱歌,我們嚇得都不敢動,等他走了,天還黑著呢,我們就說快走吧。問了一個早上轉經的阿媽,說我們去拉薩往哪裡走?她就指著一條路說從這走,我們就開始又走了。」

「你們就這樣總遇到好心人幫助一路到了拉薩?」

「一路上要飯,漢族人給藏族人也給戴白帽子的回族人也給,有時候漢族人也不給藏族人也不給回族人也不給,好人和不好的人都有吧。過了安多,海拔太高了,我們都不舒服,好不容易走到一個村子,其中最小的那個10歲的小姑娘就病得不行了,我們以為她要死了,也不知道怎麼辦,就抱著她哭,一位好心的阿佳給她吃了藥,在她身邊一邊唸經一邊把燒過的煙灰這樣撒撒,我們也不懂是怎麼回事,第二天這小姑娘真的好起來了,我們都高興得呀。阿佳給我們帶了些吃的,我們就又向前走。

我們到了那曲,差不多兩個多月了吧,我們實在走不動了,鞋也爛了,幾個人把襪子分了全穿在腳上,鞋用袋子繫著。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了,想坐班車又沒錢。大街上我們看到一位穿著黃衣服的喇嘛,我們就知道喇嘛是好人吧,可以幫我們吧,就想找他要錢,看著他上了班車,想著再不去找他要他就走了,我們幾個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最後我膽子大嘛,我就上去找他,跟他說我們從阿壩一路走了兩個多月了,實在走不動了,能不能給我們錢讓我們坐班車去拉薩,他問我要多少錢,我說一人一張車票100元,一共500元嘛。他馬上從口袋裡拿出500元:給!我們就坐著班車從那曲直接到了拉薩了。

到了拉薩天還沒亮呢,喇嘛下了車打了出租車走了,我們看著:啊,這就是拉薩!天黑黑的什麼也見不到,天上全是星星。大昭寺在哪裡?我們就是想到大昭寺去。兩位早上轉經的阿媽說:跟著我去吧,我帶著你們去。

從西郊汽車站走到大昭寺,看到大昭寺的金頂,還有早上朝拜磕長頭的人,我們激動得太高興了,我們終於到了拉薩,看到大昭寺了。我記得小時候來在裡面看到過一個金羊,我鑽進去就找那羊還在不在,也不排隊了直接鑽進去,一看還在呢,跟我小時候見到的一樣,哎呀,太高興了。終於是到了!」

「你後來為什麼就留在拉薩不回去了?」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我是跟著我媽媽的媽媽長大的,我叫她奶奶,她特別疼我,還有我舅舅,全家人都對我好,但我還是感覺我沒有家。我6歲的時候跟我媽一起到過拉薩,回去之後我媽又把我送到奶奶家,我知道她又要走了,就一直纏著她不讓走。我小表姐騙我說她家的牛生了一個三條腿的小牛,讓我快去看,等我再回來,我媽已經走了,我站在二樓的平台上,大聲哭喊著叫:媽媽,回來呀!村裡的鄰居聽了都掉眼淚。從我知道拉薩,我就覺得拉薩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到了拉薩就根本不想著回去。」

「那你怎麼生存啊?」

「我剛到了拉薩什麼也不會嘛,幸虧找到了我的一個親戚,我住在他們家裡,給他們家的小店幫忙。他問我會做什麼呀,我說我會唱歌。他就給我找了一個朗瑪廳。我去試了,老闆聽我唱了一首《青藏高原》,立刻說行了,來上班吧,一個月1500元工資。我就有了第一個工資,但我當時只會唱四首歌,每天晚上唱,我最後都唱得不好意思了。我花了50元買了一個大鏡子,看著電視天天學跳舞,一個星期以後,我跟老闆說,我除了唱歌還能跳舞。以後我每天除了唱歌還能跳舞了,第二個月我的工資漲到了1800元。

有一天晚上,我遇到一個老鄉,女的,她一直給我獻哈達,然後問我願不願意去樟木她的朗瑪廳。我不知道樟木在哪兒,她說是在去印度的路上,藏傳佛教來自印度嘛,我感覺去不了印度,離得近點也行嘛,而且那老闆給我的工資也高,我就去了。但是剛到樟木的前半年,我經常哭,不是想家而是想回拉薩,樟木就在一個山溝裡,就看到那麼一點天,我的家鄉是大草原,天大得很,拉薩四周是山,但天多嘛。

過了半年我才慢慢習慣了,很多人喜歡聽我唱歌,給我獻哈達,有時我唱著歌,有人就把錢直接放我手上了,我開始都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在樟木唱了兩年半,可是我就是想著回拉薩,然後我就又回來了。」

「回到拉薩也還是繼續唱歌吧?」

「是,我不會做其他的嘛,不過,我一邊唱歌一邊租了一個房子開始做酒吧,也做藏面。也有一個從我老家來拜佛的女孩子沒地方住,她告訴我她什麼都會做,我就讓她住在我這兒,幫我看店。但是客人老跟我說面做得不熟嘛,茶做得不對嘛,她其實都不會做的。我那時候還經常去山南、日喀則,還去過昌都那麼遠的地方唱歌,店也沒辦法做下去了。

我後來還是回到了拉薩,我也不想再唱歌了,這時候是2006年青藏鐵路馬上要開通了,在招列車清潔工,我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培訓了兩個月,怎麼鋪和疊被子,我從頭開始學。第一趟從北京開到拉薩的火車一到,我們就上去打掃,每個人都有一套工具,有抹布、掃把一堆東西。我拎著上去了,還沒打掃完就暈倒了,去了醫院一查,貧血,這個工作也沒辦法做了。

我就在東措青年旅館裡租了一個房子賣東西,青年旅館住著各地來旅遊的人,他們經常找我一起玩,後來我也跟一幫玩得特別好的,來的時間比較長的人搬到一個家庭客棧去住。其中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明顯喜歡我,後來我生病了發燒,他一直特別用心照顧我,我慢慢地被他感動,愛上他了。

他就想著和我一起開一個酒吧,我們一起找地方,裝修,買小東西裝上去。馬上就要開業了,他家裡來了電話說有急事讓他回去,我就一直預感他回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我還是得讓他走啊,他走之前的晚上我們坐在酒吧裡一會哭一會看著,第二天一早我送他去火車站,他進站,我拉著他的衣服哭,不願意放手。

我現在還記得我的手從他的衣服上掉下來,他不敢回頭就那麼走了,走了之後就真的再也沒回來。」

「就是現在這個酒吧,你接著做下去。」

「是啊,就是現在的這個酒吧,開始的時候我看著屋裡的任何東西都能想到他,慢慢的我才重新開始。這裡就是我的家,我經常去沖賽康市場去買菜,逛街買衣服。我想著我現在就是小時候最喜歡的拉薩的城裡人。

我從13歲離開家一直沒有回去,我第一次回去,全家人看到我都特別高興,尤其是我奶奶,給我做了幾件藏裝還有應該有的項鏈啊頭上戴的啊,其實我從小就很少穿藏裝,但我奶奶後來用小羊羔皮給我做了件藏袍從老家寄來了,我也覺得特別好,特別親吧。但是我還是回到拉薩,就像我第一次來時一樣,感覺拉薩才是我的家。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就是離開了就想回來,想什麼也不知道。

我到拉薩時卓瑪的酒吧已經做了一年了,我在拉薩前後將近5年,只要不出門差不多每天都見面,後來我離開了拉薩,她的酒吧也還在開著,除了偶爾拜佛要早起,卓瑪基本上每天過了中午才起床,打開門時她已經化好妝梳好頭,穿著時髦又帶點民族風,見多識廣也舒展自然,一個深深的酒窩笑起來俏皮又可愛,只是數年就這麼過去了,她從一個青春美少女,變成了現在照著鏡子也開始感歎自己老了的大姑娘。她始終就是想找一個好的人結婚過日子。

我從小沒有家吧,就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家,好好的在家給老公做飯洗衣服也行。我認識的一個哥哥想幫我去一個地方上班吧,可是我字也認不來,沒辦法。我一直就想找一個在單位上班的男的,因為我做不來嘛,就覺得能上班工作的人就特別好,可是這樣的人可能人家也看不上我吧。現在年紀大了,一照鏡子都覺得自己老了,很著急。」

「這個也急不得,要看好了人,那些一見面就說喜歡你的人,你小心一點,先看看。」

「哎呀,我心裡著急,可是我現在也不想找,不知道誰是什麼人,開始的時候都很好,後來都變了,累得很,沒意思。去年有一個40多歲的男的,是林芝那邊的,在拉薩上班的,跟朋友到我的酒吧來了幾次,他離婚了有一個孩子,想找一個人好好地過,看到我說很喜歡我,開始我想不可能吧。後來他說了幾次,對我也很好,看我胃不舒服也給我買藥啊,那我也就覺得挺好了吧。他在林芝有房子,說我們結婚以後就回林芝去,後來他說跟媽媽說了,媽媽說女人開酒吧不行,要把酒吧關了再說。我本來捨不得嘛,他說以後有他還開什麼酒吧,不用開了。我跟朋友們說大家都不同意,我讓你過來跟他聊天了嘛,你也說這人什麼都是媽媽說的肯定不行。我就是想有一個家,有一個男人說結婚,不要我這麼累了,我還是很感動,就什麼也不想了。

過了一兩個月,就都變了,他什麼都管著我,我跟一個男的說話了,他問我半天,有時喝多了還想打我。後來就越來越厲害了,我怕了嘛,就躲到哥哥家,酒吧都不敢開門了,讓哥哥好好跟他說了,過了很長時間他才不來找我了。」

「這幾年你也見過很多人,有沒有人對你好,開始你也不懂得好好對人家,錯過了啊?」

「對我好的人是有不少,很多是來旅遊的或是來做客棧待的時間長的,這些人他們自己都沒想明白怎麼過呢,對我好開始可能也是因為新鮮吧。

有一個做客棧的,比我年紀還小點,我開始不願意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是想玩玩就算了,就是想有個合適的人結婚,他說他也想結婚,不是玩。他幫我收拾酒吧,有時給我做飯,晚上在我酒吧裡幫忙,下午我起床了他來找我,他騎著自行車帶我在拉薩河邊玩,我坐在他的前面,太陽那麼好,風也不大,我們慢慢地騎著車就像是韓國電視劇一樣的。後來他做客棧事情也多,也不天天來幫忙,又嫌我經常喝酒沒意思。有一天晚上我又喝多了,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我反正喝多了嘛,就去他的客棧找他,他開始還不開門,開了門就坐在那裡看著也不管我,我傷心嘛,就吵。

後來,我酒也醒了,覺得特別沒意思。那以後我們也就誰也不理誰了。後來再有什麼外面來的遊客說卓瑪我喜歡你啊,能不能在一起啊,我都不想聽了,沒意思,他們都沒有心。」

不久前卓瑪的舅舅帶著她的奶奶到拉薩來拜佛了,主要也是想看看卓瑪,奶奶和舅舅看到卓瑪獨自一個人住在酒吧的二樓上,每天一日三餐也不定時,晚上還要做事到那麼晚,哭了。全家人的心願就是想卓瑪早日有個歸宿。卓瑪也想。這是很多女人的困境。勇往直前地愛過,又失去過,甚至不情願也曾努力過,直到不再堅持或者不再勉強。

其實在感情上,任何靈魂或精神導師都沒用,自己沒經歷過的就永遠不會懂。這條路上沒有捷徑,甚至也不需要所謂的勇氣,因為要來的終歸會來,躲也躲不掉,有過關於愛的體會或是傷痛的記憶,才會累積起容納情感變化和世事無常的能量,有能力平復傷感的情緒,在無數個看似平淡的日子過後,幸運地找到心的方向,懂得好好愛自己然後才有能力接納愛給予愛,有了愛的能力,與誰在一起才都可能會幸福。

以前卓瑪總說她喝了酒才能唱歌,喝過了酒的卓瑪一首一首地唱著藏歌,陳年的辛酸都藏在歌裡,第二天起來,還是那個時髦的卓瑪。去年她受了傷做了一次手術,就基本不喝酒了,後來只偶爾喝一杯紅酒,也許就像她喝的那些酒,自知其味。人的心境有多豐饒,不是學過多少而是經歷過多少。